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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融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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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融時

郁書憫偷瞄頻次過高, 靳淮錚很難不註意到。

在她又一次看過來時,靳淮錚終於忍不住啞然失笑,問她:“我臉上是有東西麽?”

他轉過臉的那一刻, 車子恰好駛過天橋, 陽光斜照進窗,掃過他骨骼分明的臉龐。郁書憫目光炯炯地看著他, 唇邊拎起笑, 搖搖頭說:“沒有哇。”

過去的秘密, 她覺得沒必要再提起。

因為她已經知曉, 也因為她確信自己會一直陪在眼前這人身邊, 歲歲又年年。

郁書憫掂量了兩下靳淮錚的手機,隨手擱入置物架。

她忽然玩心騰起,煞有介事地同他說:“雖然我剛剛是有打算瞄一眼咱們靳總的聯系人列表, 看看有沒有其他小姑娘。”

“哦, 那你看。”靳淮錚坦然自若地笑了笑。

“幹幹凈凈,無趣得很。”近期聊天頁面要麽是工作群,要麽就是陸商禹等人, 唯一一位小姑娘明晃晃地掛在置頂上, 備註為字母A,是她。

郁書憫嘴上雖在吐槽,但心裏舒坦。

整個人陷進座椅, 俏皮地再轉頭看一眼靳淮錚。

一來一往,兩人視線忽然撞上,不約而同地笑出聲。

就在這一年凜冬, 他們相通的愛意如一簇炙熱的火, 待夜幕降臨,點燃惦念多年的煙花。

夜晚時分, 熱鬧非凡。

郁書憫頭戴粉兔子發箍,拉著靳淮錚早早占據最佳的觀景位置。周圍人頭攢動,其他人走過時不小心撞了她一下,發箍從腦袋上滑落至肩膀。

郁書憫思忖須臾,靈機一動,命令靳淮錚低下頭。

靳淮錚當然看出她躍躍欲試的表情下打得什麽鬼主意,但依舊聽話地彎腰低頭,任由她將發箍戴到他的頭上。

這副場景,令郁書憫沒來由地想到十七歲那年,她在靳安好的鼓動下,緊張羞澀地給靳淮錚戴上發夾。

那會兒的他,眼神溫柔。

如今更甚,飽含愛意。

也會跟那時一樣,在她收回手的一刻,問:“好看嗎?”

好像一切都有始有終。

她仰頭彎了彎眼眸,語調輕快:“好看。”

茫茫人海,他們深陷漩渦之中。

握緊彼此的手,和眾人一起,遙望著絢爛的煙花綻放在城堡之上。

烈焰繽紛,仿若有無數星辰同時墜落,亮如白晝。悠揚的樂聲裏,五彩斑斕的燈光變幻無窮,漆黑的夜空忽而交替閃動兩個數字,是辭新迎舊。

時間跨越的一瞬,似乎變得有形。

郁書憫試圖趁靳淮錚不註意稍稍踮起腳吻他的側臉,卻沒想到早被他猜到小心思。當距離僅剩咫尺,他毫無征兆地偏過頭,俯身吻住她的唇。

她因為意外,眼睫輕輕顫動著。

看眼前人緊閉雙眼,也聽自己的心跳聲與煙火譜奏一曲難以忘懷的絕唱。

漸漸地,她唇邊拎起一抹笑弧,閉上雙眸。

和周圍許多對情侶一樣,在新年降臨的第一秒,與喜歡的人在煙火下熱吻。

十指相扣的手,掌心滾燙。

她想,她會永遠記得這一刻。

/

今年的寒假來得早。

郁書憫結束學校的課業,直接回望京。

將暮未暮,霞光綺麗,仿若有層舊時代膠片濾鏡籠罩這座城市。郁書憫安靜地坐在車後座,透過窗,將轉瞬即逝的景盡收眼底。

過障道,司機伯伯駕輕就熟地開車駛向靳園。這是郁書憫知道一切後,第一次回到這。

“爺爺這段時間都在家?”郁書憫忽地問一句,前排司機伯伯答得也快,“靳老先生這段時間鮮少出門。其餘的,我也不知道了。”

郁書憫沈吟不語,好似在盤算些什麽。

再回神時,車已泊至靳園門樓前。

郁書憫走下車,等司機伯伯開後備箱,順帶幫她將行李箱取出來。

清寂的巷道倏然變得喧鬧,她尋聲挑去一眼,看大伯母裴瓊枝抓緊靳君捷的胳膊,端著苦大仇深的臉一路罵罵咧咧。

靳君朝緘默不言地跟在她們身後,面部表情就如周身的冷空氣,直至他擡眼看見郁書憫。隔空對視的一剎,他沖她搖搖頭,似乎在提醒她裝作沒看見。

但不等郁書憫接收信號,裴瓊枝註意到她了。

綴有皺紋的眼睛裏積滿怨恨,陰陽怪調地高聲道:“你們親爹還在牢裏蹲著呢,這兒算哪門子家,回來看一眼走個過場就得了,還留什麽留。”

說話的口吻也愈發刻薄,字字句句都在點當初她為靳淮錚出頭,幫他說話的事。郁書憫聽得出來,也從沒奢望她這位大伯母哪天能對她和顏悅色。

她順手從司機伯伯的手中接過行李箱。

握著拉桿,要從裴瓊枝身旁經過的時候,她刻意笑吟吟地暗諷一句:“既然這樣,大伯母回去的路上當心點。雪天路滑,可別撞到哪兒,出了事故。”

這帶有不吉利意味的話無疑激怒了裴瓊枝,就連靳君捷也不愛聽,看向郁書憫時眉頭微蹙。

唯獨靳君朝覺得這話中有話,不由得端詳起郁書憫的表情。

那雙眼澄凈明亮如舊,但早不見以往的純真,像外表溫順的白貓,也能出其不意地撓傷靠近她的人。

裴瓊枝氣極冷笑:“沒父母教的人果真不懂什麽規矩,快過年了,什麽話該不該說,也不在心裏掂量清楚。”

她是為何沒了父母,眼前這人不懂?

低眸眨眼的一剎,她眼底閃過一絲濃重的恨。

靳君朝看不過去,正準備開口幫郁書憫說些什麽,一道聲音冷不防地從後飄來:“我倒覺得憫憫這話,說得沒錯。”

郁書憫隨靳君朝等人一同望去,靳淮錚不知何時出現在門樓階梯前。

黑高領毛衣外披一件同色大衣,前陣子還兜在郁書憫身上的黑格紋披肩,如今繞在他脖頸,成了裝飾用的圍巾。

郁書憫不知道他今天在這兒,神色略顯錯愕。怔怔地定在原地,看他朝自己的方向走過來。

裴瓊枝艴然不悅:“這兒還輪不到你個外人說三道四。”

這話落在靳淮錚耳中,無關痛癢。

從郁書憫手中接過行李箱,擦肩而過時迎上裴瓊枝憎恨的目光,他哂笑一聲:“大嫂。憫憫只是關心你一下,心虛什麽?”

末尾四字,像是戳中裴瓊枝的脊梁骨,當即翻了臉。

但這兒是家門口,若真大吵大鬧,勢必會惹屋裏頭的靳鎮北不快。

靳君朝搶在裴瓊枝開口前,帶有幾分無奈與懇求:“媽,車來了,咱們走吧。”

然而不等裴瓊枝作何反應,靳淮錚先握住郁書憫的小臂,拉著她往園子裏走。離開時,行李箱的滾輪碾過青石地,聲響卻不及裴瓊枝罵出口的話聒噪。

郁書憫和靳淮錚默契地選擇充耳不聞。

在跨入靳園門檻後,他不動聲色地松開她的手,送她回她的房間。

“你今天怎麽來這兒?”郁書憫好奇詢問,但又按捺不住搶答,眉梢浮現得意,“該不會是知道我回來,特意等著?”

靳淮錚側眸瞧她一眼,眸光帶笑:“答對沒獎。”

大抵是跟他在一起久了,郁書憫討要的方式愈發直白,在走進院子後,她攔在他面前,兩胳膊環住他的脖頸,眼笑眉舒地註視他:“真沒有嘛?”

院子偏僻,白晝時基本無人踏足。

靳淮錚的手搭在她的腰,默許她的行為似的稍稍彎下腰,任由她在他的臉頰上留下一個蜻蜓點水般的吻。

結果下一秒被火急火燎沖過來的靳安好撞個正著。

小姑娘脫口一句:“我靠——”

震驚之餘,她把自己埋哪兒都考慮清楚了。

她趕緊捂住自己的眼睛,但還是留出小小的縫隙,跟面前兩人說:“那個……我純屬是聽到我親愛的姐回來了,沒想到小舅舅你也在這兒。”

郁書憫臉面薄,保持一副假淡定微笑的樣子,實際上腳尖翹起又放下的小動作出賣了她。

“那你們聊。”靳淮錚神色自若,將行李箱還給郁書憫。

眼看著他要走,郁書憫不由得問一句:“你是要回去嗎?”

誰知,靳安好直接替靳淮錚搶答了:“外公說了,今兒叫上舅公他們,一大家子的人聚在一起吃個飯。”

若是以往,靳淮錚也就找理由推了。

如今郁書憫在這,他便留下來。

靳園的庭院足夠寬敞,擺兩到三桌完全沒有問題。

座位依循輩分,郁書憫自然是跟靳安好,還有其他幾位年齡相仿的晚輩坐一塊,除了傅羲燃。

等菜上桌期間,他用胳膊肘戳戳郁書憫,形容流裏流氣的,問她:“哥最近學了點唇語,要不要給你同聲傳譯一下四哥那桌都聊了點什麽?”

“你確定你學的是唇語,不是坑蒙拐騙?”郁書憫顯然沒相信,端起面前的杯子,慢悠悠地喝著飲料。

不過下一秒,坐他倆對面的男生橫插一嘴,調笑道:“他們那桌還能聊什麽,十個裏有八個都惦記著四叔的婚事。”

畢竟靳淮南鋃鐺入獄,靳永鋮離世,靳安好的媽媽又不屑於管家裏頭的破事,那群老狐貍的目光逐漸集中在如今頗受重用的靳淮錚身上。

若是能攀得什麽良緣,他們也就不需要再避著靳氏的產業,另謀他路。

“這會兒跟他聊的那人是我小姑。”

郁書憫默不作聲地挑去一眼,果真瞧見靳淮錚的身邊坐著位女人,是陸商儀的朋友,阮枷。

她顯然對這場面興致缺缺,抱臂靠著椅背,同靳淮錚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放心吧,我懷疑阮枷跟陸商儀有一腿,都從沒把她跟四哥栓在一起。”傅羲燃不假思索地否認,好似聽了個笑話。

事實,也的確如傅羲燃所說的。

阮枷嫌場面無聊,圓桌上的同輩她也不認識幾個,環顧一周,就跟靳淮錚還算熟,勉強搭幾句話打發時間。

“聽商儀講,你跟——在一塊了?”中間停頓的那一秒,阮枷往郁書憫的方向睇了眼,隨即又將目光轉回靳淮錚。

“嗯。”

“打算什麽時候說?”阮枷左右顧兩眼,開玩笑道,“那些大姨大姑可是對你這位金龜婿念念不忘。”

萬一溜得不及時,就被按頭一個未婚妻。

靳淮錚坐姿隨意,雙手交疊著搭在腿上。只是右手的指腹有意摩挲過左腕骨處的綠檀珠串,在菜上桌之際,他沈思片刻,道一句:“快了。”

給他們這桌布菜的人是李嬸。

大抵是要忙活的事情多,她有些著急,險些將湯灑到靳淮錚的身上。

她急忙彎腰道歉,靳淮錚僅說了句沒事,她就像松了口氣一樣連連點頭,轉身離開。

靳淮錚的目光順勢投向郁書憫。

隔一段不小的距離,看她囫圇吃了兩口就起身離席。身影漸行漸遠,最後完全消失在他的視野中。

直至宴散,郁書憫都沒再回來。

她回屋時特意擇了條會途經廚房的路,毫不意外地跟原路返回的李嬸打個照面。

“怎麽跑這來了,是嬸今兒做的飯菜不合胃口?”李嬸驚訝於郁書憫地出現,同時還擔心起自個做的菜肴是不是真出了點什麽問題。

郁書憫微笑著搖搖頭:“只是不太習慣這麽多人。”

頓一秒,問李嬸能不能多做碗魚羹,待會兒宴散後送至她屋裏。

李嬸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等到宴席結束,李嬸將魚羹端至郁書憫的房間。

“進來吧。”說話時,郁書憫正在收拾以前的東西,站在書桌前,拿沾水的毛巾反覆擦拭覆灰的畫框。

李嬸不經意地瞟一眼,順嘴感嘆:“這畫畫得真不錯。”

她以為是郁書憫創作的,但郁書憫笑了笑:“是小叔叔之前畫的,我喜歡,他就送給我了。”

說罷,郁書憫將這幅畫放置在書桌一角。

她的身體貼緊桌子,針織外套不小心勾住抽屜提手,往後退時拉開了一小隙抽屜。她與李嬸不約而同地低眸一瞥,抽屜裏放置著那串綠檀手串。

“李嬸去忙別的事吧,我待會兒自己把碗送回去。”郁書憫假裝慌張地合上抽屜,下身擋在書桌前。

“誒好。”李嬸像是瞧出什麽端倪但又不敢確定,聽郁書憫下逐客令,她便沒繼續細究,笑著點點頭,離開時不忘帶上門。

回前廳的路上,她在絞盡腦汁地回憶,總覺得自己在哪兒瞧見過一模一樣的手串,但一時半會想不起來。

而郁書憫目送李嬸離開,再度拉開抽屜,將那條從未佩戴過的手串置於掌中把玩,耳畔悠悠響起前段時間跟靳淮錚的對話。

“那什麽樣的事足夠轉移靳鎮北的註意?”

他們兩個人靜默須臾,忽而對上眼,道出一個不謀而合的答案:“我們的事。”

靳園代代相承,縛龍灣內古剎林立,更有一座宗祠嵌於蒼山之間。

靳鎮北作為這一代的家主,陳規訓誡早已牢牢刻在他的心裏,若有“亂紀”,他無法坐視不理。

更何況,是靳淮錚。

一個對他懷有恨意又為他利用多年,在不久之後就要被他丟棄的棋子,怎麽可以越過這條倫理界限,跟他的孫女在一起。

若是傳出去,他絕對會因丟面子而勃然大怒。但他會做些什麽,郁書憫和靳淮錚暫時不知道。

跨年夜那天,他們拉著手沿街散步。

討論到這個話題的時候,靳淮錚有問她,怕不怕。

無法預測的未來,也無法預知結果,更不能保證這辦法是否可行,從而順利拿到他們想要的資料。

擺在面前的選擇就像一場豪賭。

他們過往的關系綁得太緊密,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他們的朋友懂得理解和傾聽他們的解釋,比如那些被戒律條規桎梏多年的長輩,就是一道難越的門檻。

他問她怕不怕,更像是在問她——

假使這條路註定會流言霏霏,甚至會比之前她跟季昀驍的關系更讓人詬病,更為人所不恥,那她還願意跟他一起面對嗎。

寂寥的街道,冷白的路燈將他們二人的身影拉長,像火種一樣從墻根不斷向上攀爬。

郁書憫停下腳步,轉頭看向他。

答案不言而喻,甚至很多年前,她早已經點頭了。

喜歡他這件事,最開始就是她用所有的少女情懷構築出的一場賭局。她壓下所有的籌碼,孤註一擲,曾滿盤皆輸,也曾起死回生。

曠日經年,她再同他賭。

無論結局如何,她都確信,他與她之間,再無輸家。

……

兩道叩門聲,將郁書憫的思緒拉回眼前。

她說一聲“進”,靳淮錚便推門而入。

郁書憫倚著書桌,忍不住拎起唇角:“深宅偏院,小叔叔就這麽闖進來了?”

這稱呼,他已許久未聽她念過。

哦,也不全是。

每一次他要攫取更多的時候,她都會親昵地勾住他的脖頸,溫熱的掌心撫過他肩胛細密的汗,在跪坐沈下身之際,唇瓣貼過他的耳廓,然後在一聲聲暧昧的喘息裏,聽她故意刺激一句,叔叔,慢點,疼。

“怎麽提前走了?”靳淮錚擔心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特意過來看看。

“我怕我坐在那兒,某個人不太自在。”郁書憫擺出一副吃悶醋的樣子,將旁人的話覆述一遍,“十個裏邊有八個在討論靳總的婚事,多搶手。”

到此,他算是明白了。

是她心裏不舒服。

靳淮錚無奈又縱容她般笑了下,朝她走去:“那有點可惜了,後邊的話,某人沒聽著。”

“什麽話?”郁書憫被他釣足好奇心,然而他卻挑眉來了一句,“你猜。”

待到後半程,傅羲燃要提前走,阮枷叫他順路送自己回去。

轉眼間靳淮錚身側的位置空出來,不知哪兒家的大姨趁機坐到這邊來,向靳淮錚打聽情況。

因為是長輩,靳淮錚沒不耐煩地拂她臉面,客客氣氣地推脫道:“前陣子剛交了個女朋友,還沒來得及說。”

“有對象了啊?!”那位大姨顯然很震驚,嗓門一扯,靳鎮北那一桌的都瞧了過來。就連阮枷和傅羲燃都不自覺頓住腳步,走之前看回熱鬧。

靳鎮北頗為意外,露出和藹的笑:“哦?是哪家的姑娘,怎麽都沒聽你提起過。”

靳淮錚從容自若地回答說:“她是江川那兒的。等有合適的機會,肯定帶回來給您瞧瞧。”

……

“那爺爺怎麽說呢?”郁書憫聽得津津有味,邊吃著魚羹,邊追問後續的事情。

但靳淮錚點到為止,故意叫她自行想象。

見他笑中帶著點輕浮,郁書憫頓覺無趣地瞪他一眼,把空碗塞進他手中,賣乖一笑:“麻煩男朋友幫我送回廚房。”

“行。”靳淮錚刻意拖長尾音,形容慵懶。餘光不經意地掠過桌角的那副畫,自賣自誇似的,說一句:“那畫挺好看。”

郁書憫順他視線一瞥,笑罵了句:“不要臉。”

而靳某人欣然接受這三個字,反倒像挨了誇。

離開郁書憫的房間,靳淮錚將這空碗送至廚房。乒鈴乓啷的聲響裏,李嬸正束起圍裙,將滿是油漬的盤子堆在水槽。

“誒,怎麽是靳四先生您——”李嬸深感困惑,送到郁書憫房中的碗怎麽到靳淮錚的手中。

“我剛以為小姑娘身體不舒服,就去瞧了眼。”靳淮錚將空碗擱在水槽裏,伸長手臂時綠檀手串從袖子裏滑出,完全顯露在李嬸的視野中。

那一剎,她恍然大悟。

對,她頭次見這手串,就是在靳淮錚的手上。

靳淮錚察覺到李嬸凝滯的目光,明知故問地笑一下:“怎麽了?”

短短三字,倏然將李嬸游離的思緒拉回。

她在靳家工作多年,自然知曉多管閑事終會害己的道理。

掂掇片刻,嘴一抿,所有的疑惑與猜想全都埋在心底,搖搖頭,順嘴一提:“沒啥。就覺得先生您戴著的這珠串挺好看的。”

靳淮錚垂眸瞥一眼,也沒細答珠串的來歷,只同她說:“去年在南歌孝安寺求來的。再過幾日新年,應該會挺熱鬧。”

李嬸連連應好,唇邊拎起的弧度自始至終都不見垮下,就站在原地,目送靳淮錚離開。那沾有溫水的手揩過腰前的圍裙,動作由緩至停。

這一夜,靳淮錚沒有留宿靳園。

親自去了陸商禹的公寓一趟,將小貓咪接回家。

在此期間,陸商禹強烈控訴小貓咪的八大罪行,包括但不限於深更半夜跳到他身上尿尿,線下版跑酷險些拆家,以及為了方便自個跟女朋友濃情蜜意,把它關進雜物間面壁思過,結果它成精了似的,不僅逃出來,還摁下沙發上的遙控。

“……四哥你懂淩晨客廳突然響起好漢歌有多滲人嗎!!”他還以為見鬼了,嚇得他當時褲子都來不及提,險些萎了。

但此時此刻,罪魁禍首乖巧安分地窩在靳淮錚的懷裏,一副“隨你罵,我喵一句算我輸”的傲嬌死丫頭樣,惹得陸商禹再添一句怨念:“跟你媽一樣。”

結果,他話音剛剛落下,小貓就兇巴巴地喵一聲。

靳淮錚被逗笑,氣死人不償命似的,再添一把火:“聽見沒,不準罵她媽媽。”

陸商禹:“……”

他毫不猶豫地將這倆轟出家門,腦袋夾在門縫裏,沖靳淮錚嚷嚷說:“下回我再幫你倆帶貓,我就是狗。”

說罷,幹凈利落地關上門。

力度之大,砰的一聲,嚇貓貓一跳,更往靳淮錚的懷裏鉆。

他抱著貓,擡腳往電梯的方向走。同時空出一只手從口袋裏摸出手機,打算給陸商禹發幾條消息表示感謝。

點開聊天頁面,還停留在郁書憫代他回的那幾條。

大抵是同個被窩裏睡不出兩種人,靳淮錚依樣畫葫蘆,給陸商禹發一條:[辛苦(玫瑰)(玫瑰)(齜牙笑)]

[陸商禹:……]

[陸商禹:趕你出家門,忘記趕你進黑屋了。]

果斷拉黑——五秒鐘。

再多一秒,他也慫。

郁書憫可不知道靳淮錚抱貓貓回來的這條路多麽“坎坷”,第二日天明,她洗漱穿戴好,推開臥房的門,就看見小anmi穿條特別喜慶的紅色小裙子,仰頭喵一聲。

郁書憫心都要萌化了,露出驚喜的笑。

當跨出門檻時,才發現靳淮錚站在樓梯那兒。右肩抵著墻,姿態懶散地抱臂望著她,眼波溫柔。

“你給她買的?”郁書憫將anmi抱在懷裏,訝然失笑。

“不是。”靳淮錚否認迅速,“靳安好特地送過來的,她還塞了一塊錢在anmi前邊的小口袋裏,壓歲錢。”

「壓歲錢」莫名戳中郁書憫笑點,摸了摸貓貓裙子前邊的小口袋,還真有一枚一塊錢硬幣。

“那咱們吃飯去咯。”郁書憫抱著貓往樓下走,凜冬晨時的微風迎面吹來,將她的劉海撥至前額兩邊。

靳淮錚雙手隨意插著兜,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後。

庭院池塘邊上建有寬敞的四角涼亭,郁書憫與靳淮錚從偏院走出來,有說有笑地穿過游廊,卻沒想到撞見了剛起床不久,正在涼亭內晨練的靳鎮北。

相隔一爿池塘,三束目光毫無征兆地撞在一塊,靳鎮北耍太極步的動作都像被按下暫停鍵,詫異之色湧入眉間,但很快又被疑惑占據。

“阿錚什麽時候回來的?”靳鎮北故作淡定地放松胳膊,將擱在一旁的拐杖重新拿在手中。

他打探起靳淮錚的行蹤,眼神愈發犀利。如果他沒有記錯,靳淮錚昨兒個是離開靳園的,那現在為什麽會跟郁書憫在一塊。

不止他感到詫異。

郁書憫和靳淮錚也沒料想到靳鎮北今天會改到這兒晨練。

“剛回來不久。”靳淮錚神情恢覆如常,瞧不見半點異樣。

和郁書憫並肩走向涼亭的同時,順帶解釋了他在這兒的原因:“去學校前,憫憫托陸商禹照顧她的貓。昨晚給我發消息,讓我今早過來時幫她把貓抱回來。”

這回答聽起來合情合理,但靳鎮北的猜疑不減,視線順勢滑向郁書憫。

“得虧小叔叔不嫌麻煩,不然,我還得多求幾遍商禹哥,讓他今早給我送過來。”

郁書憫輕輕摸著小貓的後背,按照靳淮錚的說辭繼續道,期間不忘看一眼他,眉眼帶笑,卻不見一絲半點的慌色。

而她這句話的言外之意很明顯。

如果不是靳淮錚,那麽,這會兒跟她從偏院裏走出來的,可就是陸商禹了。

“這樣啊?”靳鎮北掌心擠壓著拐杖龍頭處,虎口被硬生生地咯出紅痕。

他在心中忖度片刻,又恢覆平日裏和善的笑,裝模作樣地說教起郁書憫:“咱們這園子住了不少人,有好多雙眼睛盯著。像這種事憫憫以後交代給旁人就好。”

“你也不小了,阿錚又講自己有女朋友,再像以前那樣走一塊,萬一討人誤會,對名聲也不太好。”他們兩人跟著靳鎮北往餐廳的方向走,聽他念叨這些瑣事規矩。

站在他右側的郁書憫佯裝驚訝,隔著靳鎮北,她看向靳淮錚:“叔叔什麽時候交的女朋友,我怎麽沒聽你講過?”

在戲劇學院裏待了兩三年,小姑娘的演技倒是精進不少,故意將這話題拋給靳淮錚,忽悠著靳鎮北都也忍不住添一嘴:“是啊,你這談多久了?”

兩束目光瞬間集中在靳淮錚的身上。

他掀起眼睫,發現小姑娘躲在靳鎮北的視野盲區,意興盎然地沖他笑,似在等他的回答。

靳淮錚坦然:“快一年。”

靳鎮北一時愕然:“你這藏得夠久啊。改明兒有空,帶回來瞧瞧。”

靳淮錚沒答,僅點了個頭。

他不是沒瞧出靳鎮北眼眸裏閃過的一絲算計,也正如他所料想的,那天晚上,靳鎮北就托申毅去細查他過去一年的行蹤。

“根據目前調查出的行跡,靳四先生這一年都沒怎麽跟其他女性有過接觸,也不曾去過江川。反倒是——”申毅筆直站在靳鎮北的書案前,翻動整理好的書面文件。

“反倒是什麽?”靳鎮北沈聲追問,臉色愈發陰沈。

申毅掃過白紙上記錄的時間地點,面露驚疑。

在靳鎮北的氣場壓迫下,他心中更是忐忑萬分,說話的聲音驟減:“……反倒是跟郁小姐有不少的交集。尤其是去年六七月份,郁小姐多次去往靳四先生的……公寓。”

話音未落,靳鎮北突然擡眼,那眸光如鋒利的刀刃抵在申毅的喉頭,聲線壓著滾滾怒火,一字一頓地問:“你確定?”

申毅頓時惶然,戰戰兢兢地迎上靳鎮北的目光:“剛才…特意問過李嬸,她說她看到郁小姐也有一條跟靳四先生一模一樣的手串。聽說是南歌孝安寺裏求來的,而去年八月份,他們兩個都去過那兒。”

尾音消失,書房陷入死寂。

好似火山山脈,在噴發前,外表依舊風平浪靜,但體內滾燙灼人的熔巖已經沸騰洶湧。

靳鎮北怒目切齒地握著拐杖,指節由肉白轉至青紫,甚至壓出未破皮的血痕。

頂燈冷光折射下,那額角的筋脈隱隱凸起,最後氣急之下,直接甩手將桌案上的水杯摔至地面,清脆的一聲,瓷片四分五裂。

申毅鬥膽問:“是否讓靳四先生跟郁小姐過來——”

靳鎮北怒火中燒,咬著字,:“暫時不用。”

他倒是想看看,這兩人在他眼皮子底下,還能怎麽藏。

/

今年的新春比往年快些許,靳園內早早掛起喜慶裝飾。

郁書憫常在池畔的小平臺,抱著貓,安安靜靜地坐在石椅上曬太陽。

偶爾拍幾張照片發到朋友圈,何頌她們就會在群裏歡快蹦跶,聊自己的近況。

隱隱約約聽見腳步聲,郁書憫笑容未收,回頭望去。

是靳鎮北。

他裹著精心剪裁的黑襖,短寸頭發早已花白,在背光下,即便神態和善,但那雙眼睛總藏著深不可測的、時而陰冷的笑意。

就是這樣的人,虎毒食子,雙手沾血。

幫著旁人將她的父親殺害後,依舊可以在她面前假仁假義。

“爺爺怎麽過來了?”郁書憫壓下心底的憤恨,虛與委蛇地做了打開話匣的人。她目光追隨著靳鎮北,直至他坐在她面前。

“沒什麽事兒做,就過來瞧瞧。”靳鎮北身體不便,坐下時稍顯費力,動作僵硬緩慢。

他瞧了兩眼趴在桌面上的貓,隨後又看向郁書憫,像是隨口一問:“這貓是什麽時候養的?”

郁書憫擼貓的動作一滯。

停片刻,輕描淡寫地答一句:“去年。”

“和季家那小子一塊養的?”靳鎮北這話幾乎是緊挨著郁書憫的回答,莫名顯得咄咄逼人。

突然提及季昀驍,郁書憫便覺得不對勁。

和靳鎮北對視一眼,她無奈扯了扯唇角:“當然不是跟他啊爺爺,我們早就沒聯系了。”

“是麽?”靳鎮北端詳起郁書憫,有點遺憾道,“那小子挺不錯的,條件也跟咱們相配,只可惜年紀輕,擔不起什麽事。”

郁書憫默默聽著,沒說話。

提前男友,她有什麽可說的。

直到,靳鎮北拋了句:“那憫憫在那兒之後,都沒再碰見喜歡的人?”

話音落地,仿若擲地有聲。

溫煦明媚的陽光下,郁書憫眼瞼處的睫毛陰影微不可察地顫了顫。

園中清風陣陣,仿若要撩起那層掩蓋“秘密”的薄紗,然而郁書憫挑起唇,刻意在他面前裝糊塗:“沒有。”

時間似乎停滯兩三秒,郁書憫神色如常。

她起身抱起anmi,隨便扯了個借口就準備要走。一舉一動落在靳鎮北眼中,頗有些欲蓋彌彰的感覺。

除夕夜那天,郁書憫去鶴山找靳淮錚,想跟他說靳鎮北已經開始起疑的事。結果進了他家門,空蕩蕩的,唯獨書房亮著一盞燈。

“爺爺他——”郁書憫徑直走向書房,卻看見靳淮錚站在桌案前,蘸墨提筆,不知寫些什麽。

大概他是剛洗過澡,家居開衫外套裏疊一件款式簡單的白襯衫,袖子折至小臂,落筆寫字時筋脈若隱若現。

他頭發吹幹後顯得柔順,低頭時隱約遮住眉,鼻梁上架一副銀邊眼鏡,襯得他溫潤斯文。

“你還有這閑情雅致?”郁書憫覺得自己白著急了。

她走到靳淮錚身邊,發現他在寫春聯。

字字筆鋒遒勁淩厲,和此時外表極不相符,正如他這個人,矛盾多面。

他偏頭朝她笑了笑,詢問她意見:“待會兒貼到門外去,怎麽樣?”

“隨便啊。”郁書憫的心思顯然不在這兒,彎腰鉆過靳淮錚的胳膊,改站在他的臂彎間,占據他的全部視野。

“爺爺他好像知道點什麽了。”郁書憫想問接下來怎麽辦,但靳淮錚答非所問,單手摟過她的腰,另只手握住筆,將橫聯寫完,“那他應該也知道你來我這兒。”

言外之意,靳鎮北有可能會過來。

那一瞬,郁書憫的心中倒置一座沙漏,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未知的一切將要席卷而來,她胸腔裏堆砌起久違的緊張感。

她視線偏移分毫,望著窗外的天,黑雲蔽月,透不見一絲光亮。像一場毀天滅地的海嘯即將登陸孤島,昭示世界末日,在劫難逃。

她忽而沈默,靳淮錚轉頭探她的神情。

以為她在害怕,他笑了下,語氣溫柔道:“憫憫,你還來得及離開。”

走了,即便靳鎮北過來,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他會粉飾好這一切。

但郁書憫搖搖頭,視線重新移至靳淮錚的臉上。

她緩緩擡起手,在他的註視下,幫他摘掉鼻梁上的眼鏡。再無鏡片的阻隔,她直面更為熱切的目光,抿起一抹笑:“我剛剛在想,這點時間能做點什麽。”

假使他已探清一切。

何不如,讓他知曉得更多點。

郁書憫從未在這樣的情境下,同靳淮錚接吻。

他們靠得近,鼻尖親昵地摩挲過,溫熱的呼吸裏,彼此的唇卻若即若離,像虛無縹緲的時間,都不知道會終結在哪一秒。

接著,她雙臂勾住他的脖頸,在逐漸熱烈忘我的吻中,他單手箍緊她的腰,將她抱至桌面。

她的左手下意識垂落,搭在桌面支撐著自己坐穩,卻不小心觸到筆墨未幹的春聯。

她欲擡起,卻被靳淮錚的右手完全覆蓋。

掌心溫熱,未幹的墨洇濕邊角,繪一副耐人尋味的畫卷。周身氣氛逐漸升溫,悄無聲息間,點燃躁動不安的□□。

金屬拉鏈摩擦的輕響無限放大,棉衣外套落地的聲音卻輕如飛絮。

她略微仰起頭,默許他在可觸之地留下他的痕跡,也看著他再慢條斯理地解開她針織衫的扣子。

純白吊帶透出最裏邊的一抹黑,他俯身輕輕吻過她的肩,修長的手不慌不忙地勾掉左邊黑白兩條肩帶。

他餘光不經意地瞥到蘸過墨的筆,一時興起,停下本該繼續的動作。

“你要做什麽?”郁書憫的聲音裏透著點喑啞,不明所以地看著靳淮錚。

但下一秒,微涼的筆尖酥酥癢癢地撫過她的左胸上方,冷與熱交織,她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顫了下,右手抓緊他的袖子,擰出幾條褶痕。

黑墨在白皙的皮膚上開出一片片花瓣。

她看著這朵花,下意識說:“有點像商儀姐的那個紋身。”

“不是鳶尾花。”靳淮錚看著自己勾勒出的圖案,滿意地勾起唇,“是黑玫瑰。”

是颶風裏,我獨你所屬。

是此時,我將為你所有。

……

靳園內,正是除夕宴。

各家往來,熱鬧非凡。

陰沈沈的天,漸漸落下飛雪。

宴席開始前,靳鎮北獨身一人在燭火通明的祠堂裏點香參拜。

燃起的火焰發出細微的劈啪聲,襯得走廊外申毅的腳步聲急切。他站在門口,朝靳鎮北稍稍欠身。

“郁小姐,的確出門了。”

“靳淮錚呢?”

“不出意外,應該在鶴山。”

靳鎮北臉色愈發陰冷,點香過後,他面朝各列牌位,莊嚴鄭重地躬身低頭。

再起身時,他的視線掃過最前排的一列,最後落在「靳永鋮」三字上。

一字一頓吩咐道:“去鶴山。”

然而話音剛落,門外突然一陣風,吹滅香案最左側的紅燭。

燈滅,窗簾拉得嚴絲合縫。

唯剩沙發旁的落地燈亮著。

灰色的雲朵沙發柔軟,橙黃燈光籠罩下,暧昧的氛圍好似落日時分飲過一杯微醺的果酒。

郁書憫坐在靳淮錚的腿上,幫他脫去外套時,毛衣帶起輕微的靜電,勾起她的發尾。

還未來得及整理,視野顛倒一瞬,她身陷於沙發與他之間,發絲如水墨暈開。

安靜的空間裏,荷爾蒙氣息彌漫著,他指尖滑入她的指縫,十指相扣。

他吻得並不兇,好似有許多的耐心引導她,同她纏綿,像春夜裏的一場綿綿細雨。

漸漸地,她看燈影輕晃。

她不知時間是否殆盡,只想當下擁緊他,細密的喘聲裏,她如墮雲霧中,腦海中再容不下其他。

或許,雪還要下一陣。

他們,還能在無人打擾之處,再相愛片刻。

……

冰冷的車燈照亮前方蜿蜒曲折的道路。

輪轂疾轉,碾過薄雪。

靳鎮北坐在車內,透過窗,看那兩棵石榴樹枝幹相纏,逐漸變得清晰,也逐漸向他靠近。

直至,完全靜止不動地佇立在他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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