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章

關燈
第1章

三月倒春寒,燈籠投落在廊下的光仿佛渡了層冷白色,鳥雀踩斷樹枝,片刻後又恢覆安靜。

屋裏人影晃動,脫落衣裳的聲音夾在窸窣的腳步聲中。

眉珍又往浴桶裏倒了滿滿一盆熱水,蒸騰開的霧氣瞬間迷了眼,她趕忙扭頭,望見雙聯屏風處正褪裏衣的姑娘。

柔軟的綢裳自她肩頭滑落,露出雪嫩瑩白的肌膚,腰際處纖細滑膩,如頂好的羊脂美玉,橘色燭光使那肌膚平添幾許朦朧的溫潤感。饒是伺候姑娘多年,眉珍一時間仍有些挪不開眼。

她走過去,從眉蕪手裏接過珠釵放到妝匣中,兩人又在姑娘入浴後將屏風和衣桁擺置在側,剛做完便聽到嘩啦一聲。

白霧裊裊間,濕透的發絲黏在肩膀,因水的晃動偶爾從巒線處游曳飄搖。蕭含玉眉心微蹙,擡起手臂將左手舉到自己眼前,食指指肚的疤痕因皮膚白而顯得尤其突兀,像條蜈蚣腿。

去到外間,眉珍朝眉蕪使了個眼色:“姑娘這些日子不大對勁兒。”

眉蕪咦了聲,想回頭,被眉珍一把拉住:“你不覺得她仿佛有心事嗎?明日要給小小姐割血餵藥,以往這時姑娘都會喝幾碗雞湯,可今夜她沒用晚膳,也沒喝雞湯。”

眉蕪張了張嘴,見眉珍盯著她打量,遂改口:“許是前些日子病著,將將好吃不得油膩。”

眉珍笑:“廖嬤嬤特意吩咐廚房將上頭那層油撇掉。”

少頃,眉珍道要去庫房拿些器具,便匆匆打簾離開。

眉蕪則繼續收拾書案上的紙筆,把歪倒的插屏扶正。不多時廖嬤嬤搓著手進來,見雞湯原封不動,不由納悶地往槅扇處瞟了眼。

“你隨姑娘去的王家,途中沒出什麽事吧?”

眉蕪回道:“王老太傅的生辰宴每年都是那些排場,郎君和姑娘去過多回,著實沒甚異常。”

廖嬤嬤是夫人專程指給梧桐院的老人,怕眉珍和眉蕪年紀小,處置事情不妥當,才讓她來幫襯。她暗自揣摩一番,覺得郎君既然在場,想必也不會出什麽岔子。約莫姑娘的確胃口不佳,但只要別耽誤明日小小姐的侍藥,倒也無妨。

屏風後溫香熏人,眉蕪往前探身小聲道:“姑娘,眉珍又往主院方向去了,廖嬤嬤詢問今日出門的事,奴婢依著您的吩咐,關於沈郎君的事一個字都沒透露。”

蕭含玉撚著食指傷痕,仿佛有刀刃擦著那兒割開皮肉的痛感。

她自幼失怙失恃,是姨母將她接到信陽侯府悉心呵護,錦衣玉食撫養長大的。她敬重姨母,亦把世子魏含璋當做兄長,把小小姐魏韻當做妹妹,故而才會在魏韻需要自己的血做藥引時,不顧姨母反對自行割破手指,於每月朔望滴血侍藥。

十年來,月月不曾間斷。

直到數日前,她無意中聽到姨母和哥哥的談話,才知自己的真心被利用。

每月割血只能緩解魏韻的痛苦,而等蕭含玉滿十八歲後,她的心和血便可以換給魏韻。如此,魏韻便能同尋常女子那般,膚色紅潤,氣息平和,然後出現在眾人面前。她再不用做閨閣裏病弱的嬌小姐,可以吹風受凍,可以和閨秀們品茶賞花,肆意生長。

魏家人不止要蕭含玉的血,更想要她的命。

梧桐院,廖嬤嬤和眉珍都是姨母的眼線,她們會定期回稟蕭含玉的日常,監視她的一舉一動,整個信陽侯府,她找不到可以信任的人,除了眉蕪。

“明日你出門,便說是為我采買胭脂,借機將手帕交給沈敬之。”

蕭含玉坐在雙雀銅雕菱花鏡前,烏黑的發垂在胸口,她似下定決心,擡眸望向猶豫的眉蕪:“你若不願,只管坦言,我不會為難你。”

眉蕪當即跪在地上,低聲說道:“沒有姑娘,眉蕪早就死在人牙子手中了。雖不知姑娘為何如此,但眉蕪這輩子,只認姑娘一個主子。”

蕭含玉扶她起身:“眉蕪,等我嫁出去,會帶你一同走的。”

眉蕪剛將帕子藏於袖中,外頭的門忽地被推開。屋內燈燭搖搖欲熄,眉蕪慌忙往袖中掩了掩,低頭退到旁側福禮。

魏含璋進門便看到這樣一幅景象,少女端坐在銅鏡前,發絲濃密如瀑如霧地鋪陳下來,她扭頭,白凈的面龐此刻泛著點點紅暈,眼睛濕潤透黑,唇微啟半張,鵝黃色中衣勾勒出纖細曼妙的身姿,這讓他有片刻的恍惚。

依稀想起十年前去寧州蕭家接人時,站在門口的小姑娘。那時蕭家大火,姨父姨母葬身火海,五歲的蕭含玉稚氣未脫,本該傷心卻隱忍著淚水,只在那揪著衣角與自己對視。

一轉眼,當初的小姑娘已經出落得花朵般含苞待放。

蕭含玉起身接過團芙蓉花紋帔子,自肩膀起將自己圍裹起來,“哥哥”。

魏含璋收回思緒:“可是病了?”

蕭含玉垂落的眼睫顫了顫,而後緩緩擡首。魏含璋是極好的長相,眉骨鋒利,眼神深邃,鳳眸本該多情卻因那冷峻的表情顯出幾分清寂。長指骨節分明,搭在桌面上如同冷玉般,輕叩兩聲,兄妹二人對上視線。

蕭含玉沒說話,腮頰染著紅,襯的面容愈發蒼白。她前些日子的確病了,若非如此也無法掩飾初得真相後的恐懼害怕,不知所措,在她以為自己活在滿是親情的魏家時,忽然覺得周遭全是冷箭,她連做夢都會哭。

魏含璋擡手去試她額頭,蕭含玉下意識別開臉。手落空,魏含璋眼神微緊,挑眉,盯著蕭含玉一瞬不瞬。

“今日那些舉子,他們大都出身寒門,別有所圖。”

想起今日看到的那張臉,魏含璋的語氣不著痕跡地變冷,雙眸凝視著對方,想要從蕭含玉眼中看出端倪。

再有幾日便會發榜,能入殿試最好,如若不能有人保舉亦是好的。王老太傅做過皇帝少師,後又為皇子公主們授課,在陛下面前是能說上話且分量不小。進京趕考的舉子們便也把指望放在他身上,紛紛獻上自己的詩詞策論,企盼得太傅賞識從而被舉薦入仕。

魏含璋點到輒止。

蕭含玉眼神迷惘,不解道:“哥哥為何與我說這些話?”

魏含璋蜷起手指,見她神情純澈驚訝,便放回膝上淡聲道:“我見你與一位舉子說了會兒話,不放心。”

蕭含玉懵懂,回問:“哥哥不放心什麽?”

隔著這樣近,她身上的香氣一點點透過來,有木樨和玫瑰的味道,還有淡淡的薄荷氣。

“沈敬之跟你是怎麽搭上話的?”

“誰是沈敬之?”少頃,蕭含玉恍然,“跟我說話的郎君嗎?他迷了路,我幫忙指了幾步,並未說別的。原來他叫沈敬之,倒是極端肅的名字。”

魏含璋不動聲色地打量,她眼眸黑白分明,清澈如水,如此看來卻是自己想多了。他松了口氣,心道到底年紀還小,娘也未曾與她提過男女之事,想必開蒙也晚。

“你涉世未深,若是遇到些居心叵測的小郎君糾纏,兄長會為你解決麻煩。”

語氣變得溫風和煦。

“好,我都聽哥哥的。”她莞爾,側過身子梳理發絲,水珠沿著發尾滴下來。

魏含璋走到她身後,熟稔地用大巾裹起發絲擦拭。

魏韻胎裏不足,出生後險些活不下來,若非侯府四處尋訪名醫珍藥為其續命,恐會夭折。饒是如此,她也不能出門,困在芍香院像是暖房嬌養出來的花,不耐熱也不耐寒,輕易便會折損。

魏含璋的視線落在蕭含玉左手上,食指處的刀痕愈合又割開,長此以往長成難看的疤,她皮膚白,便顯得那痕跡尤其可怖。

當年沾了她血的藥無意中被魏韻喝下,魏韻心肺舒暢,胡大夫這才發現那血之於魏韻竟有救命的功效。魏家人欣喜,尤其當胡大夫說出以其心和血換魏韻重生時,母親抱著魏韻激動地哭起來。

他們瞞著蕭含玉,不敢讓她知道真相。因為愧疚,所以待她更好,好到相熟的人都以為蕭含玉才是魏含璋的親妹妹。

的確,比起魏韻,魏含璋同蕭含玉相處的時間更多。他存了憐憫疼愛,而她又著實隱忍懂事,他像兄長般教她讀書寫字,將自己所有所學傾囊相授。

她說她有世間最好的哥哥,他慚愧。

但他不會忘記魏家的目的,若非這點光亮魏韻不可能支撐到現在,他不能讓魏韻在看到希望後陷入絕望。

“肌顏閣的清菊丸,特意讓掌櫃的幫忙留了兩匣。”

隔著雕花紫檀蓋子便能聞到清淡的香氣,宛若置身秋日菊園,蕭含玉道了聲“謝謝哥哥”,便打開來捏出一顆圓圓的丸子,放到鼻間輕嗅,“是西湖柳月和綠牡丹的味道,哥哥當真舍得。”

魏含璋:“你喜歡便好。”

“我很喜歡,也多謝哥哥時時記掛我。”

魏含璋在母親處聽眉珍說她夜裏沒怎麽用膳,心下生疑便來看看。那個沈敬之相貌不凡,談吐儒雅,今日席面上的女娘皆對他頻頻註目,而他偏偏同蕭含玉說了幾句話,尋常無妨,可魏含璋總覺得不踏實。

蕭含玉還有兩年多才到十八歲,若她嫁出去魏家的打算便都落空了。

離開梧桐院,魏含璋吩咐廖藉:“最近留意她身邊的人。”

廖藉點頭,又聽魏含璋道:“尤其是沈敬之。”

眉蕪抱著幾件新做的衣裳往屋裏來,看到滾了一地的清菊丸,忙放下衣裳過去撿拾,“姑娘怎跟這樣貴重的東西生氣,奴婢聽聞好多閨秀想買都需得等呢。郎君待姑娘真好,一次便送來兩匣。”

蕭含玉瞥了眼,從前她佩戴清菊丸不過是因為魏含璋喜歡,菊花高潔,氣味雅致。或許是因孤女太貪戀親情,聽到旁人說他們兄妹相像,她便很是歡喜,仿佛自己真的是魏家人一樣。

自作多情,著實可笑。

蕭含玉躺下,眉蕪將四角的銀鉤落了,帷帳層層疊疊,像一座精心雕琢的籠子,隨著團芙蓉花紋帳面悉數落下,整個床榻陷入昏暗之中。

蕭含玉眼眶酸脹,咬著唇不肯掉淚。

剛知道時她驚懼難安,躲在被窩裏哭的喘不過氣,心口被撕裂似的,不敢哭出聲叫人知道。天亮又裝的毫不知情,帶著紅腫的眼睛去請安,只說自己病了,魂不守舍撐了些日子,人也消瘦不少。

躺在床上,想著這麽多年魏家人待她的種種好,蕭含玉咽了咽喉嚨,終是沒忍住,淚珠撲簌簌滾落腮頰。

她得逃,在十八歲前到來之前。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