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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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大雨滂沱, 洗凈夏日最後一絲熱意。
空氣裏冷的令人打顫，風再刮起，簡直像快要入冬了。
裴朔將自己的外裳裹給蕭含玉, 拂了把雨水便折返回宮，蕭含玉窩在車內, 上下牙碰著，簾子一晃，外面的風便鉆進來，她打了個噴嚏, 腦中亂亂的。
魏含璋位高權重, 又多謀善論，若要用權勢將裴朔調離自己，只消稍稍推波助瀾便能易如反掌。自己雖離開了侯府, 可只要還在京城，便處處受人掣肘。
她知道急不得，就算裴朔答應下來也不可能一蹴而就。他身兼要職, 手裏掌兵，且陛下有意歷練想讓他擔起裴老將軍之前的護衛京城之責。裴朔要處理很多事，不可能想走便走, 必須是合理的調任, 又不能影響朝堂布局。
前段日子官員升遷貶謫, 動靜那般大，連身處後宅的蕭含玉都覺出異樣, 更何況他們前朝臣子。
官眷私底下議論, 說的隱秘但也能聽出些意思。都道陛下在強撐病體為太子鋪路, 為了能叫他得心應手，這才有官員變動。
關於陛下身體染疾命不久矣的傳言從未斷過, 但也從未真的落實，陛下身邊的禦醫守口如瓶，脈案也全由幾位禦醫聯合封存，便是陛下想看也得讓中常侍一道道的印信通關。
若陛下當真病篤，那裴朔還能走得開嗎？
眉蕪吩咐小環去燒熱水，自己則將蕭含玉的濕衣裳褪下，抱來厚實的被褥將她包裹起來，只露出濡濕的腦袋，頭發貼在臉頰，睫毛一綹綹的黏在眼上。
“姑娘可別病了，廖嬤嬤已經去煮姜湯水了，等會兒喝兩碗，蒙著被子發發汗才好。”
蕭含玉又打了個噴嚏，此刻攏著被褥臉色蒼白如紙，緩了好久還是手腳冰涼。
眉蕪在那查日子，忽然一拍腦門，哎呀出聲：“壞了，這兩日正好趕上姑娘月信，這可怎麽辦，又淋了雨，可別肚子疼。”
剛要轉頭往外去，冷不防看到屏風後站著的人，眉蕪嚇了一跳，忽然回神，結巴道：“郎...郎君，你怎麽來了？”
魏含璋黑眸深邃，冷冰冰地站在那兒，瞥了眼眉蕪，低頭將身上的雨水拂落。他半邊身子和袍尾全都濕透，頭發也盡是水痕，但他身量筆直，如松竹般站在原地，就像一塊冷玉。
看著便覺得不寒而栗。
蕭含玉聽到動靜，也是驚了瞬，但只一瞬後，便將腦袋朝裏，裹著被子躺在床上。
躺下後又想起忘了落帷帳，猶豫要不要去時，魏含璋已經走過來。
他身形高大，甫一站定便猶如翠微壓頂，濃濃的逼仄感令蕭含玉屏了呼吸。
“疼不疼？”
他後知後覺記起日子，知道她快要月信，饒是生著氣還是想來看看，不親眼瞧著她無恙，他放不下心。
蕭含玉甕聲甕氣：“不疼。”
說完，鼻子一酸，又是一個噴嚏。
溫熱的手落在她額頭，她閉上眼裝睡，魏含璋的手掌跟裴朔不同，他手掌寬闊，十指修長，握筆的關節會有硬繭，其餘處綿白柔軟。
掌心停在她額頭，遲遲沒有移開，蕭含玉悄悄往下挪，他垂眸，看她不停眨動的睫毛，心下一笑，將手拿開，那人立時偷偷喘了口氣，仍舊不睜眼。
到底是孩子心性，幼稚。
“你方才說那些話，是何意思？”他沒有坐在床沿，擡眼往旁邊掃去，自行拖來一把圓凳挨著她坐下。
蕭含玉：“哥哥以為是什麽意思？”
魏含璋略有些惱：“你說話從來坦白，何時學的遮掩躲避？”
蕭含玉扭過頭，睜開眼睛瞪著他，雖還未開口，可滿臉都寫著氣鼓鼓三個字。
魏含璋也瞪她，他只差明著點出裴朔來了，事到如今，他覺得妹妹變成這幅樣子，裴朔有脫不開的幹系。因為他，妹妹離開魏家，因為他，妹妹同自己疏遠，更是因為他，妹妹敢跟自己質問。
一個那樣好的小娘子，溫溫柔柔，這麽快便成了膽大妄為的潑辣性子，連規矩都渾忘了。
他惱她，氣她，但也怕惹惱她，這位小娘子的壞脾氣，實打實是自己慣出來的。
“我沒有遮掩，我說的很明白了。”
“你說了什麽？現在重覆給我聽。”
“我忘了。”
“你七歲讀書兩三遍便能背誦全文。”
“我長大了，變笨了不成嗎？”
“不成。”
他跟以前一樣，還是那麽自以為是，他習慣掌控，便不管對方如何不情願也要等到回答。
蕭含玉攏著被子爬起來，臉色蒼白，瞳仁愈發漆黑。
“哥哥追過來，便是要來審問我的嗎？”
魏含璋挑眉，不置可否。
“我如今不是侯府玉娘，我是裴家新婦，就算哥哥同我關系好，也該通傳一聲才能進來。否則叫旁人瞧見，指定要說我品行不端。”
她正義凜然地瞪著他，魏含璋冷冷覷著，沒有反駁，只是像看孩子一樣看著她，直看的蕭含玉底氣不足，但又不願表現出來，微仰著下頜，眉心微蹙，眼眸圓圓。
“我是你哥哥。”他說的很平靜，像在告訴她，也像在自言自語，沒有起伏。
蕭含玉：“哥哥也不可以。”
“那誰可以？”
“自然是我夫郎，裴朔。”
魏含璋閉了閉眼，睜開時笑了笑，擡手想給她把甩過來的頭發抿到耳後，她固執地躲開，他臉色驟變，眉眼如同蓄積了風暴，陰晦濃黑。
蕭含玉看的膽戰心驚，她知道他當真動怒了。
“你以為是我將他困在舍人院，不讓他回裴家？以為我不喜歡他，所以千方百計阻止你們在一塊兒？”
蕭含玉不說話，魏含璋伸出手掌握住她半張小臉，強行逼她看向自己：“回我。”
蕭含玉自然不能講真話，只得硬著頭皮點了點頭：“你看見他，總是不給好臉色，你還灌他酒。”
“嘉嘉，在你心裏哥哥是不是比不上一個才認識幾天的男人。”
他這樣問，蕭含玉覺得難受。
憑心而論，在不知內情前，魏含璋待她特別好，只要她想要的想做的，他都會讓她去做。因為魏韻常在芍香院待著，比起她，蕭含玉有時覺得自己才是魏含璋的親妹妹。
但知道了內情，她又怎能一直當他是那個最好的哥哥。
她咬著唇，拼命忍下眼淚：“你若認他，我便不再這樣了。”
“哪樣？”魏含璋輕笑，“是跟我決裂再也不理會我了嗎？”
蕭含玉不說話，魏含璋的手指捏的她很疼，她想掙開，他偏不叫她得逞，眼神也變得惡狠狠，全然不覆溫柔體貼。
他這種神情很是陌生，令蕭含玉生出畏懼。
“哥哥，你別這樣，我害怕。”
魏含璋冷冷睨著她，忽然松了手指，再看她下頜處，已然被自己捏出蒼白的印子。
“很好，你很出息，為了個男人連我都不要了。”
“我沒有，是哥哥不肯俯就。”
“嘉嘉，我也明明白白告訴你，關於裴朔，我不喜歡，且這輩子都不會承認他。至於你要不要跟我決裂，那是你的決定，但不管你怎麽決定，你都是我信陽侯府的人！”
蕭含玉氣哭：“你不講理。”
魏含璋起身，忽然扭頭朝外叱問：“誰在那兒？！”
何吉祥的手一抖，熱燙灑出來，她被那氣勢嚇得雙股顫顫，魂不附體，幾乎下意識便想逃，可不敢，便低下頭戰戰兢兢留在原地。
“妾是裴家遠親，何吉祥。”
魏含璋轉過身負手而立，居高臨下將人掃了眼，神情森冷：“裴夫人何氏的侄女？”
何吉祥點頭：“回大人，是。”
“誰允你進來的？”
何吉祥快要端不住湯碗，哆嗦著稍微擡了下眼皮，又極快垂落：“妾以為屋裏只有嫂嫂一人...，妾是奉姑母之命專程給嫂嫂送老母雞參湯的，姑母說嫂嫂淋雨虛寒，喝些雞湯暖和身子。”
魏含璋的視線落在那碗雞湯上，何吉祥捏緊手指，大氣不敢出。
蕭含玉見她嚇得不輕，開口道：“你放下雞湯回吧，替我謝謝婆母。”
何吉祥猶豫了下，只片刻，便依從她的吩咐將雞湯放在桌上，福了一禮後頭也不敢擡的離開。
她本來該多待會兒的，姑母說今日蕭含玉進宮去看過裴朔，回來後她身上披著裴朔的外裳，既見過裴朔，應當也說過話。若今日裴朔回來最好，何吉祥能趁機見一眼，在裴朔跟前留下點印象。若他回不來，也無妨，跟蕭含玉說會兒話沒準也能探聽出些消息，算是試試口風。
可何吉祥被嚇到了，屋裏那位大人渾身上下籠著霜雪般，逼得人根本不敢直視。
她去的剛巧，聽到他們心平氣和的“爭吵”，之所以說心平氣和，是因為兩人誰都沒有拔高音調，誰都在用克制的音量同彼此較勁。
仔細回想，他們“爭吵”的源頭仿佛於自己有利，蕭含玉的這位兄長明顯不喜歡裴朔，既然不喜歡，便是橫亙在他們夫妻間的嫌隙，有嫌隙才好挑撥。
其實她和哥哥過來投奔，母親早早便囑咐過，兩件事姑母至少辦成一件，若只能一件，那便是她成為裴朔妾室這件。
哥哥的貨權當破財免災，賠了便賠了，姑母若不能說服裴朔插手，那麽她定覺得自己虧欠何家，勢必要在另一件事上用盡手段，如此，她便可高枕無憂。
何家打的也正是這個主意。
她走到檐下，回頭看了眼珠簾後的人影，丫鬟撐開傘，問了句怎麽不多待會兒。
她笑：“我現下有件事要去同姑母商量。”
屋內靜謐，那碗雞湯冒著濃郁的香氣，一點點擴散開來。
“眉蕪，燒兩碗熱騰騰的姜湯，姜絲多切，再加上紅棗桂圓，盯著姑娘喝完。”
眉蕪連連點頭：“是，奴婢已經吩咐廚房煮上了。”
魏含璋看了眼站在屏風處的廖嬤嬤，說道：“沐浴的熱水要提前備好，比往常多一桶，讓她泡足半個時辰方可出來。”
廖嬤嬤回：“好，老奴明白。”
蕭含玉癟了癟嘴，想起從前她來月信，他忙前忙後的樣子，連姨母都打趣他過於仔細，他不以為然，怕她留下病根，每回都格外謹慎。
蕭含玉的月信從來沒出過差錯，她聽王琬焱抱怨，說最厭煩那幾日，肚子疼得只能躺在床上，抱著個手爐取暖，她才知道哥哥庇護的多好。
他越好，現下她便越難受。
淚珠滾燙，黏在濕漉漉的睫毛上，她眨了下眼。
仿佛聽到低低一聲嘆氣，然後魏含璋的手指撫在她眼睫，將那淚珠抹去，指肚帶著溫熱，透過冰冷的肌膚仿若傳到心口，又短暫停留了片刻倏然散去。
離開裴家後，廖藉跟上。
魏含璋回身看了眼門上懸著的“裴府”二字，與廖藉低聲說道：“你這幾日想法子查一下嘉嘉的那位婆母，以及她那侄女，讓廖嬤嬤留心她們給嘉嘉的飲食。”
廖藉驚：“大人懷疑何氏對姑娘不利。”
只是一種感覺，在何吉祥端著湯碗進來的時候，何吉祥流露出的些許神色，叫他覺得不對勁兒。
“別打草驚蛇，也不必告訴嘉嘉。”
“是。”
......
裴朔回府頭天夜裏，何氏便領著何吉祥過來探望，美其名曰阿郎辛勞，恐宮裏膳食不合胃口，特意煮了兩個時辰的山羊肉給他補氣。
“這是你吉祥妹妹，我嫡親的侄女，比你小兩歲。”何氏拉著何吉祥的手，拍了拍誇讚道，“吉祥性情溫順，不僅讀過書，做飯也是極可口的，這鍋羊肉是她精心煲制，自早到晚親眼盯著，你聞聞，可不是香而不膩。”
何吉祥害羞的低下頭，絞著帕子柔聲道：“兄長和嫂嫂愛吃，吉祥便也不算白忙活。”
蕭含玉嘗了口羊肉，點頭說道：“果然味道極好，郎君嘗嘗。”
說罷重新夾起一箸，正要咬，裴朔的手握住她腕子，將那箸羊肉咬進自己嘴中，吃完了手也沒放開，“如此便多謝大娘子多謝何家娘子了。”
他撇清幹系，生生把吉祥妹妹疏遠至何家娘子，何氏和何吉祥自然不高興。
“娘子也吃一口。”
他們夫妻兩人旁若無人的模樣，便是何氏和何吉祥想多坐會兒，也不成，兩人起身訕訕離開。
裴朔撂下箸筷，吩咐小環：“下回何家娘子再來，需得提前通傳，沒有我和娘子的回應誰都不許叫她進門。”
小環：“那大娘子帶她過來呢？”
“便說我說的，不準進。”
入秋後天冷的厲害，府裏已經開始置辦銀碳，早起時蕭含玉發了兩副對牌，廖嬤嬤和另外一位管事嬤嬤帶著小廝出門去了。
或許是近日來太忙，熟悉環境和奴仆，打點梳理剛接手過來的嫡親婆母的嫁妝，作為新婦應付來訪賓客，還有自己的嫁妝裴朔的賞賜，一應事務壓在蕭含玉頭上，她雖有條不紊，到底身子是會吃累。
晌午覺得有點暈，蕭含玉沒當回事，讓眉蕪煮了盞百合燕窩粥，喝完後又繼續理賬。
誰知坐著坐著額間滾汗，手腳虛乏，若不是眉蕪及時發現，她大概會一頭搶到在地。
魏含璋聽廖藉說起，趕去看她。
甫一進門，便看到小姑娘倚著軟枕靠坐在床榻間喝藥，烏黑的發絲垂在身後，有幾綹散在胸前，小臉比紙還白，一擡頭看見他，楞住。
魏含璋沒脾氣，走過去看了眼藥碗：“先喝藥，再說話。”
蕭含玉動了動唇，旋即幾口將藥喝幹凈，眉蕪抱著碗出了門，屋內便只剩下他們兄妹二人。
“哥哥來了。”
“可還要我出去通報一下，再重新進來？”他諷她。
蕭含玉臉微微一熱，知道那日說的話讓他記仇。
“大夫怎麽說？”
“只是太累，身子吃不消，沒別的事。”
魏含璋坐在床沿，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她仿佛過的很好，臉雖蒼白但圓潤些許，只是因為生病整個人懨懨的沒有生氣。
“要不要讓胡大夫過來瞧瞧。”
蕭含玉立刻搖頭：“不要。”
胡大夫是侯府老人，很早開始便為侯府做事，用自己的心和血給魏韻治病的法子也是他想出來的。他醫術很好，但蕭含玉討厭他。
裴朔回來的及時，風風火火沖進來，看到魏含璋時定了一瞬。
“兄長來了。”
魏含璋坐著沒動，像一道山隔在蕭含玉和裴朔中間。
他看見妹妹的眼睛，在裴朔進門的剎那，像一團小火苗，倏地崩開了火光。
那一眼，他心裏殘存的指望被沖的幹幹凈凈。
有一個男人，終於徹底取代了自己，成為妹妹心頭最重要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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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裏冷的令人打顫，風再刮起，簡直像快要入冬了。
裴朔將自己的外裳裹給蕭含玉, 拂了把雨水便折返回宮，蕭含玉窩在車內, 上下牙碰著，簾子一晃，外面的風便鉆進來，她打了個噴嚏, 腦中亂亂的。
魏含璋位高權重, 又多謀善論，若要用權勢將裴朔調離自己，只消稍稍推波助瀾便能易如反掌。自己雖離開了侯府, 可只要還在京城，便處處受人掣肘。
她知道急不得，就算裴朔答應下來也不可能一蹴而就。他身兼要職, 手裏掌兵，且陛下有意歷練想讓他擔起裴老將軍之前的護衛京城之責。裴朔要處理很多事，不可能想走便走, 必須是合理的調任, 又不能影響朝堂布局。
前段日子官員升遷貶謫, 動靜那般大，連身處後宅的蕭含玉都覺出異樣, 更何況他們前朝臣子。
官眷私底下議論, 說的隱秘但也能聽出些意思。都道陛下在強撐病體為太子鋪路, 為了能叫他得心應手，這才有官員變動。
關於陛下身體染疾命不久矣的傳言從未斷過, 但也從未真的落實，陛下身邊的禦醫守口如瓶，脈案也全由幾位禦醫聯合封存，便是陛下想看也得讓中常侍一道道的印信通關。
若陛下當真病篤，那裴朔還能走得開嗎？
眉蕪吩咐小環去燒熱水，自己則將蕭含玉的濕衣裳褪下，抱來厚實的被褥將她包裹起來，只露出濡濕的腦袋，頭發貼在臉頰，睫毛一綹綹的黏在眼上。
“姑娘可別病了，廖嬤嬤已經去煮姜湯水了，等會兒喝兩碗，蒙著被子發發汗才好。”
蕭含玉又打了個噴嚏，此刻攏著被褥臉色蒼白如紙，緩了好久還是手腳冰涼。
眉蕪在那查日子，忽然一拍腦門，哎呀出聲：“壞了，這兩日正好趕上姑娘月信，這可怎麽辦，又淋了雨，可別肚子疼。”
剛要轉頭往外去，冷不防看到屏風後站著的人，眉蕪嚇了一跳，忽然回神，結巴道：“郎...郎君，你怎麽來了？”
魏含璋黑眸深邃，冷冰冰地站在那兒，瞥了眼眉蕪，低頭將身上的雨水拂落。他半邊身子和袍尾全都濕透，頭發也盡是水痕，但他身量筆直，如松竹般站在原地，就像一塊冷玉。
看著便覺得不寒而栗。
蕭含玉聽到動靜，也是驚了瞬，但只一瞬後，便將腦袋朝裏，裹著被子躺在床上。
躺下後又想起忘了落帷帳，猶豫要不要去時，魏含璋已經走過來。
他身形高大，甫一站定便猶如翠微壓頂，濃濃的逼仄感令蕭含玉屏了呼吸。
“疼不疼？”
他後知後覺記起日子，知道她快要月信，饒是生著氣還是想來看看，不親眼瞧著她無恙，他放不下心。
蕭含玉甕聲甕氣：“不疼。”
說完，鼻子一酸，又是一個噴嚏。
溫熱的手落在她額頭，她閉上眼裝睡，魏含璋的手掌跟裴朔不同，他手掌寬闊，十指修長，握筆的關節會有硬繭，其餘處綿白柔軟。
掌心停在她額頭，遲遲沒有移開，蕭含玉悄悄往下挪，他垂眸，看她不停眨動的睫毛，心下一笑，將手拿開，那人立時偷偷喘了口氣，仍舊不睜眼。
到底是孩子心性，幼稚。
“你方才說那些話，是何意思？”他沒有坐在床沿，擡眼往旁邊掃去，自行拖來一把圓凳挨著她坐下。
蕭含玉：“哥哥以為是什麽意思？”
魏含璋略有些惱：“你說話從來坦白，何時學的遮掩躲避？”
蕭含玉扭過頭，睜開眼睛瞪著他，雖還未開口，可滿臉都寫著氣鼓鼓三個字。
魏含璋也瞪她，他只差明著點出裴朔來了，事到如今，他覺得妹妹變成這幅樣子，裴朔有脫不開的幹系。因為他，妹妹離開魏家，因為他，妹妹同自己疏遠，更是因為他，妹妹敢跟自己質問。
一個那樣好的小娘子，溫溫柔柔，這麽快便成了膽大妄為的潑辣性子，連規矩都渾忘了。
他惱她，氣她，但也怕惹惱她，這位小娘子的壞脾氣，實打實是自己慣出來的。
“我沒有遮掩，我說的很明白了。”
“你說了什麽？現在重覆給我聽。”
“我忘了。”
“你七歲讀書兩三遍便能背誦全文。”
“我長大了，變笨了不成嗎？”
“不成。”
他跟以前一樣，還是那麽自以為是，他習慣掌控，便不管對方如何不情願也要等到回答。
蕭含玉攏著被子爬起來，臉色蒼白，瞳仁愈發漆黑。
“哥哥追過來，便是要來審問我的嗎？”
魏含璋挑眉，不置可否。
“我如今不是侯府玉娘，我是裴家新婦，就算哥哥同我關系好，也該通傳一聲才能進來。否則叫旁人瞧見，指定要說我品行不端。”
她正義凜然地瞪著他，魏含璋冷冷覷著，沒有反駁，只是像看孩子一樣看著她，直看的蕭含玉底氣不足，但又不願表現出來，微仰著下頜，眉心微蹙，眼眸圓圓。
“我是你哥哥。”他說的很平靜，像在告訴她，也像在自言自語，沒有起伏。
蕭含玉：“哥哥也不可以。”
“那誰可以？”
“自然是我夫郎，裴朔。”
魏含璋閉了閉眼，睜開時笑了笑，擡手想給她把甩過來的頭發抿到耳後，她固執地躲開，他臉色驟變，眉眼如同蓄積了風暴，陰晦濃黑。
蕭含玉看的膽戰心驚，她知道他當真動怒了。
“你以為是我將他困在舍人院，不讓他回裴家？以為我不喜歡他，所以千方百計阻止你們在一塊兒？”
蕭含玉不說話，魏含璋伸出手掌握住她半張小臉，強行逼她看向自己：“回我。”
蕭含玉自然不能講真話，只得硬著頭皮點了點頭：“你看見他，總是不給好臉色，你還灌他酒。”
“嘉嘉，在你心裏哥哥是不是比不上一個才認識幾天的男人。”
他這樣問，蕭含玉覺得難受。
憑心而論，在不知內情前，魏含璋待她特別好，只要她想要的想做的，他都會讓她去做。因為魏韻常在芍香院待著，比起她，蕭含玉有時覺得自己才是魏含璋的親妹妹。
但知道了內情，她又怎能一直當他是那個最好的哥哥。
她咬著唇，拼命忍下眼淚：“你若認他，我便不再這樣了。”
“哪樣？”魏含璋輕笑，“是跟我決裂再也不理會我了嗎？”
蕭含玉不說話，魏含璋的手指捏的她很疼，她想掙開，他偏不叫她得逞，眼神也變得惡狠狠，全然不覆溫柔體貼。
他這種神情很是陌生，令蕭含玉生出畏懼。
“哥哥，你別這樣，我害怕。”
魏含璋冷冷睨著她，忽然松了手指，再看她下頜處，已然被自己捏出蒼白的印子。
“很好，你很出息，為了個男人連我都不要了。”
“我沒有，是哥哥不肯俯就。”
“嘉嘉，我也明明白白告訴你，關於裴朔，我不喜歡，且這輩子都不會承認他。至於你要不要跟我決裂，那是你的決定，但不管你怎麽決定，你都是我信陽侯府的人！”
蕭含玉氣哭：“你不講理。”
魏含璋起身，忽然扭頭朝外叱問：“誰在那兒？！”
何吉祥的手一抖，熱燙灑出來，她被那氣勢嚇得雙股顫顫，魂不附體，幾乎下意識便想逃，可不敢，便低下頭戰戰兢兢留在原地。
“妾是裴家遠親，何吉祥。”
魏含璋轉過身負手而立，居高臨下將人掃了眼，神情森冷：“裴夫人何氏的侄女？”
何吉祥點頭：“回大人，是。”
“誰允你進來的？”
何吉祥快要端不住湯碗，哆嗦著稍微擡了下眼皮，又極快垂落：“妾以為屋裏只有嫂嫂一人...，妾是奉姑母之命專程給嫂嫂送老母雞參湯的，姑母說嫂嫂淋雨虛寒，喝些雞湯暖和身子。”
魏含璋的視線落在那碗雞湯上，何吉祥捏緊手指，大氣不敢出。
蕭含玉見她嚇得不輕，開口道：“你放下雞湯回吧，替我謝謝婆母。”
何吉祥猶豫了下，只片刻，便依從她的吩咐將雞湯放在桌上，福了一禮後頭也不敢擡的離開。
她本來該多待會兒的，姑母說今日蕭含玉進宮去看過裴朔，回來後她身上披著裴朔的外裳，既見過裴朔，應當也說過話。若今日裴朔回來最好，何吉祥能趁機見一眼，在裴朔跟前留下點印象。若他回不來，也無妨，跟蕭含玉說會兒話沒準也能探聽出些消息，算是試試口風。
可何吉祥被嚇到了，屋裏那位大人渾身上下籠著霜雪般，逼得人根本不敢直視。
她去的剛巧，聽到他們心平氣和的“爭吵”，之所以說心平氣和，是因為兩人誰都沒有拔高音調，誰都在用克制的音量同彼此較勁。
仔細回想，他們“爭吵”的源頭仿佛於自己有利，蕭含玉的這位兄長明顯不喜歡裴朔，既然不喜歡，便是橫亙在他們夫妻間的嫌隙，有嫌隙才好挑撥。
其實她和哥哥過來投奔，母親早早便囑咐過，兩件事姑母至少辦成一件，若只能一件，那便是她成為裴朔妾室這件。
哥哥的貨權當破財免災，賠了便賠了，姑母若不能說服裴朔插手，那麽她定覺得自己虧欠何家，勢必要在另一件事上用盡手段，如此，她便可高枕無憂。
何家打的也正是這個主意。
她走到檐下，回頭看了眼珠簾後的人影，丫鬟撐開傘，問了句怎麽不多待會兒。
她笑：“我現下有件事要去同姑母商量。”
屋內靜謐，那碗雞湯冒著濃郁的香氣，一點點擴散開來。
“眉蕪，燒兩碗熱騰騰的姜湯，姜絲多切，再加上紅棗桂圓，盯著姑娘喝完。”
眉蕪連連點頭：“是，奴婢已經吩咐廚房煮上了。”
魏含璋看了眼站在屏風處的廖嬤嬤，說道：“沐浴的熱水要提前備好，比往常多一桶，讓她泡足半個時辰方可出來。”
廖嬤嬤回：“好，老奴明白。”
蕭含玉癟了癟嘴，想起從前她來月信，他忙前忙後的樣子，連姨母都打趣他過於仔細，他不以為然，怕她留下病根，每回都格外謹慎。
蕭含玉的月信從來沒出過差錯，她聽王琬焱抱怨，說最厭煩那幾日，肚子疼得只能躺在床上，抱著個手爐取暖，她才知道哥哥庇護的多好。
他越好，現下她便越難受。
淚珠滾燙，黏在濕漉漉的睫毛上，她眨了下眼。
仿佛聽到低低一聲嘆氣，然後魏含璋的手指撫在她眼睫，將那淚珠抹去，指肚帶著溫熱，透過冰冷的肌膚仿若傳到心口，又短暫停留了片刻倏然散去。
離開裴家後，廖藉跟上。
魏含璋回身看了眼門上懸著的“裴府”二字，與廖藉低聲說道：“你這幾日想法子查一下嘉嘉的那位婆母，以及她那侄女，讓廖嬤嬤留心她們給嘉嘉的飲食。”
廖藉驚：“大人懷疑何氏對姑娘不利。”
只是一種感覺，在何吉祥端著湯碗進來的時候，何吉祥流露出的些許神色，叫他覺得不對勁兒。
“別打草驚蛇，也不必告訴嘉嘉。”
“是。”
......
裴朔回府頭天夜裏，何氏便領著何吉祥過來探望，美其名曰阿郎辛勞，恐宮裏膳食不合胃口，特意煮了兩個時辰的山羊肉給他補氣。
“這是你吉祥妹妹，我嫡親的侄女，比你小兩歲。”何氏拉著何吉祥的手，拍了拍誇讚道，“吉祥性情溫順，不僅讀過書，做飯也是極可口的，這鍋羊肉是她精心煲制，自早到晚親眼盯著，你聞聞，可不是香而不膩。”
何吉祥害羞的低下頭，絞著帕子柔聲道：“兄長和嫂嫂愛吃，吉祥便也不算白忙活。”
蕭含玉嘗了口羊肉，點頭說道：“果然味道極好，郎君嘗嘗。”
說罷重新夾起一箸，正要咬，裴朔的手握住她腕子，將那箸羊肉咬進自己嘴中，吃完了手也沒放開，“如此便多謝大娘子多謝何家娘子了。”
他撇清幹系，生生把吉祥妹妹疏遠至何家娘子，何氏和何吉祥自然不高興。
“娘子也吃一口。”
他們夫妻兩人旁若無人的模樣，便是何氏和何吉祥想多坐會兒，也不成，兩人起身訕訕離開。
裴朔撂下箸筷，吩咐小環：“下回何家娘子再來，需得提前通傳，沒有我和娘子的回應誰都不許叫她進門。”
小環：“那大娘子帶她過來呢？”
“便說我說的，不準進。”
入秋後天冷的厲害，府裏已經開始置辦銀碳，早起時蕭含玉發了兩副對牌，廖嬤嬤和另外一位管事嬤嬤帶著小廝出門去了。
或許是近日來太忙，熟悉環境和奴仆，打點梳理剛接手過來的嫡親婆母的嫁妝，作為新婦應付來訪賓客，還有自己的嫁妝裴朔的賞賜，一應事務壓在蕭含玉頭上，她雖有條不紊，到底身子是會吃累。
晌午覺得有點暈，蕭含玉沒當回事，讓眉蕪煮了盞百合燕窩粥，喝完後又繼續理賬。
誰知坐著坐著額間滾汗，手腳虛乏，若不是眉蕪及時發現，她大概會一頭搶到在地。
魏含璋聽廖藉說起，趕去看她。
甫一進門，便看到小姑娘倚著軟枕靠坐在床榻間喝藥，烏黑的發絲垂在身後，有幾綹散在胸前，小臉比紙還白，一擡頭看見他，楞住。
魏含璋沒脾氣，走過去看了眼藥碗：“先喝藥，再說話。”
蕭含玉動了動唇，旋即幾口將藥喝幹凈，眉蕪抱著碗出了門，屋內便只剩下他們兄妹二人。
“哥哥來了。”
“可還要我出去通報一下，再重新進來？”他諷她。
蕭含玉臉微微一熱，知道那日說的話讓他記仇。
“大夫怎麽說？”
“只是太累，身子吃不消，沒別的事。”
魏含璋坐在床沿，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她仿佛過的很好，臉雖蒼白但圓潤些許，只是因為生病整個人懨懨的沒有生氣。
“要不要讓胡大夫過來瞧瞧。”
蕭含玉立刻搖頭：“不要。”
胡大夫是侯府老人，很早開始便為侯府做事，用自己的心和血給魏韻治病的法子也是他想出來的。他醫術很好，但蕭含玉討厭他。
裴朔回來的及時，風風火火沖進來，看到魏含璋時定了一瞬。
“兄長來了。”
魏含璋坐著沒動，像一道山隔在蕭含玉和裴朔中間。
他看見妹妹的眼睛，在裴朔進門的剎那，像一團小火苗，倏地崩開了火光。
那一眼，他心裏殘存的指望被沖的幹幹凈凈。
有一個男人，終於徹底取代了自己，成為妹妹心頭最重要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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