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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離書(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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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離書(2)

孝瓘回到九原城, 來不及找大夫,就接到鄴城突來的調令——除領左右大將軍,入職領軍府。他同時接到長兄孝瑜的一封密函, 信中說六叔在晉陽東閣主政二十餘日, 卻突遭輔政漢臣削權,遂與九叔一道以扶靈為由, 共同赴鄴, 現已入駐領軍府。眼下鄴城情勢危急, 孝瑜命他即刻啟程, 不得延誤。

其實沒有後面的話, 孝瓘也不會有任何耽擱,山雨欲來,他須與兄弟們生死一處。

只是尉相願一直在耳旁念著他的身體還有途中的風雪, 惹得他心煩。

“我發現, 你這嘴是越來越碎了。”

“天生不齊。”尉相願呲了呲牙, “就你這樣下去, 我嘴能碎成渣。”

直到上路不久,孝瓘因太過虛弱, 險些從馬上摔下來時, 才不得不承認尉相願說的也還有幾分道理。

“現在還嫌我絮叨嗎?”尉相願扶起孝瓘,瞪著他道, “好在前面是官驛, 歇息一晚,明早備車吧。”

“不用備車。”

“不坐車,第下要走路回鄴都嗎?”

孝瓘懶得理他, 一腳深一腳淺的走向官驛,一眾隨從也紛紛下馬, 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面。

此驛只是尋常小置,平日接待過最了不得的人物也就是各部曹的專使,行話叫“鳧鴨”。今日,驛丞忽聞有位開國公蒞臨,冰天雪地的驚出了一身冷汗。

“國喪期間,原是不該的……”進了正堂,驛丞遞上一壺水酒,“只是驛置簡陋,既無薪炭也無火籠,大人拿著去去寒吧。”

“第下病了,不宜飲酒。”尉相願耿直的拒絕,卻被孝瓘瞪了一眼,轉向驛丞道:“多謝。”

“這是第下的藥,你命人煎了,再備些飯食。”

驛丞為難道:“只有些醬菜和粗糠,小吏怕大人吃不慣。”

“無妨。”孝瓘謙和一笑,“我等突然到訪,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待我到了鄴城,便會派人補還今日的用度。”

“大人何來此話?朝廷設立驛置,就是為了接待在旅的官員,大人不嫌寒陋,大駕光臨,小置自是蓬蓽生輝啊!”

“行了,別拍馬屁了,趕緊做飯去,明天再備輛車。”尉相願笑著拉他往外走,卻聽孝瓘在身後道:“明日騎馬便可。”

孝瓘獨坐陋室,似乎並不比室外暖和多少,他連啜了幾口酒,才稍覺有了暖意。又過了好久,驛丞才端了飯食進來,還未舉箸,卻被緊隨其後的尉相願攔了,硬要他先把煎好的藥喝了。

孝瓘無奈,耐著苦一口飲了,將空碗丟還給相願。

“早這樣不就完了。”尉相願翻了翻白眼,走出房去,驛丞也畢恭畢敬的退了下去。

孝瓘夾了一口糠飯,竟是石頭多,糠皮少,實在難以下咽。此時烈酒與苦藥在上腹纏鬥起來,只覺一陣絞痛,想吃口醬菜壓一壓,卻又被腌了嗓子,好一頓嗆咳,咳到深處,勾起陣陣幹嘔。

他想找個地方把酒和藥都吐個幹凈,便扶了墻轉到屋外,躲在墻根下翻江倒海。吐完了,腹內倒是舒服許多,眼前卻是陣陣發黑,他只得靠墻苦熬過去。

畢竟武將出身,身體雖難受至極,耳朵卻是很靈——他聽到不遠處馬廄裏,傳來衣物悉索的聲音。

“誰?”踏著晦暗不明的月色,他緩緩的走進馬廄。

馬廄裏有幾匹高大的明駝,隱於其後的,便是他們的馬匹,包括他素日長騎的戰馬重霜。一人站在重霜面前,往它的食槽中倒著什麽,聽到孝瓘的聲音,速速收手,轉身就走。

戰馬金貴,孝瓘只準專門飼養它的馬奴接近,而此人顯然不是他的馬奴。

孝瓘狐疑的走到槽邊,見槽中並無草料,只有幾顆瀉肚用的巴豆,不禁怒喝道:“站住!”

那人哪裏肯聽,反倒加快了腳步,孝瓘幾步上前,一把抓了那人的後領。

“你究竟是誰?”孝瓘令其轉身,那人死活不肯。

孝瓘只得加了力,那人吃痛,才回過臉,臉上竟還戴了一幅鬼面,孝瓘伸手去扯,那人捂了臉大叫道:“不要!”

孝瓘一下楞住了,那聲音尖細且熟悉——“清操?”

那人捂著鬼面背了身,還倔強道:“不是!”

這回孝瓘完全確定了,只是沒想明白,“清操,你怎麽在這兒?還帶著這麽瘆人鬼面?”

“用綠竹院那張白面鬼畫的,因為我自己沒臉唄……”清操低念了好長一句,徑直往前走。

“什麽?”孝瓘沒聽清楚,幾步追上去。

清操嘆了口氣,緩緩摘了鬼面,卻還是低著頭,道:“鄙賤棄婦,一直跟著前夫,自是很沒臉啊……”

“你……何時回來的?一直跟著我?”孝瓘驚問。

清操搖搖頭,“不想說。”

孝瓘不禁被她的樣子逗笑,他仔細回想了前幾日的事,問道:“所以九原山上的酒是你兌了水?雁門郡學的《扁鵲》也是你令孺子們讀的?”

清操依舊搖頭,“不想說。”

“那你今天給重霜餵巴豆是怎麽回事?”“你聰明,你猜唄。”

“你聽見我跟尉相願說,明日還要騎馬?”

清操擡頭瞄他一眼,“現在我可以走了嗎?”

“你要去哪?”

清操不答,耷拉著腦袋往耳房去。

“清操!”孝瓘喚住她,半晌方結道,“我……我不想誤你……”

清操顫了顫肩膀,卻不願停下腳步。

“清操……”孝瓘上前攔了她,她的臉上隱有風幹的淚痕,“外面風大,我們進屋說好不好?”

正堂的豆燈已熄,黑暗中靜寂一片,孝瓘沈郁的嗓音響起,娓娓傾訴著童年的點滴:

“很小的時候,家家為我定了親,是前廢帝的女兒元氏,小字猗猗。我沒有母親,也不受父王的寵愛,多少個這樣的黑夜,我們兩個不得雙親的孩子相偎取暖……後來,霸府改制,猗猗從魏國公主謫為掖庭奴婢,可她在我心中,卻一直是妻子和親人。我在軍中苦練,指望有一天沙場建功,求天子將她賜還。然而上天並不與我這樣的姻緣,她突然出現在北山,用性命迫我棄城與她私奔……我不能因私情而廢公義,不能因她而棄肆州,可是,終究是我負了她,是我虧欠她……”他鼻音漸漸濃重,直到哽住,講不出半個字,而後便是他沈重的呼吸聲。

“太後將你指與我,是為了彌合她與先帝的矛盾,在那樣的情勢下,我必須接受。坦白的說,我曾對你有過非議,你家婚媾權貴,賣力鉆營,甚至間接害了猗猗。可與你相處日久,我才發現你是個不錯的女子,才華橫溢,性格有趣,至於那些狗茍蠅營之事,也不是你所為。我想若與你為友,必會十分愉快。可惜你我不止於朋友,你嫁與我為妻,理應如尋常女子,對夫君有所期待,而我卻什麽也給不了你……你這麽年輕,其實可以有更好的選擇,你應該過得很幸福。”

清操此時撥亮了燈光,昏黃的燭火裏,四目相對,她張口想說些什麽,卻無意看到墻上掛了張殘破的舊琴,便走上前取了下來。

拂凈了琴面厚厚的塵土,她伸出蔥尖般的手指,琴底遂流出幾個熟悉的音符。

“耳熟嗎?”清操輕聲問他。

孝瓘點點頭,琴音雖不純,曲調他的確聽過幾次。

“這是那年霸府,初遇時,你的模樣。”

她隨後又彈了一小段,孝瓘亦是聽過的,“中元節,你路過讀書臺,與我說話的樣子。”

而後是很長的一段,“我在東館授琴,你在下面偷讀兵書。”

琴聲轉入低婉淒涼,“你父王殯於鄴城,你嘔血昏厥。”

“款月臺上,背倚玉盤,身沐月華的歌嘯少年。”清操邊彈邊微笑,忽而神情一黯,“還有這段,我錯擲梔子,害死姑母……”

清操嘆了口氣,又彈了一段,曲調甚為歡快活潑,卻僅在幾個音符之後,陡然落為蕭索。

而後,她停了手,直望著孝瓘道:“我以琴音肖你,所彈皆是你……”

“清操……”孝瓘一時不知說些什麽。

“姑母從小就告訴我,自古世家大族,女兒皆為家族奪權逐利的工具。我出身滎陽鄭氏,心中自然清楚,我讀書撫琴,知書識理,也不過是努力成為一件好用的工具罷了。然而,我偏生是個執拗性子。姑母要我博取三郎歡心,我不從;要我下都待詔,我故意摔了玉佛;要我嫁與六王為妃,我給你扔了梔子……誠然,我心悅你,我為你譜曲,但我所求並不僅是嫁給你,而是我想要把握自己命運!我負隅頑抗,不肯認命,我的任性和幼稚害死了最愛我的人,而她卻幫我成就了這段姻緣……

我記得你在突厥醒來的第一句話是‘為何要救我?’,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心如死灰,並無生念,而我偏偏救了你。可你知道嘛?我不過是在這場必死之局中,偶得了一絲上天的眷顧,才將你僥幸拖出的。你能活下來,是天意,亦是命數。是故,你不要怨我,也無需謝我,只拿出活人該有的暖意,當成是一盞燈,縱使前路晦暗不明,亦能持燈神往,我想那清明之處應是你想做而未盡之事,抑或你自幼的理想抱負。

我現在,只想把我自己的心曲譜完便好,與你沒有半點關系……”

他凝望著她,喉結輕滑,哽下了已至唇邊的話語,本來幽深的眸色忽而呈亮了幾分,仿若玄夜中明滅的星光。

清操莞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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