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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候,山河明月關以北大雪紛紛,覆蓋了整片朔洲土地。朝鹿城安樂臺上,赤色的祈願綢在風中飄舞,刺桐樹一夜之間開滿了火紅的花。分野連續下了三天的暴雨,有人說,黎明之際,他在陰沈沈的雲翳中看見了一束神光閃過,恍若鳳尾雎神新生的五色羽,朝著極南的漓海飛去。

三陸七海怪事頻發,占星師們蔔卦泰否,誰都拿不準究竟主吉主兇。

那是夔寧十九年的秋天,後來史冊記載,此乃兵甲將興之象。

燕仡睜開眼睛,對上了一雙碧色的瞳孔,這是他始料未及的。

事實上,他根本沒想到自己還能活著。

他因失血過多而目光失焦,朦朦朧朧的什麽都看不清,唯有面前人的一雙眼睛,在昏沈暮色裏亮晶晶的。

被俘虜了?還是說這分明是傳言中的索魂使,來引他渡黃泉?

息闋一邊嚼著果幹,一邊伸出五指在燕仡眼前晃了晃:“醒了沒?這是幾?好了不要再裝睡了我看見你已經醒了,吃了我的無敵霹靂七彩神仙救命丹豈有不活的道理,醒了就趕緊起來幹活。”

……是人啊。

還是一個聒噪的人。

燕仡動了動唇,幹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覺喉頭一股鐵銹味。息闋見狀,連忙把手裏的小零食扔下,扶他起身喝水。

“不好意思啊,這個東西我第一次用,我以為真的一粒見效呢,原來還是要慢慢恢覆的,哈哈,你歇著,你歇著。”息闋尷尬地笑了兩聲。

燕仡:“……”

真的好吵。

他將甘泉水一飲而盡,活動了一番筋骨,發現身上雖然外傷猙獰,但內裏其實已經痊愈得差不多了。

“你救了我?”

“嗷,對呀,”息闋點點頭,“所以……”

“我的東西還在嗎?”燕仡眉頭緊鎖。

“……啊?”息闋的話頭冷不防被截斷,楞了一下,指著角落裏的衣物,“在那裏呢,又臟又破的,我都打算扔掉了,你要……”

話音未落燕仡下床徑直走去。

“哎哎哎大哥!大哥你悠著點!”息闋追著他吱兒哇亂叫,“回去躺著吧,要什麽我給你拿呀,你這條命可貴了!不心疼自己也得心疼錢呀!”

在染著血汙的黑甲中,他找到那枚古樸令牌,玄鐵浸透了鮮血,給人一種不祥的氣息。

燕仡鄭重地把它攏在掌心。

幸好還在。

燕仡問:“此處是何方?”

“風岐郡。”息闋說,“我是在赤戡城郊那條河邊上撿到你的啦,就是那條河,叫什麽……”

燕仡披上外袍,雙手朝他略一抱拳:“多謝。你叫什麽名字?看模樣,不像是華族人,倒也不像蠻人。”

“我叫息闋啦,從章洲來的。”息闋屢次三番被打斷,不滿地小聲嘀咕道,“就不能聽人家把話說完嘛。”

“喜鵲,我記下了,”燕仡一臉嚴肅,“救命之恩湧泉難報,我此番還有更為重要的事,便先走一步了。他日若是你來朝鹿……”

“不用湧泉!”息闋終於有了一次打斷他說話的機會,異常興奮,一巴掌拍在燕仡肩上,“不用湧泉!現在就有一個讓你報答我的絕佳機會,工作輕松,只需護送我去開雲城找到隗寒衣即可,數量有限先到先得,活動期間還包食宿,怎麽樣?我們這便啟程吧!”

燕仡險些被那一掌拍得吐血。

“開雲不是蠻人的地盤嗎?你一個櫟人,千裏迢迢,要到朔洲去做什麽?”

“說了找隗寒衣啊!大占星師你沒聽過嗎?”

“七海三位大占星師,你們分野城不就有一個迦月聖女嗎,為何舍近求遠?實在不行我可以帶你去朝鹿城找姬昭先生。”

“哎呀!不行!聖女不行!”

“為何不行?”

“因為……”息闋咬了舌頭,“我要找誰與你無關吧!”

燕仡點頭同意:“是的,與我無關。這位喜鵲小朋友,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待我事情辦妥,生當隕首,死當結草,今日暫且別過。”

息闋:“???”

“等等!你著急我還著急呢!就送我過去找人很難嗎?”

“你為什麽不能自己去?我與蠻人國仇家恨,恕我有心無力。”

“我不管!我救了你,你就得陪我去,懂不懂江湖規矩啊,你吃了我的無敵霹靂七彩神仙救命丹就是我的人了!”息闋死死地抱著他的手臂。

燕仡從沒見過這麽無理取鬧的。

他耐心磨盡,甩開息闋,面色變得陰沈:“我讓你救我了嗎?”

“……啊?”息闋有點嚇到了,“……那,救都救了,來都來了,是吧……”他小心翼翼地拽著燕仡的衣角,試探著問,“你就當日行一善了?”

“正是因為救都救了,”燕仡嘆了口氣,和緩下來,“所以才有非做不可的事啊。”

息闋松開手,嘴巴一癟,吧嗒吧嗒地就開始掉眼淚。

“……實在抱歉,你拿著我的親筆信,去朝鹿城找姬昭先生,可以嗎?”

“哇你這個人有毛病吧!明明說了要找隗寒衣的嘛!”

燕仡頭疼不已,感覺像在哄小孩,只好先勸他別哭了,他再另外尋人幫忙。

息闋埋頭在他衣上蹭眼淚,窸窸窣窣地像一只築巢的小雀,忽然渾身脫力,直溜溜地從燕仡懷裏滑了下去。

燕仡一把撈住他的腰,只見息闋雙眼緊閉,軟綿綿的,似是昏死過去。

燕仡:“?”

這是碰瓷吧!這絕對是碰瓷吧!

隔著一層薄薄的布料,他感到息闋的身體異常滾燙,胸口處散發著若有似無的紅光。

燕仡扯開息闋的衣領,赫然發現他的鎖骨下方刺著一條咒語。櫟文繁覆難辨,如同烙在少年白皙皮膚上醜陋的疤,一陣一陣地發燙發紅,滲出星星點點的血跡。

早就聽聞章洲詭譎秘術,燕仡不曾想有朝一日得以親眼所見,當即倒吸一口涼氣,這小孩兒到底惹上什麽了?

聯想此前息闋的種種作為,燕仡心中愈發疑惑叢生。只是疑惑歸疑惑,眼下這般狀況,肯定不能放任他不管。

他還沒想出對策,忽然門窗迸裂,箭雨從四面八方襲來——

變故陡生!

燕仡迅速從息闋腰間抽出他防身的短刀,一手抱著他,另一手挽了劍花,幹凈利落地轉了一圈,格擋住紛紛箭雨。

息闋神志尚存,喃喃道:“快……快跑……”

十數名黑衣刺客將他們團團圍住,刺客們俱是蒙面打扮,露出的眼睛大都是與息闋相似的深綠,想必是從章洲一路追到此處。

燕仡無奈道:“跑不掉了。”

為首的刺客警惕地打量著燕仡。說來燕仡雖是華族,卻好似生得一幅蠻人皮囊,劍眉鋒利,鷹目深邃,常年在戰場上風吹日曬的,造就了一身古銅膚色,顴骨上還有一道細細的疤——看起來屬實不像什麽好人。

“怎麽處置?”有刺客問道。

“聖女只說,小的那個要活的,”為首的緩緩開口,“其他的,殺了。”

他們說的是櫟文,燕仡從前南征北戰的,依稀辨認出了幾個單詞,下一刻就看見刺客手中彎刃如滿月,映著來自大漠的輝光。

便死在這裏了嗎?

不是戰隕在朔洲的土地上,不是終老於銅鶴城的故鄉,而是這裏嗎?

造化弄人,死生不由。他原本已經接受了既定的命運,卻偏偏冒出來一個救命恩人;他又決意去完成未竟的事業,卻莫名喪命這些大漠刀客手下。倘若白靈鹿神真的庇佑,何至於此?

……不問神明。

不是早就告誡過自己的嗎,早在六歲那年,在銅鶴的破舊街巷裏,他遙遙望著朝鹿國都的高臺,發誓終此一生,不信有神。

燕仡握住了刀柄,眼中流露出陰鷙殺氣。

他的功力只恢覆了五成,還帶著一個不省人事的息闋,面對十數名不清楚底細的章洲刺客,即便是他,成功突圍的可能性也不過二三成。好在方才聽見他們的交流,似乎是要留息闋一條性命,對於習慣下死手的刺客來說,無疑是一層桎梏。

事到如今,明知不可為,斷然也要為之了。

燕仡緊緊盯著他們的陣勢,手中短刀如同離弦之箭,朝為首的刺客面門飛去!

情急之下,那名刺客躲閃不及,旁邊立刻有人替他格擋,大聲道:“歙侯!沒事吧!”

擒賊擒王。

包圍的陣勢因此露出一個小小的破綻,但對於燕仡來說,已經足夠了。

他扔了武器,改用手刀,一招一式直逼要害,瞬息之間放倒兩名敵人。刺客反應極快,甩出鐵鏈要將他鎖住,燕仡下腰躲閃,不料一時間疏忽,讓息闋被纏住了,只得返場重新投入爭鬥,兩廂開始奪人大戰。

為首的刺客慍道:“蠢貨。”

他撒出一把絳色粉末,在空中迅速彌漫,燕仡還來不及屏氣,就感到四肢發軟。

昏迷之前他聽見最後一句話。

“都捆了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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