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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條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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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條棍

靳園燈籠高掛, 紅聯貼滿廊柱。

精心籌備的除夕家宴已然開席,卻遲遲不見靳鎮北,反倒是管事的老伯急匆匆地趕過來, 說靳鎮北要去處理些私事, 暫時不在園中,各位不必等他。

“外公這是去哪兒了?”靳安好嘴裏咬著筷子, 疑惑喃喃。

忽然想起些什麽, 她伸直脖子左右張望了下。

最後一點也不溫柔地錘了下傅羲燃的臂膀, 像個老大爺一樣, 問:“表姐也不在, 她去哪兒了?”

她下手沒輕沒重且毫無征兆,嚇得傅羲燃差點把嘴裏的鮑魚給吐出來。他緩了口氣,一臉幽怨地盯著靳安好:“她的事我怎麽知道?!”

他口吻較重, 聽起來很不耐煩。

落在靳安好的耳朵裏, 像極了他在兇她。

她難以置信地楞了幾秒,冷不防地再錘他一拳:“你兇我幹嘛,我就問一問, 問一問會少你兩塊肉?!”

“你問一問, 動手動腳做什麽。”

“我剛是習慣性,又不是故意的。”

“那你現在捶我多少下了??也不是故意的?”

“現在當然是故意的啊。”

……

兩個年齡差七八歲的成年人莫名其妙地就拌起嘴,比幼兒園的小朋友還要幼稚。

目睹全過程的陸商禹勉為其難地做個和事佬, 試圖從中緩解道:“這兒有什麽好吵的,憫妹妹肯定是去找四——”

靳安好和傅羲燃異口同聲:“問你了嗎?!”

陸商禹卑微噤聲.jpg

直到隔壁桌親媽血脈壓制,飛來一眼刀子, 靳安好瞬間就閉上嘴消停了。

不過, 安靜下來的靳安好察覺到一絲不對勁,回憶起陸商禹的話, 眼皮猛地一跳:“我靠,外公該不會知道表姐跟小舅舅的事情了吧?!”

一語驚起千層浪,在座的傅羲燃陸商禹還有嚴承訓等人不約而同地看向彼此,神情霎時變得凝重。

在無聲的目光交流中,他們對這個猜測愈發深信不疑。

……

車子安穩停在別墅門口,申毅下車給靳鎮北開車門,並攙扶著他平穩站地。

夜色濃重,偌大的房子透不出一絲一毫的光亮,猶如一棟被遺棄的廢宅,讓靳鎮北質疑道:“他倆真在這兒?”

申毅瞧眼前光景,忽然也有些不確定:“應該。”

靳鎮北一言不發地盯著他,眼神極具壓迫感,使得申毅越發慌張起來,給予肯定的答案。

靳鎮北的掌心咯在拐杖抓柄那兒,臉色鐵青地向別墅大門走過去。拐杖叩地的聲響,在暗夜中愈發清晰,如倒數的鐘聲,寒意駭人。

這一切,書房內的兩人完全不知。

額角殘留細密的汗,衣物松松垮垮地套回身上,郁書憫起身站起,在靳淮錚的面前,嘴叼著小皮筋,打算將長發隨意紮起。

他身上的襯衣多處揉皺,扣子只系到鎖骨下方,整個人形容懶散的靠坐在那兒,暧昧的視線滑過她撩起頭發後的脖頸,一副意猶未盡地笑著看她。

忽然,門鈴聲響起。

兩人不約而同地看了眼門外。

/

半分鐘後,靳淮錚去開門。

門開之後,果真見到靳鎮北。

在明知道他會過來的情況下,靳淮錚裝作意外和緊張,噙著笑,客客氣氣地問靳鎮北:“沒記錯的話,今晚是除夕家宴,靳伯怎麽來我這兒?”

靳鎮北眸色犀利,有意往裏頭探兩眼。

瞧客廳昏暗無光,唯書房亮著燈,他也裝模作樣地關心靳淮錚一句:“出門辦了點事,路過,來這兒看看你。”

“大過年的,怎麽也不把家裏搗騰得喜慶點?”他邊說著,邊拄著拐杖往裏走。靳淮錚雙手隨意插兜,跟在他身後,刻意強調,“家裏就我一個人,也不費這心力了。”

“就你一個人?”靳鎮北回頭看靳淮錚時嘴邊挑起質疑的淺笑。

“不然呢?”靳淮錚將表情語調拿捏得游刃有餘,有意引靳鎮北起疑,卻又不將心虛表現得過於明顯,留存一個引人遐想的空間。

靳鎮北看上去是相信,但言語仍在試探。

他又繼續踱向書房,不急不緩地敲打道:“也沒什麽。憫憫今晚不在家,我還以為她來你這兒,畢竟,你倆關系不錯。”

“憫憫她可不在我這兒。”靳淮錚直接否認,可落在靳鎮北耳朵裏,一點信服度都沒有。

步入書房,視野頓時明亮。

靳鎮北也很少來這兒,不由自主地環視一周,認認真真地打量起來。

屋內窗簾拉得嚴絲合縫,桌案上的春聯,有一張飄落到地面上。抵墻安置的沙發擺有三個抱枕,左右兩個是立著的,而中間的那個橫躺在中央。

沙發旁擺著個垃圾桶,靳鎮北正要往前走,申毅接了通緊急來電,神色頓時嚴肅。

他將內容原封不動的告訴靳鎮北,說靳安好突然過敏,已經送去醫院了。

然而靳鎮北暗暗瞪他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說,你不是確定郁書憫在這兒嗎。

申毅被盯得發怵,卻也覺得困惑。

在低頭之際,他餘光不經意地瞥到丟在垃圾桶內的套,錯愕之餘,腦子飛速運轉,忽然更確信郁書憫來過這兒,說不準……就在二樓?

“既然安好出了事,靳伯您還是快些回去瞧瞧。”靳淮錚淡笑著下了逐客令,“明兒有空,我也去醫院看看她。”

一無所獲,像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靳鎮北心裏甭提多窩火,臉色也越發不好看。

他拄著拐杖離開書房,路過樓梯時,二樓突然砰的一聲,像是有東西掉落至地,倏地奪去他們仨的註意力。

還不等靳鎮北盤問些什麽,靳淮錚泰然自若地解釋:“估計是樓上窗戶沒關,風吹掉了什麽。”

“靳伯還是早點回去吧。雪下得大了,路可就不好走了。”靳淮錚再度催促,更加深了靳鎮北心中的猜疑,似乎也篤定了郁書憫藏身在二樓。

但他沒有任何的理由上去。

離開之際,頗有深意地多看了幾眼靳淮錚,頂著張陰沈沈的臉,離開了別墅。

在車上,申毅跟他講了自己的發現。

周身死寂,隱約能聽見靳鎮北氣急而緊促的呼吸聲,待他再掀起眼睫,眸底湧動兇狠的戾氣。

他跟申毅交代了幾件事。

申毅猶豫片刻,還是應下。

/

郁書憫站在二樓臥房的窗戶,稍微撩開窗簾的一角,默默目送著靳鎮北離開。再接著她聽見腳步聲,不需要轉頭就知是靳淮錚。

“我還以為他會上來呢。”郁書憫的語氣顯然有點可惜。

靳淮錚走近她,解釋說:“安好過敏進醫院了。”

所以靳鎮北才會離開。

郁書憫神色裏帶著擔憂,想不通靳安好好端端地怎麽會過敏了。

她隨靳淮錚回樓下書房拿手機,打算向傅羲燃他們問問靳安好的情況。

結果屏幕亮起的一刻,靳安好半個多小時前發來的一條消息闖入他們視野:[表姐!外公可能去找你跟小舅舅了,我決定英勇就義!]

郁書憫和靳淮錚都沈默了。

對於靳安好舍身取義的行為,他倆感動之餘,還有些無奈想笑,但也確實是她的小腦袋瓜能想出來的辦法。

第二天,郁書憫直接從鶴山去醫院看望靳安好。

小姑娘除了眼睛還有點腫,已經恢覆得差不多了。郁書憫推門而入時,她正躺床上翹著二郎腿,叼著根香蕉,看陸嘉桀最新節目。

她聽見動靜,漫不經心地挑去一眼,發現是郁書憫,立馬激動起來:“怎麽樣,昨兒個外公去找你們了嗎?!”

“找了。”郁書憫輕輕關上門,擡腳走向她,“不過呢,因為你的事,他走了。”

郁書憫拉了條椅子坐在她床邊,擔心叮囑道:“謝謝。但之後不要做傷害自己身體的事情,過敏可不是小病,萬一——”

“放心啦。”靳安好嚼著香蕉,笑了笑,“我有拿捏好那個分寸,就吃了兩口龍蝦,後邊都是裝暈的。”

再加上有嚴承訓和傅羲燃他們打配合,幾乎把所有人都糊弄過去了。就是家宴沒辦法繼續,大人們都覺得挺不吉利。

“小舅舅呢,他怎麽沒一塊過來?”她可是舍身取義了,她親愛的小舅舅怎麽說也得感恩戴德吧。

郁書憫也不太了解。

她今早走得早,也沒怎麽問靳淮錚。

靳安好就沒多問,跟郁書憫聊起別的事情,直到傅羲燃火急火燎地打了通電話,在突然安靜下來的病房裏,他的聲音似要沖破天際:“你現在在哪兒呢?!”

郁書憫不明所以地跟靳安好對視一眼:“醫院啊。”

傅羲燃急如熱鍋螞蟻:“我以為昨兒個藏得好好的……唉不管了,你快點回靳園吧!!四哥正挨罰呢,我上次見這畫面還是四哥小時候!!”

隨傅羲燃話音落下,郁書憫的心咯噔一下。

那種惶惶不安的感覺猛地灌進她心底,她霎時臉色突變,跟靳安好匆匆告別後,拎起包快步離開。

今日,是大年初一。

本該是走親訪友,其樂融融地拜個年的日子,靳園卻如一座祭臺,將要懲罰“心有不軌”的人。

也正是因為這天會有親眷登門拜訪,靳鎮北才會叫靳淮錚回一趟靳園。

等他的是什麽?

他怎麽可能不知道。

信息是昨夜淩晨時分發的。

當時郁書憫枕著他的手臂睡得香沈。

車泊在門樓前,他邁過門檻,從容不迫地朝靳鎮北的書房走去。

期間,他遇見正在清掃園內衛生的李嬸,與往常一樣,朝她微微一笑,算是打過招呼。

可李嬸的神情不自然,僵硬的笑容中透著點心虛。

她握著掃帚,目光追隨著靳淮錚。待他走出幾步遠,她沒忍住提醒一聲:“靳四先生。裏邊……來了許多客人。”

說罷,她嘆聲低頭,拎起清掃工具轉至其他地方。

靳淮錚暗忖李嬸的話片刻,再度擡腿往靳鎮北的書房走去。

院中翠綠竹林挺立,風吹葉過墻頭。

靳淮錚穿過洞門,多束目光瞬間集中到他的身上。

除了靳鎮北,其他幾位長輩皆感到困惑,不知道靳鎮北叫他們來這兒是為何事。

院內寬敞,五六張圍椅分列左右,靳鎮北拄著拐杖坐在最中央。

他面前還擱置一張矮桌,桌上擺有一樣東西,是靳淮錚這輩子都忘不掉的。

十幾根纖細的竹條曬幹後捆綁在一塊,猶如生出無數尖刺的粗棍,抽打在人的身體,會立馬顯現出若有似無的血痕,熱辣的同感直灌心臟。

“爸,四弟這段時間是做什麽事兒了,居然讓您把這東西拿出來。”靳雅意坐在左側中間,說話時不自禁地瞟一眼那加倍厚度的竹鞭,回憶起昔日嘗過的痛,她依舊覺得心慌。

“而且大過年的,就算犯錯,也犯不著打人吧。”靳雅意瞧幾眼靳淮錚,雖然心中困惑,但還是幫著靳淮錚說話。

她想不通。

如果靳淮錚真犯了錯,那他怎麽還淡然自若地插著兜站在那兒。

其他幾位叔伯也算是看著靳淮錚長大,在他們的印象中,靳淮錚一直都很本分聽話。在聽完靳雅意的一番話後,他們也紛紛幫腔求情。

但靳鎮北頂著張鐵青的臉,冷哼一聲:“讓他自己說,都做了哪些不知羞恥敗壞倫德的事!”

不知羞恥,敗壞倫德。

短短八字落地,院內鴉雀無聲。

靳雅意與其他幾位叔伯將靳鎮北怒不可遏的表情收入眼中,隨即驚詫地看向靳淮錚,好奇他到底做了什麽嚴重的事。

氣氛莊嚴僵凝,風吹葉落的輕響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靳淮錚承受著多方投射過來的灼灼目光,如祭臺周遭點燃起炙熱的烈火,他佇立在中央,卻始終緘默不言地同靳鎮北對視。

漸漸地,他的視線下落。

最終,停在那根竹條捆綁而成的棍子。

忽地,他嗤笑了聲,似在嘲諷那八個字。

他笑意未斂,直視靳鎮北的眼,一字一頓駁回去:“我有什麽錯?”

“又或者——”

“那是錯嗎?”

他背脊□□如雪山峭壁上的松,雙手依舊斜插在外套口袋,一步一步地走至那張矮桌前。

他無任何悔意,眉眼間反倒充斥著譏諷,是對靳鎮北的一種挑釁,也是對這條規的不屑與反抗。

靳鎮北見他頑固不化,氣急呵斥道:“還不肯認是吧?!靳淮錚!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跟憫憫的那點事!跟自己的侄女搞在一塊,你就是這麽替靳永鋮照顧她的?!”

一語激起千層浪,眾人嘩然,皆瞪目結舌地看向靳淮錚,也終於明白靳鎮北為何會勃然大怒。

甚至有的人認同起靳鎮北前邊說的那幾個字。叔叔和侄女在一起,聽起來就是件傷風敗德的醜事。

“靳伯。”他對靳鎮北依舊尊敬客氣,無視紛雜的目光,在寒風中,神色淡然地與靳鎮北對視。

無聲僵持裏,他似乎想通件事,決定認下這個罰。

緊接著,他從口袋中抽出手,一粒一粒,當著所有人的面,慢條斯理地解開大衣紐扣。

“您領我回家的那天,帶我去了後山祠堂。您讓我跪你們靳家的先祖,也要我喚您一句父親。”

那些鮮為人知的舊事,他一一道出口。

眾人與靳鎮北都不懂他為何提及這事,紛紛停下竊竊私語,直勾勾地盯著他,看他將外套脫下。

“可我沒有跪。”

“這些年,也從沒改口。”

既然如此,他不是郁書憫血緣關系上的叔叔,也不是她爺爺正兒八經走法律流程收養來的兒子,何來敗壞倫德一說。

他將脫下的外套放置在矮桌一端,接著又去解馬甲的鈕扣。

在這過程中,他依舊看著靳鎮北的眼睛,自顧自地繼續說:“這些年您待我的好,我沒忘。您對我的嚴厲管教,包括這個,我也記得。”

他稍擡下巴,指了下那根竹條棍。

初來靳家,他沒改小孩子脾氣,心浮氣躁,也怕被嫌棄沒有價值,被趕出這個家。

於是,他學任何東西都懷有極重的功利心,對「完美」二字達到近乎偏執的程度。靳鎮北便在鋪滿堅硬碎石的小路擺這張矮桌,要他跪在石頭上,去抄修身養性的書。

那時,他跟傅羲燃他們不熟。

每當他們這群頑皮的小屁孩路過,他都會被他們團團圍住。此起彼伏的嘲笑聲裏,他年幼的自尊心和驕傲在逐漸被打碎。

最初,他咽不下這口氣。

學著將情緒藏在心底,披一張純真無邪的臉偷偷整蠱回去。

但有的時候,靳鎮北發現他做的這些惡作劇,他難逃懲罰。

他還清楚地記得竹條棍抽打在背脊的滋味,像尖針刺入骨髓,白皙的皮膚現出一條條腫脹的紅痕,部分傷口還滲出血,染紅他的白色短袖。

他被打得冷汗直冒,痛不堪言。

指尖摳著磚縫,咬牙忍著,聽靳鎮北說他錯在哪兒。

“被欺負了,你整蠱回去,沒有錯。”

“你是蠢。留下痕跡讓他們去跟家長告狀,我不罰你,怎麽給他們父母交代?!”

委屈的眼淚蓄滿眼眶,卻又被他硬生生地憋回去。

自那以後,他一言一行開始變得小心謹慎。他不敢再嘗第二遍抽筋剝皮的痛,遂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而如今,將近二十年。

他脫到只剩一件單薄的白襯衫,在眾目睽睽下,雙膝跪地,拿起那根竹條棍,遞給靳鎮北。

他無懼靳鎮北極富壓迫的眼神,言辭眸色堅定。

他決定擔下所有,跟靳鎮北說,也是告知其他人:“我和憫憫之間,確實是我先主動——”

“四弟,你糊塗嗎?!”靳雅意忍不住打斷,她盯著靳淮錚的側臉,恨鐵不成鋼地重拍兩下圍椅扶手。

餘光偷偷瞟一眼靳鎮北愈發陰沈的臉,她心急勸道,“趁這會兒,跟爸道個歉,承認自己錯了,然後跟憫憫一刀兩斷就什麽事都沒有了!”

那竹條抽在身上的滋味,她體會過。

當年她先斬後奏跟前夫隱婚扯證,被靳鎮北發現後,狠狠抽了幾棍子,疼了十天半個月。

坐靳雅意旁邊的叔公也於心不忍,轉頭試著勸靳鎮北:“兩孩子年輕氣盛,擦槍走火也正常。給阿錚認個錯的機會,這事兒就當過去了……”

靳鎮北冷笑一聲:“你看他的樣子是像認錯的嗎!”

氣氛再度陷入僵持,靳淮錚攥緊那根竹條棍,立場依舊堅定明確:“這次,不是受罰。”

因為沒有錯。

何來罰。

“是她叫您一聲爺爺。”他頓一秒,看了眼左右兩邊的靳家長輩,同時道,“在座的,也都是她的家人。”

他早忠於她,也視她為今後要娶的妻。

若求娶必要經過「家人」一關,那他願意。

“我不會跟她分開的。”他堅持己心,平舉那根竹條棍,擡眸迎上靳鎮北那雙怒意洶湧的眼。

愛與恨交織間,他一字一頓撂下最後一句,“若我今天扛過這頓打,我要帶她走。”

逃吧。

她既然不喜歡這兒,她也揚言說要離開,那他帶她走。

這話無疑是再往火盆裏澆一桶油,周遭嘈雜的交流聲裏有唏噓,有恥笑,也有像靳雅意這類理解卻愛莫能助的。

靳鎮北氣得心率紊亂,舉起手中的拐杖指著靳淮錚,命令申毅道:“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能耐,打!沒見血不準停下!”

“爸——”靳雅意想要再試著勸說,但靳鎮北下了死命令,“再多說一句,你也跟他一起!”

頓時,其他人不敢再說半句。

申毅接過那根竹條棍,看靳淮錚垂眸跪在面前,心有不忍,卻又無法拂了靳鎮北的命令,只能心一狠,在開始前跟靳淮錚說一句:“靳四先生,對不住了。”

二月初的望京,氣溫冰冷。

只穿件襯衫的靳淮錚早凍得血液都好似成了冰,第一棍用力地抽打在後背中間,那種疼就好像要將凝固的血脈打碎,隨第二棍落下,酸脹火辣的疼蔓延全身。

靳淮錚雙手抓著膝蓋,咬牙挨下一棍又一棍。

漸漸地,他脖頸與面頰漲紅,額角的青筋暴起。但他仍一聲不吭地忍著錐心的疼,像是要將他的氣力一絲絲得抽走,到最後肩背麻木,如同失去知覺。

緊接著,再一狠棍。

靳淮錚上身朝前輕晃了下,右手從膝蓋滑落,改撐著冰涼的地面。

那一瞬,好像有把鋒利的劍攔腰刺入他脊骨,疼得他五官逐漸揉在一起,可不等他吐一口氣,新的一棍又抽打在身上。

“四哥!”

傅羲燃在洞門外通風報信完,轉頭一看靳淮錚的上身搖搖欲墜,驚得他立馬跑過去,神色擔憂。

他的出現,無疑打亂了這一切,靳鎮北怫然不悅,一雙眉緊緊擰在一塊,怒呵道:“你走開!”

傅羲燃蹲在靳淮錚的身邊,看靳淮錚面色發白,後背襯衫已有若隱若現的紅痕,不由得讓他想到小時候,他遠遠旁觀著靳淮錚挨罰,最後奄奄一息地倒在那兒。

大抵是場面過於殘忍,傅羲燃自我反思後,深更半夜偷偷拿了根竹條去找靳淮錚道歉,讓他也抽回來。

本來就是客氣客氣的意思,靳淮錚還真抽了他。

一來一回,他就跟靳淮錚熟起來了。

如今,他再度看到這一切,擔憂又不知所措地看著靳淮錚,在新一棍落下之際,他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將竹條牢牢抓住。

但削得鋒利的邊緣劃破他的手掌,疼得他也皺了皺眉。

他轉頭看向震怒的靳鎮北,懇切求情道:“舅公,這十幾下已經夠了,您今天真的要把四哥打死嗎?!”

“這事跟你沒關系!”

“跟我有關系!”

傅羲燃無法坐視不理,頭回言辭激烈地頂撞靳鎮北。

他要給郁書憫拖足趕回來的時間,於是,憤怨的目光掃過在座的每個人,由心發問:“我也不懂,這到底錯在哪兒?!在此之前,你們打著親上加親的名號去給四哥按頭一些婚事,那現在他跟憫憫在一塊,為什麽就不行了?!”

“是怕傳出去笑話嗎?”傅羲燃嗤笑一聲,看著這群恪守陳規的人,他不滿道,“可事實上,只有你們覺得這是件丟人的事情。”

“這園子就是個籠,待在這兒的人自以為建個王朝當皇帝,要所有人都聽他的,但也不看看現在是多少世紀什麽年代!”

此話一出,除了靳鎮北外的人都被嚇到了,這無疑是在直言諷刺靳鎮北這些年專斷獨裁的行為。

“你…”果不其然,靳鎮北被氣得手都在顫,想要站起身,雙腿卻一時使不上力。

傅羲燃沒有立馬搭理,趕忙拿過桌面上的外套,先給靳淮錚披上。

隨即,他無所畏懼地反問說:“我說的有錯嗎舅公?”

他眼底閃過一絲冷意,“我外公這麽多年為什麽待在這兒,他是什麽時候瘋的,如何瘋的,舅公敢說自己不清楚?”

前陣子傅羲燃來偏宅,給他外公送些厚實的新衣服,但意外看見外公在窗臺自娛自樂地下棋。

那神情根本不像是瘋子,每落下一子,他都會思忖許久。

於是,傅羲燃就不停地追問。

最終知曉那些陳年舊事。

他第一反應當然是氣憤,表面如此和善的人,竟可以心狠手辣地逼自己親弟弟,還要囚禁親弟弟幾十年。

可他外公不讓他說出去。

他只能忍著,而現在他想替他外公討一個說法。

“你外公他怎麽瘋的,我怎麽知道?!”靳鎮北極力掩飾自個的心虛,片刻不停地叫人拉開傅羲燃。

但傅羲燃寸步不挪地擋在靳淮錚的面前,稍一用力,從申毅的手中奪過那根竹條棍。

靳鎮北火冒三丈,拄著拐杖艱難地站起來,在管事的人拖拽傅羲燃時,他搭著申毅的胳膊,將傅羲燃踹至一旁。

這還不夠。

棍子沒了,他便自個揚起拐杖,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打了靳淮錚好幾下。

細密如針紮的疼再度戳進心底,靳淮錚忍不住悶哼一聲,險些前傾摔在地上。

愈發失控的場面,靳雅意再也坐不住了。

急忙跑過去,兩只胳膊緊緊箍住靳鎮北的手臂,嘶喊道:“爸!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嗎?!你把四弟打成這樣,憫憫回來——”

話音未落,雜碎急迫的腳步聲逼近,眾人還未尋聲望去,就聽郁書憫喊了句:“靳淮錚?!”

從醫院趕回來的路上,她的心情就像是夾在熱鍋反覆炙烤,雖然早做好面對這一切的準備,但在看著靳淮錚被打到快要撐不住,她大驚失色,不管不顧地跑到他的身邊。

不止是疼。

還有隆冬的冷空氣籠罩。

郁書憫跪坐在靳淮錚的身邊,視線掃過他後背的傷,仿若自己也嘗了遍這樣的痛,眼尾瞬間泛起一團紅暈。

她懸在半空的手顫抖著,不敢去碰他哪兒,怕壓到他身上的傷……所有的情緒匯聚在一起,她急得快要掉下眼淚。

“憫憫!你倒是快解釋解釋啊?!”

“我解釋什麽?!”

靳雅意趕忙勸郁書憫說幾句好話,哪知是戳中了郁書憫的反骨。

她揭下往日乖巧的皮囊,眼角還帶著淚,恨之切骨地擡頭盯著靳鎮北:“對啊,我就是跟靳淮錚在一起了,那又怎麽樣?!您要是想罰,把我也一起算進去!”

靳鎮北用拐杖重重敲兩下地,連同他聲音一道砸下:“郁書憫!你看你現在哪兒還有半點教養的樣子,你爸沒教你什麽是羞恥心嗎?!”

“你少跟我提我爸。”郁書憫冷聲頂撞回去,眼神如同淬了火,燒灼著面露驚愕的靳鎮北,字字紮心,“就因為這破地,我爸要是不回來,就不會出事,我也不會沒有爸爸!”

明明是溫軟的聲音,此時卻透著鋒芒,也絲毫不掩藏對這裏的一切的厭惡。

靳永鋮的死永遠是烙在她心骨的,難以磨滅的生長痛,無論過去多久,每每提及,都必然引她心臟抽痛陣陣。

她環顧周圍置身事外旁觀的人,眼淚順著臉頰滑落,最後又冷眼對上靳鎮北,直言質問:“爺爺。拋開血緣和律法,您真的有把靳淮錚當成您的親兒子嗎?”

緊接著,在眾人目光下,她鏗鏘有力地繼續道:“難道不是因為大伯撞死了他的父母,你心中有愧嗎?!”

那些深埋在時光塵埃裏的秘密就這麽被她公之於眾,打得靳鎮北措手不及,而其他旁觀的人皆一副震驚的表情,面面相覷。

“不,你從來沒真正覺得愧疚過。”郁書憫搶在靳鎮北開口前,繼續聲討道,“您只是利用他。在靳氏局勢動蕩的時候,您不去責怪真正做錯事的大伯,反倒要他給個交代。”

她的一字一句,咬得極為清晰。

不僅僅砸在其他人的心裏,也重重地叩在靳淮錚的心頭。

身體的痛摧殘著他,胸腔內堆積的苦也在折磨他。凍紫的指尖摳著磚地間的縫隙,默默隱忍洶湧澎湃的情緒。

“交代?”郁書憫似在笑靳鎮北,“他需要交代什麽啊,難道不應該是爺爺您給他什麽解釋嗎?!”

突然,一道清脆的巴掌聲中斷了所有的聲音。

耳鳴的暈眩感席卷郁書憫的大腦,致使她楞了半晌,重心不穩,跌進靳淮錚的懷中。

她皮膚白,靳鎮北又是下了重手,半張臉霎時紅了。

靳淮錚看在眼中,頓時流露出心疼,也多一分對靳鎮北的憎恨。

接連遭受刺激,靳鎮北心率加速。

急促的呼吸牽動胸口起伏不停,他氣得面色漲紅,指著靳淮錚和郁書憫的手都在顫抖:“你們倆給我滾!要走是吧,那就給我滾出這個家,別回來!”

一剎死寂,樹葉都似乎停止搖擺。

緩過神後的郁書憫緊緊握住靳淮錚的手,拉著他站起來。她目光堅定決絕,也全程沒看一眼靳鎮北。

走出幾步後,她忽然停下腳步。

背對著靳鎮北,再添最後一句:“爺爺,我從來沒後悔跟誰在一起過。”

季昀驍是,靳淮錚也是。

她扛過那段時間的流言蜚語,自然也不懼這一次。

“我唯一後悔的,”她深呼吸一口氣,鼻尖泛起酸楚,“是跟爸爸來這。”

言外之意,她早就厭惡透了這裏的一切。這一回走,何嘗不是一種如願以償。

/

離開靳園後,郁書憫與靳淮錚回到公寓。

靳淮錚坐在沙發上,將衣服全部脫掉。後背傷口觸目驚心,完全顯露在郁書憫的視野中。

她瞧著,心也不自禁地跟著疼,哽咽說:“我不知道結果會是這樣……”

在此之前,她真的不知道靳鎮北會下狠手。如果今天不是傅羲燃在,她可能還不知曉這一切。

她鼻翼翕動,將眼淚憋回去,隨後從茶幾下翻出醫藥箱。但她發現茶幾上還放著一份密封檔案袋,不由得問一句:“這是什麽?”

靳淮錚瞥一眼,伸手拿過。

他不緊不慢地拆開密封袋,同時跟郁書憫說:“憫憫,我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

所以,他在去靳園前,提前吩咐陳伯去靳鎮北的辦公室。他借這件事分散靳鎮北的註意,是給陳伯爭取時間,看能否翻找到什麽。

但他沒想過郁書憫會過來。

那時候,他第一反應是,不太想被她看到自己這副狼狽的模樣。可她心系他,自始至終都站在他這邊,義憤填膺地為他聲討些什麽。

她留下的淚,會無聲息地滲進他的傷口。那一剎,他也不覺得有多疼了。

她的愛,會重塑他的骨骼。

她的愛裏,有他叛逃的出路。

……

靳淮錚打開檔案袋,好幾份覆印件工整地裝在裏邊,不僅有在靳鎮北辦公室裏找到的,還有他這些年一點一點收集的,有關於靳氏內部股資運作的“秘密”。

他轉身遞至郁書憫的眼前,並用另一只手替她拭去眼淚。

他微微拎起唇角,跟她說:“還是那句話,你要討回什麽,我會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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