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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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光二十四年十月，虞襄之亂前夕，恰逢奚國侯鐘離胤壽辰。
襄國侯從崇江郡帶來了一名歌姬為壽辰助興。據說，那位櫟族歌姬是崇江郡最美的女子，善於鼓瑟，無數王公貴族豪擲千金只為一睹真容，她卻不願趨炎附勢，只與襄國侯府上交好。
她如何流落至離家萬裏的中洲，無人知曉。問起名姓，她也三緘其口。大家便揣測她是分野城的沒落貴族，借了神話裏琴女的名字，稱她為素姬。
宗正澤就是跟著他的母親素姬來到永樂郡的。
那時他還叫做息澤。素姬對他說，她的故鄉在遙遠的章洲，她是分野息氏的女兒，他的身上流淌著一半的櫟族血脈。至於另一半來自於誰，她那時沒有對他說。
要等到不久以後，虞襄之亂敗露，宗正氏滿門抄斬，素姬揮劍自刎，殉了未給予她名分的夫君，宗正澤才知道，原來那位常來看望自己、教自己詩書的襄國侯，就是他的親生父親。
可惜，中洲的詩書他學得不好，素姬從分野帶來的一對影刃，詭譎難測，他卻無師自通，如同身體裏長出的另一雙手。
素姬不常向他提起分野，宗正澤也不知道，在九韶山的盡頭，瀛海和汾海的彼岸，那個盛開著鳶羽花的國度，究竟是怎樣的。
宗正澤沒有去過章洲，不懂櫟文，身體裏還有一半華族血脈，卻固執地覺得自己是櫟族人。
素姬費盡心思出走的分野城和息氏家族，是他被迫流亡的故鄉。
那裏朝歌暮弦，夜夜都懸著一彎雪白的月亮。
六歲的息澤來到奚國侯府，十月的永樂郡下著一場不曾停歇的雨，池水中映著一輪玉盤，人間的宴饗盛大而熱鬧。
素姬身披玉色雲肩，珠鏈垂墜，月白與雪青的織錦層層疊疊，如霧縹緲，衣袖裙擺繡著大片大片的曇華。
她低首撫瑟，面目在輕紗之下若隱若現，好似天上的望舒仙子。
她奏了一曲《飛光盡》，這是滿月之時所唱的祝歌，原本講的卻是望舒仙子在凡間與男子相戀、最後卻不得不回到嬋宮的淒婉故事。
息澤聽了一陣，忽然感到了莫名的哀傷。
他起身離席，觥籌交錯間，無人註意這個一襲玄黑衣衫的孩子。息澤在夜色的掩護下，沿著古老肅穆的回廊，彎彎繞繞，來到一處靜謐的院落
月亮隱入了雲霧。
息澤倚著欄桿，望著黑暗中淅淅的雨水。
半晌，他從懷中掏出一只口弦，試著吹了兩聲。
他不得其法，口弦未成曲調，嗚嗚地消散在了風裏。
“你也是來聽雨的嗎？”
黑暗中，息澤聽見有人這樣問他。
雲霧飄走，月光重新灑在大地上，於是他看見了，一個身著白裳、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孩子，坐在階前，安靜地對他笑著。
四周都還黯淡著，卻有一些月光聚在他身上，為他鍍了一層虛虛的銀色。無端地，息澤覺得他和望舒仙子一樣，都不像是長久地留在凡間的人。
“你方才吹的是什麽？”息澤沒有回答，他自顧自地說，“我叫鐘離判，是奚國侯之子，你呢？”
“息澤。”
鐘離判把父親邀請的賓客大略回想了一遍，不記得有誰以“息”為姓，心中的疑惑添了幾分。
但鐘離判也無意追究，他一個人在清冷的院落待得太久了，終於有人出現在這裏，盡管並不是來陪他。
“奚國侯之子。”息澤問，“你為何不去前廳的宴會？”
“瞿墨大夫說我不能到人多的地方。”
夜雨瀟瀟，靜了一會兒，息澤說：“口弦。”
“嗯？”
“方才我吹的是口弦。”息澤淡淡道，“我娘以前從分野城帶來的樂器，她沒有教過我。她現在也只記得如何鼓瑟了。”
“我可以看看嗎？”鐘離判問。
息澤遞給他，鐘離判接過。
簧片冰涼，如那黑衣少年的指尖一般，如他自己的指尖一般。
他撥弄幾下，還給息澤，笑著對他說：“那麽以後你回故鄉的時候學吧。”
“故鄉”。息澤記得他這樣說。
這個詞語指向一個陌生而遙遠的地方，是息澤魂牽夢繞、可望而不可即之處，鐘離判卻那麽輕快地與他談及，言語中帶著一種天真的篤定。
那時的息澤自然也想不到，很多年以後，他們將會一起去很多地方，其中也包括他的故鄉。
“是你啊。”鐘離判恍然。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了？
六年前雨夜一瞥，如今看來竟似幻夢一場。宴席終散，月圓會缺，他們分道揚鑣，各自輾轉，竟在此時此地重逢，果真天道無常。
鐘離判問：“你還吹口弦麽？”
宗正澤已不再像先前那般敵意深重，只是仍舊沈默，沒有回答。
隔了一會兒，他問：“你怎麽來朝鹿城了。”
“這可就說來話長了。”
於是鐘離判便將謝逢生如何來到永樂郡，其中的前因後果，與他抵達朝鹿城所經歷的樁樁事件，都一一同宗正澤講了。
“……你作為‘命泉’被送入宮中，太子已經薨逝，你為何不回永樂郡？”
“已經到了朝鹿城，”鐘離判微笑著說，“為什麽要走呢？”
宗正澤看向鐘離判的時候，仍然覺得他是六年前自己在永樂郡遇見的，安靜地坐在黑暗的雨夜裏的少年。他原本以為，像鐘離判這樣的人，應該終日在名醫的看護之下，在遠離紛雜朝政的滄海一隅，富貴平安，了此殘生。
鐘離判卻說：“鐘離氏以武發跡，先祖鐘離殊追隨元帝，一柄三尺劍威震七海，為大靖立下赫赫戰功，得封開國大將軍。此後數百年，鐘離氏代代崇武，希冀入朝為官，延續先祖的榮光。我雖羸弱，無法習得劍中法，但是亦願有所作為。”
“你追求的功名利祿，沒有哪一樣是你的先祖未取得的。”宗正澤漠然道，“他們沒有告訴過你嗎？那些只是浮世雲煙，流轉成塵，根本不值一提。”
“我所追求的並非功名與利祿。”鐘離判緩緩說，“凡大廈將傾，必由內始。大靖看似無恙，實則已是強弩之末，隱患無窮，危在旦夕。我身為鐘離氏後人，有責任保全洛氏江山。”
“大廈將傾，獨木難支。”宗正澤道。
鐘離判忽然笑了起來。
“我不是獨木啊。”
窗外，冬夜沈沈，謝逢生房間裏亮著一盞燈。
“自從他出現在永樂郡的那天，我就有種奇怪的感覺……”鐘離判說，“好像跟著他，就能遇到我該遇到的人，做到我想做到的事。”
“我記得你剛剛說，”宗正澤望向窗外，“他並非我所想的那樣。”
鐘離判點頭：“我不知道當初虞襄之亂，洛氏與宗正氏達成了什麽同盟，也不知道你說的叛徒究竟是誰，但我知道，絕對不會是謝逢生。”
鐘離判想起那天，在永樂郡的微雨中，謝逢生走到他的面前，輕輕地握住他的手。謝逢生問他，想不想學劍，想不想去朝鹿。
“你若是信我，現在就可以走了，今時今日，你我之言，我不會向第三個人說。”
宗正澤有點詫異地擡眸：“你要放我走？”
“有何不可？”鐘離判歪頭問，“你不是說過想回分野的嗎？”
“六年前，在奚國侯府的院落裏，我曾經羨慕你那麽自由，不像我只能囿於一室，終日僅與雨水為伴。”鐘離判笑著說，“現在換我來告訴你，除了報仇，人生還有許多美好的事情，值得去做。譬如在納木渾的高原草甸上縱馬，譬如去分野城，看看傳聞中的鳶羽花。”
鐘離判真正想對他說的是，活著吧，活著多好啊。
那時他在這個僅有兩面之緣的少年身上，寄托了太多幻想，仿佛他把自己無法為之的部分，全部傾註給了宗正澤。從此宗正澤踏過的每一寸土地，看過的每一片霞光，也都是他親歷的了。
宗正澤比任何一次都更長久地沈默。
當他再次開口的時候，心中已經有了決斷。
“我要留下。”
“為什麽？”鐘離判問。
“既然你說，謝逢生不是我認為的那樣，我就留在這裏親自判斷。何況……”宗正澤說，“我也很想看看，你在朝鹿城，究竟能做到什麽事情。”
月上檐角。
謝逢生正在寫信，聽見鐘離判推門，頭也不擡地問：“審得怎麽樣了？”
“挺融洽的。”鐘離判說，“你家又多了一個吃白飯的。”
謝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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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光二十四年十月，虞襄之亂前夕，恰逢奚國侯鐘離胤壽辰。
襄國侯從崇江郡帶來了一名歌姬為壽辰助興。據說，那位櫟族歌姬是崇江郡最美的女子，善於鼓瑟，無數王公貴族豪擲千金只為一睹真容，她卻不願趨炎附勢，只與襄國侯府上交好。
她如何流落至離家萬裏的中洲，無人知曉。問起名姓，她也三緘其口。大家便揣測她是分野城的沒落貴族，借了神話裏琴女的名字，稱她為素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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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他還叫做息澤。素姬對他說，她的故鄉在遙遠的章洲，她是分野息氏的女兒，他的身上流淌著一半的櫟族血脈。至於另一半來自於誰，她那時沒有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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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中洲的詩書他學得不好，素姬從分野帶來的一對影刃，詭譎難測，他卻無師自通，如同身體裏長出的另一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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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正澤沒有去過章洲，不懂櫟文，身體裏還有一半華族血脈，卻固執地覺得自己是櫟族人。
素姬費盡心思出走的分野城和息氏家族，是他被迫流亡的故鄉。
那裏朝歌暮弦，夜夜都懸著一彎雪白的月亮。
六歲的息澤來到奚國侯府，十月的永樂郡下著一場不曾停歇的雨，池水中映著一輪玉盤，人間的宴饗盛大而熱鬧。
素姬身披玉色雲肩，珠鏈垂墜，月白與雪青的織錦層層疊疊，如霧縹緲，衣袖裙擺繡著大片大片的曇華。
她低首撫瑟，面目在輕紗之下若隱若現，好似天上的望舒仙子。
她奏了一曲《飛光盡》，這是滿月之時所唱的祝歌，原本講的卻是望舒仙子在凡間與男子相戀、最後卻不得不回到嬋宮的淒婉故事。
息澤聽了一陣，忽然感到了莫名的哀傷。
他起身離席，觥籌交錯間，無人註意這個一襲玄黑衣衫的孩子。息澤在夜色的掩護下，沿著古老肅穆的回廊，彎彎繞繞，來到一處靜謐的院落
月亮隱入了雲霧。
息澤倚著欄桿，望著黑暗中淅淅的雨水。
半晌，他從懷中掏出一只口弦，試著吹了兩聲。
他不得其法，口弦未成曲調，嗚嗚地消散在了風裏。
“你也是來聽雨的嗎？”
黑暗中，息澤聽見有人這樣問他。
雲霧飄走，月光重新灑在大地上，於是他看見了，一個身著白裳、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孩子，坐在階前，安靜地對他笑著。
四周都還黯淡著，卻有一些月光聚在他身上，為他鍍了一層虛虛的銀色。無端地，息澤覺得他和望舒仙子一樣，都不像是長久地留在凡間的人。
“你方才吹的是什麽？”息澤沒有回答，他自顧自地說，“我叫鐘離判，是奚國侯之子，你呢？”
“息澤。”
鐘離判把父親邀請的賓客大略回想了一遍，不記得有誰以“息”為姓，心中的疑惑添了幾分。
但鐘離判也無意追究，他一個人在清冷的院落待得太久了，終於有人出現在這裏，盡管並不是來陪他。
“奚國侯之子。”息澤問，“你為何不去前廳的宴會？”
“瞿墨大夫說我不能到人多的地方。”
夜雨瀟瀟，靜了一會兒，息澤說：“口弦。”
“嗯？”
“方才我吹的是口弦。”息澤淡淡道，“我娘以前從分野城帶來的樂器，她沒有教過我。她現在也只記得如何鼓瑟了。”
“我可以看看嗎？”鐘離判問。
息澤遞給他，鐘離判接過。
簧片冰涼，如那黑衣少年的指尖一般，如他自己的指尖一般。
他撥弄幾下，還給息澤，笑著對他說：“那麽以後你回故鄉的時候學吧。”
“故鄉”。息澤記得他這樣說。
這個詞語指向一個陌生而遙遠的地方，是息澤魂牽夢繞、可望而不可即之處，鐘離判卻那麽輕快地與他談及，言語中帶著一種天真的篤定。
那時的息澤自然也想不到，很多年以後，他們將會一起去很多地方，其中也包括他的故鄉。
“是你啊。”鐘離判恍然。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了？
六年前雨夜一瞥，如今看來竟似幻夢一場。宴席終散，月圓會缺，他們分道揚鑣，各自輾轉，竟在此時此地重逢，果真天道無常。
鐘離判問：“你還吹口弦麽？”
宗正澤已不再像先前那般敵意深重，只是仍舊沈默，沒有回答。
隔了一會兒，他問：“你怎麽來朝鹿城了。”
“這可就說來話長了。”
於是鐘離判便將謝逢生如何來到永樂郡，其中的前因後果，與他抵達朝鹿城所經歷的樁樁事件，都一一同宗正澤講了。
“……你作為‘命泉’被送入宮中，太子已經薨逝，你為何不回永樂郡？”
“已經到了朝鹿城，”鐘離判微笑著說，“為什麽要走呢？”
宗正澤看向鐘離判的時候，仍然覺得他是六年前自己在永樂郡遇見的，安靜地坐在黑暗的雨夜裏的少年。他原本以為，像鐘離判這樣的人，應該終日在名醫的看護之下，在遠離紛雜朝政的滄海一隅，富貴平安，了此殘生。
鐘離判卻說：“鐘離氏以武發跡，先祖鐘離殊追隨元帝，一柄三尺劍威震七海，為大靖立下赫赫戰功，得封開國大將軍。此後數百年，鐘離氏代代崇武，希冀入朝為官，延續先祖的榮光。我雖羸弱，無法習得劍中法，但是亦願有所作為。”
“你追求的功名利祿，沒有哪一樣是你的先祖未取得的。”宗正澤漠然道，“他們沒有告訴過你嗎？那些只是浮世雲煙，流轉成塵，根本不值一提。”
“我所追求的並非功名與利祿。”鐘離判緩緩說，“凡大廈將傾，必由內始。大靖看似無恙，實則已是強弩之末，隱患無窮，危在旦夕。我身為鐘離氏後人，有責任保全洛氏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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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離判忽然笑了起來。
“我不是獨木啊。”
窗外，冬夜沈沈，謝逢生房間裏亮著一盞燈。
“自從他出現在永樂郡的那天，我就有種奇怪的感覺……”鐘離判說，“好像跟著他，就能遇到我該遇到的人，做到我想做到的事。”
“我記得你剛剛說，”宗正澤望向窗外，“他並非我所想的那樣。”
鐘離判點頭：“我不知道當初虞襄之亂，洛氏與宗正氏達成了什麽同盟，也不知道你說的叛徒究竟是誰，但我知道，絕對不會是謝逢生。”
鐘離判想起那天，在永樂郡的微雨中，謝逢生走到他的面前，輕輕地握住他的手。謝逢生問他，想不想學劍，想不想去朝鹿。
“你若是信我，現在就可以走了，今時今日，你我之言，我不會向第三個人說。”
宗正澤有點詫異地擡眸：“你要放我走？”
“有何不可？”鐘離判歪頭問，“你不是說過想回分野的嗎？”
“六年前，在奚國侯府的院落裏，我曾經羨慕你那麽自由，不像我只能囿於一室，終日僅與雨水為伴。”鐘離判笑著說，“現在換我來告訴你，除了報仇，人生還有許多美好的事情，值得去做。譬如在納木渾的高原草甸上縱馬，譬如去分野城，看看傳聞中的鳶羽花。”
鐘離判真正想對他說的是，活著吧，活著多好啊。
那時他在這個僅有兩面之緣的少年身上，寄托了太多幻想，仿佛他把自己無法為之的部分，全部傾註給了宗正澤。從此宗正澤踏過的每一寸土地，看過的每一片霞光，也都是他親歷的了。
宗正澤比任何一次都更長久地沈默。
當他再次開口的時候，心中已經有了決斷。
“我要留下。”
“為什麽？”鐘離判問。
“既然你說，謝逢生不是我認為的那樣，我就留在這裏親自判斷。何況……”宗正澤說，“我也很想看看，你在朝鹿城，究竟能做到什麽事情。”
月上檐角。
謝逢生正在寫信，聽見鐘離判推門，頭也不擡地問：“審得怎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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