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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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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一)

燕仡再一次睜開眼睛時,是在轆轆行進的馬車上,左手帶著鐵質鐐銬,鎖鏈的另一端連著息闋的右手。

人生就是這麽起起落落。

燕仡始終想不通,為何那刺客首領最後決定留自己一命。只是人家留都留了,你還得了便宜賣乖跑過去問為什麽留,那就顯得不太聰明了。

所以燕仡老實閉嘴,靜觀其變,再做打算。

息闋早就醒了,坐在角落裏,一幅沒什麽精神的樣子倚著窗邊,兩人之間的鎖鏈被拉得長長的。隔得有些遠,燕仡不知道他中的秘術怎麽樣了,只看見一只紅色鳥兒,在他身邊蹦蹦跳跳的。

他往那邊挪了些許,正想關懷一番,誰知息闋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

燕仡:“?”

“我真傻,真的。我單想著救一個人讓他護送我,不料卻救到了這樣一個人。先是不同意和我去朔洲,這就罷了,我以為做人雖然不怎麽樣,好歹武功應該還行吧。結果,不僅沒跑掉,還和我一起被抓了……”息闋放聲幹嚎,“娘親啊!闋兒的命好苦啊——”

馬上有刺客扔了一袋果幹進來。

“謝啦!”息闋歡快地道,“大哥你有什麽事嗎?可以說了。”

燕仡:“……”

想來這夥刺客也是被他吵怕了吧,唉,都是討生活,都不容易啊。

燕仡過去抓了一把果幹:“現如今,你我生死與共,有些問題你可以回答我了吧。”

“還真不把自己當外人啊?”息闋撅起嘴,把餘下果幹收好,“正合我意,問就問,我還有一堆要問你的呢!”

“一人一個,我先來,”燕仡道,“他們為何抓你?”

“我不知道啊!我要知道我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嗎!”息闋說,“換我了,傻大個,你叫什麽名字啊?”

“……”燕仡在他手心比劃道,“燕仡。仡,從人易聲,勇壯也。”

也不知道息闋究竟認不認得華文,反正是裝模作樣地點了點頭。燕仡繼續問道:“下一個,為何救我?前因後果,講清楚。”

“這可真是孩子沒娘說來話長了,”息闋嘆了一口氣,“十八年前的冬天,按照你們中洲歷法,就是夔寧元年,我出生在分野城的一戶普通人家裏……”

“勞你長話短說。”

“你不是要我講前因後果嗎!你這個人好反覆吼!”息闋氣鼓鼓的,“就是出生的時候有一個人路過,說我成年之際,將有死劫,他給我留了一件東西,說緣分一場,若有需要可以找他幫忙。”

“人家喜添愛子,他來說這種話,想必不太會做人。”

息闋心道你又會做人了嗎,好意思說人家哦,然後把手上的銀鐲扯給他看:“喏,就是這個。”

那銀鐲被他戴在手腕上,經年依舊色澤鮮亮,上面系著一粒鈴鐺。只是如今套著鐐銬,燕仡皮糙肉厚的不打緊,息闋的手腕卻被磨出一圈血痕來。

燕仡輕輕摸了一下,看不清神情,問:“然後呢。”

“這是北辰星,”息闋擡起手腕,在燕仡面前晃了晃,銀鈴空空蕩蕩的,少年嗓音清澈,認真地道,“那個人是北辰先生隗寒衣。”

“裏面放的是無敵霹靂七彩神仙救命丹,我娘給我渡劫用的,但是現在沒有啦,之前已經給你吃了。”息闋繼續說,“本來是想救一個人幫我趕走這些刺客,順便帶我去開雲,一舉兩得,可是……唉,不說了,年末之前,如果再找不到隗寒衣,我應該就要死啦。”

燕仡屬實沒想到背後有這麽大的隱情,他一向不信蔔筮鬼神之說,但是看息闋的樣子,又不像在騙他,只是……

“誰告訴你隗寒衣在開雲的?”

“沒有誰呀,”息闋道,“他不是朔洲人嗎,達呼爾部的大星祭,不在開雲在哪兒?”

“他二十餘年前就離開朔洲,四方雲游去了,如今擔任大星祭的是他的徒弟隗無月。”燕仡真的無奈了,“出發之前先打探清楚啊,小喜鵲。”

“啊?!”息闋徹底傻眼了。

“好歹現在為你排除了一個錯誤選項,”燕仡寬慰道,“這一路上,保不準能碰見他,也未可知呢。”

“……”息闋說,“好吧,那換我問你了。”

燕仡點頭。

息闋深吸一口氣:“你為什麽打不過他們啊!啊?!”

燕仡差點吐出一口老血。

“你能不能問點正經的?我打不過是因為他們有十多個人!我身上的傷還沒好全!還要帶著一個昏迷不醒的你!”

“你不是號稱三陸七海最能打的男人嗎!大騙子嗚嗚嗚……”息闋知道自己說漏嘴了,趕緊咬了舌頭。

燕仡的臉色瞬間沈了下來。

“你知道我是誰。”

息闋妄圖萌混過關:“哈哈,果幹挺好吃哈,我再去要一點。”

“你分明知道我是誰,還要裝模作樣地問我的姓名?究竟是誰派你來的。”燕仡語氣森冷。

“好嘛好嘛,是看見了你的令牌,”息闋只得承認,“征北侯燕將軍,在我們分野,也挺有名的哈。”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啊!”息闋大聲道,“我娘說了,姓名要對方親口告訴你,才算認識了!你兇什麽兇嘛,你就知道兇我!你有本事兇外面那十五個人去啊!燕仡!你算撒子藍人!”

又一袋果幹扔了進來。

息闋:“你看,這就要到了。”

燕仡:“……”

他縱橫沙場,百經歷練,不想卻在這個小孩兒身上屢屢碰壁,可見古人言世間一物降一物,不是沒有道理的。

“罷了,”燕仡嘆了一口氣,“那你身上的傷沒事了吧?”

孰料息闋滿頭問號:“什麽傷?”

“就是胸口上的,紅色的,發燙的,剛剛還在的……”

“哦那個不是傷啦那個是……”息闋突然睜大了眼睛,“你看見那個了?你怎麽看見的?你扒了我衣服?!”

“啊,是的,”燕仡道,“因為那時你……”

“你竟然扒了我衣服!”息闋尖叫道,“我娘說了!不能給別人看的!你看了你就要娶我的!”

燕仡:“?”

燕仡:“你聽我解釋。”

“你得娶我。”息闋迅速冷靜下來,“我會叫我爹按照中洲習俗迎你進門,我娘會在我們身上種靈蝶咒,如果有一方變心,就會變成巴大蝴,然後被她一鞋底拍死。”

燕仡:“……”

“如果你拒絕,”息闋說,“我的四位兄長會追殺你到天涯海角。他們是六重天的人,勢力遍布整個三陸,不論你跑到哪兒,他們都會抓住你,把你扔下漓海餵巨蟒。”

燕仡:“……”

“而且現在,你必須救我,”息闋說,“因為我們章洲的慣例是一生一世一雙人,如果我在十八歲成年那天死掉了,你就要守一輩子寡。要是你敢再娶,我的五位姐姐,會用她們尖尖的指甲,把你撕成碎片,然後丟到大漠裏給禿鷲吃。”

燕仡:“……”

息闋:“現在你還有什麽問題嗎?”

燕仡:“沒了。”

“我還有問題,”息闋說,“你今年多大了?有婚配嗎?”

“二十四,不曾有。”燕仡已經被他一通胡攪蠻纏弄得頭暈腦脹了。

“太好啦!”息闋歡快地探出頭去,沖著外面的刺客道,“大哥!你們能不能給聖女說說!等我成完親再把我抓走呀?”

“果幹呢?”燕仡腦瓜子疼,“再扔一袋進來堵住他的嘴啊。”

刺客怒道:“沒錢了!”

車馬一路南下,從中朔交界處前往章洲,途徑五郡,最快也要月餘。這夥刺客日夜不歇,偽裝成商隊,一旬之內已經到了嘉榮郡,只消渡過瀛海,便是廣袤的巴河平原,抵達章洲,指日可待。

燕仡的內力似乎也被他們用什麽法子封住了,手腳一直軟綿綿的,使不上勁。這幾日息闋消停了不少,刺客的看管沒有之前那麽嚴格,再加上章洲近在咫尺,稍有懈怠倒是人之常情。

嘉榮郡依山傍海,地勢險要,唯一的港口只在北部的交洄城,東渡是朝鹿國都,南渡是巴河平原以及廣袤的章洲領土,本該是一處繁華要塞,可惜瀛海天塹,鮮少有人取道。

關押的車輿狹窄昏暗,息闋和燕仡擠在一起,身旁堆滿了用來掩護的貨物。

“這是哪兒啊?”息闋悄悄從窗縫中往外看了一眼,連日的顛簸耗盡了他的體力,此時整個人都懨懨的。

息闋在車輿裏呆久了,冷不防被陽光刺得淚眼朦朧,燕仡一手捂著他的雙眼,側頭在他耳邊輕輕道:“交洄城。是時候了。”

“什麽時候?”息闋完全沒聽懂。

燕仡卻是搖了搖頭,示意息闋噤聲。車外傳來一陣嘈雜,刺客首領似乎在和誰爭執著什麽,隔得太遠聽不清。過了一會兒首領回來,用櫟文和其他人說了幾句話。

“在說什麽?”燕仡問。

“他們好像是拿著章洲最高等級的文牒,要求進城……這裏的守衛不讓,說是十五郡通緝逃犯,出入都必須徹查。”息闋聽了一會兒,問,“他們是不是怕我們被人發現?”

“對,”燕仡道,“那倒省了我的功夫。嘉榮郡守與我有些交情,出去之後我去見他一面,讓他安排人手幫你找隗寒衣,可以嗎?”

息闋沒說可以,也沒說不可以,只是小聲問了一句:“那你呢?”

“我取道瀛海,去朝鹿。”燕仡隨口道,“也不知大詔獄裏哪個人跑出來了,還得多謝他。”

息闋忽然很奇怪地看著燕仡。

燕仡渾身不自在:“幹嘛?”

“他們說……”息闋道,“被通緝的那個逃犯叫燕仡。”

燕仡:“?”

息闋:“你怎麽成逃犯了?”

“我怎麽成逃犯了……”燕仡一個頭兩個大,線索紛雜,令他有些混亂,“罷了,當初急傳聖旨要我收兵回朝鹿,途中遇伏,我就知道有人要陷害於我。如今我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那位是該著急了。”

從風岐郡到嘉榮郡不過十天,燕仡本想等身體稍作恢覆,再帶著息闋逃脫囹圄。只是這幾日消息閉塞,也未料陷害他的人如此沈不住氣,這般行事風格,倒是讓他隱約確定了出自誰手。

息闋一臉無知:“誰?哪位?你到底在說什麽啊……”

“沒什麽。”燕仡搖搖頭,“王權帝位,你爭我鬥,這些事情,你不必知道。”

“哦……”息闋懵懵懂懂地應了聲,看了一眼沈默地坐在陰影裏的燕仡,不知為什麽,忽然覺得他好像很疲憊。

息闋下意識想抱抱他,伸出去的手驀地被燕仡抓住了,腕骨箍得生疼。

“……燕仡?”息闋吃痛地喊他。

燕仡這才回過神,抱歉地摸了摸息闋的頭發,低聲說:“睡會兒。晚上帶你出去。”

“帶我出去?”息闋確認一遍。

“帶你出去。”

“……千萬別丟下我啊。”息闋仍是不放心,摟著他的胳膊,嘟嘟囔囔地閉上了眼睛。

正午時分。

交洄守衛正仔細盤查他們的貨物,十四名刺客俱是商人打扮,袖手站在一旁,面上堆出了討好的笑容:“沒問題吧,我們遠道而來,怎麽會和什麽征北侯扯上關系。”

守衛掃了他們一眼:“早上的時候,好像不止這些人吧。”

“怎麽會呢,”一名刺客摸出一錠金銖,悄悄塞到守衛手裏,“太陽晃眼,看錯了吧,我們商隊的確只有十四個人啊。”

車馬行出老遠,貨箱的夾層裏,息闋顫抖著問:“哥哥……大哥……可以了吧,你的手累不累啊,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刺客首領刀刃一轉。

息闋識相地趕緊閉嘴。

他和燕仡被牢牢地捆在一起,動彈不得,首領還提防他們有什麽動作,親自守著,明晃晃的刀刃一直抵在燕仡喉邊。

燕仡深知此時不能和他們硬碰,整個人都不慌不忙,安心闔目養神。倒是息闋全程被嚇得不輕,生怕他一個手抖,自己的無敵霹靂七彩神仙救命丹就白給了。

明日清晨才有前往章洲的船舶,到達今夜落腳的驛站,首領正要收刀離開,燕仡忽然睜開眼睛,淡淡道:“如此大費周章,為何不一開始就把我殺了?”

息闋心裏吶喊你是豬頭嗎!你別提醒他啊!真動手了我可上哪說理去!

首領冷笑一聲:“倒是很久沒見過你這樣的人了。留你一命,挺有意思。”

“你今天也不吃嘛?”入夜刺客送食水過來,息闋問道。

“不了,你多吃一點,在長身體。”燕仡輕聲道,“記得待會兒要怎麽說嗎?”

息闋狡黠地朝他眨眨眼。

連日奔波,這夥刺客都有些受不住了,等戌時一過,只留了四個人輪班看守。又過了一個鐘頭,負責前半夜的兩名刺客昏昏欲睡,息闋揉揉眼睛,似是剛從夢中醒來,迷迷糊糊地說:“哥哥們,我肚子好餓喔。”

“不是才吃過飯嗎?”一個刺客粗聲道,“快睡覺,別跟我耍花樣。”

“可是我真的餓了嘛!我在長身體哎!”息闋說,“我想吃松仁雞塊,想吃奶湯魚翅,想吃甜蛋蒸羹,想吃蝦仁炒面,想吃芋頭燒肉,想吃八寶鴨和蟹黃小籠包……”

那刺客被他這一通報菜名說得眼冒金星,只得哄道:“行行,明天給你買。”

“我現在就想吃嘛!”息闋開始了拿手的撒潑打滾,“而且我的手被你們捆麻了,好像沒有知覺了,血液都流不動,又冷又餓,我好柔弱啊,我是不是馬上就會死掉,噫嗚嗚噫……我死掉了,你們就完蛋了。”

偏偏迦月聖女明令要把息闋毫發無傷地帶回,可這目標對象簡直是一位大爺,刺客們每天被折磨得痛苦不堪,不但要承受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攻擊,還得好吃好喝的供著,否則他一個不高興死掉了,他們可上哪說理去。

息闋放聲幹嚎:“娘啊!闋兒的命好苦啊——”

“別吵了!”那刺客怕他驚動驛站的其他人,認命起身,對另一個說道,“你在這裏守著,我去街上看看還有沒有吃的。”

“快點回來。”另一個同意了。

“他們好像真的不太聰明的樣子。”息闋小聲對燕仡說,又拿出一副柔弱的模樣,睫毛忽閃忽閃的,一雙碧色眼睛泛著淚光,可憐巴巴央求另一名刺客,“哥哥,我真的好難受,你能不能過來幫我綁松一點,一點點點就好了,求求你了嘛哥哥,我保證乖乖的。”

燕仡坐在旁邊假寐,心想,常人的確很難抵擋這樣的攻擊。

果不其然另一名刺客站起來:“你哪裏疼……行吧行吧。”

他俯身查看之時,燕仡瞬息間已來到他身後,黑色身形如鬼魅。刺客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被一個利落手刀劈暈過去。

息闋:“……啊?這就結束了?”

燕仡抽出刺客腰間的影刃,幫息闋砍斷繩子。息闋眼睛裏冒出星星:“好厲害啊,你是怎麽解開繩子的,教教我嘛。”

燕仡難得地勾唇笑了一下:“軍營裏學的。你不會的事情,還多得很。”

“那你都教教我嘛。”息闋撅嘴,似是才發現一般,晃晃自己和燕仡之間的鐵質鐐銬,“對哦,這個東西該怎麽辦?”

幾乎都要忘記這副鐐銬的存在了,不知道這些刺客出於什麽樣的拉郎心態,非要把他和燕仡鎖在一起,息闋真想……真想謝謝他們。

這些刺客對我太好了吧!息闋內心吶喊,不僅每天有無限量的零食吃,還三番五次地留下燕仡的性命,更別提不辭辛苦地把我們關在一起朝夕相對培養感情,而且用鐐銬鎖住,讓燕仡沒法動不動就扔下自己走掉。但凡有點良知的人,看到這裏都要為刺客的善心流下感動的淚水。

“先走再說吧。”燕仡破開窗戶,攬著息闋的腰,和他一起跳下去。

輕雲蔽月。

銀輝溫柔地灑滿了大地,夜涼如水,耳畔只有蕭蕭風聲。息闋緊緊地摟著燕仡的脖頸,倚靠在他的胸膛上,聽見裏面傳來熾熱而有力的心跳,感到一陣恍惚。

仿佛在分野城的金絲樊籠裏,息闋一輩子都在等待著這麽一個人,帶他離開。他們從千軍萬馬中逃亡,抵達三陸七海的盡頭。

皎月照白了無垠的沙漠,如同一陣風雪,一場大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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