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31章

關燈
第31章

殿中供奉著普賢菩薩, 每年開春前後,人群摩肩擦踵,香火綿延不絕, 無數求考試登榜求功名利祿的學子蜂擁而至,都為能心想所成而拼命積攢功德, 每每煙霧彌漫,整個寶相寺都能看到此處的盛景。

而現下時值深秋,又逢冷雨,殿內外僻靜幽深, 只偶爾幾聲鳥鳴破空而出, 樹木上的水隨風曳下。

魏含璋只在她進門時應了聲,之後便提筆專心抄經,仿佛將她跟自己那張案幾隔離開來, 他跪坐在那兒,白皙的臉上冷的不近人情,垂著眼皮, 也看不清此刻在想什麽,只是筆尖唰唰落下一列列小字,靜謐的空間裏, 像一只胖蠶飛快啃噬桑葉。

蕭含玉見他不欲搭理自己, 便往佛像前添了柱香, 走到功德簿前,信手翻開幾頁, 也不知想起什麽, 唇微微翹起, 剛要提筆,又連忙偷偷扭頭用餘光看了眼魏含璋。

他目不斜視, 神色肅穆,端身立在案幾前似渾然忘我的境界。

蕭含玉松了口氣,挽著袖口在紙上寫下心願,寥寥幾筆,寫完用手掌扇風,墨跡幹涸後迅速蓋上簿子。

眼下回去也沒甚可消遣的,左右不過同姨母聊天談心,她又不願將私密事講給姨母聽,便在魏含璋對面坐下,先是擦了擦案上灰塵,然後找來紙張毛筆,發現沒有經書,便又重新站起來,走到魏含璋跟前。

她覺得哥哥今日有些奇怪,就好像從不信鬼神的人忽然魔障了。他是坐在那兒虔誠抄經,但渾身上下一動不動,只右手飛快上下書寫,甚至連自己過去時,眼皮都沒擡一下。

蕭含玉覺得不對勁兒,走了兩步折返回去,“哥哥,你怎麽了?”

她拖過蒲團扶著案幾在他旁邊跪坐下去,輕輕歪過腦袋想看魏含璋此刻的神情,他目不斜視,自始至終都垂著眼皮極其投入,手中筆走龍游,神色端肅冷厲。

但或許是因為沒有用膳,此刻臉色發白,唇也不大有血色,看起來很疲憊,又不知疲憊。

蕭含玉跪坐在那兒,一時間不知該什麽。

嫌隙一旦產生,饒是關心也變得如鯁在喉。

“哥哥先去齋堂用飯吧,趙嬤嬤給你留了小竈。”

“哥哥?”她聲音輕柔,像是怕驚擾了他的專註。

魏含璋沒擡頭,只輕啟薄唇淡聲回了句:“不需。”

蕭含玉只好從他案上抽出一本心經,抱著回到對面。

鼻間的氣息浮動,檀香取代了女孩的香氣,魏含璋默默吸了口,緩緩吐出,他不能看她,尤其是覺察出心意之後,他覺得他不配看她。

若被妹妹發現自己懷有這般惡心的念頭,她一定會嚇壞的。

蕭含玉倒是沒多想,只覺得他有心事。方才姨母說他為朝事所累,無暇自顧,約莫便是與懷王一派政見相左,起了沖突,就連裴朔回府偶爾也會提起他們發生的爭執,可見態勢嚴重到何等地步。

陛下的身子,到底如何,或許也只身邊那些親近之人才能知曉。

蕭含玉抄經,不同於魏含璋的疾走,而是徐徐緩緩,將每個字雕琢一番落在紙上,心經本身字數不多,她又是用來打發時間的,故而抄了大半個時辰才完成。

手腕發酸,腰背也酸,她擡眼看向對面。

方形大鼎立在當中,裊裊煙霧如同一面巨大屏障,將他的身影困在虛無中一般,時而清晰時而朦朧。

她只抄了半個時辰便覺得累,那哥哥呢,抄了這麽久,豈不是比她更累?但他一直沒有停,跪在那兒比普賢菩薩還要威嚴。

可菩薩是泥塑的,他終究是肉體凡胎,不管遇到什麽事兒,身子垮了便什麽都沒了。

蕭含玉起身離開,人剛跨出門檻,魏含璋手裏的筆微微一抖,擡眼,目光落在她扶著門框出去的背影上。

她鮮少跪坐,站起來時膝蓋打彎,似要喊疼,但不知為何覷了自己一眼後忍住,她悄悄用手捶膝蓋,然後往外走。

魏含璋合上眼睛,腦中不敢有一絲空隙。他默背抄完的經書,直至滾瓜爛熟也不停,一遍一遍周而覆始。

一旦停下,他便會不受克制地想她,覬覦她,對她生出不該有的齷齪想法。

他不能放任自己沈溺,錯的,便該早早撥亂反正。

他自己都覺得惡心,何況是妹妹。

決計不能讓她看出自己的可惡心思。

但,她又回來了。

月華色衣裙勾著纖細的人兒,烏發簡單盤成單髻,簪著一對玉蘭花簪,清雅秀氣。

她右手提著食盒,左手攏著披風,走路時腳步輕快,不時被四周的鳥雀吸引目光,到底年紀還小。有僧彌經過,她便裝出沈穩端莊的模樣,小臉微低,步伐溫和。

遠遠看著她,魏含璋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那種悸動像在土壤裏埋下一顆種子,雨水滋潤後,種子拼命想鉆出硬殼,但他必須拿石頭把種子壓在土裏,不能露頭,不能見光。

因為一旦萌芽,便會拱開土壤想要汲取更多,索要更多,若當真走到哪一步,才是真的沒了回頭路。

種子只能待在黑漆漆的土裏,只他一個知道便好了。

他相信自己能處理好,既弄明白了緣由,只要一步步按照計劃的去做,就像每回處理朝務,終究是能圓滿的。

沒什麽事解決不了。

感情也是。

“哥哥。”她站在門口,笑盈盈地沖他提起食盒,“我給你送飯來了。”

腦中的經文如退潮般散去,於是又有了縫隙,她的月牙似的眼睛,微微一笑時露出的牙齒,她舉起食盒時的纖纖玉指...輕而易舉跑進來,安營紮寨般找好角落,乖乖住下。

魏含璋靜默無聲地回望,指甲用力摳著筆桿,不能流露出一絲情緒,不能有眼神的變化,要更冷靜更淡然更從容。

蕭含玉拂開裙擺跪立在他手邊,雙手捧著食盒蓋子挪開,一碗菜粥,一碟素炒黃芽菜,一碟菘菜,兩個熱騰騰的饃。

她看了眼案上的紙張,又去看他,見他還是垂眉耷眼,便自作主張將紙都收起來,放到腳邊。

只剩下他手裏的筆,她猶豫了下,開口道:“哥哥,先用飯吧,待會兒便涼了。”

他氣色也不好,整個人看起來陰郁沈悶。

蕭含玉咬了咬唇,放緩呼吸等著他說話,他眼睫動了下,卻沒擡頭,略有烏青的眼底滿是疲憊,鼻翼左側因光線緣故亦有淺淺陰影,他不似蕭含玉在侯府時那般溫潤,像秋天枝頭的落葉,沒甚生機。

許久,才從唇間溢出兩個字:“不餓。”

蕭含玉沒由著他,躬身上前握住筆桿,他卻握的更緊,筆尖在紙上晃了晃,掉下一滴墨。

“再過一刻鐘,你先回去。”

蕭含玉不信,不松手:“你先用飯,你用完我便走。”

兩人誰也不肯妥協。

蕭含玉的手指碰到他的手背,魏含璋一僵,旋即臉色驟變,他蹙著眉,瞳仁急劇收縮,就在蕭含玉想開口詢問時,他忽然松開,雙手落在腿上。

整個過程好似遇到駭人可怖的東西,令他避之不及。

蕭含玉低頭看了眼自己,沒有奇怪的地方,也沒有蛇蟲螞蟻。

“哥哥?”她睜大眼睛盯著他,“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沒有。”聲音冷的沒有溫度。

蕭含玉了然,應當是氣自己的,朝事繁忙,她又不聽話,諸事堆到一起自然不痛快。不過她並不害怕,因為他現下拿她毫無辦法,還有四個多月才到時間,在那之前他們會好好待她。

“哥哥?”她又伸手,窄袖往下滑了一些,露出丁點腕骨。

魏含璋扭過頭去,“哥哥?你再不愛惜身子,姨母該擔心了。方才我去找趙嬤嬤,趙嬤嬤跟我說,姨母為著你的事,打算回京後同幾位官眷夫人走動走動。

懷王的事急不得,他們故意引起矛盾其實並非針對哥哥,或許他們另有所圖,只是故布迷障。

你想,陛下仁慈但也多麽英明,他一定是按兵不動觀察著這位好弟弟,不到萬不得已,陛下不會動他,所以懷王才會肆無忌憚地蹦跶。

盡管囂張,但他不敢越界,他知道如何控制分寸,既能保全性命不讓陛下狠心,又能發洩悶氣,逞一時之快。

在我看來,懷王像個孩子,橫沖直撞的試探,其實大局都把握在陛下手中。陛下能定下心來,哥哥也不用過度焦慮。”

殿內除了魏含璋,便只有普賢菩薩在,故而蕭含玉沒有遮掩,將自己對此番變動的理解剖析給魏含璋聽。

她說的頭頭是道,甚是有些秘聞魏含璋不曾告訴她,她卻憑著自己的直覺全都猜對。

但---

魏含璋的註意力根本不在這兒,他只用餘光便看到了一切。她的面龐細膩白凈,唇一張一合,塗了口脂般柔潤嫣紅,一定是柔軟的,甘甜的。

他胡思亂想著,偏面上仍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

魏含璋覺得自己可笑,攥了攥拳,壓低嗓音克制著思緒:“我說了,你先出去。”

蕭含玉戛然而止,明亮的眼睛像是一下沒了光,她張了張嘴,終是沒再辯解,怏怏地站起身,沒精打采地出了門。

魏含璋覺得自己濕透了,出過汗的後背像大雨淋過,狼狽冰冷。

他看了眼食盒,然後合上蓋子,深吸一口氣,繼續抄經。

凈心,凈心。

傍晚,慧能師父著小僧彌來喚他過去,說今日萬事皆宜,想送他一支解惑簽。

魏含璋笑,婉拒。

小僧彌便見原話告知慧能師父,慧能師父不肯罷休,從禪房出來,主動尋他。

“旁人都千辛萬苦求我解簽,大人為何連我禪房都不敢進去?”

魏含璋掀開眼皮,“不是不敢,是不想。”

慧能撚著檀木珠串,坐在對面的蒲團上,也不惱,面帶慈笑望著他,“想不想我不知,敢不敢你最清楚。”

“師父不必跟我玩文字游戲,我說了不信,便沒打算相信。”

慧能的眼睛清亮,像能看透萬物:“你都不敢試,怎知絕路不能逢生?柳暗不能花明?倘若我恰巧能解你心中困惑,能叫你峰回路轉呢?”

慧能一把年紀,面上除了歲月痕跡外,盡是隨遇而安的坦然自在。

魏含璋看著他,忽而扯了扯唇角,不語。

慧能又道:“不信我?”

魏含璋:“是。”

毫不猶豫。

慧能哈哈笑起來:“這麽多年,沒人說不信我,除了你。”

“魏大人,亂你心者,在此深山。”

魏含璋垂著眼皮,慧能看不出他神色,而魏含璋本就沒打算叫他看出神色。他在官場營生,若那般容易洩露情緒,豈會在幾年內做到如今位子。

少頃,他擡起幽眸,反問:“若師父想說,不若告訴我那日是誰與你遞交的鸚鵡,緣何能找到你來說和,此人現在在哪兒?”

一連三問,慧能怔了瞬。

“師父可有誠心?”

慧能搖頭:“我答應了對方,便不好再告知大人。”

“如此,我便也沒甚想問師父的。”

還真是塊又硬又滑的石頭,慧能對他愈發有興趣,便不再執著解惑,而是與他談經論道,在普賢菩薩殿內待了一個時辰,方意猶未盡。

“我且給大人一個承諾,不管往後哪一日找我,只要是大人,每日都是宜蔔卦。”

京城找他算命的官員官眷不少,不但要將就慧能的日子,還要付上豐厚酬金,他這樣對待魏含璋,自覺很是得體了。

魏含璋頷首:“多謝師父施惠。”

廟裏天黑的早,又沒甚消遣,故而蕭含玉翻了幾頁經書便洗漱上床,趙嬤嬤叩門,叫走顧氏。

她原本想等著姨母回來,可倚靠在布枕上好一會兒,上下眼皮一直打架。實在熬不住,便徹底躺下,揪著被沿闔眸小憩。

說是小憩,片刻便陷入沈沈的睡眠中。

一道細微的響聲,有人從外推開門,進入的剎那,將蕭含玉給顧氏留的燈滅了。

魏含璋白日跪著抄經,膝蓋腫起來,睡不著,便沿著後山一直走,走到半山腰俯瞰,寺廟裏的燈幾乎全都熄滅,他才往回折返。

途徑母親的房間,他稍微停頓腳步,屋裏黑漆漆的,沒有動靜。

今夜母親留妹妹一同住下,竟也沒有說私房話,這麽早便睡了。

魏含璋疑惑,走近些豎起耳朵,還是沒有聲音,仿佛屋內沒人一般,安靜的有些古怪。

他猶豫要不要進去,擡手叩門前,聽到身後有人說話。

“璋哥兒,你站在這兒作甚?”

魏含璋看見顧氏,心裏霎時竄出一絲不好的感覺,“母親去哪了?”

顧氏蹙眉:“我去找慧能師父求了個平安符。”

這麽晚去求平安符,說出來魏含璋是不信的,應當還是為著魏韻的事,但他沒深究,轉頭又看向屋門,問道:“嘉嘉在裏面?”

趙嬤嬤接話:“是,奴婢離開時,姑娘正要洗漱上床,此刻怕是睡著了。”

魏含璋松了口氣。

顧氏見他滿面疲容,很是心疼:“當值累,禮佛也累,索性山上無人打擾,可以睡個好覺。快回去吧,明兒早咱們去看師父開壇講法。”

魏含璋擡眸看了眼楹窗,與顧氏道別。

他走了幾步,便聽到屋門啟開的吱呀聲,停住,轉過身來。

趙嬤嬤攙著母親進去,從內合上門,接著屋裏的燈亮起來,搖搖晃晃映出兩個身影。

魏含璋等著,他要確認妹妹在屋裏,安然無恙。

也不知為何,方才他的心好像被人攥緊,又松開,此刻不上不下地懸在半空,很慌,說不上來的緊張。

其實他很想什麽都不顧,就進去看看,看見她躺在那兒然後馬上出來。

但他又覺得自己臟,滿腦子穢物,不能進去。

他等的很焦灼,哪怕才只過去片刻而已。

忽然,“咚”的一聲,他心跳停住。

接著屋內傳出慌亂的腳步聲,趙嬤嬤和母親焦急地說話聲,他沖過去,門從內打開。

趙嬤嬤急的直跺腳:“郎君,姑娘她不見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