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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墨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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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墨展

隨郁書憫落座, 李嬸給她與靳君朝添置碗筷。

玄黑臺面搭寒江雪奢石轉盤的圓桌宛若一幅水墨丹青,早餐菜單每日一換,皆為傳統中餐。

郁書憫接過李嬸遞來的碗筷, 正要起身舀粥, 靳鎮北轉動圓桌,將粥移至她面前。

“要開學了, 憫憫準備得怎麽樣?”靳鎮北眉舒目展, 露慈藹的笑, 像佛龕裏受供奉的神像。

大概是因為靳淮南和裴瓊枝在, 郁書憫的言行舉止不由得內斂許多, 朝靳鎮北淺顯地笑了下,答說:“前些天羲燃表哥給我整理了考題,難度感覺還可以。”

話畢, 郁書憫舀了半碗粥, 然後坐下。

鮮鹹口的海鮮粥,浮在表面的蝦仁橙紅飽滿,她不緊不慢地吃了一口, 靳鎮北的問話對象從她轉至身旁的靳君朝, “那君朝作為哥哥,在學校也得多照顧妹妹。”

“我知道。”靳君朝淡然回答。

久不吭聲的裴瓊枝忽而附和一笑,往郁書憫的方向挑去一眼, 意有所指道:“爸,你就是瞎操心。學校統共就那麽幾個地方,憫憫那麽聰明, 說不定校內地圖瞧一眼就都記住了。”

言外之意, 是讓郁書憫沒事別多麻煩靳君朝。在場的人都聽得懂,郁書憫更是不例外。

她垂首捏著勺, 漫不經心地攪了兩下,似在思考些什麽。

忽然,她疑惑地說了句:“這蝦好奇怪,多了張嘴。”

郁書憫這一句話搶在靳君朝出聲前,隨後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哦,是我看錯了。”

她彎彎的眉眼給人以單純的感覺,佯裝聽不懂裴瓊枝言外之意,乖乖應好:“嗯,我到時候問同學就好,畢竟哥哥還得忙競賽,我確實不該占用他太多時間。”

正話反說,誰又不會呢。

郁書憫不是事事都忍氣吞聲的脾性,她待人處事很簡單,旁人對她怎麽樣,她自然也會還以什麽。

她這番“懂事”的言論,反倒更襯得裴瓊枝心眼小。

但在座的人心裏都有一面明鏡,至少郁書憫知道,她拙劣的演技是逃不過靳鎮北的眼睛,可靳鎮北順她的話,幫腔道:“一家人談什麽麻煩不麻煩的。”

老爺子都這樣說了,裴瓊枝也只好訕訕一笑。

原以為是個軟柿子,現在發現,倒像個能隨時紮人一下的野薔薇。

這話題到此為止,之後都是他們在談生意。

郁書憫聽不懂,也沒什麽興致聽,囫圇解決掉半碗粥,和靳鎮北知會了一聲就先行離開餐廳。

走出來的剎那,清風吹過,郁結在胸腔的悶氣似乎也一並被卷走。

正要回臥房,郁書憫揣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是靳淮錚的消息:

[靳淮錚:叔叔在門口等你。]

這麽快?!

郁書憫摁滅了手機屏幕,懟著臉,隨手捯飭了一下自己的頭發,快步向大門走去。

果不其然,靳淮錚的車靜靜地泊在道旁。

郁書憫不假思索地拉開副駕駛的門,定睛一看,駕駛座上的人並不是靳淮錚,而是陳伯。

視線機械般地扭至後座,靳淮錚正坐在左側。穿著一身高定修身的黑西裝,沈穩矜貴,黑發精心打理梳至三七側分,襯得眉眼凜冽硬朗。

察覺到目光,他合上手中文件,擡睫看向郁書憫,微微彎起唇,說:“今天不是叔叔開車,坐這兒來。”

郁書憫“哦”了一聲,關上副駕的車門,隨後弓身坐進後座,靳淮錚的右手邊。

她的視線無意掠過文件,看到“靳氏”兩個字。

她一時好奇,便順嘴問了句:“叔叔待會兒還要去忙工作嗎?”

“嗯。”靳淮錚頓了一秒,“不過,上午的時間是專門空出來陪你去那個展的。”

郁書憫怔了一瞬,忽地想起那日在山莊,陸商禹說他原本是沒有空的,是因為她感興趣嗎?

思緒游離之際,靳淮錚從文件夾的底部抽出一張銅版紙打印的展會宣傳小冊,遞到她的眼前,“你可以先看看這個。展覽是陸商禹以陸氏慈善基金的名義和美院達成的公益合作項目,待會兒你要是有喜歡的畫,可以跟叔叔說。”

在聽靳淮錚簡單介紹的同時,郁書憫認真翻閱了幾面宣傳冊,展館內部經設計,頗具古意。

展出的畫作也不止出自美院學生,翻到底,郁書憫驚詫地發現這展覽還邀到了頗負盛名的書畫家臧明江。

靳淮錚餘光瞥過,給她解釋說:“那是陸商禹的外公。二哥小的時候學書畫,你爺爺還托他幫忙指導一二。”

不僅僅是靳永鋮。

靳淮錚高中的時候,靳鎮北也讓他向臧明江學習,那會兒他想討靳鎮北歡心,一整個暑假都在埋頭精進繪畫功底。

旁人學畫,是為修身養性,可他心思不正,急於求成,臧明江沒再繼續教他了。

陸商禹試圖借走的那幾幅畫,是他為數不多得臧明江稱讚的作品。

可那些畫的存在似乎提醒他,曾經費盡心思討好父母之死的幫兇的樣子多麽愚蠢可笑,故一直封存於畫室,再未見天光。

所以,靳淮錚最後給陸商禹的那幅畫,是他的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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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覽設在城中玻璃藝術館,周遭草木綠植蓊郁,冬日陽光柔和溫煦,斜映過環館的河流,穿透澄凈的玻璃落在墻面整齊有序的畫作,水墨在光影間變幻,如縠紋一般蕩漾。

郁書憫跟隨靳淮錚的腳步,進館後,順手從志願者手中接過一本更為厚實的導覽手冊,裏邊詳細闡釋每幅展畫的信息和靈感源,以及寓意。

她翻看了兩頁,忽然胳膊被人輕拽了一下,向左踉蹌了兩步,再擡眸時,視野所及是靳淮錚的喉結。

她一剎心悸,周身漸漸被他身上的氣息圍攏,夾在他倆之間的手冊,邊角略微擠得變形。

他似笑非笑地說:“看路,要撞墻上了。”

郁書憫怔怔側首,還真有一堵隔墻離她一步遠。

她心中似有一場餘震,指腹撫過邊角的褶皺,像板塊撞擊的痕跡。

沒有撞上麽。

再往前走幾步,她望見陸商禹滿面春風地沿自動扶梯下至一樓,朝他們跑過來時,頭頂發絲歡快地上下跳動,像鬧騰的薩摩耶,後來才知他是過來傳話的。

他看著郁書憫,開門見山地說:“憫妹妹,我外公說要見你呢。”

郁書憫詫異:“見我?”

不僅她,連靳淮錚的表情都變得困惑。

陸商禹吊兒郎當地聳聳肩,示意自己也不清楚原因,補充了句:“而且他還說,只見你一個人。”

郁書憫不由得蹙眉暗忖。

思來想去,只能是和她父親有關。

或許,是她不得而知的父親舊事呢。

想到這,郁書憫點點頭,“那麻煩陸商禹哥哥帶個路。”

“好。”陸商禹爽快答應,走時還不忘同靳淮錚說句,“四哥你先慢慢逛——”

靳淮錚:“知道了。”

隨後,他望著郁書憫和陸商禹走遠了的背影,默默思忖原因。

他漫無目的地走,直至盡頭,臧明江的畫作擺在最中央。

醺黃的燈光下,不少人駐足圍觀。

好幾年前的作品了。

重山疊巘,樓閣宮闕,寥寥數筆勾勒雄渾壯闊的水墨江山。但墨色蒼穹正中央,浮雲間若隱若現的不是月亮,是正午的太陽。故這幅畫作的名字叫——《奪月》。

靳淮錚卓然而立在人群中,有位學生志願者鬥膽走近,同他搭話說:“臧老先生的作品一向暗藏玄機,每幅都有令人費解的巧思,迄今還沒人搞懂這日月顛倒的原因。”

靳淮錚目光始終落在那一瞥懸日。

淡聲說:“因為日月顛倒,是亂象。”

/

陸商禹領郁書憫至二樓休息區,臧明江正坐在靠窗的沙發椅,自然光下,熱茶煙霧時隱時現。

他穿著灰色中式唐裝,滿鬢霜白,精神矍鑠。安安靜靜地靠坐在那兒,宛若一幕時代舊影,窺不見半點利欲,風骨依存。

“外公——”陸商禹叫了他一聲,“我幫你把人帶來了。”

待他回頭,郁書憫同他相望。

以前她總摸不透父親到底和誰相像,靳淮南精明,靳鎮北亦是披著面具的笑面佛,現如今她好似有了答案。那種看淡名利,退避紛爭的松弛感,一模一樣。

臧明江看出她的拘束,和藹一笑:“小姑娘要是不介意,隨商禹叫我外公就行。”

郁書憫莞爾點頭,隨即坐在他對面,主動探話:“不知道外公找我過來,是因為什麽事?”

陸商禹將人送到就離開了。

眼下只有他們兩個。

臧明江不疾不徐地給她倒了杯熱茶,說:“前段時間我有工作在身,錯過你父親的葬禮。只好借這次機會,叫你過來聊聊天。”

“小叔叔跟我說,爸爸在您這兒學過幾年畫。”

“我從來沒收什麽學生,看在你爺爺的面上,破例教了他們兩個。”臧明江伸手,將茶杯擱在郁書憫面前,“他倆都有天賦,但,靳淮錚這人——”

他陡然停頓,似在思考該用什麽詞匯形容。

最後道出四個字:“別有用心。”

郁書憫不解。

臧明江繼續說:“他明明很討厭這些,卻又要裝出很有興趣,何苦為難自己,我就沒繼續教他了。”

郁書憫默然不語,不知怎的,想到上回和靳鎮北在院中下棋。

腦海裏似有一場風暴,她擰眉,不太確定地猜測說:“和爺爺有關?”

臧明江笑而不語,似在說,不然你覺得他為什麽能留在靳園。

又或者,靳鎮北真的考慮過,要讓靳淮錚成為第二個靳永鋮。那種經年累月的淬煉和模仿,讓郁書憫在初次見到靳淮錚時,萌生他同父親相似的錯覺。

臧明江視線下落,停留在郁書憫擱桌面的手冊,倏然轉換話題:“今天外公也選了幅作品展出呢,不知道憫憫看到了沒有。”

“看到了。”郁書憫如實回答,並道出困惑,“但我不太懂,夜晚為什麽出現的是太陽。”

他的用意是什麽。

眾說紛紜。

……

直至最後,臧明江也沒同她講明白。

下樓時,她的思緒徘徊在他的那番話中。

“晝夜變幻,日月交替,是亙古不變的規律,可有人占了不該占的位置,因果循環,造成亂象。”

“憫憫,你父親的選擇是對的。至於他的死,或許就是很多年前種下的果。”

父親的死,難道不是意外麽。

誰又占了不該占的位置呢?

那一瞬,她仿若走近了迷霧重重的森林,瞧不清眼前的路。

臧明江還同她說,若是有興趣,他可以教她書畫。拋開一切談,郁書憫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待電梯至一樓,她環顧一周,想找尋靳淮錚的身影,卻發現他身邊站著位女志願者。

醋味在展館內蔓延。

郁書憫小聲嘀咕:“孔雀開屏,招蜂引蝶。”

“你說四哥?”陸商禹神出鬼沒,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身後,猝不及防地嚇了她一跳。

回頭見陸商禹試圖告狀,郁書憫一著急,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還不小心踩了他一腳,疼得陸商禹只能“唔唔唔”地嚎叫。

郁書憫察覺到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訓狗似的,毫無威懾力地命令他:“不許叫!”

然而,晚了。

靳淮錚朝他們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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