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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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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晉陽

鹽澤被燒的消息, 很快傳遍突厥,擔憂的情緒在軍中蔓延。

為了安撫士卒,提振士氣, 阿史那俟斤決定放緩行軍速度, 準允大軍去邊鎮倉廩中劫掠。在大部分突厥人的認知裏,中原是沃野千裏, 遍地黃金美女的地方, 只要攻入長城, 生活就會變得美好富足。

於是, 貪婪的突厥人湧入邊鎮的糧倉, 卻驚訝地發現那裏的糧食早被瓜分,苜蓿草也已焚盡。

突厥人禁不住火光四起,他們和看管倉廩的周兵爆發了沖突——周人說是暴民私開倉廩, 瘋狂搶糧, 突厥則認為是周人暗中轉運了糧食。

庫頭可汗不得不親自出面與迎接他的楊纂進行了一番懇談, 才把此事堪堪平息下去。

但突厥大軍在齊地終究是要吃飯的, 先遣部隊還餘些肉幹,鹽澤大火後再進去的人則只剩喝西北風了。

現在他們唯一能活下去的方法就剩祖傳的捕獵了。

可齊地的疾風驟雪絲毫不遜於塞外。

冰雪覆蓋了農田房舍, 樹林間尋不到半頭野獸, 飛鳥早已去了南方。有些人會去打劫一些村落,獲得極少的糠糧, 有的人匍在桑幹河上鑿冰捕魚, 往往魚未逮到,人先凍僵了。

最要命的是戰馬,整日櫛風沐雪又無草料, 只能吃些雪勉強維持,已然瘦弱不堪, 行動遲緩。

庫頭和步離可汗商議再攻下幾個齊國邊鎮,看裏面有沒有軍糧可供劫掠,他們很快盯上了恒安鎮。

周軍第一波攻勢下,恒安鎮是恒州境內唯一沒有陷落的邊城。

守將厙狄敬伏治軍嚴明,城中軍民上下一心,楊忠久攻不下,只得繞遠路,改去攻打東面的靈丘。

而今突厥人又盯上了恒安鎮。

厙狄敬伏撫城瞭望,只見遠處浩浩蕩蕩的突厥騎兵正在向恒安鎮聚攏,他扭頭看了眼身邊的年輕將軍。

“殿下的傷好些了嗎?”

孝瓘撫了撫肩膀,道:“還沒有。”

厙狄敬伏一提氣,指著城外的敵軍,“本將軍獨自出戰,殿下於我收屍便好!”

孝瓘一把拉住他,“等一下。”

就在幾日之前,火燒鹽澤的孝瓘一行被突厥騎兵追殺至恒安鎮。

他們已經餓了五六日,只靠飲雪水、吃草根裹腹,又幾經圍剿,到達恒安鎮時,僅剩一半人馬,且全都受了傷。唯一沒有受傷的只有馬嗣明,孝瓘一直將他護在身前,寧可自己後脊被流矢射穿。

弄得早已見慣病痛鮮血的馬大夫在給孝瓘拔箭時,雙手顫抖,老淚橫流,“草民一條賤命,不值得殿下如此……”

“先生無盔無甲,且因我才至塞外,我自當護好先生。”孝瓘痛得滿頭是汗,唇無血色,卻還是溫聲笑言。

“草民雖手無縛雞之力,但餘生唯願追隨殿下左右!”

此時黑霧已襲籠上來,孝瓘強提精神對他笑道:“先生若回不去太醫署,或可投身庵廬為將士們療傷,至於我,就交給司命吧……”

月色曀曀。

恒安鎮就睡在這無邊的黑暗與四伏的危機之中。

西面的城門幽幽開啟,一隊兵卒押著幾輛大車悄然上路。

然而他們出城僅數裏,就被埋伏在道旁的突厥騎兵包圍起來,車上的糧草盡數被劫。

次日清晨,突厥人圍城轉了好幾圈,最終並未攻城。

當守城兵卒來到衙廨向厙狄敬伏稟告的時候,他這才長籲一口氣。

“還真讓你說中了,他們就是來搶糧的……不過按照突厥人的脾性,他們見一孤城,應該破門搶劫屠殺才對,真是急著趕去晉陽嗎?”

孝瓘正在飲尉相願端來的藥汁,飲罷臉色也變苦了。

“這麽難喝嗎?”厙狄敬伏笑道。

孝瓘又飲了幾口水,這才解釋道:“我剛到時,你不還問我,為何令人把河陽幡①從城頭上撤下去嘛?我當時傷重,無力與你講清。我此舉不過是為了迷惑突厥,讓他們以為恒安鎮已被西賊所占。昨日我選的押糧隊,皆是此前歸降的士卒,他們說話都有關中口音。西賊與突厥會盟,總還要對方留上三分薄面。不過聽聞此前,二者已就軍糧問題起了沖突,料想這回一定會加深他們的隔閡。”

“原來是離間計。”厙狄敬伏拍了拍孝瓘的肩膀,“早料到你小子色藝雙絕,果然如此!”

孝瓘皺了皺眉,屬實不覺得厙狄敬伏是在誇他。

“我此番受命出征,雖路途艱險,但幸不辱命,段將軍所托之事大抵完成,於今也該返回晉城覆命了。”

“你的傷勢甚重,不如就在恒安鎮將養一段時間吧。”

“不過是皮肉之傷,並無大礙。”孝瓘起身抱腕,“晉陽之危尚未解除,我自當回去。”

楊忠終於等到了突厥大軍的增援,兩軍一同就從陘嶺關開拔,沿滹沱河南下,劍指晉陽。

但愈深入齊國腹地,突厥將士的怨聲就愈大——大家聽說周營的夥食很好,馬也膘壯。這回阿史那俟斤親自出面,他把楊忠請到自己營中,想弄清楚邊鎮糧倉的事。

楊忠的說法倒和楊纂給庫頭的說法一致,不過阿史那俟斤還是瞪著琉璃色的大眼,拍著桌子兇吼:“既然民亂搶糧,為何周軍有糧,而突厥無糧?”

畢竟楊忠僅有一萬兵力,拿下晉陽還是要靠突厥人,所以他盡量放低姿態,好言好語的解釋,又盡可能的做出讓步。

“剛破城時,我們轉運出一批糧食……餘下的本是留給你們的,奈何被暴民搶走了……此前,我已拿出大半糧食分給貴部,若還是不夠,可再分去一些。”

突厥人數是周軍十倍有餘,楊忠就算分他們再多,分到每人頭上也沒幾粒米,何況還要優先保證上層貴族別餓肚子。

突厥對於這種處置方法自然不會滿意。

他們來到齊國不是攻城略地的,而是純純為了搶劫。

但現在的種種跡象——比如,所有糧倉突然被暴民洗劫一空;比如,他們在恒安鎮捉到的齊兵裝扮,卻一路往西的押糧隊——似乎都在陳述一個事實:周人邀請他們會盟伐齊更像是個陰謀,一方面周人洗劫了齊國的糧倉,一方面意欲削弱突厥的勢力。

雙方正在劍拔弩張的當口,斥候來報,前方發現了齊軍。

俟斤大手一揮,“我軍餓著肚子沒法打仗,貴軍吃得飽,貴軍請先上!”

楊忠無奈應允,轉身出了可汗營帳。

楊忠走後,俟斤又喚來庫頭可汗,“咱的人得隨在周軍後面,有糧搶糧,無糧搶馬。”

就在晉陽北面十五裏外的狹長山谷中,由齊將綦連猛率領三百人的偵敵小隊遭遇了周突大軍的主力。

綦連猛原在爾朱軍中,後來爾朱兵敗,歸順了高歡。

他強於弓馬,膂力驚人,有次高澄派他與南梁使臣角試,他騎在馬上,左右兩邊各帶一鞬,從中取箭分別向左右開射。而後他又同時拉開四張三石弓,著實令梁人敬服不已②。

然而此次偵察敵情,他僅有三百人馬,且戰且退,卻終究被敵軍追上並圍攏起來。

綦連猛先是手起刀落,斬殺了對方的一名將軍,他想從此處突圍,怎奈寡不敵眾,終究不能如願。

正在他絕望之際,左右山崖之上忽落下許多石塊,緊接著,許多齊兵腳踩木板從覆滿積雪的崖頂沖滑下來,為首的是一名戴了鬼面的兇煞將軍,周人正錯愕間,齊兵手持長槊禦風而來,憑著巨大的沖力,長槊已將周軍穿成“人串”。

楊忠意識到此處應是齊人的埋伏,而綦連猛的偵察隊不過是小小的誘餌,他趕忙命人向後撤。

而緊隨其後,伺機漁利的突厥人並不知前方發生了什麽,只見大批周人猛然回撤,很多人還來不及跑,就被恐慌的周人踩踏致死。

為此庫頭可汗與楊忠大吵起來,任憑楊忠如何解釋前方敵情,都不能平息他的怒火。

他回去甚至與俟斤說:“就知周人不可信,當初大汗不若聽我一言,與齊通好,共伐周國!”

俟斤冷冷一笑——他雖對周有所疑慮,但對庫頭這個弟弟更加不放心。畢竟他曾反叛,欲借齊國之力在東邊自立門戶,只可惜齊主高洋死了,他又與齊反目,連克數城,並把它們盡數獻給俟斤,俟斤這才接受了他歸降。

“已定之事,不可輕易改變,我們的目標是晉陽。”

“一萬人馬就能蕩平齊國了?我倒要看看,沒有咱們,他們怎麽攻下晉陽!”庫頭道。

“這倒是可以看看。”

河清二年歲暮,本應備好肴蔌,相聚酣飲的日子,齊國上下卻沒有半點新年的喜氣。

元月初一日,濃雲翻滾,天色暗紅,空中零星飄落的雪花,便似上蒼為一場即將到來的大戰而流下的血淚。

晉陽宮中,坐在龍椅之上的高湛,身著重甲,頭戴兜鍪,顫聲問道:“段老將軍替朕上北城樓督戰行嗎?”

段韶上前諫道:“敵軍東距汾河,西被風谷,務必請陛下親臨指揮,方能提振我軍士氣!”

段韶說完,下面文臣武將黑壓壓跪了一片。

高湛無奈嘆了口氣,只得起駕往北城門上去了。

按禮,左右仆從需手執黃色麾蓋,高湛卻是擡頭望了望那麾蓋,試探著問段韶:“要不把這撤了吧,太繁縟,也沒什麽用……”

“陛下不可。士卒遠觀陛下,恐是看不真切,但他們見此黃麾,便知天子在城上觀戰,他們定能愈戰愈勇!”

“可是……”高湛撇了撇嘴,“他們看得見,敵軍也看得見啊,倘若流矢飛來,朕豈不是要去見菩薩了?”

“陛下莫說喪氣話,老臣定當竭盡所能保護陛下安全。”

二人說話間,身後傳來些嘈雜之音,回頭一看,見河間王孝琬正在罵王府的內侍總管。

“拿走!不過是城樓觀戰,敵軍二裏地外,又不是老婆子,我需戴這個嗎?”③

內侍總管不敢多言,俯身撿起孝琬剛剛扔在地上的兜鍪,蔫蔫地退了下去。

高湛摸了摸自己腦袋上的兜鍪,看了眼段韶發白的髻子,尷尬的嗽了嗽嗓子,“要不……黃麾就先別撤了……”

高高的晉陽城樓上,飄揚著赭黃色的河陽幡。

一片雪霧之中,齊國的鐵騎緊握長槊、步兵手執宿鐵刀,他們背倚晉陽城,面朝風谷山,列陣開來。

“此戰之前,周使來到突厥。他說,齊主昏聵,朝政混亂,軍紀散漫。我這才允諾遣派大軍深入齊地,與你共討東賊。可我剛剛率前鋒行至谷前,見到的是一支目中有鐵的虎狼之師!再反觀我們,頂風冒雪,忍饑挨餓,行軍千裏來到這兒!我們能得到些什麽?”

楊忠站在俟斤帳前,請他一起出兵攻打晉陽,譯者把俟斤的話譯給他聽,還特意隱去了許多臟話。

楊忠看俟斤的表情,自也知道他說的絕非這般斯文。只得無奈道:“我願為先鋒,若此戰為勝,可汗莫失良機!”

俟斤冷聲道:“我祝將軍馬到成功!”

楊忠出了營帳,擡眼望著空中亂飛的鵝毛,又低頭看了看數尺高的積雪,心道:馬到成功?哪裏還用得到馬……在這種路上,馬根本就跑不起來,喪失沖擊力的馬戰,只會使騎兵成為更顯著的箭靶而已。

“傳我將令,以七百步足為先鋒,餘者斷後!”楊忠說這話時,帶著英雄末路的悲壯。

晉陽城樓上的諸將望見了風谷山上沖下的一眾步卒。他們身著黑色戎裝,外套劄甲,顯然是周人的隊伍。

當時就跪下了十餘名武將,眾口一詞表示要出戰。

段韶卻對高湛道:“步卒氣勢有限,眼下積雪很深,交戰不利,不如嚴陣以待。”

高湛點頭應允:“老將軍說得有道理!”

楊忠率領步卒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上行進著,那笨拙的樣子甚至有些滑稽,好容易快到晉陽城下,隔著護城河,周人扯開嗓對著彼岸的齊兵叫罵了。④

這時,城門大開,木制的吊橋緩緩落下,一人信馬而出。

那人身形高大,身著銀盔銀甲,跨下銀色駿馬,若非內裏所穿的緋色戎服,幾乎與這漫天飛雪融為一體。然而,最聳人的是他臉上的那副鬼面,青面獠牙,猙獰恐怖。

楊忠前次見到此人還是在城郊的山谷之中,仿若從天而降的猛獸一般。

“你是哪個?莫不是熊怪虎精所化,怎地不敢以真面示人?”

孝瓘心下暗喜,不過他還是穩住聲線,道:“吾乃蘭陵郡王高長恭。尊駕為何?”

楊忠本已上了年紀,這一路跋涉,早已累得氣喘籲籲,但為了不輸氣勢,還是手握長槊,挺直腰桿,答道:“老子是大周柱國大將軍楊忠!”

他說完,又從懷中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朗聲讀道:“高氏……高氏因時放命,據有汾、汾漳,擅……擅假名器,怙惡不什麽,尋事侵鐵……不是,侵軼……偽主昏虐,恣行無道,伐暴,伐暴除亂,斯實其時……”⑤

他磕磕巴巴讀了一段,實在讀不下去了,索性道:“簡單說,就是我家天子派老子來收拾你們高氏,再有,你們把天子的姑母和伯母扣留,今日我也要一並帶回!”

陣前講理的也不是沒有,但拿紙出來直接讀檄文的,倒是頭回見。

孝瓘猜他八成是在拖時間,想待突厥增援,不過還是沒憋住笑,只能改作一聲輕嗤,道:“聽聞將軍出身弘農楊氏,怎麽連個文章都讀不利索?下次找個認字的來,許還有些氣勢,老將軍眼花又不識字,實在是難為了。”

“少他娘的廢話!就算有人能給你讀順溜了,你……你個非人非畜的東西,也不見得聽得懂!哼!”

“宇文因時放命,竊據長安,擅假名器,怙惡不悛,尋事侵軼,偽主昏虐,恣行無道,伐暴除亂,斯實其時!現改的,煩勞你帶回去給宇文邕!哦,對了,可能老將軍回不去了……”

“我主本要直接放羽箭送各位早登極樂的,但段將軍看你們在雪裏爬得著實辛苦,建議至尊還是派個人迎接一下。我是族中兄弟中武藝最稀松的,用在柱國大將軍這裏倒是剛剛好……”

楊忠來被這一頓奚落,不禁大怒,舉槊就向孝瓘刺來,孝瓘讓過槊鋒,伸手握住槊桿,借力從馬上翻飛下來。

楊忠看他下了馬,卻握著他的槊不肯放手,不禁暗中加了力,二人競角間,槊“哢嚓”斷作兩節。

二人齊齊丟了槊,抽出各自刀劍對決。

北風卷地,雪海翻湧,肅殺的白光斬斷了六瓣飛花,每一分一毫皆在生死之間。

楊忠明顯感覺對方年輕力盛,他只能憑多年經驗與之周旋。

孝瓘亦知自己身上有傷,須速戰速決,避免遷延。

他還記得臨上戰場之前,段韶與他私下耳語:“殿下勇銳,所以我向陛下諫為先鋒。風谷山上十萬突厥大軍在觀望,殿下此戰只可勝,不可敗啊!”

想到此節,孝瓘的長劍直奔楊忠脖頸,楊忠側頭閃開,誰料此招為虛,他一轉劍柄,反手一劃,那劍直接砍落了楊忠的兜鍪。

楊忠羞憤,還想再戰,孝瓘已趁機躍回馬上。

此時,鼓角齊鳴,旌旗翻舞,身後的齊兵揮刀向周軍殺將過去。

廝殺騰起層層霜霧,波詭雲譎,仿若身在天堂,但飆飛的血串,橫肆的屍體,將人拉回殘忍的人間。

戰爭是殘酷的。冷兵器時代的戰爭尤為鮮活,它可以將鮮血與死亡毫無隱晦地呈現在人們眼前。其間的戰場或許都不配稱為人間,而更接近地獄。

越來越多的人走進這無間地獄。

從晉陽城門中湧出更多齊國的精銳,而風谷山上也沖下更多的周人,他們戰在一處,刀光劍影,使這地獄塗染了更多的血色,空氣中彌散著鹹腥的氣味。

人畜死者相枕,數百裏不絕。

晉陽城下的雪,是紅色的。

遠來疲敝的周人,陣亡將近半數;只想伺機打劫的突厥人,早已遠離了戰場,段韶率兵追擊,沒過多久就回來了。

孝瓘和延宗正帶人在城下清理戰場,遠遠望見主將段韶竟空手而歸,延宗上前,不解地問道:“將軍為何不乘勝追擊?”

段韶的眼神有些飄忽,他尷尬的笑了笑,答道:“突厥大軍毫發無損,若殺將起來,怕是又一番血戰。現晉陽之圍已解,這才是關鍵。”

“可是……我擔心以突厥人的脾性,此一去,只怕不會空手而回……咳咳咳……”孝瓘本就有貫穿之傷,方才一番激戰,傷勢顯著惡化,話未說完,便咳嗽不止。

延宗忙扶住他,“阿兄怎麽了?是方才受了傷嗎?”

段韶也甚為關切,“煩勞安德王扶殿下去庵廬瞧瞧吧。”

太醫署在晉陽城的北門內設了庵廬,用以救治在戰場上受傷的將士。

延宗背著孝瓘一路小跑,任由他怎麽呼喊“放下”偏就不肯撒手,只跑到庵廬門口,只聽孝瓘忽道:“咦?馬先生?”

延宗這才低頭一看,見門邊不起眼的角落正蹲著一人,可不是定州西郊的隱醫馬嗣明嘛!

“咦?你被召回太醫署了?”

馬嗣明頹然搖了搖頭。

孝瓘掙開延宗的手,從他背上下來,“馬先生,怎麽了?”

“徐大人說……我已被太醫署除名,不允我在庵廬做事……”

孝瓘看了看在庵廬中忙碌著的醫者,除了至尊親自指定的太醫,很多醫卒來自民間。徐之範這般排擠他,無非是嫉妒他的醫術罷了。

“我去諫陛下,恢覆先生的太醫之職。”

馬嗣明擺了擺手,“陛下有宿疾,徐之範正得盛寵,殿下無需為我而得罪他們。草民本已無心仕途,惟願閑雲野鶴,了卻餘生,只不過,殿下的毒實令我心下難安,一來是愧疚,二來是我不甘心……草民今生只想追隨殿下左右……”

“等,等一下,你們在說什麽呢?什麽毒?誰中毒了?”延宗突然插嘴道。

孝瓘皺眉看了他一眼,“我回頭與你詳說。”又轉向馬嗣明,坦言道,“既然先生願意,我便留先生在身邊。只是有一件事,早就想拜托先生,不過此前身在塞外,說了也是枉然。如今回到晉陽,還請先生允諾。”

“殿下何必這般客氣,草民願聞其詳。”

“我娘子身在河陽,不幸染了肺疾……”他遂把清操的狀況詳細說與馬嗣明聽。

馬嗣明聽罷連連嘆氣。

當真世事無常,經年不見,高門鄭氏也會淪落到這般田地;不過他更感嘆他們夫妻之間的情誼,他行醫日久,見慣了世情冷暖,死生離別,能像他們這樣不離不棄的,當真從未見過。

“殿下放心,我明日便啟程前往河陽,竭盡全力救治鄭娘子。不過眼下,我先幫殿下重新包紮下傷口吧?”他指了指孝瓘衣襟上滲出的鮮血。

孝瓘點了點頭,“有勞馬先生。”

延宗從庵廬中要了胡床、草藥和清水,孝瓘則褪了一邊的衣袖。

馬嗣明解了纏傷的繃帶,露出鮮血淋漓的傷口,他先用清水洗凈汙垢,再重新敷上草藥,最後用帶子纏了,小心翼翼地幫他把衣袖穿回去。

“嘶——疼不疼啊?”延宗在旁咧嘴看著,好像比孝瓘更疼似的。

孝瓘笑了笑,道:“好在天冷,凍得麻了,並不甚疼。”

“那……你現在能說說自己中毒的事了吧……是因這箭傷嗎?”

孝瓘低了頭,懇聲道:“不是。是在當初解肆州之圍時,被突厥右夫人威迫,飲下了虺易毒。”

“虺易?毒?就……就是鹽澤所產的那種蜥蜴……就……就是惠琳所中的那個毒……”他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嘴巴一張一合地喘著粗氣,“所以阿嫂說你生病是真的……她在西郊養毒蜥蜴是為了救你……”

孝瓘沒有回答,只是用未傷的那邊的手,輕輕拍了拍延宗的肩膀。

“那怎麽辦啊?”他腦海中迅速閃過惠琳臨死前吐的滿地的黑血……

他失去焦距的雙目重又匯集到孝瓘身上,然後豁然起身,“解藥!我現在就追上那幫突厥雜/畜幫你拿解藥!”

孝瓘也站起身,一把拉住延宗,如此扯到了傷口,他痛得臉色一變,延宗就再不敢動了,喚了聲“阿兄!”

“不會再有解藥了……”馬嗣明站起身,看了眼孝瓘,轉對延宗道,“殿下親自放火燒了鹽澤。”

“你!……”延宗望著孝瓘的眼睛似能冒出火來。

“那是突厥入齊前的補給地,我必須……”孝瓘澀然一笑。

延宗眼中的火團漸漸熄了,是被越聚越多的水珠熄滅了……

他猛然向後轉身,留給孝瓘一個肥碩的背影,那背影輕顫著,囫圇不清的聲音隨著這顫動傳來:“大兄走了……你現在也……怎麽辦……我……我沒辦法了……”

東風有信,再漫長的冬日也終究會過去。

今天是清操這幾個月來最開心也是最難過的一天。

她耳聽得窗外露布飛捷⑥,手握著孝瓘的家書——

齊國勝了,他卻輸了……

淚水抑制不住地滑脫眼眶,浸濕了好大一片枕衾。

“哎呀,你怎麽這麽喪氣?好端端的竟又哭了?你說,你這病要死便幹凈死了,不死就快些好了,總這樣拖拖拉拉的也是真磨人……”時逢阿巫又來送飯,邊叨咕著邊遞上一碗白糠米飯。

繼孝瓘走後,張信也被調往平陽庵廬,以應對在斛律軍與達奚武之戰中有可能產生的大量傷員。

阿巫對清操的態度也隨之改變。

她不再像之前那樣殷勤熱絡,變得冷漠疏離,還常說一些抱怨的話。

每日,一趟白糠飯,一趟藥,再不過問其他。她也私下問過別的太醫校尉,以後還用不用再管屋中那馬奴。

“想必你也聽說過那位的身份,雖然殿下棄她去了,左丞大人畢竟承諾過。且她還有個孩子,雖說未養在身邊,卻也保不齊日後殿下連她母子一起接回鄴城去。對這種人,我等位卑職低,不敢得罪。我也勸你勿生事端。”

阿巫聽了這番話,自是一臉不高興。

那太醫又寬慰道:“不過話說回來,你看她那模樣,並不像能久壽的,你便伺候她歸西,也算有個交代了。”

阿巫細想,太醫說的倒也有幾分道理,只當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至於以前那樣的好臉色,必然不會再有了。

清操對於阿巫的轉變,並不以為意。

她因此看清了一個人,這便夠了;她還能在這裏養病,便也夠了。她行這一路,遭遇了太多白眼和刁難,若事事都放在心上,就是有鬥大的心,也是裝不下的。

現在她只記得自己的承諾——要在河陽等他回來,她必不能食言。

她抹凈了眼淚,拿碗執筷,準備吃糠飯,忽聽得有人敲門。

阿巫嘆了一口氣,垂頭耷腦地去開門,她一擡眼,只見門外站著一個年輕俊朗的男子。

他身著朱紅金絲及膝褶衣,腰間系玉銙蹀躞帶,下懸鏨花銀囊,頭戴玄青垂裙風帽,一望便知龍章鳳姿,貴氣逼人。

不知是外面陽光太過刺眼,還是此人目光灼灼,光曜更勝於太陽,阿巫趕忙低了頭,道:“奴婢給貴人見禮。”

那人梗著脖子,昂著下巴,望內裏巴望,“鄭清操可在此處?”

阿巫一驚,扭頭看了眼清操,“正是。”

那人聽聞正想一步沖進來,卻又強止了腳步,“煩勞幫忙看看,可還方便探望嗎?”

阿巫又回頭看了一眼,見清操穿著寢衣,披著絮被,頭發淩亂地吃飯,“倒也沒什麽不方便的……”

那人一把推開阿巫,走進屋中,他定在清操面前許久,才輕聲喚出一聲:“清操!”

清操擡眼一看,尷尬更勝於驚訝,她趕忙放下手中的碗筷,從床上滑落在地,回了一聲:“奴婢見過河間王。”

“河間王!”——阿巫也趕忙跪在門邊。

民間許不知當朝太子是誰,但大都聽過河間王——那可是太祖皇帝的嫡親長孫!

難怪如此高貴倨傲,不同凡人——阿巫心道。

孝琬幾步跨到清操面前,俯身將她攙扶起來,清操輕輕撥開他的手指,“奴婢有病氣,莫汙了殿下的手。”

“你……怎麽……”孝琬說著,漸漸緊握了拳頭,“四郎怎地如此膽怯?我這就回去請求至尊,讓他赦免你!”

“這件事本就是奴婢不查,致使機密遭竊,授人以柄,我理當認罰。”

孝琬連連嘆氣,“那晚我也在。當時雖已察覺不妥,卻沒有及時提醒你……都是我的錯……”

“殿下無需自責,此事與殿下無關。”

孝琬仔細打量了清操,“你身子好些了嗎?”

清操點點頭。

“四弟的信,你收到了嗎?”

“是殿下帶過來的?”

“我看正好有快馬往河陽送露布,就讓他們先行送來,我知你定是日日提心。”

“奴婢謝過殿下。”

孝琬看了看門口,“馬先生來了。他先去庵廬報道,以後便可在此行醫了。待會兒他來,讓他給你瞧瞧。”

清操失神地望著門外的那一小塊空地。

當馬嗣明的麻履停駐在那裏時,只聽清操低聲道:“先生已然盡力,奈何天命如此,亦是他自己的抉擇。”

孝瓘在信中,已把火燒鹽澤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她。

馬嗣明提著藥箱走了進來,沒有多說什麽,只嘆了一口氣道:“殿下奉皇命在北境整肅軍紀,遣我來給娘子把病看好了。”

“好。”清操的眼中早已布滿血絲,卻硬是一滴眼淚也沒有落下來,“有勞先生了。”

孝琬是接替孝瓘來到河陽的。他的任務是修完洛陽的溝渠,再將徭夫遣散歸鄉。

他身份高貴且敏感,所以從未外放過,這頭回出來,著實沒什麽經驗,只帶了平日在府中所穿的常衫。

所以徭夫們經常能看到他身著大袖衫在工地上溜達情景。

樣貌很是俊逸風流,只是不實用,容易出事。

前日,有個徭夫推了一轆車的石頭從他身邊過,那袖子隨風一擺掛在車上,他的身子被那車一帶,整個跌進了塹坑裏。

人摔暈了。

把他的長史、主簿一幹人等嚇得不輕,好在送到庵廬後清醒過來,只是右胳膊和右腿的骨頭給摔斷了。

行臺左丞王峻趕到時,馬嗣明正在幫孝琬接骨,他疼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卻是不肯叫出聲。

王峻挑著大指誇他,他卻只望看了一眼在庵廬角落裏搗藥的清操。

經過馬嗣明的治療和調理,清操的身體已然大好。

按王峻此前給孝瓘的承諾,清操不再回馬坊,而留在庵廬作醫卒,現在,她就給馬嗣明打些下手。

清操搗好了藥,走到孝琬身邊,用竹片蒯了敷在擦傷處,藥觸及傷口時,先是一陣灼痛,而後絲絲涼涼,便如他此刻的心情。

他至今都沒迎娶正妃。

朝野皆道,他因自己的身份而刻意避嫌,不願與北方高門聯姻,卻只有他自己知道真正的原因。

他喜歡清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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