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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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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院

盛夏的青州鹽田, 淡淡的鹽味混著濃濃的焦味在空氣中彌散。

鄭武叔站在鹽堆稍遠的地方,仔細打量著鹽堆。

驕陽之下的鹽堆,本該閃著銀亮的光芒;但眼前這堆鹽, 顯得烏暗無光, 呈現出一種灰白的色澤。

鄭武叔走近了些,俯身抓起一抔, 用另一只手撥弄了幾下, 果然白色的鹽粒中混著黑灰色的砂石。

“這是細鹽?”鄭武叔轉過身, 對身後一眾鹽民怒道, “你們這樣以次充好, 是要掉腦袋的!”

鹽民們排成一排,俱是低著頭,噤若寒蟬。

身側的差役遞上名冊, 鄭武叔嘆了口氣, 撣了撣手心的鹽粒, 翻開來看。

“怎少了這麽多鹽戶?”

差役答道:“近來很多人把煮坊抵給豪族, 不願再幹了……”

“為何啊?”鄭武叔走到鹽民們的近前,他用指尖點了其中一人, “你說!”

那人嚅囁了半天, 不肯應答。

最後才道:“我等原是漁民,本不擅煮鹽, 大人放我們去做本行吧……”

“不準!”鄭武叔大聲呵斥道, “鹽鐵之業,關系國家財稅,百姓生活, 豈是你等想幹就幹,不想幹就不幹的?”

鄭武叔氣鼓鼓地回到官廨。

剛一進庭院, 便見廊下鎖著一名小娘,看樣子也就十來歲光景。

鄭武叔猜測是誰家出逃的奴婢,被差役緝拿回來,並不想理會,誰料那小娘竟在他身後問道:“使君大人,是司鹽嗎?”

鄭武叔一回頭。

“你怎知我是司鹽?”

“大人的靴上都是鹽粒。”小娘笑了笑。

鄭武叔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靴子,確實掛了層霜白,遂點了點頭。

“我乃鹽民,請司鹽大人做主。”

“鹽民?”鄭武叔上下打量著小娘,“你小小年紀,怎會煮鹽?”

“煮坊是我娘在操持,我幫她的忙。”

“那你為何被鎖來此處?”

“因為……我去雲門山伐薪……陽氏說,那是他家的祖墳所在,誣告我偷墳竊墓……”

“你剛還說自己是鹽民,現在又說去雲門山伐薪?你這說辭漏洞百出,倒真像個盜墓賊!”鄭武叔對她拜了拜手,“你有何冤屈,只管去跟婁刺史說。我為司鹽都尉,並不管民間刑訴。”

“正是因為青州豪族壟斷了柴薪,我們這些普通鹽民才需自己入山砍伐。”那小娘哭訴道,“大人想想,若我是尋常盜賊,自當扭送縣衙,怎會被送到州中來?”

鄭武叔已走開數步,聞聽此言,遂停住腳步,轉身問道:“所以你們才會在鹽中摻入砂石以降低成本?這也是很多人不再做煮坊的原因嗎?”

小娘冷聲一笑,“鹽價那麽低,鹽稅那麽高,大人是不知嗎?”

差役正要呵斥,鄭武叔對他搖了搖頭。

小娘見了,便覺有恃無恐,繼續說道:“不摻砂,鹽民哪裏活得下去?再者說,豪族的煮坊不摻砂嗎?鹽民沒有活路,自然改作別業。至於我們這些留下來的,倒不是自以為能活下去,只不過當初辦煮坊是向佛寺借的錢,如今錢沒還上,想把煮坊抵給豪族也是不行。”

“鹽價何時走低的?”

“新刺史上任不久,鹽價便一路跌撲。但司鹽大人的稅可一點不少交呢!”

“朝廷鹽政豈是你這等賤/婢所能議論的?”差役徑直抽出刀來,卻被鄭武叔一把按下。

此前青州的豪族壟斷鹽田,減產以售高價。

孝瓘作了刺史之後,海邊忽冒出許多民辦私竈,致使鹽的產量大增,價格也隨之回落。

孝瓘奏請朝廷設司鹽都尉,以免煮民偷逃鹽稅,鄭武叔正是為此而來。

他初到青州時,鹽價平穩,稅收充盈。

可自從婁定遠就任青州刺史以後,豪族就開始兌入砂石,壓低鹽價,買斷州中的薪柴,加之朝廷還要課收鹽稅,普通煮民就算摻砂都無法應對,最終只得將煮坊抵押給豪紳大族,自己淪為豪族雇傭的鹽丁。

無論是耕地還是煮坊,都慢慢地流向高門士族,這對於齊國的稅收和國庫,可謂是致命性的打擊。

“你把你家的情況告訴我,日後以備舉證。”

“我姓楊,人稱楊小娘,父親因報水身故,母親田氏,家住石膏山白駒谷楊家村。”

“哦?”鄭武叔聽罷一楞,“是村口第一間茅屋嗎?”

楊小娘得意笑笑,道:“確是村口第一間,不過我家可是瓦房!”

“瓦房?”鄭武叔回想起那年在石膏山躲雨的經歷——他後來也聽清操說過與報水卒女兒的偶遇,“你阿耶名喚楊大嗎?”

楊小娘驚異,瞪大了眼睛道:“我阿耶在州中這般出名嗎?”

“那倒也不是。”鄭武叔朗聲一笑,“我侄女曾在你家避雨。”

楊小娘一拍腦袋。

“是那位給我送撫恤銀的阿姊?”她眼睛轉了一轉,皺眉道,“大人說她是來避雨的?不是專程發放撫恤?那她怎識得我阿耶?大人你……又怎識得我阿耶?”

“她是蘭陵王妃。你阿耶臨終前,曾遇蘭陵王,並將姓名住址告訴了他。殿下將你阿耶的名字報至河陽,以便你們將來得到朝廷的撫銀。王妃路過你家,看到你阿耶的牌位,才又送了銀兩。”

楊小娘驚得目瞪口呆,她萬沒想到她家能與皇室宗親扯上關系。

“多虧了王妃所贈的銀兩……我們又跟白雲堂借了些錢,這才開了煮坊,不然也住不上瓦房。”“白雲堂肯借給你們錢?你們以何為質?”

“自然以煮坊為質了。”楊小娘道,“易老禪師心地最善,很多鹽民都是與他拆借,才開的煮坊。”

星霜荏苒,歲杪望舒。

清操給承道換上新裁的棉衣,斂著近一年與孝瓘往來的書信。

他剛走時,她翻著地理志,想象著瀛州的樣貌——

瀛州轄河間、高陽、章武三郡,置所在趙軍都城,境內多河流。

漢書還載,瀛州的東北方,曾為陸地,漢時發生了地動,引得海水倒灌,將九河之地變成了一片汪洋。

是故瀛州之人,常以水仙海神為祀。

後來她在孝瓘的信中,聽他講開海日如何與漁民祭海;

看他描畫的桃花山上的碧桃;

汛期時,他一連數月渺無音訊,最後才從孝珩那裏聽說,瀛州遭了洪災,海水倒灌,幾成汪洋。

直到秋天,他才寄來封簡短的家書報了平安。

而今年底,她盼著至尊能準宗室返鄴祫祭;然而皇帝根本就沒有舉行祫祭。

孝瓘派遣張主簿以使者的身份入京,以參加元會宣詔。

清操看到王府舊人,不禁有些眼窩發熱,她問了許多有關孝瓘的問題,張主簿支支吾吾地說:“殿下一切安好。”

說完,從懷中取出孝瓘的家書,呈予清操。

清操拆開來看,滿紙的想念與牽掛,卻只字不提他的近況。

“殿下真的……好嗎?”清操半信半疑地問。

這時,尉相願帶著一個孩子走進來。

清操一看,竟是萬寶兒。

“寶兒,你怎麽來鄴城了?”

“幹阿娘!”寶兒跑到清操面前,一把抱住她,再擡頭時,眼中已盈滿淚水。

“別哭。”清操伸指抹了抹他的眼睛,“出了什麽事?”

尉相願呈上一封書信,“他是隨信使一同來的。”

清操忙接過信,信還未展,卻聽尉相願道:“那信使說,鄭都尉被捕了。”

“阿叔?!”清操手上一抖,才開的信飄落在地,尉相願俯身拾起,重新呈進。

信是阿嬸李氏所書。

上面說,鄭武叔前日以控制鹽價,偷逃鹽稅的罪名被青州官廨緝拿,如今正解往鄴城,還請清操多加照拂。

“阿叔身為司鹽都尉,怎會做知法犯法之事?”以清操對鄭武叔品性的了解,他是決計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的。

“喚信使進來吧。”清操對尉相願道。

尉相願轉身出去,不多時帶進來一名褐衣小郎。

“你可知都尉幾時至鄴?”清操問道。

小郎答道:“明天怎麽也該到了。”

第二天一大早,清操便守在鄴東門處,直到傍晚,才見押解的囚車緩緩駛入城門。

囚車中坐著兩名囚犯。

面對清操的那人,歪倒在車中,手上戴著刑具,口中塞了布條,面部盡是淤青,衣衫殘有大片血漬,只是無須無發,看來有些奇怪。

清操的目光移向背對她的人——縱使身形佝僂,發髻蓬亂,清操依舊一眼認出,脫口一聲“阿叔”。

鄭武叔慢慢轉過身,他口中亦塞著布條,表面看來似未有傷痕。

鄭武叔眼中蓄著淚,朝清操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靠近。

清操自知規矩,並未上前,而是跟著囚車,眼望著一行進了大理寺的監獄。

阿叔為何被送進大理寺?

依照阿嬸所言,前日才被緝拿,在青州未及過堂,就被送到京中來了?

需知自老鄭公去世,鄭門日益衰落,鄭武叔的官階從三品刺史淪為六品都尉。

而青州刺史婁定遠,名為使持節,是有權斬殺二千石以下官員的。

他為何連個六品都尉都處置不了?

時值歲暮,家祭設於廣寧王府。

掛在墻上的畫像多了,坐在位子上的人卻少了。

每個人似乎都懷揣心事,家宴顯得格外落寞而清冷。

家宴之後,孝珩讓清操留步,並對她道:“據目前的證據來看,鄭都尉的確有限制鹽價,並且免除了一部分鹽民的鹽稅。”

他見清操的表情變得緊張,忙繼續道:“但按他的供詞,他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保護普通鹽民,以確保鹽的穩定供應。他甚至反告青州刺史婁定遠,勾結青州豪門,向市場中傾銷摻砂的劣鹽,達到打擊普通鹽民,收購其煮坊,再哄擡鹽價的目的。”

清操輕舒了一口氣,不過她細想之後又察覺不對。

“婁定遠既在案中,為何不將阿叔的罪名坐實?卻直接將他送到鄴中來了?”

“此事也是我不解之處……”孝珩道。

“那日囚車入京,我見另一人與阿叔同在車中,他也是此案中人嗎?”

“這我還真不知道。”孝珩搖了搖頭,“你知大理寺卿馮子琮為和士開手下,蘭芙蓉調去並省五兵了,我在尚書省很難打探到更多消息,不過我已令都官侍郎上書陛下,請求都官與大理寺共審。”

清操聞言,連忙叩謝。

孝珩虛扶止禮道:“鄭都尉頗有老鄭公遺風,想來不是貪邪之徒。不過若查明確有違法之處,我恐怕也難包庇。”

“這是自然,清操但求秉公而斷。”

孝珩點了點頭,目送清操出了門。

還有一層他並未言明,他之所以要介入這個案子,也不全是因為姻親之故,而是他懷疑大理寺越級承接此案,是受意於和士開,目的極有可能是報覆孝瓘,查找他在任青州刺史其間的紕漏。

而以清操的冰雪聰明,在她問出“為何婁定遠不將阿叔的罪名在青州坐實”,孝珩便猜她應也想到了此節。

只是他們都沒有說破而已。

“來人。”孝珩喚來仆從,“差人去大理寺,打探一下與鄭都尉同車的犯人是誰。”

仆從道:“這還真不太好查,那人只在大理寺過了一堂,便被昭玄都的人接走了。”

“昭玄都?”孝珩怔了怔,“那是個和尚?”

元日,皇帝下詔將年號由天統改為武平。

除了元會宣詔,宮中舉行沒有任何活動。

這主要是因為業已平靜五載的西境又起了波瀾。

去年夏天,周國大冢宰宇文護再次調兵遣將,向東而來;時任洛州刺史獨孤永業陳兵邊關,成功利用盜賊殺死孔城守將,將城池獻給齊國。

孔城在洛陽以西,原在周國的掌控之下。

為了報覆,周帝宇文邕派遣齊國公宇文憲進軍宜陽,並在那裏修築了五座城池。

宇文憲一面向齊國示好安撫,送還俘虜和軍馬兵械,一面卻在暗中籌備攻打洛陽。

到了年底,他率軍再次圍困了洛陽。

高緯低著頭,坐在高高的禦座上,聽著遵照胡太後的意思,由中書省起草,鄧長颙誦讀的聖旨——

“令鹹陽王、第一領民酋長、武德郡公斛律光領兵三萬,討伐西賊。”

“臣遵旨。”斛律光叩拜領旨。

高緯卻依舊低著頭,直到和士開故意清了清嗓子,他才擡起頭,訥訥地說:“鹹陽王請起。”

此番周軍對洛陽,並不同於前次的傾巢而出,志在必得。

斛律光的三萬人馬才過河陽,宇文憲便將主力部隊撤回到宜陽以東,只留下小股部隊狙擊攔截。

斛律光剛猛非常,砍殺了周軍兩千餘人,將戰線直接推至宜陽城下。

但堅城難攻,莫說兩軍人數相當,便是齊軍再多一倍的兵力,也未見得能攻下來。

斛律光為了保證前線的糧食供給,召集征夫在洛水以南修築統關、豐化二城。

但窮盡其力,一百餘日仍不能攻破宜陽,他只得下令撤兵。

宇文憲望見齊軍撤退,登時率五萬周軍追擊,雙方在安業展開大戰……

如此你來我往,僵持不下,似乎哪方都無法占到便宜。

前線的戰報如雪片一般飛到高緯的龍書案上。

高緯把它們疊落起來,然後用手一推,散落滿地。

他看了眼本在演傀儡戲、因他的舉動猝然停手的駱提婆——他是乳母陸令萱的兒子,亦是他自幼的玩伴。

然後一把攬過業已懷有身孕的弘德夫人。

“真是好煩啊——”他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朕真想做一首無愁曲!”

高緯可不是嘴上說說,他敏感內向,真心熱愛著文學與音樂。

他召集了太樂署的協律郎,西域的樂伶,文林館的文林郎,讓他們湊在一起寫詞作曲。

七月流火。

在龍城晉陽才建好的慈氏院中,由才從大牢調回的秘書監的祖珽,主持譜就無愁之曲。

禪位高緯的主意是祖珽給和士開出的。

他曾理所應當的認為無論是高湛、高緯,還是和士開都應該感激他的睿智。

可他萬沒想到,事成之後,所有的功勞都成了和士開一人的了。

他曾忿忿不平的向高湛討賞,卻因為過分居功,而被打入大牢。

他在牢中瞎了眼睛。

後來,高湛去世,學乖了的祖珽走起了陸文萱的門路。

才剛遭遇危機而驚魂未定的和士開也需要盟友。

祖珽終於獲得重回朝堂的機會。

面對高緯交給他的第一個任務,他自然格外上心。

他給高緯上了奏表,希望鄭門龍吟傳人,編修過禘祫廟曲的蘭陵王妃能來晉陽協助譜曲。

高緯同意了。

在接到皇帝的聖旨前,清操正在為另一件事發愁。

前日,孝珩派人來說——鄭武叔的案子已經審完了,具體細節因為天子拒絕了都官會審的請求,所以孝珩不得而知。

大理寺並未對案犯做出任何判決。

和士開卻上表參劾孝瓘在任青州刺史其間,貪贓枉法,營私舞弊。

因太後和天子去了晉陽,禦史中丞高儼把那篇奏表暫壓下來,他給孝珩遞出話來,可容他們兩日決策。

很顯然,整件事情就是和士開針對孝瓘的陰謀,目的就是為了報覆。

清操苦思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她便翻箱倒櫃地找出當年孝瓘寫下的平西策的草稿,那幾張揉爛的紙,被她平平整整地保存在箱底。

她帶著這兩張紙,敲開了廣寧王府的大門。

“妾擅作主張,請二兄看看這個……”

孝珩接過來看了,不解道:“我記得四弟曾向先帝上奏過此疏,三弟甚至冒死實踐過……”

“四郎在上個月的信中說,他十分憂心宜陽的戰事。雙方拉鋸已過半載,齊軍消耗甚大;但若此時調兵北上,占領黃河以東的領土,定會有出其不意的效果。”清操望著孝珩,“他雖憂心前線,但身為瀛州刺史,實在很難置喙朝廷的軍政。”

孝珩嘆了口氣,“他確也與我提過……只不過和士開定會進讒,斷不會允許孝瓘回來主持此事的。”

“或可說服太後?”

孝珩苦笑了一下,“四郎性格耿直,他當初參和士開叛國,無異於站隊勳貴,太後對他亦不會有好感的。”

清操皺了皺眉,“也許只能煩勞禦史中丞去跟太後講了?”

孝珩一滯,亦皺眉道:“如此怕是會為天子所忌啊……”

瑯琊王高儼是嫡出次子,從小機智聰穎,待遇更是比肩太子高緯。高湛甚至動過廢黜太子,另立高儼的念頭。

胡太後對這個小兒子也是十分疼愛,與乳母陸令萱帶大的長子高緯反而疏遠。

高儼對於自己那個木訥笨拙、喜怒無常的兄長自打心眼裏不服氣——只因他比自己早出生幾年,便可坐龍庭?

這些年,他一直在向宗室皇親示好,各處籠絡人心。

他給孝珩遞出消息,就是這個目的,若孝珩接了,無異於向皇帝表明文襄諸子已經站在瑯琊王身後了。

清操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

她點了點頭,“是我思慮不周了。”

“你先不要急,容我再想想辦法……”

清操乘車回到蘭陵王府,剛到府門前,便見謁者駐足。

她嚇了一跳,當聽說只是去晉陽譜曲,這才長舒了口氣……

雖已立秋,天氣並不涼爽。

慈氏院的彌勒殿前,樂工們正抱著各式樂器試音。

轉眼一日將盡,皓月東來。

“幹阿娘……我想尿尿……”寶兒擡眼看著清操,一臉為難的表情。

難得有這樣的機會,清操令萬寶兒作童子,同她一起來到晉陽。

清操忙站起身,帶著寶兒出了慈氏院。

本想帶著寶兒找個荒僻無人的角落把問題解決了,可轉念一想,此乃宮中,絕不可輕慢。

她尋了名內侍問路,那內侍想了想,答道:“赤彪儀同府和淩霄郡君府中間的巷子裏有處茅廁。”

內侍說完,朝南邊一指。

清操聽完有些懵。

她已多年不到晉陽,宮中樣貌已然大變,除了新起的諸多宮殿,便是十二院的落成。

十二院是指十二處佛院,在原先中山宮的基礎上擴建的。

她有點想不明白儀同和郡君的府第憑什麽建在宮中?

清操拉著寶兒沿著內侍所指的方向一路快跑下去,只覺得路越走越窄,身側的房子也越來越低矮。

最終他們到了墻根處,瞧見一處馬廄和一處雞舍。

廄中一匹棗紅馬,地上鋪著氈毯,頂上掛著匾額:“赤彪儀同。”

舍中兩只鬥雞,旁邊設有青廬,頂上的匾額是:“淩霄郡君。”

寶兒一溜煙兒地跑進中間的窄巷,清操哭笑不得地望著馬廄和雞舍——朝野皆知皇帝素愛鬥雞走馬,孰料動物所享的官位恩遇竟遠勝國之棟梁……

此時,天色將暝。

昏黃間有個人影向雞舍緩緩走來。

雞舍旁盛食的高架掩住了清操,清操卻可從架子的縫隙看出來人的形貌:敞袖襦裙,雙丫髻,身材高挑纖瘦。

清操猜想應是供養“郡君”的奴仆。

那人推開雞舍的籬笆門,舍中的鬥雞“咕咕”叫了幾聲,引得清操又看了一眼。

這一眼,便嚇了她一跳。

縫隙中,正在機警四顧的“女子”,可不正是消失日久的曇獻嘛!

曇獻似乎也發現雞舍旁也有個人。

“誰在哪兒?”他捏著嗓子道,眼中滿是兇光。

不能讓他發現自己——清操看了看周遭,此處荒僻無人,豈非絕佳的滅口之地?

她瞥了眼茅廁的方向,好在寶兒還未出來,她拔腿向大路上跑。

曇獻一躍跟了上去。

眼前的路似是當年中山宮外的那條青石永巷,又寬又直,且人跡罕至。

清操提起裙擺,瘋狂向前跑去——她記得再往前走,有條彎折的小巷,通過一道券門便可至宣訓殿。

胡太後現居晉陽,殿外定有大批的侍衛。

清操轉進小巷。

夜幕籠罩著大地,唯一輪初升的淺月照著前面的路。

又想起那個冬夜,她在晉陽宮中迷路,曾將這座宮殿想象成一只巨大的猛獸。

而今她覺得,若晉陽宮真是猛獸,自己此刻應是在猛獸的九曲回腸之中吧——

不知是不是新建十二院的緣故,抑或根本就是進錯了巷子,清操所行的路與她的想象中完全不同——她以為幾個折回便可見券門,實際卻多出了許多岔口。

更恐怖的是,無論她走到哪裏,總能隱約聽到腳步聲。

躲著那聲音,又轉了幾個彎,清操只覺眼前一黑——迎接她的竟是一堵墻!

急忙返身往回走,卻聽來時路上的腳步聲愈加清晰。

她選擇了一個相反的方向狂奔,這回終於看到那券拱門了!

清操激動地跑上前,用力一推那門。

門,紋絲未動。

又試了一次,依舊不動。

她擡頭看了看匾額,匾額殘損,只剩下“佛堂”二字。

無奈之下,只得輕拍門環,低語問道:“有人嗎?有沒有人?”

門內無人回應,身後卻又傳來腳步聲。

清操深吸口氣——既是躲不掉了,不如與他拼上性命,興許還有半分轉機。

她抽出藏在靴中的宿鐵短匕,看了看地上的影子。

她能清楚的看到對方漸漸移近的影子,為了出其不意,她把自己的影子藏在墻影之中。

待那影子愈來愈近,清操手執短匕,從側面突然刺向人影的腰際!

人影隨著白刃一閃。

清操感到刃鋒處的阻力,便知自己刺中了,她轉向上刺。

月光之下,映出一張青面獠牙的獸臉,正迎著她驚恐無狀的目光,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清操往後退了一步。

那獸臉從模糊到清晰,又從清晰到模糊。

“是你……是你嗎?”她的聲音顫抖著,同匕首“哐啷”墜在地上的聲音交匯在一起。

“清操,是我。”耳邊響起孝瓘低沈的嗓音——他的語氣很溫柔,似在哄承道入睡,“別怕。”

清操一把環住他的腰,把臉緊緊貼在他的心口上,那裏的暖意令她長舒了一口氣——她真嚇壞了,以為今晚必死無疑了。

“怎麽了?為什麽一直跑?”孝瓘輕撫著她的後脊。

清操抽了抽鼻子,“是曇獻,我剛才看見曇獻了!你還記得嗎?那個漏網的胡僧……他竟身著女子襦裙,出現在晉陽宮裏!”

“放心,有我在。”孝瓘撿起地上的匕首,交還給清操,“我來時沒見到什麽人,你在哪裏看到的?他也認出你了嗎?”

“墻根處的那間雞舍。”清操接過來入鞘,塞回靴中,“他應該沒看清我。哦,對了!”

她說話間就往巷子外跑。

她一口氣跑到茅廁,也未見寶兒。

孝瓘好半天才跟過來,問道:“你在找寶兒嗎?”

清操著急地點點頭,“我帶他來尿尿。他還沒完事,曇獻就來了,我怕曇獻認出我,將我們就地滅口,直接跑進永巷……我還想著寶兒也沒見過他,只要沒跟我在一起,他就會安全……”

“清操,你別急……”孝瓘好容易插進一句,“我讓尉相願領他回去了。”

“哦?”清操這才舒展了眉頭,“謝天謝地……”

“我剛到慈氏院,他們說你帶著寶兒如廁去了,我找了半天,只見著寶兒在永巷裏哭,卻不見你。我把那孩子交給尉相願,自己沿著永巷尋你。永巷一眼望到頭都沒有你,我便猜你許是折進小巷,迷了路……”孝瓘解釋道。

“你怎麽來晉陽了?”

“陛下下詔,除我為尚書令,再登禮閣,我來晉陽領旨謝恩的。”

“啊?”清操委實驚訝,“可是……”

“是延宗透過瑯琊王,把平西策遞給了太後,太後與平原王商議後,決定讓我回來參與籌劃。”

“延宗?”

“這個阿胖……二兄把我寫的信給他看,這胖子看完一躍而起,直接跑到禦史臺找了瑯琊王。”孝瓘輕嘆了口氣,“他此舉實在是冒險……”

“延宗愛你猶甚於妾。”

孝瓘嗤笑了一聲,“你莫說得這般惡心行嗎?”

清操抿唇笑了笑。

“我也不是憑空說出這話的……”聽他剛剛的話,顯然孝珩沒來得及把鄴城的危機告訴他,清操想要提醒,把鄭武叔的案子始末告之,卻忽見他緋色的袍袖上有一片烏青。

她用手一摸,只覺又濕又粘,再看手心,竟見血色。

“你受傷了?”她搬過他的胳膊,擼起袖子,果然有一道又長又深的血口子。

“小傷。”孝瓘推開她的手,放下袍袖。

“哪裏弄的?”清操回想起方才一幕,“不……不會是我剛剛刺的吧?”

她再次抽出匕首,果見白刃上殘有血跡。

“你……”她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孝瓘,以他的反應和身手怎麽可能被她傷到?

“是我大意了。”孝瓘低了頭,似有些不好意思,“我送你回慈氏院吧。”

“好,我先幫你包紮一下。”她邊說邊把裙擺放在嘴邊,預備撕扯下一條布來,“回去找找傷藥,再塗一些。”

孝瓘止道:“裙子很好看,別浪費了。你看,已經不流血了。”

說著掀起袖子給她看。

她拉了他的手,用自己的袖角蘸了蘸血漬,確認不再淌了,才又放下他的袍袖。

她對他笑笑,初時滿是心疼,忽又生出個古怪——他一襲緋色公服,並未罩鎧甲,怎麽獨獨臉上戴著鬼面?

“你戴這個不熱嗎?”她說著,伸手去摘那鬼面。

孝瓘卻握住她的手,支吾道:“我……我怕……此處離內廷近,我怕惹麻煩……”

清操聽他這話,更覺得不通——戴著這般駭人的面具,不是更加引人註目?

她還想再問,孝瓘卻道:“你剛說在雞舍看見了曇獻?”

“對。”清操覆述著剛才的場景,“他從永巷中來,光線不好,我只作是尋常宮婢,但他進了雞舍,距我幾尺開外,我一眼便認出來了。”

孝瓘推開那籬笆門。

他從蹀躞的火石袋中取出引火,俯身去照那雞舍。

清操跟在他身後,見他鼓弄了半天,正要去摘粘在他頭上的雞毛,卻聽他低語道:“果然有密道!”

“啊?”清操輕呼一聲,擠到他身邊。

低矮的雞舍內,有塊大磚石被他搬起,下面竟真是個黑漆漆的洞!

孝瓘縱身便要往下走,清操一把拉住他,“你別下去,太危險了,還是找人過來吧!”

孝瓘拍了拍她的手,“小時候最有趣的事,便是同兄弟們在晉陽宮中尋密道。可但凡我們能找到的,都被兄兄下令封了。所以既為密道,便不宜聲張。你且先回慈氏院吧,我進去探探便回。”

“這麽好玩的游戲,你莫想丟下我!”清操果斷搖了搖頭,“再說我一人回去你可放心?”

孝瓘輕笑了一聲。

他一手拿著火引,一手拉著清操,踩著濕滑的臺階,走進地道之內。

裏面的空間很促狹,孝瓘需彎腰低頭才得向前。

耳邊常有水滴落石的聲音,偶然傳來一聲“吱吱”的鼠叫聲,嚇得清操腳下一滑,她一哆嗦,另一只腳剛好踩在一塊突石上,只覺腳踝處一陣銳痛。

“慢點!”孝瓘一把扶住她,關切問道,“沒事吧?”

清操忍痛回道:“沒……沒事。”

二人這般艱難行進了一段路,眼見前方越發狹窄。

孝瓘撫著腰,喘著粗氣,靠在墻壁上休息。

“怎麽了?”清操在他的腰脊輕輕按壓。

孝瓘握住她的手,搖頭示意他沒事。

清操另一只手接過火引,四處照看,發覺已然碰壁。

她把火引卡入墻縫,單手在壁上細細摸索,果然摸到一塊活動的石磚,遂輕輕取下來。

一束光自那缺口投進密道,清操瞇著眼睛尋光望去,視線裏是許多綢衣絹帶覆著一雙蓮紋絲履。

清操伸著脖子,還想往外看,頭頂忽然“吱呀”作響,繼而傳來女子的呻/吟之聲。

清操只覺握住她的那只手漸漸潮濕,她臍上的位置竟也漸漸鉆起一只“小鼠”。

她低頭看了眼,唇邊銜了壞笑,仰頭去望他。

可他戴著面具,看不見表情。

清操禁不住又伸手去摘那面具,孝瓘卻又是一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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