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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離書(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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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離書(1)

孝瓘是快馬加鞭趕往晉陽的, 到達河南王居所時,已是深夜。

他的傷口已然裂開,汗透襕衫, 人也幾近虛脫, 緊隨其後的尉相願一把將他扶住,喚了聲:“第下小心!”

孝瓘熬過眼前的一片黑暗, 緩緩的搖了搖頭, “無妨。”

尉相願扶他靠在馬側, 自去叩門, 須臾回來道:“河南王不在府中。”

“阿兄回青州了?”

“侍衛也不清楚。”

“我讓你給河南王的密函可送到了?”

“末將昨日回殿下, 信已經送到了。”他邊說邊笑。

孝瓘白他一眼,道:“我還不能確認一下了?”

“自然能。只是莫再說我嘴碎。”尉相願說完斂了笑紋,“末將剛聽門衛說, 河南王是隨一名宮監出府的。”

“宮監?可有聖旨?”

“並無宣召。”尉相願搖搖頭。

孝瓘艱難的上了馬, “走!咱們去大明宮!”

他知道一定是宮裏出了大事, 不然沒有皇命的內臣怎敢隨意找上一位郡王。

未到大明宮, 街道上已多了很多步、馬游蕩的禁軍,孝瓘心下一沈, 不禁想起當年父皇遇刺時, 齊王府門外的重兵。

他正思忖間,迎面走上一名緋衫甲, 大口褲的督將, 口中大喝“來者何人?”

孝瓘猛地一夾馬腹,駿馬奔躍,那督將重心不穩, 跌落馬下,遂大叫道:“有刺客!”

禁軍侍衛一下圍攏上來, 孝瓘早已一騎絕塵,到了宮門口,他還想再闖,卻見孝瑜眉頭深鎖的走了出來。

“阿兄!”孝瓘下馬牽動了傷口,不禁吃痛的皺了皺眉。

孝瑜見到他先是一怔,而後疾步走上前來,一把將他攬在懷裏,大手重重拍了拍他後背。

“你怎麽來了?傷好些了嗎?”

孝瓘口中輕“嗯”了一聲,起身再看孝瑜,見他正揉著眼道:“蟲子飛進眼睛了。”孝瓘微微一笑,擡頭看了看風中顫抖的枯枝,這樣的季節哪裏還有蟲子呢?

此時,追兵接踵而至,孝瑜看了看被已被擒住的尉相願,忙對為首的督將解釋道:“此二人乃我府上新任的佐史,年輕莽撞,冒犯了各位將軍。”

督將認得孝瑜,下馬行了禮,邊打量著孝瓘,邊咧嘴笑道:“原來是河南王府上的人,果然容貌俊美,風姿不凡。”

孝瑜蹙了蹙眉,卻也無暇與之計較,直拉了孝瓘返回府邸。

一路上未有只言片語,待進了府門,孝瑜才輕聲道:“你為何獨闖晉陽?”

“就是為了信上的事……”

“孝瓘,在我心中,你並不是一個魯莽的人啊!”

“自父皇出事,我如鯁在喉,寢食難安,只想著有朝一日能將幕後真兇揪出來,令真相大白於天下。那日北山,元猗猗以死為諫,我顧念肆州百姓,拋卻私怨,斬斷情絲,決然赴死。若我當真死在突厥也就罷了,而今既然茍全了性命,就再也沒有擱置此事的道理。”

孝瑜重重嘆了口氣,道:“此事我本想從長計議,只怕時不我待啊……”

“什麽意思?”

孝瑜異常平靜的望著孝瓘,口中的話卻足以掀起驚濤駭浪,“方才太後密召,至尊……戌時崩於德陽殿。”

“什麽?!”孝瓘大驚,而後大怒,用拳狠狠的捶了身側的廊柱,“東柏血案,怕是要爛在史冊中,永不見真相了。”

“既已身死,父皇定會在泉下拷問於他。對我們來說,雖然死會簡單許多,卻還得堅持著活下去……” 孝瑜凝望著孝瓘,“若果真如你信中所言,太子曾在此事中推波助瀾,我們怎能眼睜睜看著他登臨帝位?”

孝瓘張了張口,似要說什麽,卻聽孝瑜又道:“你回肆州吧,擅離職守,是個令人浮想聯翩的罪名。”

“那兄長呢?”

“太後命我連夜赴鄴,通知六叔和九叔。” 孝瑜說話間,狂風忽起,枯葉飛舞,他擡頭望了望玄青的蒼穹,似自語道:“清都空了,人心都燥起來。”

“大兄,如果有可能,我想回來。”

孝瑜微微一笑,“好。”

“對了……”孝瓘略有躑躅,“有封信……請兄長轉交姑母……”他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皮上寫著“太原長公主敬啟”幾個字。

“猗猗畢竟是長公主的女兒,我對她要有個交代……”他低了頭小聲解釋。

“這孩子生不逢時啊……你放心,我會和姑母商議,將她遷歸中山王陵。”孝瑜接信放入懷中。

“大兄!”孝瓘突然擡頭,“我想在義平給她留一個位置……”

“胡鬧!”孝瑜厲聲呵斥,“她已不是你的竊妻,有何身份與你同穴?適逢誅元,人人都想與元氏撇清關系,怎麽偏你反其道而行?更何況,你此舉又將鄭氏置於何地?”

孝瓘一時無語,只是緊緊攥了雙拳。

“行了,值此非常時期,務須謹言慎行,此事我暫不與姑母提了。你在信中加幾句話,把傷勢說一說。”

孝瓘一楞,“我……其實……也還好……”

“你剛不是說想回來嗎?”

齊國天子高洋龍馭上賓的消息終於在他死後九天傳遍了街頭巷尾。

同一天,遵照高洋遺旨,太子高殷在晉陽宣德殿即皇帝位。尊皇太後婁氏為太皇太後,皇後李氏為皇太後;而他兩位在勳貴中頗有聲望的叔父六王高演和九王高湛分別被拜為太傅和太尉。

十一月辛未,高洋最寵愛的十一弟高湜作為挽郎,吹著笛子、擊著胡鼓,導引梓宮回到鄴城。十二月乙酉,殯於太極前殿。次年元月,改年號為乾明。



因有大行皇帝“嗣主、百僚、內外遐邇奉制割情,悉從公除”的遺詔,從各地奔喪的宗室未準長留京畿,各州、郡國也無需像往年那般派遣使節參加元日嘉會。

乾明元年的元日,不見了往昔的火樹銀花,喜慶祥和,僅剩下一場從北至南的漫天大雪,覆蓋了齊國的半壁江山。

九原城中的雪已積尺厚。孝瓘身著粗麻的缞服站在最高的山丘上,人日登高,原就是北人的風俗。

“第下,你傷勢才愈,此處風緊,咱們還是回府吧。”參將尉相願邊說邊將雀裘披在他肩上。

“酒呢?”

“國喪之期,應持佛長齋,廚下不敢備酒。”

“那去街上買吧。”

“在北山分別時,夫人特意叮囑,第下受傷,萬不可飲酒。”尉相願面露難色。

“夫人?”孝瓘輕輕一笑,“不用理會她的話。她……應該不會回來了。”

“啊?”尉相願有些糊塗了。

年前,他隨孝瓘返回肆州,發現夫人業已離府,據侍婢說,老鄭公生病,夫人歸鄉探望,不日便回。可眼瞅著一個多月過去了,夫人依舊渺無音訊,難道真如第下所言,一去不回了?

“我將她遣歸了。”孝瓘澀然笑道。

尉相願大驚,半晌才不平道:“夫人千辛萬苦,九死一生方才救回第下,如此深情怎換得一紙離書?”

“我只想成全她與更好的人過更好的生活,也免得鄭氏一門因我的私仇家恨受到牽累。”孝瓘若有所思的回答,忽又似想起什麽,一挑長眉,詰道,“讓你去買酒,竟扯出這麽多話來!”

尉相願無奈,囑了個小卒去買酒。

小卒去了許久方回,手裏拎了壇無名的酒,尉相願怪他回來晚了,孝瓘卻不以為意,他接過酒壇,倒了兩樽,取了其中之一灑酹在地。

“當初是我私放皇糧,卻由刺史府的幾名從事承擔罪責……今日唯盡薄酒,以示愧疚之意。”

彼時山頂狂風嘯過,孝瓘的眸光若星,鼻尖染了緋紅,他抽了抽鼻子,端起另一樽,昂頭飲下。

尉相願想起當時若非從事們急於撇清關系,皇帝也沒心思去管皇糧之事,他們亦不會殞命於此;而孝瓘非但不怨,反而歸咎於自己,實在是胸懷寬廣的君子。

他正想說些什麽寬慰,卻聽孝瓘忽然舉了空杯問道:“你買的是酒還是水?”

尉相願瞪了眼遠處垂首不語的小卒,笑臉解釋道:“尋常酒肆的酒,多是兌了水的,哪比得上第下平日所喝的香醇?”

時逢主少國疑之際,西面蠢蠢欲動,孝瓘洎回肆州就忙於主持修覆損毀的長城,同時整飭軍隊,治理地方,並沒有太多時間安心養傷,此番又在山上染了風寒,回府不久就發起燒來。

他自己不以為意,既不就診,也不飲藥,還照舊去邊營巡視,尉相願幾番勸諫無效,也只能聽之任之。

這日,他自北山過雁門郡,身體本已非常疲累,卻被石曜博士逮到,硬拉他去郡學。

孝瓘少時在東館學習,對博士們講經辯禮提不起半分興趣,經常在堂上偷讀史籍、戰策等雜學之書來打發時光。

初來肆州時,郡學就數次邀請他,均以政務繁忙婉拒了;此番石曜說是要議州內的察舉之事,他只好應允了。

人道“上非所好,下之從化”,齊主高洋尚武,雖設國學,卻鄙薄漢家學問,是故世族大家的子弟都不願進入官學,即使來了,也不肯好好學習。

孝瓘隨石曜進了學堂,那情景便如當年的東館學堂一般,老經師搖頭晃腦的講,下面的學生們不是睡覺,就是游戲,幾乎沒人在聽課。

果真是上行下效,如風靡草——孝瓘的臉不禁紅了,不僅為東館的兄弟們,更為自己因個人好惡,而遲遲不願來郡學。

“這樣的人,即使出身高貴,也不能委以重任。”孝瓘對石曜道。

“齊人並非不愛學習,第下不必遠尋,只去郊外的幾處村落看看,那裏的孩子毫不懈怠,求知若渴啊。”石曜長揖道,“下官以為察舉不應限於豪門。”

孝瓘鄭重的點了點頭。

他們二人走到廊外,光線陡然明亮起來,孝瓘只覺一陣眩暈,尉相願忙上前,石曜也是嚇了一跳,扶他在階下坐了。

“第下病了數日,就是不肯就醫。”尉相願口氣不善。

孝瓘緩了一緩,只覺眼前的景物漸漸恢覆了色彩,正想令他噤聲,耳畔卻忽起童稚之聲,竟是齊聲在誦韓非的《扁鵲見蔡桓公》。

“這篇倒是應景。”石曜回頭看了看身後的學堂。

“是啊,第下可不能諱疾忌醫!”尉相願邊說邊攙扶起孝瓘,“咱回府找大夫看看。”

孝瓘輕嗤一笑,“你這儒館竟學上法家經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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