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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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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

裴劭沒停留多久便離開了, 獨留下朝露一人在空空的院落裏發呆。

秋日本就寂靜蕭條,天色也是蒙蒙的發灰,再想起裴劭方才說的那些話時, 朝露本就沈悶的心情便再也說不上什麽好來。

記憶回到了幼時,那會的她還不到八歲, 整日裏除了去學館進學外印象最多的便是替肖晗處理身上那些‘來歷不明’的傷勢了。

肖晗年長她九歲,那會尚不及弱冠的少年就已經能替身為皇帝的父親分憂許多事了, 但畢竟年歲尚小, 經驗略有不足,能獨自完成又效果頗豐的事情實在是不多,短期內還好, 可時日一長, 難免出現了諸多的問題。

但皇宮不是別處,皇帝也不是普通的父親,而肖晗既身為太子, 便意味著他天生就要承擔比普通人要重上許多的擔子,每次替父親巡邊或是在外征討回來時, 哪怕是帶回了捷報, 但只要沒達到皇帝的預期所想, 那等待他的便不是溫聲細語的問候。

雖說記憶有些久遠,但朝露這會還是依稀記得, 那會的肖晗身上總是帶有或多或少的傷口,除卻戰場上受的皮外傷外,背上也常有不同程度被人擊打過後的傷勢,和外傷不同, 那些像被梃仗擊打過的淤青每次都能是傷在同樣的位置,甚至隱於衣料之下, 不會輕易被人察覺。

幼時的她和肖晗感情甚好,是一道從馬革裹屍的戰場上相互攙扶著走出來的,而替他療傷就成了最稀松平常的事情。

那時的她尚且年幼,心思也算不上細膩,面對肖晗這‘隔三差五’就會變得傷痕累累的後背每次都是滿臉的心疼和不滿:

“皇兄上次的傷都才剛好,怎這會就又傷了?”

醫正給的藥粉被裝在小瓷瓶裏,正好夠她一雙小手握住,這會正小心翼翼的往上面撒著藥粉,稚嫩的臉龐上是對那“始作俑者”毫不掩飾的不喜:

“那北地的蠻夷怎都喜歡用棍棒來上戰場嗎?還偏喜歡每次都傷在同一個地方,眼看著上次的快好了,這會就又添新傷!”

她邊上藥邊義憤填膺的說,眼裏的心疼都快隨著淚珠溢出了眼眶。

但受傷的肖晗卻對身上的傷勢沒大在意,明明身上疼的要命,上藥時都還繃著唇角竭力的在忍耐,卻在看到朝露這會落下的淚珠時,下意識的伸出手來先替她拭去,甚至嘴裏還能說著安慰她的話:

“怪那蠻夷做甚,是皇兄自己學藝不精,能力不足才會如此,索性都是些皮外傷,上了藥將養些日子就能好。“

想必也是不能讓她知曉,她口中那“罪魁禍首”的蠻夷,便是那金鑾椅中高高在上的天子,肖晗正在努力將責任往自己身上攬,也是怕這無所忌諱的童言會被有心之人聽見傳到父皇耳裏為她招致不必要的麻煩。

小姑娘年歲小,情緒不擅收斂,說話也是直來直往的,當下收了手中的東西,在面對比自己大上許多的兄長甚至還能一本正經的指出他這會話中的幾分敷衍來:“皇兄每次都是這樣搪塞我的,卻又每次都弄的一身是傷的回來,根本就是騙人的!”

似是沒料想到她反應會如此激烈,對任何事都得心應手的肖晗也是第一次陷入無措,他再次伸手給她擦拭眼尾,語氣中是難得的商量口吻:“戰場上的事情沒有定數,要孤真的答應你不再受傷那才是在騙人。”

他這話說的甚是在理,而平覆過後的朝露只要細細一想也能明白他的難處,雖說受傷是在所難免,可每當看到他後背上一次甚過一次的傷痕後還是於心不忍,既不想就此作罷,又想讓他明白,自己是真的在擔心他,她語氣有些頹敗,既有認命的妥協,又帶有些內心的不甘,當然,是為肖晗所不甘:

“皇兄總是這樣,對自己從來都可以不在乎,可知你這樣的態度對關心你的人來說,該有多麽的難受,那傷每次都是我親手照料的,眼看著就快好了,出去一趟過後就‘變本加厲’了…”

肖晗每一次受傷的樣子她都見過,也不知是習慣使然還天生就對此事淡漠,即便每次回來都傷痕累累,他卻從來沒有表現出在意過。

而那新傷總能覆在快要痊愈的舊傷上,淤青快要散去的時候,皮膚肌理裏透出的顏色有些發紫,而新傷一旦添上,那紫就會變的發黑,朝露清楚的記得,傷勢最重的那一次,肖晗的整個後背有半年的時間都是發著黑,新舊交織,烏青橫陳,看得人心裏難受極了。

這句沒多加思考就脫口而出的肺腑之言,最是能體現她當下最直接的情感釋放,話語發自本心也出自本意,這種滿含真情實感的話落在肖晗耳中自然就能激起那平靜表面之下不平靜的暗潮,湧動的異常,快要破水而出的蓄勢。

嗓眼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有些發緊和發癢,肖晗下意識吞咽了一下,緊繃的喉頭也沒有緩解,紛湧的思緒反倒促使他開了口:

“那皇兄答應你,日後行事一定小心謹慎,不能說不受傷,但至少讓昭昭不那麽擔心了?”

他眼裏彌散出的意思是一種叫認真的東西,是認真思索,認真考慮,又認真答應了她的一種勝似承諾的東西。

而那時尚且還年幼的朝露不是太能讀懂這種情緒所表達的真正含義,只覺得從不輕易許諾的肖晗既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定是不會在騙她了。

本就矮了他半個頭的朝露這會正乖乖垂首立在他跟前,聽見他如此說,懵懂之中又像是聽明白些什麽,稀裏糊塗的點了頭也算是應了他這話。



山裏有些肆虐的秋風卷起了層層的落葉,那禪院裏悠長沈重的鐘聲終是拉回了深陷在記憶裏的她,深吸一口氣,微微調整了些心緒後,她才緩緩起身,已經好轉許多的腳踝這會也已經能慢慢踱步回去。

她走的很慢,古樸又素凈的皇寺禪院仿若能勾起人更多的思緒,皇寺有眾多殿宇,每一座殿宇之上這會都有枯葉在簌簌落下,同殿宇的磚瓦刮擦發出來的聲響,如同梃仗在擊打著骨肉,沈悶卻又刺耳,落在耳裏總是那麽的難聽和難受。

午時過後,裴劭同她說的那些話依然還言猶在耳,她握在手中的藥瓶也被她溫熱的掌心浸的發了燙。

“表哥是說,皇兄是因為要受罰才會來這皇寺?”稍高的聲音裏滿是對這件事的質疑,而當看到篤定點頭的裴劭時,她又不得不信。

無奈的語氣自裴劭嘴裏說出,是一種屈服於現狀的無力:“每次陛下要處罰殿下的時候,就會讓他來此,明為懺悔,實為受罰…”

皇帝是一國之君,要保持在百姓心目中賢君的名聲,是以懲處太子,讓其受罰的這種事自然做的越隱秘越好。

而皇宮之中,處處都有眼睛,皇帝不想讓旁人看到他苛責自己的兒子又讓其受罰,是以,每次要處罰肖晗,都會尋些借口將他送來這裏,讓皇寺的僧彌和方丈來代他進行懲處。

至於那懲處的方式,裴劭沒多賣關子,話落半晌過後便給了答案,倒也與記憶中的能吻合的上。

便是那梃仗。

在背上梃仗,一來是可以很好避規避眾人的目光,畢竟傷在背上和肩上那種地方不是親密有間的人是不會知道他受到懲處;二來,一日十擊,三日三十,每次都落在前一次的傷勢之上,而只有痛的越刻骨銘心才能讓他印象深刻。

這也是為何,肖晗那幾年身上總是舊傷添新傷的原因,受過的傷總是不好,而新的懲罰又在等著。

已經有些潮濕的掌心感受到瓷瓶那滑膩的觸感,像極了那晚肖晗遞給她的那盞燈籠的柄,雖是竹子所制,表面卻已被打磨的光滑無比,一點毛刺都沒有,亦如現在,就如同肖晗那會做出的決定般,看似硬邦邦的語氣不容拒絕的態度,卻是在看不見的暗處,用那顆被打磨的最真的真心來感染你,融化你,包裹你。

不久前的那次秋獵,他本就已經贏了,卻因為顧及她的安危,轉而返回圍場,以致最後被皇帝斥責,手上的權利也差點被分了出去,而昨日的猜燈謎也是亦然,只是因為她一句害怕被責罰的無心之言便毫不猶豫去給她取燈籠,他自己反倒兩手空空,甚至又受到皇帝的斥責和懲罰。

她這會的心裏很不是滋味,當下唯一的念頭便是想見到他,想看看他的傷勢,在聽聽他的解釋。



可當她拖著不太靈活的步伐趕到肖晗的廂房時,他正在批閱今日裴劭帶來的奏本,聽到門扉開啟的聲音,擡眼見到是她時,表情有些錯愕,以為她是出了什麽事情要找他。

思及她腳上還沒痊愈的傷勢,他放下手中的筆,疾步行至門前去輕輕的扶過她,嘴裏不忘問道:

“怎這會竟來了孤這兒,還沒用膳?”

昨日他從禪房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以致等待他的朝露也遲遲沒用上膳,她又有那痼疾,不能挨餓,是以今日肖晗在去之前便提前囑咐過她,今日用膳都不必等他,可這會看到她面色不大好的出現在此,肖晗心裏大概也能猜個八/九不離。

見她沈默不語的樣子,肖晗就知自己猜對,匆匆將她扶至座上後就去催那小僧彌,行路間,就這麽來回往覆的走著,朝露一瞬不瞬的盯著他,一會看他的後肩,一會又看他此刻的面色。

即便是來這裏受罰的,皇帝也依然沒有給他喘息的時間,裴劭帶來的奏本這會已經放了不少在桌案上,看那批閱的數量,想必是回來後就馬不停蹄的開始批閱。

同樣都是身份尊貴的皇子,肖旭從小就頗受貴妃的寵溺,即便是能力不足,腦子考慮欠妥,但比之他而言,日子都不知過的有多舒坦。

相比之下,肖晗一年之中就要出宮好幾次,事情若是完成的不盡善盡美,沒有達到皇上的以期,便會受到懲罰,對他來說,總有那麽些不公平。

她看向肖晗的眼神裏,有一絲她自己都不曾察覺到的心疼,不忿,甚至不平。

敏銳如他,察覺到了一般,而在她面前,肖晗亦是個不太藏得住,也不想藏住的性子,感覺到她的目光在一直在追隨著自己,等忙完之後便坐在她身側,先是上下左右的打量了一番,半晌後才開口:

“可是出了何事?”

要知道,自從他將話說開了來,她對自己一向是敬而遠之,若非必要,是不會主動來尋,而今日的情景實在是有些反常,令他不得不懷疑是否是她有什麽要緊的事才會如此。

她沒有立即回答,只擡頭看向他,兩人的身影都出現在對方的瞳孔中,相互都在考量,視線下移,當看到他有些發白的唇色和因為方才的動作導致額頭起了一層細密的水霧後,握成拳頭的掌心更加的緊張了。

細微的動作沒有逃過肖晗的眼神,正一瞬不瞬盯著她,眼底的詢問再次替他開了口,朝露最終敗給了他這能洞察人心的眼神,囁喏抿唇了好一會,才緩緩伸出手。

肖晗皺眉垂頭,就見一熟悉的瓷瓶出現在她小小的掌心,想到裴劭今日曾來過,又聯想到她從進門就一副略帶愧疚的神色,心下頓時了然。

清雋的面龐之上,薄薄的眼皮緩慢掀起時,朝露又看到他嘴角那道熟悉的有些壞壞的笑意。

眉目間已經明顯有了疲憊之色的他,絲毫沒有因為受傷的緣故而折損這份矜貴又憋著蔫壞的感覺,他側著頭,沒有任何隱瞞欺騙的愧疚感,反而是一種竊獲她心底想法的悅然,他說:

“裴劭告訴你了?”語氣輕松。

那些不能明言的話就藏在這不清不楚的一問一答間,兩人這會的心裏俱是在揣測對方的心底所想,明明是早就清楚心照不宣,卻偏偏都喜歡在這隱晦的所為和字眼裏去自己猜測答案。

朝露沒有回答,倒也實誠的輕輕點了點頭,隨後就捏著肖晗的掌心,將那小瓷瓶給放了上去,受了他那麽大的人情,又得知他因為此糟了罪後,她心底越發過意不去。

“皇兄不該瞞著我的。”

“為何?”

“我會自責,會難受,還會…心疼。”

“要是知道皇伯父會這樣懲處皇兄,那盞燈籠我說什麽都不能收。”

肖晗聽後沒說話,卻在她抽回手的時候及時握住她的手,粗糲和細膩這兩種感覺一旦觸上,就難以分開。他這會力氣甚至大到她掙脫不開:“可你已經收了,孤也因此而受了懲罰,回不去了,你說怎麽辦?”

他的壞真的是暗自憋在心裏,緊扣的雙手這會隱隱用力,偏不讓她如願。

那原本心情還有些難受的朝露卻被他這樣一攪渾,心裏的自責和愧疚消散不少,繼而才是無可奈何,看著自己被桎梏的手腕和他那不合時宜的笑意,她皺著秀眉有些哭笑不得:“那皇兄又想要如何呢?”

話題又繞回到了最初,頻頻做出讓步和給予她足夠空間的肖晗這次不再受她蠱惑。

意隨心意動,他身後的傷勢還在發著燙,灼熱的溫度也是燒到了額頭,那一直都克制又壓抑的心思在這會像是失去了理智的束縛,想帶著那能燃燒一切的熱意去沖破重重的阻礙。

受罰過後的他體力本沒多好,但卻依然不影響他這會想對朝露表達最直接的愛意。

他手上一個用力,朝露就同那手裏的瓷瓶般,被肖晗拽至胸口,沒有任何預兆的,那幹裂又滾燙的柔軟立即便壓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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