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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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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往矣

臘月以來, 鄴宮開始籌備木材和竹薄,百數千計囤積在庫部院中。

辛未日一早,宮人們頂風冒雪, 搬運起這些竹木, 到了傍晚,尚食就開始熬高粱粥了……

宮人們在雲龍門外, 用木材和竹薄搭建起白絹兇門, 又搬來三足懸鬲, 將熬好的高粱粥註入其中。

狂風吹得兇門“簌簌”作響, 雪花裹著白絹在空中上下翻飛。

在這一片慘白之中, 走來許多頂盔摜甲的武士。

為首的一人,站定在雲龍門前,反覆朗讀著佞臣和士開的罪失:

“和士開先帝弄臣, 城狐社鼠, 受納貨賄, 穢亂宮掖……”①

胡氏坐在乾壽堂的床榻邊, 望著躺在那裏的太上皇帝高湛。

中午的時候,天子高湛僅剩一縷殘息, 他握住愛臣和士開的手, 邊靜默流淚,邊拼盡全力, 艱難說道:“勿負我也……”

隨後, 他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胡氏在旁目睹著這一切:死氣沈沈的夫君,倚在床邊嚎哭不止的和士開——

她走過去,俯下身子, 緊緊抱住和士開的肩膀,柔聲對他說:“士開, 不要怕,還有我。”

和士開登時甩開了高湛那只垂軟無力的手,一把擁住了胡氏。

他們就這樣相擁著,直到內侍端來高粱和寶珠。

胡氏站起身,回到高湛身邊。

她伸手掰開高湛的嘴,把高粱和寶珠填放進去。

行過飯含禮,胡氏命人把餘下的高粱熬粥,放進兇門下的懸鬲(類似鍋的炊具)。

那時的人們相信,盛滿粥的懸鬲,可以作為逝者靈魂的暫棲之所。

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內侍鄧長颙走進正堂,“啟稟太上皇後,王侯宗室都聚在雲龍門外……”

胡氏冷聲道:“他們想做什麽?”

鄧長颙瞥了眼和士開,和士開下意識地往胡氏身邊靠了靠。

“他們要陛下處置和大人……”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不可聞。

“誰為首領?”胡氏喝了一聲。

“是……趙郡王。”

胡氏與高緯乘步輦趕到雲龍門時,趙郡王高叡仍舊高聲朗讀著寫滿和士開罪失的奏表。

他的身後站著段韶、婁定遠等一眾在朝的鮮卑武將。

高緯看了看母親,想要下輦,卻被母親止住。

她就端坐在輦上,靜靜等待高叡讀完最後一個字。

高叡擡頭看到胡氏與皇帝,向前進了一步,將那奏表呈進到高緯面前。

“臣等義無杜口,冒死以陳。”

高緯又看向母親,也不知該不該接,只聽胡氏言道:“先帝在時,趙郡王為何不說?如今是要欺負我們孤兒寡母不成?”

高叡又進一步道:“臣今日談論的是國家大事!和士開乃邪臣奸佞,若留在嗣主身邊……”他回頭看了看站在他身後的人,“恐怕朝野不定!”

胡氏望著對面的人,殺氣凜凜,仿佛一眾兇神惡鬼。

高叡見胡氏不應,索性摘下頭頂冠帽,重重摔在地上。

眾將也紛紛摘下武弁,扔在地上——他們出身行伍,說話粗聲大氣,口中也是不幹不凈。

胡氏忽然想到乾明時的李後——她哪能料,終有一日,她也會面臨同李後一樣的局面。

還是那群人,那群跟著神武帝在六鎮起義的鮮卑莽夫,或是他們的後代,承襲著那些人的爵位,承襲著在軍中的勢力,也承襲著一般無二的粗鄙與傲慢。

她暗下決心,一定要護好和士開。

不僅僅因為他們之間的私情,更重要的是,如果和士開也像楊愔一般被這群人挖了眼睛,那麽她也必然成為第二個李後,而她的兒子高緯,便會同此前所有的嗣主那般,成為上位者第一個要斬殺的對象!

胡氏決定緩一步棋。

她下了步輦,走到高叡近前,她的眼中盡是淚水。

“先帝還在乾壽堂中,而你們卻在他屍骨未寒之際,逼我交出他臨終托付的大臣……他的魂魄許就在這兇門之下,柏歷之間看著呢……”

她說完這句話,高叡往後退了一步。

“我想待梓宮入土,山陵過後,再與爾等商議和士開的事,可以嗎?”

趙郡王皺著眉頭沈了沈,點頭一拜,道:“太上皇後說得是。”

五日之後,皇帝高緯下旨大赦天下,上太上皇後尊號為皇太後。

高緯詔令大理寺卿馮子琮即刻將蘭陵王送回府邸,並從太醫署調遣太醫為他過府診治。

馬車停在府門外,馮子琮下馬竟親自背著孝瓘走進去,眼見快至內宅,才把孝瓘交給仆從。

他理了理衣服,正了正帽冠,拜見從內宅走出的蘭陵王妃。

清操先看了一眼孝瓘,他伏在仆從背上,業已昏迷不醒,身著簇新的袍子,發髻卻是濕漉漉的,顯然是從水牢中出來,換了件幹凈衣服。

清操忙對隨侍太醫馬嗣明道:“馬先生請。”

馮子琮也附和道:“對對,太醫快去給大王瞧瞧。”

待孝瓘和馬嗣明離開後,清操才淺淺還了禮,道:“妾身剛接到聖旨,正要備車去接,不意大人竟將殿下親自背回來了。”

“應該的,應該的。”馮子琮哈哈一笑,又換了滿臉關切道,“牢中條件不好,殿下矜貴,染了疾病,我此前還著意請醫士來看過,吃了幾服藥,卻也不見好……”

他說完還重重嘆了一口氣。

“殿下少年從軍,櫛風沐雨,風餐露宿,原不是矜貴之人。”

馮子琮尷尬笑笑:“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生病的……對了,我這便要回去覆命,至尊與太後也十分關心殿下的狀況。”

清操將他送至府門外,望著他遠去的身影,冷冷一笑——此人自負胡後的妹夫,何嘗待人如此謙卑過?

清操返回內寢,只覺得臭味撲鼻。

以為馮子琮又下金汁,她速速撥開帷幕,卻見明燭之下,孝瓘已褪了罩袍,馬嗣明正用剪子剪去半邊縛褲,露出青黑的小腿,以及傷口處的腐肉和膿血。

她握著帷幕的一角,逡巡不敢上前了——

她曾陷囹圄,又在庵廬,見過許多可怖的外傷;她亦見他拔出箭鏃,受過鞭刑,但今日的傷口實在不同以往,讓她不禁想起多年前在突厥,庫頭把遍體鱗傷的他帶回大營的模樣……

“馬先生……這傷怎麽治?”清操問道。

馬嗣明剪完縛褲,便把開瘡的小刀放在燭火上反覆燒烤,他皺著眉頭答道:

“殿下的情況十分棘手,光排膿血怕是不行,須得用這刀把腐肉一絲絲清下來,我看這深度……”他看了看傷口,“恐是要見骨了……”

“清操……”燭光照不到的暗影裏,傳來一個虛弱卻無比熟悉的聲音。

清操放下帷幕,慢慢走過去,坐在床榻邊。

她沒想到他竟醒著。

“殿下。”馬嗣明也有些驚訝,他邊行禮邊道,“原本可用麻沸散為殿下緩解疼痛的,怎奈殿下常服的解藥與散劑中的烏頭相克,要不喚兩名醫卒進來按著點吧?”

“不用了。”他半開著眼睛,握住清操的手,對她道,“你出去吧,這傷只是看著駭人,其實沒事的……”

“你忘了我曾為醫卒了?”清操用另一手,輕輕撫過他的額頭,“我陪你,我不怕。”

他的手依舊冰涼如鐵,額頭滾燙卻似燒紅的炭。

馬嗣明開始清創了。

開瘡刀在一片血肉模糊中刳割,鮮血裹著黃褐的膿液四溢出來。

孝瓘初時握著清操,許是怕弄疼了她,後來改去抓床沿了。

他額上汗珠層疊,漸漸匯聚如溪,淌下來洇濕了枕席。

他的牙關咬得太緊,勾勒出更為瘦削的下頜,脖頸和手背的血管暴起,仿若一條條蜿蜒的青蟲……

清操見此一幕,哪裏還抑得住淚水——眼前的視線久未清晰,只聽得他憋在鼻內發出的悶吟。

隨之“哢嚓”一聲,床榻的邊緣被他生生掰下一塊木頭,他的身體也倏然一松,任是清操再怎樣喚他也沒了回應。

清操轉頭看了一眼,見他腿上已開了個大血洞,淋漓間可見白骨。

而馬嗣明正在用一柄小鐵刷清理那骨上的殘餘的腐肉……

冬日可愛。

日影把他的長睫染作金色。

一滴溫滑的水珠落在那龜裂的霜唇上,他的長睫微微顫了顫,他聽見清操在喚他名字,卻倦得怎麽也睜不開眼睛……

過了不知多久,一股冷風鉆進來。

借著這股清冽的寒意,他睜開了眼睛,一片模糊中仿佛有一張稚嫩的臉。

“兄兄……兄兄……你怎麽了?兄兄醒醒……”

接著,他聽見了承道的哭聲。

他想安慰他,想告訴他自己已經醒了,但他稍稍一用力,喉嚨裏便似煮了沸水……

又過了不知多久,他感到脖子上癢癢的。

他睜開眼睛看,漸漸清晰的視野裏,是她垂下的一縷絲發,正好盤偎在他的脖頸處。

她的鼻尖正對著他的眼睛,他望著她“八”字形的鼻孔,淺淺勾了勾嘴角。

“別笑我,你的鼻孔也是‘八’字。”

“嗯。”他啞著嗓子應了一聲。

“別亂動!”她按著他的腦門,用刮刀在他下巴處一點點刮過,“我在給你剃面呢!”

“怎麽給我剃了?”孝瓘有些失望道,“我還想像二兄那般,蓄些須髯,料定無人再欺我面柔如美婦了……”

“凈發偈雲:剃除須發,當願眾生,遠離煩惱,究竟寂滅。”

“你想讓我出家嗎?”

“我想讓你遠離煩惱。”清操笑了笑,又道,“你昏迷時,我每每餵飯餵藥,藥汁粥食都流進胡子裏了,我說趁你醒前清理凈了,沒想到你竟此時醒了。”

“難道不應是把藥食清理凈了?倒把胡子清理凈了?”

“嗯。”清操對他撲扇著羽睫,笑道,“後者更凈。”

孝瓘一時氣結。

雖刮凈了髭須,清操卻並不滿意,眼尾忽就泛了紅。

“怎了?”

清操摸了摸他的臉頰,“嗯……更瘦了……”

紅暈漸漸凝結成淚珠,孝瓘伸指接了,笑道:“沒事,以後我每頓吃三碗飯,不出一月準能胖成延宗。”

清操終於破涕笑了——他總能在她難過時,說個笑話把她逗笑。

轉眼一月已過,清操埋怨道:“我見你每頓吃得不少,怎就不見胖呢?”

延宗在旁也埋怨:“我每頓吃得不多,怎就不見瘦呢?”

孝瓘訕笑他,道:“你雖每頓吃得不多,但你吃的頓多啊!”

清操眼前一亮,“夫君說得有理!日後咱們也學延宗那般,多吃幾頓!”

延宗見孝瓘吃癟的模樣,遂哈哈大笑起來。

正玩笑間,仆從急慌慌地跑進來,稟道:“二位殿下,陛下……陛下來了!”

眾人皆不笑了。

高緯的身影很快就出現在正寢外了。

孝瓘的腿傷未愈,衣冠也不齊整,只能在清操和延宗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走到門口。

三人跪下行了禮。

高緯並不允他們起身,反是自己往後退了退。

孝瓘不解,擡眼看他——高緯站在階上,直楞楞地看著寢室中的某個地方。

孝瓘沿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發覺他正在看掛在墻上的那張鬼面。

“請陛下恕臣失儀之罪。”

高緯這才回過神來,他指著鬼面道:“阿兄……那就是你的鬼面嗎?”

“是。”

“能不能著人取下來?我看著實在是害怕……”

延宗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孝瓘擰了他屁股一把。

“好。臣這就命人取走。”

孝瓘喚人來取下鬼面,帶出寢室,然而高緯的神情並未因此而松弛——他跟孝瓘說話的時候,總是不太敢正眼看他。

“我……就是來告訴阿兄……”高緯看了一眼侍立一旁的阿那肱——他剛剛被高緯晉為領左右將軍。

“哦,陛下剛剛下詔,將河間王的墳冢遷入皇陵,又準他的長子高正禮承襲爵位。” 阿那肱接過話。

“臣等謝陛下恩賜。”孝瓘拉著延宗叩了首。

高緯半晌沒有答話,孝瓘只得自行擡起頭,他這才發現高緯的頭垂得比他還低。

“殿下的傷怎麽樣了?” 阿那肱狀似關切地問道。

孝瓘淺淺一笑,回道:“時常骨痛,腿腳也不靈便。”

阿那肱幹笑了幾聲:“倘真如此,殿下一身武功,豈不廢了?”

孝瓘輕輕嘆氣。

“以臣之見……”阿那肱看向高緯,“請徐之範來給殿下瞧瞧吧……”

“嗯,行。”高緯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臣謝陛下。”孝瓘應道。

第二天,阿那肱果然帶著尚藥徐之範來訪。

徐之範用祖傳的徐家針法行了一遍,便對阿那肱說:“我以後每天都來給殿下行針,三月之前定能恢覆如常。”

“有勞徐太醫。”清操在旁謝過。

徐之範欠了欠身子,道:“不知王妃可有筆墨,我給殿下寫個方子。”

清操將他帶出內寢。

房中僅剩孝瓘和阿那肱二人。

“殿下應該認得我吧?”阿那肱主動道。

孝瓘沒想到他竟無避諱,遂道:“你原是東柏堂的庫直,後為威宗的武衛將軍,再後來你裝神弄鬼,驚懾孝昭帝,我在靜湖裏生擒過你……”

阿那肱笑著點了點頭,“我被河南王安置在府中,此後先帝安排我去東宮侍奉太子。而今至尊新晉我為領左右將軍。”

他說著有些驕傲地昂起頭,“幾經沈浮,我竟還在這裏。”

“你究竟想說什麽?”孝瓘沈著臉問。

“我想說,我同殿下一樣,總能選對路。”

孝瓘挑了挑眉峰。

“殿下,至尊想讓你再入領軍府,替換婁定遠作領軍將軍。”

“為何呢?”

“我在領軍府中沒有根基,常被婁定遠刁難,指揮得動的人著實不多……而以殿下的功勳和盛譽,若總領禁軍,定然能護衛陛下的安全。”

孝瓘輕輕笑了一下,問道:“僅僅是護衛陛下嗎?”

“自然是護衛陛下。”阿那肱嗽了嗽嗓子,“讓陛下想召見誰便能召見誰。”

“哦?還有天子想見卻見不到的人嗎?”

“殿下這不明知故問嘛……朝中誰不知道,婁定遠派人天天盯著和仆射的宅子,陛下想跟仆射商量一下先帝的山陵之事,他們都不準見!”

“和士開此人危害社稷,的確不宜留在陛下身邊。”

阿那肱望了望孝瓘的腿,猜想他一定是怨恨和士開暗中加害,便道:

“至尊知道殿下受了委屈,要不昨日也不會親來探望呀!朝野上下,有幾人不恨和士開的?就連我,也是一樣,受盡了他的排擠,恨不得飲其血,啖其肉!但殿下也應清楚,和士開乃是先帝顧命之臣,趙郡王領著老將軍們這麽一鬧,就已經不是一個和士開的問題了……他們當真是為了清君側?我記得乾明時,孝昭皇帝也是帶著這幫人,幫廢帝清君側來著!”

“殿下許是不知,當年設計暗害河南王的正是他趙郡王高叡,而告發殿下斂財的參軍陽士深,後來投奔了婁定遠的堂兄婁叡……”

他見孝瓘面無表情的看著他,也不知這番話起到了多少作用,只得硬著頭皮繼續道:

“哦,對了,還有件最緊要的事得讓殿下知道——博陵王薨了。”

博陵王高濟,是高歡和婁昭君最小的兒子。

阿那肱最後笑了笑,“他們贏不了。殿下要一如既往,選擇對的路呀。”

這時,清操領著徐之範回來了。

孝瓘溫聲對清操道:“幫我把奏表取來吧。”

清操蹙眉,見他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遂轉身去書案上,取來奏表。

孝瓘接過來遞給阿那肱,“煩勞將軍,幫我把此表奉於陛下。”

阿那肱帶著徐之範走後,清操俯身握住孝瓘的手。

孝瓘察覺到涼意,遂掀開上裳,把她的手放進去,緊貼在自己胸口上。

清操在那裏汲取著源源的暖意。

“你真的想好了嗎?”她順勢把頭抵住他的肩膀,“我好容易才把你盼回來……”

孝瓘撫過她的發絲,道:“清操,對不起……”

阿那肱拿著孝瓘的奏表回到鄴宮時,正趕上皇帝高緯正抱著胡琵琶,給一名舞姬伴奏。

阿那肱安靜地站在殿門邊,臉上保持著微笑。

此景何其熟悉。

當年婁昭君的喪期,高湛穿著緋袍載歌載舞;而今高湛的喪期,高緯便有樣學樣,謹遵他父親的身教。

一曲奏罷,高緯把那舞姬攬在懷中,昂首喝下一大口酒。

阿那肱這才看清,方才跳舞的女子並非舞姬,而是弘德夫人穆黃花。

穆黃花的母親輕霄,原是穆子倫的婢女,轉到侍中宋欽道家中,與人私/通生下黃花。坊間傳言其父正是宋欽道,因為輕霄產女後不久,便被宋欽道夫人黥面,毀去了容貌。

乾明之變後,宋欽道被處死,黃花沒入宮中,在斛律皇後身邊作奴婢。

後來她被高緯看中,一直頗受寵愛。

高緯的奶娘陸令萱收她為女,教養栽培她,上奏賜以穆姓,並冊為弘德夫人。

阿那肱上前給高緯行了禮,笑瞇瞇地呈上孝瓘的奏表。

高緯放下酒壺,展開奏表,一目十行地看。

愈看到後面,他的臉色愈紅,出乎意料地,他一把推開穆黃花,對著阿那肱大哭起來。

阿那肱一臉錯愕,“陛……陛下不哭……陛下怎麽了?”

“高長恭在奏表中,羅列了和士開十餘罪狀,其中一條竟是通敵叛國!”

阿那肱聽罷也是啞口無言。

他此前跟孝瓘說的所有話中,只有一句是出於真心——便是他也恨極了和士開。但他之所以還要去游說,是因為高緯的地位岌岌可危。

保住和士開便象征著皇權的勝利。

然而,他萬沒想到自己說了那麽多話,竟無一句入得了高長恭的耳——看來他是鐵了心站到對立面去了。

高緯的哭聲引來了奶娘陸令萱。

“小郎怎了?”陸令萱一路小跑著來到高緯身邊,“幹阿奶抱抱!”

陸令萱席地坐了,高緯便躺在陸令萱懷中,把頭埋在她的胸口處,止不住的抽泣。

他已是個十三歲的少年,卻還似嬰兒吮/乳般的姿勢,看來頗為離奇怪異。

他哭了好一會兒,突然躍起身來,抽出懸於墻上的寶劍,瘋狂地四處劈砍。

“朕要殺了高肅!殺!殺!殺!”他邊砍邊大聲嘶吼——他適逢變聲的時候,童音中夾雜著成年人的嘶啞低沈,聽來格外毛骨悚然。

在場諸人全都抱頭鼠竄,一路退到大殿門口。

門口處,站著胡太後。

她在這裏很久了,從高緯躺在陸令萱懷中時,她就一直站在門口。

她的臉色沈得似雪前的雲。

“皇帝!皇帝!”她大吼了兩聲,沒有起到任何效果。

她只得喚來十餘名庫直和蒼頭,在不傷害高緯的情況下,將他捆束起來。

高緯的發髻散落,蒙住了稚嫩的臉,發絲的縫隙裏隱約可見一雙脹滿血絲的眼睛。

“我們現在不能殺高長恭。他在軍中威望甚高,殺了他無疑會讓更多軍中之人叛離我們!更何況,邊境尚不安穩,我們不能自毀長城!”胡太後蹲在高緯身邊,伸指撥開他淩亂的頭發,“擒賊擒王,是高叡在發動這場叛亂,我們要對付的人是他!”

高緯猛力地搖頭,倔強道:“不行!朕是皇帝!朕說殺誰就殺誰!”

胡太後看了看侍在一旁的陸令萱,無奈地使了一個眼色。

陸令萱才敢湊到皇帝身邊,“陛下,高長恭這個人當真殺不得!你猜怎麽著……”

高緯的眸光一變,“怎麽著?”

“你還記得高長恭的那個鬼面嗎?”

高緯的眼睛瞪得圓溜溜的,內裏充滿了極大的恐懼,他小聲的吐了個“嗯”字。

“那是他原本的臉!他在朝示人的臉,才是他的面具……”陸令萱扭頭看了眼陰沈著臉的胡太後,繼續道,“否則憑他一己之力,怎麽可能僅率五百騎兵,殺入十萬敵軍而不死呢?”

“啊——”高緯迸發出一聲慘叫,他又開始大哭起來,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

陸令萱試探著拍著他的背,在他耳邊柔聲道,“陛下不怕。”

“讓他走!幹阿奶,讓他走行不行?我不想再看見他了……行不行?”

自阿那肱離去那晚,清操再未提過奏表之事。

時間似乎回到了幾年之前。

“不知今年,我們能不能去漳水畔看桃花……”她笑著對孝瓘說,“若還是看不到,倒也沒什麽遺憾。畢竟桃花雖美,終不及青松的風骨。”

孝瓘欲言又止。

聽聞皇帝高緯已輟朝許久了。

宮中的說法是,皇帝因先皇崩世,悲傷過度而一病不起。

至二月,大行皇帝高湛安葬於永平陵,高緯才重新出現在朝堂之上。

他下的第一道詔令,便是將孝瓘外放為瀛州刺史。

謁者是傍晚時候,將詔令和署印送至蘭陵王府的。

孝瓘按制需向天子謝恩並辭行。

次日天未亮,他就換好公服,備車入宮,在神獸門外的解卸廳候見。

不多時,內侍鄧長颙走進廳中。

“蘭陵王。”鄧長颙上前行了禮,“陛下口諭,大王無需縟節,明日直去瀛洲赴任即可。”

孝瓘雖有些摸不著頭腦,卻還是行了君臣之禮,並請鄧長颙代為辭行。

正當他轉身欲走時,鄧長颙卻又加了一句,“陛下希望大王的家眷可以留在鄴中。”

孝瓘心中了然,這是怕他在外叛亂而在京內留下的人質。

孝瓘在禦路邊的槐樹下站了一站。

槐枝上依舊未萌新芽——

看來今年,他又無法與清操去漳水畔賞桃花了……

不過眼下的結果還不錯,至少他活著,也沒有牽累到清操和承道。

突然,對面的槐行中有個急行的人影。

孝瓘好奇地緊跟了兩步,從那人的衣式和身姿判斷,正是右仆射和士開。

和府不是被領軍府照管起來了嗎?

和士開又是如何入的宮呢?

到了止車門,和士開堂而皇之地走出去,朝尚書省去了。

孝瓘在回去的路上,反覆回想方才的一幕,預料到必有大事發生。

車駕忽然停了。

馭夫稟道:“殿下,前面是趙郡王的車駕。”

孝瓘一驚,道:“不讓。”

馭夫“喏”了一聲。

陰冷的晨霧籠罩著狹窄的戚裏巷,兩駕馬車就這般對峙著。

終於,趙郡王親自從車中走下來。

他走到孝瓘的車駕前,問道:“是長恭嗎?”

高叡是孝瓘的長輩,按禮他該退避;就算沒有退避,此刻也應下車還禮。

然而孝瓘只是在車中應了一聲,“是。”

高叡也有些驚異,又道:“陛下召我入宮,還請讓一讓。”

“不要去。”孝瓘在車內回道,“和士開入宮了。”

高叡靜默無聲,過了很久,才又開口說道:“你是為了報答我在河陽護下清操,免其勞軍之辱嗎?”

“我記性不好,所以不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孝瓘答道。

高叡笑了一聲,“所以你也不是個有仇必報的人咯?”

“以前是,現在——不是。”

“譬如你扣下了我寫給突厥的帛信?”

孝瓘沒有說話。

“到底是為何啊?我一直想不明白。”

“因為……”孝瓘頓了頓,“你雖非善人,卻是良臣。”

高叡爆發出一陣大笑。

“你以為高孝瑜便是善人嗎?”高叡止了笑聲,“在你們眼中,是我與他爭權奪位,可在我心裏,他與和士開無異,皆是危害社稷的佞臣!而你呢?高長恭,你正是高孝瑜的幫兇啊!”

這話便似一把鋒利的尖刀,直戳進孝瓘的心口。

“好了,把路讓開吧。”高叡又說了一遍。

“我自知昔日之過。”孝瓘終於開口,“今日攔你,便是不想再犯錯……”

孝瓘能說出這句話,顯然出乎高叡的意料,他沈了沈,道:

“可我不能眼看著和士開這樣的小人橫行朝野。盡管前路兇險,局勢危變,但社稷事重,我理當以死效之!”②

車帷將二人隔開,使他們看不到對方的表情,卻仍舊能夠聽到對方漸漸轉急的呼吸聲。

“讓路。”車帷中終於傳出孝瓘低沈的嗓音。

高叡輕舒口氣,繼而緩聲道:“聯絡庫頭是先帝的意思。我故意留下破綻,只是想找出藏在我軍中的細作,沒想到你卻匿下了那帛信……我還曾一度懷疑過爾等兄弟,如今看來,卻是我小人之心了……”

高叡說完笑了笑,便自返回車中。

他的馭夫一聲斷喝,車駕擦著孝瓘的馬車行駛而過。

二車錯開之後,孝瓘並沒有令馭夫繼續前行。

他撥開車帷,緩步走下來,望著漸漸遠去,漸漸消失在霜霧中的趙郡王的車駕,深深一揖。

一整個白天,紅日沒有出來,霧霭也沒有散。

傍晚的時候,傳來了趙郡王高叡薨逝的消息。

“聽說是和士開花重金買通了婁定遠,又假稱他準備遠離朝堂,到州中做刺史,領軍府才放他入宮與太後和皇帝辭行。誰知他入宮不久,皇帝就下旨宣高叡面聖……高叡在永巷中被擒,後送到華林苑的雀離佛院,為劉桃枝所殺。”

翌日清晨,在鄴城的郊亭,兄弟們給孝瓘送行時,延宗這般講述起昨日的事。

“昨日和士開竟去了尚書省。”孝珩道,“後來至尊下詔,說趙郡王不守臣節被斬殺,婁定遠也被貶為青州刺史了。”

“婁定遠真是個貪財誤事的蠢貨!”延宗罵道。

紹信在旁不解問道:“素日常聽二兄和五兄說高叡是偽君子,今日怎地還替他惋惜起來了?”

“我沒惋惜高叡,我只是惋惜他沒弄死那醜胡!”延宗道。

孝珩搖了搖頭,“沖他臨死說出那句——‘我上不負天,死亦無恨’,我便敬他是條漢子!”

兄弟之中,只有孝瓘一言不發。

朝霧重重,恍如昨日。

亦或這場大霧始終沒有散,它把整個鄴城籠罩在霧氣中,把整個齊國都籠罩在霧氣中了……

他的目光從萬重雲煙移回到亭中的一角。

清操在那裏撫琴。

“遠峰帶雲沒,流煙雜雨飄。③”清操望向他,勾了勾唇角。

孝瓘回以淺淺一笑——他知她手在弦上,心卻在他身上。

清操停了弦,提起小爐上煒著的酒壺,斟了一盞,起身站定在孝瓘面前,將酒盞窩進他手心裏。

孝瓘握著她的手,眼見她的眼尾一點點暈上緋色,已到唇邊的話便也哽住了。

他只得用另一手去抹她眼角即將凝成的淚珠,好半天才道:“你羞辱過和士開,他必會伺機報覆,你和承道在鄴中一定要小心。尉相願已獲準從領軍府調回來,過幾天他就會回王府護衛;我方才也與二兄說了,他也會在蘭陵王府加派人手。”

清操點了點頭。

“你也是,一路珍重,到了瀛州要按時吃飯、睡覺、上藥……”她絮絮念了一大堆,最後才道,“記得常寫家書。”

孝瓘認認真真聽完,道了聲“好。”

他說完這句,昂首飲下溫酒,忽覺周遭甚是安靜,放下杯盞偏頭看時,見兄弟們都在靜靜地看著他們,卻又不忍打斷。

他回看清操,二人不禁都紅了臉。

延宗笑了笑,道:“四兄,天色不早了。”

孝瓘遞次與兄弟們相擁告別,到清操時,卻只揮了揮手。

清操也對他揮了揮手,“我與承道在鄴城等你回來。”

亦如此前的數次分別,孝瓘會心一笑,“必不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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