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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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密林從中, 雨霧彌漫，枯黃的樹木盡顯蕭瑟之感。
一匹純黑駿馬疾馳其中，震開的雨珠四散開來, 引得鳥雀小獸驚慌狂奔。
馬背上的人弓腰屈膝，後臀幾乎沒落在馬鞍上, 玄色披風跟在身後鼓鼓飛揚，猶如一只蒼鷹低處盤桓。
魏含璋握著韁繩，目光望向前方，已經穿過幾道曲折回路, 每當快要看到盡頭又是轉向更深的叢林, 此處地勢覆雜，極易躲避，若非居住在附近, 恐轉來轉去迷失方向。
慧能師父跟他提了個條件，但他尚未想好要魏含璋作甚，於是暫且記在賬上, 日後不管慧能提什麽，他都得答應。
破舊木屋出現在視線中時，魏含璋的雙腿下意識夾緊, 一瞬不瞬地盯著那兒, 唯恐一眨眼便會消失。
離木屋幾步遠, 駿馬緩了速度，他翻身跳下去, 因著慣性踉蹌了幾步後, 他直直朝門口方向走去, 越走越快，手要夠到門框, 他倏地站定身體。
深深吸了口氣。
推門，眼睛死死盯著屋內唯一的木床。
褪色的帷帳耷拉下來，被門口的風吹得搖來蕩去，床尾露出一抹月華色裙角，帳內的人影若隱若現。
魏含璋覺得口幹舌燥，心像被薄刃劃開一條細細的口子，血流出來，不致命，但這種疼纏綿繾綣，細水流深。
他走上前，一把撩開帳子。
在看到妹妹的瞬間，他膝蓋一軟，咚的一聲跪倒在地。
渾身脫力，雙手在此刻微微顫抖，他大口喘息，像一條被扔到岸上瀕臨窒息的魚。
許久，他握了握自己的手，手心全是汗，冰涼涼的像石頭一樣，他反手放在頸間，暖熱後伸出去，先是觸到她的臉，是溫熱的，柔軟的。
手指一點點上移，拇指擦著她的眼睫，以極輕的動作挪到她腮邊，烏發淩亂地壓在身下，濡濕的幾綹貼在皮膚上，小臉通紅。
魏含璋低頭，努力呼吸，他覺得胸口悶滯，像一口氣頂在喉嚨處，脹的厲害。
他摩挲著握住她的手，十指交叉緊緊箍住，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感知她的確就在面前。
兩天兩夜，他找了她兩天兩夜，也擔心了兩天兩夜。
從沒想過有一日想找她時，完全沒有方向，他以為不管她在哪兒，只要他想見她，都一定能見到。
屋外起了風，吹得門哢噠合上，屋內的光線也暗淡下來。
他慢慢起身，眼睛始終盯著她的臉，坐在床沿後，神思漸漸冷靜，目光才往下挪，只一眼，便僵住。
妹妹的衣領半敞著，露出鎖骨下的皙白肌膚，左側開的大些，月華色小衣帶子松松垮垮掛著，沒有系上。脖頸處的皮膚偶有紅痕，像是被人揉出來的。
魏含璋覺得身上某處開始發熱，然後快速蔓延，將那股熱潮貫穿全身。
他從未看過的景致，從未想過會以這種方式看到。
故而他怔了少頃，然後快速扭開頭。
這不該是他看的。
他垂眸，腦中翻雲倒海一般。
那該是誰看的。
裴朔？
他心中泛冷。
定了會兒神，他垂著眼皮轉過去，俯下身去找出那兩條小衣帶子，帶子窩在散開的青絲間，不能弄疼她，便得慢慢來。
他很是耐心的挑揀，她的香氣也若有似無地飄入鼻間，令他本該沈穩的動作變得虛飄，他試了幾次才成功，捏住兩條帶子打了個結，放在她肩頭。
捏住左側衣襟提高，雙手將其合攏後，剛要松開，便覺眼前人影一晃，那小人猛虎撲食般沖過來，一口咬住他手腕。
尖銳的牙齒刺破皮膚，她用了十足的力氣，瞬間咬出血來。
疼。
魏含璋攥緊了拳頭，指甲摳進掌心。
沒有預期的回擊，被咬的人甚至在忍受她的兇猛。
蕭含玉疑惑地減了一絲氣力，卻沒徹底松開，直到那人的手輕輕拍她後背，喚她“嘉嘉。”
她才擡起頭來，唇角帶著血，眼睛瞪得滾圓，一點點，水霧暈開，暈成大片後啪嗒掉下來。
一顆接著一顆滾落。
她委屈地瞪著他，淚珠充滿眼眶後沿著腮頰不斷地掉，斷了線般。
蓬亂著頭發，面上遮不住的害怕不安，強裝鎮定，幾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又在此刻因看到魏含璋而歡喜繼而委屈。
魏含璋恍若沒有覺出疼來，靜靜地看著她，等她。
然後她朝自己撲過來，他抱住她。
“哥哥...哥哥”
胸前衣裳被她的淚打濕，她窩在那兒像稚鳥找到巢穴，整個人埋進懷裏，蜷縮成小小的一團。
連日來的擔驚受怕因魏含璋而徹底發洩出來，她對著歹人沒哭沒怯，就算惶恐極了也沒有低頭，可哥哥來了，她忽然覺得很怕。
魏含璋虛虛抱著她，感受她在懷裏顫抖哭泣的無助，他心如刀絞，只恨不能替她分擔一點。
“哥哥在，嘉嘉不要怕。”
他想告訴她，還想說些別的安慰，但翻來覆去始終只有這幾個字。
“哥哥在。”
他有千言萬語，但能說出口的，只有這些。
蕭含玉披著發，低頭時看到自己並不整齊的衣裳，臉微微發燙，雙手攏著衣領趿鞋跟上他。
魏含璋解了自己的披風，從後將她裹住，系好綢帶後扶正兜帽，低眸，看到她通紅的眼睛，他沒說話，伸手攏了攏帽沿，只露出上半張臉來。
騎馬回去時，她就坐在自己身前，魏含璋低頭便能看到她的發絲，一綹綹隨風鉆入自己頸間。或許是不再害怕，此時她稍微端正了身子，與他隔開些許距離。
寶相寺側門，魏含璋牽著蕭含玉的手匆匆進入，此處僻靜無人，有條小路可徑直折返回住處。
他在前走的很快，卻也能顧及到蕭含玉的步幅，邊走邊撥開兩側的花枝樹杈。
陰雲密布，蒼穹宛若濃墨浸染，黑的分不清白晝夜晚。
顧氏看到推門而入的兩人，先是一驚，旋即一喜，最後涕淚縱橫地握住她的手，話也斷斷續續。
“玉娘，你可當真急壞姨母了。”
蕭含玉也跟著哭，兩人抱在一塊兒，外頭雷聲轟鳴。
魏含璋讓趙嬤嬤找了套幹凈衣裳，便兀自離開。
濃雲壓在頭頂，天不時被劈開口子，又倏然合上，近在咫尺的雷聲叫人聽得膽寒。
何氏跟何吉祥看著門外那道人影，不約而同對視了下，方才兩人走到顧氏院裏，偏不湊巧，正好撞到魏含璋和一個著玄色披風的人回來。
那人不管是身形還是姿態，儼然就是蕭含玉的模樣。
她們想開口，卻被魏含璋一記冷眼乜來，只好生生把話咽回去。
“姑母，嫂嫂那位表兄好似活閻王，我害怕。”
“別看他眼睛就成，他在吏部做過，名聲不好，當時京裏不少人拿他止小兒夜啼。”
何吉祥：“他拉著的那個人，是不是嫂嫂。”
何氏捏著帕子：“自然是她。”
何吉祥：“他會不會過來，過來....”
電閃雷鳴間，一道頎長的身影立在院中，兩人驚得瞪大雙眼。
魏含璋叩門，何吉祥有些哆嗦，何氏咽了咽喉嚨，問：“魏大人有事？”
“嗯。”
“那，進來說？”
魏含璋推開門，卻沒往屋裏走，只站在門口用一雙幽眸盯著她們。
何氏擠出個笑，僵硬的維持著體面，何吉祥則垂首站在原地，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樣詭異莫測的天氣，難免叫人胡思亂想。
“我平生不喜亂嚼舌根之人，也不想因此造上殺孽。”
何氏心裏咯噔一下，笑也笑不出來了。
何吉祥則腿一軟，險些直直栽過去。
他聲音很平靜，但這話的狠毒成都不亞於鍘刀懸在頸上，而麻繩細的快要斷裂。
“日後我若聽到關於妹妹的閑言碎語，我不會放過始作俑者。”
他負手站在那兒，眸色深沈，“令郎在教坊司、賭坊欠下一屁股債，想必裴夫人還沒收到追債的登門，禮部有幾位官員與我相熟，這份案底我會酌情留下。”
何氏被拿捏住命門，一時間又恨又氣，卻沒有任何法子。
本朝入仕不管是科考舉薦還是蔭蔽都不能有案底，否則一律不予錄用。
何氏鉆營許久，擎等著給裴江買個前程，眼見著快有眉目，斷不能在此緊要關頭前功盡棄。
她笑了下，道：“咱們是一家人，誰都希望彼此好，我是玉娘婆母，豈會做那等愚蠢腌臜之事？魏大人放心便好，我會護著玉娘，保準什麽閑話都沒有。”
當真是打碎了牙往肚子裏咽。
被晚輩這樣要挾，侮辱，何氏顏面蕩然無存。
外頭開始下雨，門依舊開著，忽明忽暗的院裏，枯葉被吹卷著拍向四處。
何氏瞪大的眼睛發紅，何吉祥扯了扯她衣袖，小聲道：“姑母，我想回家了。”
何吉祥再也不敢住下去，短短幾日她看的清楚明白，她要對付的人不只是蕭含玉，還有信陽侯府，侯府裏那些她這輩子都不敢對視的人。
他們在，她如何敢跟蕭含玉爭搶？
為了個名分，她不至於不要命了。
翌日清早，搜山的官兵也都發了公文，說是山匪已經捉到，一應出行盡可恢覆。
何氏本還想等蕭含玉一起上車，但趙嬤嬤過去傳話，說是侯夫人舍不得姑娘，待會兒便讓蕭含玉跟著侯府的馬車，一路送回裴家。
她也說不了什麽話，只能含笑答應。
登車時，蕭含玉看到魏含璋纏著紗布的手腕，不由怔住，魏含璋朝她看來，見她盯著自己手腕出神，便收手背到身後。
兄妹兩人仿佛又恢覆到進寺廟前的狀態，不冷不熱，幾乎也不主動搭話。
馬車停在裴府門口，顧氏拉著她的手囑咐再三，讓她回去後誰都別說，此事魏含璋已經處理妥當，沒有人知道她曾被綁出寶相寺。
蕭含玉撩開車簾，看到等在外面的魏含璋，他面色淡淡，伸出沒被咬的那只手攙她。
“哥哥，對不起。”
她抓著他手掌下車，面對面與他道歉。
魏含璋嗯了聲，也沒再說什麽。
蕭含玉不適應他的冷漠，盡管先前便有人總說他冷的像冰，可在侯府的魏含璋，對她總是句句皆有回應，眉眼間也從不如此敷衍。
他仿佛厭煩了自己。
蕭含玉心知肚明，遲早會有這麽一日，她該習慣才是。
“嘉嘉！”
有人騎著馬跳下來，精健的身姿宛若驚鴻，以極其敏捷的速度來到她跟前，上氣不接下氣，滿眼都是歡喜，他只看著她，明亮的眼睛越看笑意越多。
“嘉嘉，我...”正要說話，又看到旁邊人，忙拱手一抱，道：“兄長！”
魏含璋頷首，“新軍令頒布後，軍中可有異動？”
裴朔：“兵士都還好，只有些將領存逆反心理，不過時日久了便也不敢再計較，畢竟新軍令事關國力，誰也不敢在此事上胡作非為。”
“好，如此我們回了。”
他騎上馬，餘光瞥見裴朔悄悄握住妹妹的手，心下一動，揚鞭前行。
走遠後，忍不住回頭。
裴府門口哪裏還有人影，他笑，笑自己惡心的可怖。
一面將妹妹推回她喜歡的人懷裏，一面又妄想她心裏也同自己一樣，哪怕只有一點點的喜歡。
他覺得自己簡直齷齪到極致，懷著這等卑劣的心，偏要裝出個禁欲君子的姿態。
回府後，廖藉將搜山的情形大致回稟一番，末了說道：“大人說的那處木屋，原先是獵戶所居，屋內弩/箭以及其他鐵器都已生銹，我打聽過周圍人，都說獵戶在很多年前便死了。”
“屍體埋在哪兒？”
“就在木屋後一裏地，屬下去看過，上頭雜草叢生，應該沒有後人。”
“繼續查，但所有人換成普通百姓裝束，找出脖頸有傷的，不管傷口如何，帶回審問。”
“是。”
顧氏聽聞原先想綁的人是自己後，驚得半晌回不過神來，她張著嘴，好一會兒問：“綁我？為何要綁我？”
“對方說母親想殺她，但沒殺成，所以今日來討你性命。沒想到妹妹在床上，母親逃過一劫。”
顧氏後怕，倘若那夜睡著的是她，被綁走的是她，她便決計沒有命活著回了。
對方要她的命，為何？
她不明白。
魏含璋將慧能的話轉給她，顧氏連連搖頭，皺眉，不解：“娘是用過手段，但娘不至於要她們性命，多是給銀子或用旁的勢力逼走。
那些女人大都上不得臺面，哪裏需要殺人？”
“那母親為何拿大筆銀子去買鸚鵡，難道母親不知對方身份？”
顧氏冷笑：“你爹做下的孽，我根本就不想細數，但凡是個長得俊俏的女子，但凡他能勾到手，他便不會放過。我嫁給他後，很久才發現他那堆爛攤子，他不要臉，我還要。
那麽多，我怎麽記得過來，全是貼自己嫁妝打發的，我也算仁至義盡，我沒有哪裏對不住她們！”
說到最後，想著對方居然想要自己的性命，顧氏忍不住拍案憤怒：“早知今日，還不如當時一刀一個全剁了。”
....
密林中的霧氣未散，雨後天更冷，著百姓衣服的兩人相繼離開後，躲在樹後的人才出來。
吊兒郎當抱著雙臂，外頭朝旁邊人努了努嘴：“那小娘子的哥哥是要趕盡殺絕啊。”
旁邊人看他一眼，冷冷說道：“讓你放人，為何要故意將她衣領解開，小衣弄散？”
“這麽美的娘子，我當然也想嘗嘗滋味。”他摸著嘴，想起親她臉的那下，果真是又軟又香。
“所以，不怪他要殺了你。”
“哈？”那人笑，轉而往前靠在旁邊人身上，不以為意道，“哥，咱倆是一條船上的，我若淹死，你也活不成。”
旁邊人扭過頭，露出一張溫潤斯文的臉，正是懷王門下風頭正盛的探花郎沈敬之。
“沈耀，你最好別再試探他底線，否則我真的不能保證自己護得住你。”
兩人同母異父，當初母親遭人設計從火海死裏逃生後，便帶著沈敬之一路南逃，後為維持生計委身於獵戶，生下沈耀。沒多久，獵戶便死了，母親帶著他們兄弟二人繼續搬遷，直到抵達甘州，才終於安定下來。
只是母親對兩人要求不同，她讓沈敬之讀書練字光耀門楣，讓沈耀劈柴做活供養補給，她的偏愛明目張膽。甚至幼時在沈耀啼哭委屈時，她也絲毫不心軟，告訴沈耀，他這一輩子都得為哥哥而活，他要哥哥手裏的刀，誰傷害哥哥阻礙哥哥，誰就得死。
臟活，他來做。
盛名，哥哥來享受。
沈耀長臂一橫，壓在沈敬之肩上：“哥哥，從小到大，都是我在保護你。”
他拉開自己的衣裳，露出肚皮上斑駁的傷口，臉上掛著笑，右手指在每一個傷處。
“你去先生家默書，我去接你，天太黑你掉落山去，是我爬著將你背回來的，這兒，這是傷口。”
“你去縣學讀書，豪紳家的小郎君欺負你，娘叫我給你報仇，我把他和他的手下打的滿地找呀，這三處就是當時被踹斷肋骨留下的印記，當時我以為自己活不成了。”
他不想說，松開手背過身去。
“哥，咱們兩個，你有你要做的事，我有我要做的事，誰也別管誰，行不？”
他舉起手揚了揚，頭也不回地離開。
他們兄弟二人，自小便被教著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從沒有像其他孩子那般享受父母的關愛，享受兄友弟恭的和樂。他們很清楚自己是什麽，工具，武器，一切能讓母親報覆回去，體驗快感的東西。
沈敬之厭煩著，卻也無可奈何地陷落著，淤泥將他和沈耀圍裹起來，越積越多，逃不開，最終跟著變成一灘爛泥。
他低頭嗅了嗅衣襟，仿佛還有一絲女孩的氣息。
鮮活，生動，令人貪戀。
那夜他推門進去，綁在床上的女娘猶如驚弓之鳥，明明怕極了，但不肯低頭，高傲矜貴地“瞪著”他。
他餵她吃東西，她不肯，怕被毒死。
然後她忽然皺眉，向他靠近，偷偷嗅他身上的味道：“你不是白天那個。”
沈敬之不出聲。
她便往前又靠了靠，反綁在身後的雙手無法支撐，她的腦袋一下撞到他肩膀，然後她忽然啟唇，想說什麽，又咽回去。
他知道，她猜出自己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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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從中, 雨霧彌漫，枯黃的樹木盡顯蕭瑟之感。
一匹純黑駿馬疾馳其中，震開的雨珠四散開來, 引得鳥雀小獸驚慌狂奔。
馬背上的人弓腰屈膝，後臀幾乎沒落在馬鞍上, 玄色披風跟在身後鼓鼓飛揚，猶如一只蒼鷹低處盤桓。
魏含璋握著韁繩，目光望向前方，已經穿過幾道曲折回路, 每當快要看到盡頭又是轉向更深的叢林, 此處地勢覆雜，極易躲避，若非居住在附近, 恐轉來轉去迷失方向。
慧能師父跟他提了個條件，但他尚未想好要魏含璋作甚，於是暫且記在賬上, 日後不管慧能提什麽，他都得答應。
破舊木屋出現在視線中時，魏含璋的雙腿下意識夾緊, 一瞬不瞬地盯著那兒, 唯恐一眨眼便會消失。
離木屋幾步遠, 駿馬緩了速度，他翻身跳下去, 因著慣性踉蹌了幾步後, 他直直朝門口方向走去, 越走越快，手要夠到門框, 他倏地站定身體。
深深吸了口氣。
推門，眼睛死死盯著屋內唯一的木床。
褪色的帷帳耷拉下來，被門口的風吹得搖來蕩去，床尾露出一抹月華色裙角，帳內的人影若隱若現。
魏含璋覺得口幹舌燥，心像被薄刃劃開一條細細的口子，血流出來，不致命，但這種疼纏綿繾綣，細水流深。
他走上前，一把撩開帳子。
在看到妹妹的瞬間，他膝蓋一軟，咚的一聲跪倒在地。
渾身脫力，雙手在此刻微微顫抖，他大口喘息，像一條被扔到岸上瀕臨窒息的魚。
許久，他握了握自己的手，手心全是汗，冰涼涼的像石頭一樣，他反手放在頸間，暖熱後伸出去，先是觸到她的臉，是溫熱的，柔軟的。
手指一點點上移，拇指擦著她的眼睫，以極輕的動作挪到她腮邊，烏發淩亂地壓在身下，濡濕的幾綹貼在皮膚上，小臉通紅。
魏含璋低頭，努力呼吸，他覺得胸口悶滯，像一口氣頂在喉嚨處，脹的厲害。
他摩挲著握住她的手，十指交叉緊緊箍住，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感知她的確就在面前。
兩天兩夜，他找了她兩天兩夜，也擔心了兩天兩夜。
從沒想過有一日想找她時，完全沒有方向，他以為不管她在哪兒，只要他想見她，都一定能見到。
屋外起了風，吹得門哢噠合上，屋內的光線也暗淡下來。
他慢慢起身，眼睛始終盯著她的臉，坐在床沿後，神思漸漸冷靜，目光才往下挪，只一眼，便僵住。
妹妹的衣領半敞著，露出鎖骨下的皙白肌膚，左側開的大些，月華色小衣帶子松松垮垮掛著，沒有系上。脖頸處的皮膚偶有紅痕，像是被人揉出來的。
魏含璋覺得身上某處開始發熱，然後快速蔓延，將那股熱潮貫穿全身。
他從未看過的景致，從未想過會以這種方式看到。
故而他怔了少頃，然後快速扭開頭。
這不該是他看的。
他垂眸，腦中翻雲倒海一般。
那該是誰看的。
裴朔？
他心中泛冷。
定了會兒神，他垂著眼皮轉過去，俯下身去找出那兩條小衣帶子，帶子窩在散開的青絲間，不能弄疼她，便得慢慢來。
他很是耐心的挑揀，她的香氣也若有似無地飄入鼻間，令他本該沈穩的動作變得虛飄，他試了幾次才成功，捏住兩條帶子打了個結，放在她肩頭。
捏住左側衣襟提高，雙手將其合攏後，剛要松開，便覺眼前人影一晃，那小人猛虎撲食般沖過來，一口咬住他手腕。
尖銳的牙齒刺破皮膚，她用了十足的力氣，瞬間咬出血來。
疼。
魏含璋攥緊了拳頭，指甲摳進掌心。
沒有預期的回擊，被咬的人甚至在忍受她的兇猛。
蕭含玉疑惑地減了一絲氣力，卻沒徹底松開，直到那人的手輕輕拍她後背，喚她“嘉嘉。”
她才擡起頭來，唇角帶著血，眼睛瞪得滾圓，一點點，水霧暈開，暈成大片後啪嗒掉下來。
一顆接著一顆滾落。
她委屈地瞪著他，淚珠充滿眼眶後沿著腮頰不斷地掉，斷了線般。
蓬亂著頭發，面上遮不住的害怕不安，強裝鎮定，幾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又在此刻因看到魏含璋而歡喜繼而委屈。
魏含璋恍若沒有覺出疼來，靜靜地看著她，等她。
然後她朝自己撲過來，他抱住她。
“哥哥...哥哥”
胸前衣裳被她的淚打濕，她窩在那兒像稚鳥找到巢穴，整個人埋進懷裏，蜷縮成小小的一團。
連日來的擔驚受怕因魏含璋而徹底發洩出來，她對著歹人沒哭沒怯，就算惶恐極了也沒有低頭，可哥哥來了，她忽然覺得很怕。
魏含璋虛虛抱著她，感受她在懷裏顫抖哭泣的無助，他心如刀絞，只恨不能替她分擔一點。
“哥哥在，嘉嘉不要怕。”
他想告訴她，還想說些別的安慰，但翻來覆去始終只有這幾個字。
“哥哥在。”
他有千言萬語，但能說出口的，只有這些。
蕭含玉披著發，低頭時看到自己並不整齊的衣裳，臉微微發燙，雙手攏著衣領趿鞋跟上他。
魏含璋解了自己的披風，從後將她裹住，系好綢帶後扶正兜帽，低眸，看到她通紅的眼睛，他沒說話，伸手攏了攏帽沿，只露出上半張臉來。
騎馬回去時，她就坐在自己身前，魏含璋低頭便能看到她的發絲，一綹綹隨風鉆入自己頸間。或許是不再害怕，此時她稍微端正了身子，與他隔開些許距離。
寶相寺側門，魏含璋牽著蕭含玉的手匆匆進入，此處僻靜無人，有條小路可徑直折返回住處。
他在前走的很快，卻也能顧及到蕭含玉的步幅，邊走邊撥開兩側的花枝樹杈。
陰雲密布，蒼穹宛若濃墨浸染，黑的分不清白晝夜晚。
顧氏看到推門而入的兩人，先是一驚，旋即一喜，最後涕淚縱橫地握住她的手，話也斷斷續續。
“玉娘，你可當真急壞姨母了。”
蕭含玉也跟著哭，兩人抱在一塊兒，外頭雷聲轟鳴。
魏含璋讓趙嬤嬤找了套幹凈衣裳，便兀自離開。
濃雲壓在頭頂，天不時被劈開口子，又倏然合上，近在咫尺的雷聲叫人聽得膽寒。
何氏跟何吉祥看著門外那道人影，不約而同對視了下，方才兩人走到顧氏院裏，偏不湊巧，正好撞到魏含璋和一個著玄色披風的人回來。
那人不管是身形還是姿態，儼然就是蕭含玉的模樣。
她們想開口，卻被魏含璋一記冷眼乜來，只好生生把話咽回去。
“姑母，嫂嫂那位表兄好似活閻王，我害怕。”
“別看他眼睛就成，他在吏部做過，名聲不好，當時京裏不少人拿他止小兒夜啼。”
何吉祥：“他拉著的那個人，是不是嫂嫂。”
何氏捏著帕子：“自然是她。”
何吉祥：“他會不會過來，過來....”
電閃雷鳴間，一道頎長的身影立在院中，兩人驚得瞪大雙眼。
魏含璋叩門，何吉祥有些哆嗦，何氏咽了咽喉嚨，問：“魏大人有事？”
“嗯。”
“那，進來說？”
魏含璋推開門，卻沒往屋裏走，只站在門口用一雙幽眸盯著她們。
何氏擠出個笑，僵硬的維持著體面，何吉祥則垂首站在原地，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樣詭異莫測的天氣，難免叫人胡思亂想。
“我平生不喜亂嚼舌根之人，也不想因此造上殺孽。”
何氏心裏咯噔一下，笑也笑不出來了。
何吉祥則腿一軟，險些直直栽過去。
他聲音很平靜，但這話的狠毒成都不亞於鍘刀懸在頸上，而麻繩細的快要斷裂。
“日後我若聽到關於妹妹的閑言碎語，我不會放過始作俑者。”
他負手站在那兒，眸色深沈，“令郎在教坊司、賭坊欠下一屁股債，想必裴夫人還沒收到追債的登門，禮部有幾位官員與我相熟，這份案底我會酌情留下。”
何氏被拿捏住命門，一時間又恨又氣，卻沒有任何法子。
本朝入仕不管是科考舉薦還是蔭蔽都不能有案底，否則一律不予錄用。
何氏鉆營許久，擎等著給裴江買個前程，眼見著快有眉目，斷不能在此緊要關頭前功盡棄。
她笑了下，道：“咱們是一家人，誰都希望彼此好，我是玉娘婆母，豈會做那等愚蠢腌臜之事？魏大人放心便好，我會護著玉娘，保準什麽閑話都沒有。”
當真是打碎了牙往肚子裏咽。
被晚輩這樣要挾，侮辱，何氏顏面蕩然無存。
外頭開始下雨，門依舊開著，忽明忽暗的院裏，枯葉被吹卷著拍向四處。
何氏瞪大的眼睛發紅，何吉祥扯了扯她衣袖，小聲道：“姑母，我想回家了。”
何吉祥再也不敢住下去，短短幾日她看的清楚明白，她要對付的人不只是蕭含玉，還有信陽侯府，侯府裏那些她這輩子都不敢對視的人。
他們在，她如何敢跟蕭含玉爭搶？
為了個名分，她不至於不要命了。
翌日清早，搜山的官兵也都發了公文，說是山匪已經捉到，一應出行盡可恢覆。
何氏本還想等蕭含玉一起上車，但趙嬤嬤過去傳話，說是侯夫人舍不得姑娘，待會兒便讓蕭含玉跟著侯府的馬車，一路送回裴家。
她也說不了什麽話，只能含笑答應。
登車時，蕭含玉看到魏含璋纏著紗布的手腕，不由怔住，魏含璋朝她看來，見她盯著自己手腕出神，便收手背到身後。
兄妹兩人仿佛又恢覆到進寺廟前的狀態，不冷不熱，幾乎也不主動搭話。
馬車停在裴府門口，顧氏拉著她的手囑咐再三，讓她回去後誰都別說，此事魏含璋已經處理妥當，沒有人知道她曾被綁出寶相寺。
蕭含玉撩開車簾，看到等在外面的魏含璋，他面色淡淡，伸出沒被咬的那只手攙她。
“哥哥，對不起。”
她抓著他手掌下車，面對面與他道歉。
魏含璋嗯了聲，也沒再說什麽。
蕭含玉不適應他的冷漠，盡管先前便有人總說他冷的像冰，可在侯府的魏含璋，對她總是句句皆有回應，眉眼間也從不如此敷衍。
他仿佛厭煩了自己。
蕭含玉心知肚明，遲早會有這麽一日，她該習慣才是。
“嘉嘉！”
有人騎著馬跳下來，精健的身姿宛若驚鴻，以極其敏捷的速度來到她跟前，上氣不接下氣，滿眼都是歡喜，他只看著她，明亮的眼睛越看笑意越多。
“嘉嘉，我...”正要說話，又看到旁邊人，忙拱手一抱，道：“兄長！”
魏含璋頷首，“新軍令頒布後，軍中可有異動？”
裴朔：“兵士都還好，只有些將領存逆反心理，不過時日久了便也不敢再計較，畢竟新軍令事關國力，誰也不敢在此事上胡作非為。”
“好，如此我們回了。”
他騎上馬，餘光瞥見裴朔悄悄握住妹妹的手，心下一動，揚鞭前行。
走遠後，忍不住回頭。
裴府門口哪裏還有人影，他笑，笑自己惡心的可怖。
一面將妹妹推回她喜歡的人懷裏，一面又妄想她心裏也同自己一樣，哪怕只有一點點的喜歡。
他覺得自己簡直齷齪到極致，懷著這等卑劣的心，偏要裝出個禁欲君子的姿態。
回府後，廖藉將搜山的情形大致回稟一番，末了說道：“大人說的那處木屋，原先是獵戶所居，屋內弩/箭以及其他鐵器都已生銹，我打聽過周圍人，都說獵戶在很多年前便死了。”
“屍體埋在哪兒？”
“就在木屋後一裏地，屬下去看過，上頭雜草叢生，應該沒有後人。”
“繼續查，但所有人換成普通百姓裝束，找出脖頸有傷的，不管傷口如何，帶回審問。”
“是。”
顧氏聽聞原先想綁的人是自己後，驚得半晌回不過神來，她張著嘴，好一會兒問：“綁我？為何要綁我？”
“對方說母親想殺她，但沒殺成，所以今日來討你性命。沒想到妹妹在床上，母親逃過一劫。”
顧氏後怕，倘若那夜睡著的是她，被綁走的是她，她便決計沒有命活著回了。
對方要她的命，為何？
她不明白。
魏含璋將慧能的話轉給她，顧氏連連搖頭，皺眉，不解：“娘是用過手段，但娘不至於要她們性命，多是給銀子或用旁的勢力逼走。
那些女人大都上不得臺面，哪裏需要殺人？”
“那母親為何拿大筆銀子去買鸚鵡，難道母親不知對方身份？”
顧氏冷笑：“你爹做下的孽，我根本就不想細數，但凡是個長得俊俏的女子，但凡他能勾到手，他便不會放過。我嫁給他後，很久才發現他那堆爛攤子，他不要臉，我還要。
那麽多，我怎麽記得過來，全是貼自己嫁妝打發的，我也算仁至義盡，我沒有哪裏對不住她們！”
說到最後，想著對方居然想要自己的性命，顧氏忍不住拍案憤怒：“早知今日，還不如當時一刀一個全剁了。”
....
密林中的霧氣未散，雨後天更冷，著百姓衣服的兩人相繼離開後，躲在樹後的人才出來。
吊兒郎當抱著雙臂，外頭朝旁邊人努了努嘴：“那小娘子的哥哥是要趕盡殺絕啊。”
旁邊人看他一眼，冷冷說道：“讓你放人，為何要故意將她衣領解開，小衣弄散？”
“這麽美的娘子，我當然也想嘗嘗滋味。”他摸著嘴，想起親她臉的那下，果真是又軟又香。
“所以，不怪他要殺了你。”
“哈？”那人笑，轉而往前靠在旁邊人身上，不以為意道，“哥，咱倆是一條船上的，我若淹死，你也活不成。”
旁邊人扭過頭，露出一張溫潤斯文的臉，正是懷王門下風頭正盛的探花郎沈敬之。
“沈耀，你最好別再試探他底線，否則我真的不能保證自己護得住你。”
兩人同母異父，當初母親遭人設計從火海死裏逃生後，便帶著沈敬之一路南逃，後為維持生計委身於獵戶，生下沈耀。沒多久，獵戶便死了，母親帶著他們兄弟二人繼續搬遷，直到抵達甘州，才終於安定下來。
只是母親對兩人要求不同，她讓沈敬之讀書練字光耀門楣，讓沈耀劈柴做活供養補給，她的偏愛明目張膽。甚至幼時在沈耀啼哭委屈時，她也絲毫不心軟，告訴沈耀，他這一輩子都得為哥哥而活，他要哥哥手裏的刀，誰傷害哥哥阻礙哥哥，誰就得死。
臟活，他來做。
盛名，哥哥來享受。
沈耀長臂一橫，壓在沈敬之肩上：“哥哥，從小到大，都是我在保護你。”
他拉開自己的衣裳，露出肚皮上斑駁的傷口，臉上掛著笑，右手指在每一個傷處。
“你去先生家默書，我去接你，天太黑你掉落山去，是我爬著將你背回來的，這兒，這是傷口。”
“你去縣學讀書，豪紳家的小郎君欺負你，娘叫我給你報仇，我把他和他的手下打的滿地找呀，這三處就是當時被踹斷肋骨留下的印記，當時我以為自己活不成了。”
他不想說，松開手背過身去。
“哥，咱們兩個，你有你要做的事，我有我要做的事，誰也別管誰，行不？”
他舉起手揚了揚，頭也不回地離開。
他們兄弟二人，自小便被教著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從沒有像其他孩子那般享受父母的關愛，享受兄友弟恭的和樂。他們很清楚自己是什麽，工具，武器，一切能讓母親報覆回去，體驗快感的東西。
沈敬之厭煩著，卻也無可奈何地陷落著，淤泥將他和沈耀圍裹起來，越積越多，逃不開，最終跟著變成一灘爛泥。
他低頭嗅了嗅衣襟，仿佛還有一絲女孩的氣息。
鮮活，生動，令人貪戀。
那夜他推門進去，綁在床上的女娘猶如驚弓之鳥，明明怕極了，但不肯低頭，高傲矜貴地“瞪著”他。
他餵她吃東西，她不肯，怕被毒死。
然後她忽然皺眉，向他靠近，偷偷嗅他身上的味道：“你不是白天那個。”
沈敬之不出聲。
她便往前又靠了靠，反綁在身後的雙手無法支撐，她的腦袋一下撞到他肩膀，然後她忽然啟唇，想說什麽，又咽回去。
他知道，她猜出自己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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