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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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8
養心殿內, 整個太醫院忙成一團。
院首陳元令摸著花白的須發，坐在太師椅上，正等最得意的門生安實楠與皇帝請脈。薛珩立在陳元令身旁, 正與人描刻皇帝病情。
寢殿大門被小內侍推開，漏了一絲冷風進來。薛珩正要發難, 卻看是太後攜皇後一道兒來探望皇帝, 連忙小步過去相迎。
“太後娘娘, 皇後娘娘來了。”
秦氏一覽屋中人員, 又望向皇帝寢帳後的情形, 遂問起薛珩, “皇帝的身子，是怎麽回事？ ”
“昨個夜裏, 陛下躁狂病發, 難以克制, 命薛珩下令東西廠錦衣衛, 驅趕勤政殿門前請命百官。薛珩回到養心殿，便聽小的們說起，陛下心緒將才安定片刻, 便吐了一口黑血，之後昏迷不醒。薛珩不敢怠慢, 讓人去請了太醫院來，有陳院首在此，方叫人安心一些。只是…”
薛珩說著，打量一番秦氏與皇後面色。
秦氏看了一眼陳元令的眼色, 已然心中有數。卻是皇後秦寶瑛問薛珩, “只是什麽？”
“只是陛下如今依舊未醒過來。”
秦寶瑛面色緊張，已松開攙著秦氏的手, 快步往幃帳中去。便看龍榻上年輕帝王面色慘白，兩頰發黑，秦寶瑛記得父親死前之狀，頓時心覺不妙。忙在榻旁坐下，抹起眼淚。卻又不敢碰自己的丈夫，她記得他素來不喜她碰，她也覺自己會拖累了他的修行之道。
秦氏一來，陳元令的太師椅也坐不住了，忙起身給太後請安。秦氏來不及落座，只問起，“龍體此下如何了？”
陳元令掃了一眼一旁薛珩，與秦氏一拜，“陛下肝陽火盛，氣血逆行，方會吐血昏迷。臣與徒弟們正預備落針開藥，太後娘娘與皇後娘娘便來了。”
“我是問你們，我兒怎樣，後續會如何？”
陳元令道，“待施針開藥，再靜養一陣。方知道後續。還請太後娘娘給臣等治療的時日。”
秦氏一擰眉，看陳元令那把老骨頭顫顫巍巍，話語聲也搖擺不定，只是拖延之意尤其明顯，知道也為難不得太醫院。只好道，“那我且不打擾你們，你們好生與皇帝醫治。”
陳元令忙是一拜，“謝太後寬恕。”
秦寶瑛在帳中聽得那一席話，忙起身來與進來施針的太醫讓了讓位置。便看秦氏已預備在太師椅上落座，秦寶瑛忙走去扶著。“母後。”
秦氏看到秦寶瑛那一雙哭紅了的眼睛，拍了拍她手背，“別怕。還有太醫院，還有我呢。”
秦寶瑛點點頭，眨眨眼，又是兩顆淚珠滾落。秦氏只好嘆息一聲，一並擔憂望想幃帳裏攢動著的人影。
待太醫院忙碌一陣，將救治之事全部操辦好。陳元令才上前來再次與秦氏一拜，“娘娘，臣等已經替陛下施針，平肝火，理氣血。江懷會在此候著，直到陛下醒來。藥方已開了，請太後娘娘過目。”陳元令將的藥方雙手送上秦氏眼前。卻看秦氏擺了擺手，“我便不看了，有陳院首與整個太醫院坐鎮，我也放心。”
秦氏說罷，起了身來。“我也乏了，便叫皇後多陪陪皇帝。”
薛珩聽此話，忙要相送，卻被秦氏遣了回來，“你也在這殿裏候著吧，未免皇帝醒了尋不見你。”
“誒。”薛珩聽此生疏之語，垂首退回一旁。卻看秦氏與陳元令道，“陳太醫，你我都一把老骨頭了，一道兒出去罷。這兒女命數，由得他們去。我們說說我們的天年天養之道。”
陳元令應聲，去一旁尋自己的紫檀木拐杖。枯槁手腕在太師椅旁挽了兩下，沒挽著。卻是一旁輩分最小的門生許安年送了過來。“太師爺，拐杖。”
陳元令與小輩兒笑笑，“這兒你也幫忙不上，隨我一道兒，送送太後。”
許安年忙垂眸應下，端起太師爺的手臂，陪著太後身旁，一同出了養心殿去。
秦寶瑛相送，薛珩候著一旁，將秦氏臉色打量了一通。秦氏卻是一個多餘的眼色也未曾留下給他。昨日連夜，薛珩已將秦氏身旁那個新晉小內侍的底細打聽了一通，西廠回報，人果真出自榮勳公主府，是高明舒從北疆帶回來的畫師，拜謝遲為師，習丹青，與太後娘娘作畫像，備受喜愛。後便由榮勳公主做主，將人送入慈安宮常伴太後左右。
薛珩只是記起，當年義父薛恒受寵於太後膝下，也是因一手出神入化的丹青。後來義父仙去，太後便尋他為義父之替。可如今，他已年過三十，容顏衰落，秦氏早不願與他朝夕相對，只叮囑他好生在皇帝身旁輔佐照顧，不可差池。而那個叫吳希的，年方十三，正是男顏最好年歲，眉眼之間又和義父有三分相似。他到底是疏忽了，以為秦氏年邁，對男子再提不起來興致，如今看來並非如此。
待與秦寶瑛一同送走秦氏與陳元令，薛珩方陪著秦寶瑛又去帳內探望皇帝。只看秦寶瑛守著皇帝，面露心憂，薛珩只在一旁耐心候著。
秦寶瑛年及及笄，便嫁給這位表哥為皇後。是延續母家榮耀，也是皇家手中穩住北疆大將的棋子。若真要說起年少情分，她與太子表哥一同長大，一同讀書，可自幼便受姑母秦氏教導，是要嫁給太子為妻子，將來便做大魏的皇後。情分即便有，也早已被家族榮光與責任取代。是以此下當著太醫與養心殿眾人，雖是抹了幾把眼淚。心中卻早在盤算自己的退路。
午膳時辰，皇帝依舊未醒過來。太醫來勸了秦寶瑛幾聲，薛珩也一並道，“是啊，娘娘此時更要珍惜自己的身體。不叫陛下在病中，還擔心娘娘。”
秦寶瑛乜一眼薛珩，她的丈夫待她怎樣，她心中有數，薛珩日夜伺候在皇帝身旁，他心中更是有數。漂亮話罷了。她自與旁人交待幾聲，好生照顧皇帝，若人醒來，一定及時往坤儀宮送話。這方起身出來養心殿，便聽身後薛珩跟了上來，“娘娘，薛珩送送娘娘。”
“有勞掌印大人了。”秦寶瑛與人點點頭，便看薛珩跟來身旁，勾著身子走在她身側，攤手指了指前路，“娘娘先請。”
“掌印大人客氣了。”秦寶瑛應聲先走，只道，“陛下待本宮的情分如何，世上恐怕沒有第二個人比掌印大人清楚了。如今他昏睡不醒，又何嘗還記得本宮。”
薛珩只攙扶起秦寶瑛的手臂來，“娘娘，一個對自己不曾上心的男人，又何必放在心上。於娘娘來說，最重要的，從始至終都不是陛下的寵愛，而是皇家後嗣吶。”
秦寶瑛腳下頓了頓，“掌印到底看得清澈。”說罷，方繼續擡步往前。“你也見到了，他如今這副模樣，本宮去哪裏求皇嗣？”
“陛下服用仙丹已久，娘娘是聰明人，又怎會忘記給自己留後路？只是經得昨夜一事，龍體歷劫，怕是位列仙班指日可待。娘娘若手上有些棋子的，如今便恰巧是收網的時候了。”
秦寶瑛面色一怔，滿朝皆知薛珩侍奉皇帝修道，亦是虔誠道教子孫，如今看來卻是將事態全權算計清楚，可她也是了無退路。為了修道，皇帝早將朝中一派老臣得罪了幹凈。秦家遠在北疆，給不得她可靠的支撐。卻是看眼前薛珩一副諂媚笑臉，秦寶瑛只頷首，算是作禮，“多謝掌印提點。日後，還得多多倚仗掌印照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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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元令。你跟哀家說句實話。”
禦花園悅和湖旁北風有些烈，湖面結了冰，因連夜的大雪，禦花園已是一片銀樹冰花的潔白光景。
秦氏由得嬤嬤扶著，邊看向一旁老者。
“娘娘。”陳元令合掌與太後拜了拜，“老臣方在養心殿所言，便就是實話。”
秦氏打量一番人，陳元令執掌太醫院數十年，已是其中圓滑老手，話不說急，也不說滿，從來都是一副從容淡然。即便先帝即位兩載便溘然仙逝，臨駕崩前問及陳元令，他也是那一副盡所人事，奈何天命的模樣。今日養心殿內，秦氏看他那一副泰然，心中無底，方將人喊出來單獨問話。
秦氏冷笑一聲，“他服用那些仙丹，若能有用，怎會吐血昏迷？是不是有人欺君媚上，換用仙丹，你今日只管與哀家說清楚。”
“仙丹乃國教聖物，老臣不敢妄下論斷。論醫講究望聞問切，老臣將才望及陛下面色，發黑發黃，小腿上爬滿朱紅血痣。若單論醫術，像是丹砂中毒之狀。老臣所言，不過行醫數十載一番經驗。陛下龍體康健，千秋萬歲，又得仙道庇佑，許早已入大道，該由天道來醫，這些癥狀，也並非老臣與徒兒們這些等的凡夫俗子能論斷的。”
“哼。”秦氏苦笑，“陳元令，哀家十八歲入宮，與太子初夜之後便遭人毒害，那是哀家頭回聽你跟太祖皇帝說這些漂亮話，說哀家年輕顏盛，遭鬼神嫉恨，方有此磨難。如今看來，陳院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是一點兒也沒變。”
陳元令也是一笑，“娘娘，可不是漂亮話。都是真真切切的老實話。”
“老實話？”秦氏冷冷，“陛下龍體安康，早登大道，癥狀並非你等凡夫俗子所能論斷。這話說漏了，是欺君之罪。若真是丹砂中毒，仙丹被人做了手腳，陽壽無幾，便是詛咒聖恩龍體之罪。陳元令，你要哀家治你哪樣兒罪狀？”
聽秦氏如此一說，一旁攙扶老者的許安年已替太師爺捏了一把冷汗，卻聽自家太師爺從容笑道，“娘娘，人各有道，陛下修的是上乘天道。老臣與徒兒徒孫們，修的是下等醫道。”陳元令說著，將身旁許安年往秦氏面前提了提，“娘娘看，老臣這徒孫兒，將才二十有五，已是青出於藍了。還望娘娘治罪之時，給大魏醫道留幾個傳人。是為娘娘與陛下積福，亦是替天行道吶。”
“太師爺…”許安年聽陳元令話中求死之意明顯，卻為了自己輩分的求情，眼中已是一片殷紅，“安年當不起，何來青出於藍，怎敢叫您擋了我們的罪狀？”
陳元令耄耋之年，脊背佝僂，唯有擡眸才能看到自己徒孫的模樣，“胡鬧。太後娘娘面前，你與我打什麽反口？”
“徒孫兒不敢。”顧及一旁秦氏還在，許安年連連垂眸下來。
秦氏這才嘆息一聲道，“你們師徒爺孫情深，可憐了我的裕兒。”
“老臣有罪。”
“下臣有罪。”
“罷了。今日你們所奏之事，哀家心中有數。”秦氏擡眸遠遠望著被冷風吹得蕭瑟的湖面，“許安年。”
“下臣在。”
“你太師爺年歲大了，你扶他回府上歇著吧。”
“多謝太後娘娘。”許安年說罷，連忙扶起太師爺的手臂，與秦氏一道作君臣別禮。
秦氏打量一番二人，繼續囑咐許安年道，“老人家腿腳不靈便，你小心扶著。”
“下臣替太師爺謝太後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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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雪又落了下來。公主府上，早早熄了燈火。
勤政殿之變事後，宮中情形尚且不清楚。公主府上也不乏東西廠的耳目。是以徐南珠命人這幾日都早些歇息，不勞煩東西廠的人費力監聽，也叫公主府韜光養晦，休養生息。
萬籟俱靜之時，一襲黑影由個玄冥衛引著，二人只撐一把紙傘，徐徐入了三進的院子，直往寢殿裏去。
徐南珠立在門前，看是許安年來，忙將玄冥衛遣開，“許太醫，裏頭請。”
許安年應聲，隨徐南珠入了寢殿門口，繞過花鳥屏風，便看其中燈火晦暗，只微弱的一盞立在寢殿一側，深處，另一盞燈火被寢殿外的北風一吹，格外飄搖。
燈火下，女郎面色白皙得有些過分，正半臥在軟塌上，捧著一本書來看。許安年忙是遠遠與人作禮，“殿下萬安。”
“許太醫。你進來吧。”
徐南珠一並跟了進來，在許安年身後一把合上房門，方與人一並往前去，邊在許安年耳旁道，“她今個兒說沒什麽胃口，喊了幾聲腹痛。床上躺了整日了，實在睡不下，夜裏才挪來軟塌上讀書。還請許太醫再好生看看。”
“誒。”許安年輕輕應聲，方走去明舒跟前，翻開藥箱取出脈枕，擱在軟塌一側。“殿下，下臣來請平安脈了。”
明舒翻一頁手中書紙，方將右手攤在脈診上，左手繼續持著那本孫子兵法讀著。“許太醫，有勞你了。”
昨日夜裏，許安年便來過一回公主府了。勤政殿事變在官員府邸傳遍，太醫院人多，明哲保身之輩不在少數。他輩分小，沒什麽包袱，心念著公主領著眾人是為國請命，受了寒涼，方趕了過來替人診脈。這一診方知道，受涼是受涼沒錯，卻也是喜脈。因終日奔波，胎象不穩，方有些腹痛之癥。公主歸來，雲英未嫁。許安年不敢多問，只囑咐人靜養一段時日，待過了三月胎象穩固才好落榻。
今日看人，氣色依舊不佳，卻還借著燭火讀書，許安年沒忍住勸了勸人，“殿下理應好生修養，夜讀傷神，小主子本也受您元神護養，不妨早些歇息，明日一早養足精神再起來讀寫閑散的本子。”
明舒沒理會這話，只問了聲，“許太醫，我如今已是身不由己了。真要安心這麽躺下去，唯恐宮中那位掌印大人哪日殺來我這公主府上，我便連防備都來不及布置。只好讀讀孫子兵法，提前想想對策。”
“掌印如今正發愁陛下的身子。許無暇顧及公主這邊。”許安年此話一出方覺說漏了嘴，垂眸下去，繼續替人診脈。
明舒這方側某掃了人一眼，“許太醫是說，陛下病了？”
“這…臣不敢妄議龍體。”
“在朝為官，哪裏有什麽清白的人。”明舒笑笑，收了右手回來，提了提蓋在腰上的羊絨毯子，緩緩將右手覆在小腹上。“許太醫如今還想站回去中間，怕是來不及了。我腹中胎兒，日後還得嘗嘗請您來照護著。”
“……”許安年額上已起了一層細汗，□□勳公主話中道理他也盡數清楚。既然已知道了公主的秘密，又怎能再在兩邊周旋，若是這樣，他今日唯恐是出不去這公主府的。他一介太醫，本不該議朝政之事，奈何如今已是大亂黎明，唯恐錯失先機。“回公主的話，朝中人皆被蒙在鼓裏，可臣陪在院首大人身旁，與陛下請過數回平安脈。陛下服用丹砂已久，肝經紊亂，毒已入五臟六腑，許時日無多。”
“你！”明舒不想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許安年竟一口氣全全數落出來。她只覺呼吸緊促，“你再說一遍。”
“陛下中毒已深，依今日脈象看來，陽壽難過三個月。”
“你們…”迎著燭火，明舒眸中顫動，氣息不穩，又傷及腹中胎氣，擰著被褥呼痛一聲。
許安年忙勸：“殿下切莫動氣。”
徐南珠也一把過來榻旁，將人扶住，“主上先顧著自己吧。”
明舒只問許安年：“那仙丹到底是誰給他用的？”
“說是請仙道煉丹而來，可誰又知道？每每都是薛珩獨自一人伺候陛下服用。太醫院也從未能見過那仙丹妙藥，只是依照陛下身體癥狀，定是丹砂之毒沒有錯。”
“薛珩…”
“母後也由得那薛珩？”
“臣不知。可陛下病情，今日我隨著院首大人出宮，路上已與太後娘娘稟報過了。陛下的身子，太後娘娘該是清楚。”
“都清楚…”明舒覺得自己可笑，她是皇家女兒，可身上也有一半秦家血脈。如今皇室被區區宦臣陷害至此，秦氏難辭其咎。即便鎮守邊關又怎樣，即便世代為將又怎樣？只要有她秦若水，秦家罪可當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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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心殿只留了一盞微弱的燭火。
留下守夜的太醫江懷已是難以支撐困意，坐在小圓凳上，不覺打起瞌睡。四更天的鐘鼓聲響起，江懷被驚醒，卻看榻上皇帝手指細細蠕動，眉間緊鎖。江懷忙去人耳旁喚了兩聲，“陛下？”
高裕緩緩睜開眼來，看向一旁江懷，“你是誰？滾！”說罷，一舉從榻上掙紮爬坐起來，“來人，來人。將這逆賊拖出去斬了。”
“陛下。”江懷趕忙匍匐在地不敢起身，“下臣乃太醫院江懷，奉院首大人之命，與陛下請脈守夜。讓陛下受驚，下臣有罪。”
內侍們沖進寢殿，將太醫江懷拿下。皇帝聲音幾近嘶吼，“他，他膽敢行刺朕。殺了他，誅連九族。”
“陛下。下臣只是替陛下守夜醫治，並未有任何行刺之舉。還望陛下明察。”江懷叩拜連連，他只是念起家中兒媳將將生下小兒郎，還在繈褓之中。他何罪之有，竟要牽連家人。看薛珩疾步從殿外回來，江懷又向薛珩叩拜，“掌印大人，求掌印大人明察，替下臣說幾句話吧？”
薛珩一乜地上的人，“狗賊膽敢行刺陛下，拖出去，依陛下聖意，殺無赦，誅連九族。”
“救命。救命。”江淮聲音顫抖，已是周身麻木無法動彈。幾個內侍來，粗魯將人拖了出去。
高裕一把撲入薛珩懷裏，“掌印，救朕。你要救朕。”
薛珩忙是拍著皇帝後背安慰，“陛下莫驚。那逆賊薛珩已替您拿下了。”
“朕害怕。薛珩。”高裕周身顫抖，緊緊抱著薛珩，“那外頭還有好多人，他們都等著看朕的笑話。他們都恨朕，恨朕不理會他們，恨朕不給秦止戰搬救兵。朕是皇帝，可他們都逼著朕。朕害怕呀。薛珩。”
“陛下。陛下。陛下。”薛珩將人扶開自己的身子，“哪裏來的笑話？陛下已經搬救兵給秦止戰了。”
“搬了？”高裕目光遲疑，“虎符還在朕這裏，如何搬了？”
“是榮勳公主，傳陛下聖意，請大相國寺太*祖皇帝先靈，去淮南搬救兵去了。薛珩已替您派人護送謝侍郎與太祖皇帝靈位。只要他們請動淮南救兵，那便是陛下聖明。陛下上為天道，下為臣民，頂天立地，何懼那些閑言碎語？”
高裕目光溫柔下來，話語也逐漸平靜，“對。朕一片苦心，都是為了他們。”
薛珩連連從榻上滾下，匍倒在地上，叩首三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薛珩。”聽到此話，高裕的聲音又堅定了三分，立起帝王儀態，“此回榮勳公主功勞不小，明日早朝，宣她入金鑾殿，朕要封賞於她。”
“陛下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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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大雪，天亮得遲。
四更天的鐘鼓聲將過，一小隊飛魚服從德勝門踏雪疾速而出，行至的榮勳公主府門前。為首一人身長九尺，卸馬去府門前，敲門聲震耳欲聾。有家丁拉開門來，“是誰？”
“東廠錦衣衛。傳陛下聖旨，請榮勳公主金鑾殿封賞。”
家丁將人打量一番，“還請官爺稍候，小的進去稟報公主就來。”
消息傳來寢殿，明舒被驚擾起身，連忙命人伺候，換上朝服戴翟冠，又喚桂嬤嬤去取朝笏。
徐南珠從寢殿外進來，將給明舒剛剛戴好的翟冠，一把掀了去。“不能去。”
“錦衣衛傳聖旨，如何能不去？”明舒端坐在妝臺前，擡眸望著徐南珠。
“兩日前勤政殿之變，你越過皇帝，請太*祖靈位，動用兵權。他那日明明要殺你，今日卻說要封賞？分明是擺鴻門宴。”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南珠。”明舒示意一旁伺候梳妝被徐南珠嚇壞了的小婢子，“將翟冠替我撿起來。”
小婢子顫顫巍巍，拾起翟冠。明舒定定道，“過來替我戴上。”
徐南珠一把捏緊了明舒手腕，“你就算不怕鴻門宴，身子能撐得住麽？大雪將才停了，又著涼怎麽辦？若薛珩咄咄相逼，又動胎氣怎麽辦？”
“可若是我不去。便是與皇帝撕破臉了。那是我的哥哥。我們是一家人，關起門來吵得再兇，敞開門對外便該是一家人。南珠，你懂麽？他是站在我這邊的，我也是站在他這邊的。”
“你！”徐南珠眸光一顫，忽知道自己是勸不住人的。“好。你們是兄妹。我沒有親人。龍潭虎穴你都要去，我說不得，攔不住。”
明舒戴好翟冠，已扶著小婢子起身，與徐南珠笑笑，“你吃醋啊？高家這堆爛攤子的醋你也吃？有意思麽？”
“有什麽意思？”徐南珠聽她話裏輕松，頓也不與她計較些詳細的，“我當不得曹二，還比不過你哥哥。他們都是好人，站在你這邊的，就我當壞人。”
說罷，便看明舒松開那小婢子的手，腳下不大穩當。他眉心一擰，連忙將她扶住。卻聽她道。
“我也不是什麽好人。南珠，我與你永遠是一邊的。”
往日金瓦紅墻的金鑾殿，今日已被一片皚皚白雪蓋住屋頂，厚厚的烏雲遮蔽日光，天色已然亮了，卻絲毫顯不得清澈。勤政殿之變後，皇帝第一日早朝，事先斬了太醫江淮首級，錦衣衛還在江府抄家路上。百官人心惶惶，卻看皇帝行路不穩，被薛珩攙扶出來，緩緩落座在龍椅之上。“諸愛卿，平身吧。”
高裕一聲話落，卻是無人敢起身。大殿內氣氛詭譎，唯獨薛珩看著底下受驚如鳥的臣子們，嘴角浮現出一縷滿意的笑意。
高裕只好再道一聲，“平身吧。”
眾人相互觀望，卻見前頭端王緩緩起身，方敢跟著一並起身來。只聽端王問候於上首皇帝，“一場大雪，皇城染霜，臣弟聽聞昨日陛下龍體抱恙，本還有些擔心，可今日見陛下重新上朝，氣色安康。真乃我大魏千秋之兆，臣等願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此話將畢，百官隨端王一並與皇帝跪拜，齊呼萬歲。
高裕松了一口氣，掃一眼一旁薛珩，看薛珩正側眸與他點點頭，方擡手與眾人道，“諸位愛卿，快起來罷。”
殿內氣氛陡然緩和，方看殿外一襲藏藍朝服，緩緩登入殿內。徐南珠亦是一身飛魚服，護送在旁。內侍高喝一聲，“榮勳公主到。”
百官雖未跪拜，卻齊齊註目頷首。明舒只扶著徐南珠登上殿前，與皇帝行跪拜大禮。“臣妹參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明舒來了，大好。”高裕看向薛珩，“快，掌印。快將朕的聖旨讀給明舒聽。”
薛珩緩緩展開明黃書卷：“前兩日北狄軍情急報，朕龍體抱恙未能即時批奏，好在有明舒替朕分憂。今朕已知道謝遲已往淮南請援軍，往北疆支援。朕心甚寬慰，特賜吾妹黃金三千兩，絲綢二十萬匹，東珠一對，玉如意一雙。封一品誥命。欽此。”
明舒跪拜謝過，從薛珩手中接來聖旨，卻只再多求了一事。“還望陛下，能將北狄質子完顏緒送回北疆，此人乃是完顏景之子，完顏維之弟，此舉為秦止戰多加一枚棋子，更添一分勝算。”
未等皇帝答話，薛珩已笑了聲，“公主將才得了封賞，何必再為難陛下。”
“我問的是我的皇兄。何曾問過掌印大人？”明舒與人一笑。身後工部尚書與禮部尚書已齊齊出列。
“北疆戰急，我大魏手中既有這枚棋子，不妨送往北疆，助秦止戰一臂之力。”
“兩國交戰，質子之用便在於此，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明舒接著二人之話，與皇帝一拜，“還請陛下定奪。”
高裕看看薛珩，薛珩面色難堪。又看百官之中幾個小輩的出列，“請陛下送質子北上。”
眾人成城，高裕只好道，“既然眾愛卿意見一致，那便讓吏部定奪護送質子北上人選便是。”
明舒再追一程：“陛下聖明。可此事緊急，便不勞煩吏部了。公主府副將魏鐸，熟悉往北行路章法，且是秦止戰前副將，由他護送質子，便是最合適的人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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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涼城，已下了整整兩個月的大雪。隔著三五天便下一場，一下便是三兩日。而後放晴三日，不待積雪融化，又有新雪珊珊落下。
從西涼城城樓上北望過去，已是一望無際的雪國天地。
一騎暗影從遠處踏雪歸來，城門樓下雪地裏頓時留下一串整齊的馬蹄印記。城門開了一道兒小縫，守城的兵衛將人迎進門內。
“慎王爺可在？”
“王爺正在城樓上。”
暗影疾步穿過城樓戰道，上石階，連轉上城樓，見一襲黑羽大氅立在城樓之上的風雪裏。暗影快步往前一拜，“主上。鎮北軍前鋒陣營被困玉門關外峽谷，完顏維的人居高臨下，將軍已下令後退，卻遇北狄大軍前後夾擊。”
“這一仗，終是要打。”淩煊轉身，垂眸與地上暗影道，“你去一趟秦府，傳話與海公公，調集九重天全部兵力來西涼城，以防不時之需。”
“屬下遵命。”
暗影將走，又有兵衛領人上前來。“慎王爺，玄冥衛魏鐸求見。”
“魏鐸…”淩煊不甚熟悉這個名字，隱約記得，該是秦止戰舊部。便看兵衛身後的人，已跟上來一步，“慎王爺，京都城來信。”說著，將手中信封雙手奉上。
淩煊接來信件，迅速抽出信紙，展開。便見字跡幹凈清秀，雖是出自女子之手，卻與別不同，灑脫利落，行雲流水。“秦將軍，北狄軍情已到京中，然媚宦當道，今上難以主持大局。吾捷盡身旁所能，調動淮南五萬大軍增援北狄。另，吾命魏鐸，護送北狄質子完顏緒來西涼，望能助將軍震懾敵軍。——妹，明舒。”
讀見那行落款，淩煊持信之手猛地一顫，望向單膝跪拜的魏鐸，“是明月公主親筆書函？”
“是。”魏鐸拱手，“明月公主歸朝，如今已封一品榮勳公主，誥命加身。半月前勤政殿事變，公主領戶部兵部禮部工部眾人，請陛下披紅兵部援疆的帖子，遭掌印薛恒為難，薛珩命東西廠錦衣衛射殺眾官員。在場官員傷亡慘重。公主只好親筆批紅疏奏，問大相國寺太*祖皇帝先靈，問淮南軍調配援軍。然淮南軍也多番阻攔，原疏奏中十萬大軍只給了五萬，尚還在行軍途中。魏鐸領公主之命，將完顏緒押送回疆，腳程比他們快一些，希望於鎮北軍能有所作用。”
淩煊卻顧不得其他要害，只彎身下去捉住魏鐸手臂：“她如今如何？”
“誰？”魏鐸怔怔擡眸望人。卻看方還面色堅毅如冷兵的慎王爺，目色緊張，眉間緊鎖：“公主。”
“……主上，病了。”
“勤政殿那夜大雪之後，一直身染風寒，只中途被陛下召入金鑾殿接封賞，而後，便都在公主府上療養。”
淩煊只接著問，“此行兵行險著，她如今在朝中是何處境？”
“這…”魏鐸猶豫幾分，“我來時，並未知曉太多。只領主上之命將完顏緒先行押送來西涼城。”
“……”未能得到想要的答案，淩煊松開緊盯著魏鐸的目光，空空望向前處。片刻方重新站直回來。“完顏緒現在何處？”
魏鐸道，“由軒玄冥衛押送在城內驛站。”
“帶孤去見他。”
驛站後院，已被從京都來的玄冥衛守住。魏鐸領人穿過院子，直入了最裏處的客房。完顏緒一身灰白的舊衣，早前濃眉深目的玉面郎君，如今臉頰瘦削，目露槁色，看有人進來，一把從床榻上翻身起來。
“是不是我父皇和皇兄讓人來接我了？”話問向魏鐸，卻看魏鐸身後之人氣勢洶湧，負手進來屋內。完顏緒忽退後幾步，與魏鐸搖搖頭道，“他不是我皇兄的人…我皇兄可有消息了？”
“這位是我大魏的慎王爺。你往後前程，便全由他照拂。王爺的人會繼續護送你出關，去見你皇兄。”
“慎王爺？”完顏緒自落在明舒手中，周轉磨難許久，三月之內來回奔波於北疆與京城之間，如今已有些難以相信於人，“你們…你們到底要將我怎麽處置，先告訴了我，好叫我有個了結。”
“想了結？”黑羽男子冷笑一聲，“你也得了結得有些價值。”
“高明舒那個小雜種…”完顏緒已是咬牙切齒，“老子恨沒在北狄就將她了斷了！”
話未落，一個巴掌落在臉上。慎王目光如炬怔怔望向他眼裏，“你喊她什麽？”
“小雜…”啪的一聲，又是一個巴掌。完顏緒這才反應過來幾分，狠狠乜了一眼那位慎王，“你認得她？”
慎王道，“那是本朝榮勳公主，豈是你能直呼名諱的？”
“呵，榮勳公主？那可是用老子來你們南魏做質子換來的。”完顏緒大笑幾聲，已有些瘋狀，“老子看，你是和她有一腿？怎的，本王的女人，味道怎樣？好不好睡？”話未落，完顏緒脖頸一緊，便看眼前慎王目光狠辣，直掐著他按在柱子上。“嘴巴放幹凈點。”
完顏緒卻是知道自己猜對了，冷笑道：“怎麽？她沒告訴你？本王和她是我父皇親自指的婚事，在北狄之時，本都快要成親了。”
“所以，成了麽？”淩煊氣急，緊咬牙根，手掌挪到完顏慈下頜骨上重重將他嘴巴捏開。完顏緒此刻合不上嘴，也說不得話，卻看淩煊長劍出竅。完顏緒頓時瞳孔皺縮，卻聽他道，“三皇子不怎麽會說話，這舌頭不留也罷。”
寒光一閃，屋內卻陡然靜籟。
淩煊跨出屋檐，擦了擦臉頰上濺到的溫熱血跡，回身與跟出來的魏鐸道，“此人交給孤，你先行趕回京城，以防她身邊無人可用。”
“……她？”魏鐸方一直在旁聽著，此刻只覺，慎王爺與自家主上關系不淺。便聽慎王爺道，“榮勳公主，護她周全。”
“屬下知道。”魏鐸忙是一拜，領了命。便看那人一擺大氅，用骨哨喚出十餘暗影。暗影魚貫入了屋子，將滿嘴是血的完顏緒綁了出來，壓往驛站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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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心殿內, 整個太醫院忙成一團。
院首陳元令摸著花白的須發，坐在太師椅上，正等最得意的門生安實楠與皇帝請脈。薛珩立在陳元令身旁, 正與人描刻皇帝病情。
寢殿大門被小內侍推開，漏了一絲冷風進來。薛珩正要發難, 卻看是太後攜皇後一道兒來探望皇帝, 連忙小步過去相迎。
“太後娘娘, 皇後娘娘來了。”
秦氏一覽屋中人員, 又望向皇帝寢帳後的情形, 遂問起薛珩, “皇帝的身子，是怎麽回事？ ”
“昨個夜裏, 陛下躁狂病發, 難以克制, 命薛珩下令東西廠錦衣衛, 驅趕勤政殿門前請命百官。薛珩回到養心殿，便聽小的們說起，陛下心緒將才安定片刻, 便吐了一口黑血，之後昏迷不醒。薛珩不敢怠慢, 讓人去請了太醫院來，有陳院首在此，方叫人安心一些。只是…”
薛珩說著，打量一番秦氏與皇後面色。
秦氏看了一眼陳元令的眼色, 已然心中有數。卻是皇後秦寶瑛問薛珩, “只是什麽？”
“只是陛下如今依舊未醒過來。”
秦寶瑛面色緊張，已松開攙著秦氏的手, 快步往幃帳中去。便看龍榻上年輕帝王面色慘白，兩頰發黑，秦寶瑛記得父親死前之狀，頓時心覺不妙。忙在榻旁坐下，抹起眼淚。卻又不敢碰自己的丈夫，她記得他素來不喜她碰，她也覺自己會拖累了他的修行之道。
秦氏一來，陳元令的太師椅也坐不住了，忙起身給太後請安。秦氏來不及落座，只問起，“龍體此下如何了？”
陳元令掃了一眼一旁薛珩，與秦氏一拜，“陛下肝陽火盛，氣血逆行，方會吐血昏迷。臣與徒弟們正預備落針開藥，太後娘娘與皇後娘娘便來了。”
“我是問你們，我兒怎樣，後續會如何？”
陳元令道，“待施針開藥，再靜養一陣。方知道後續。還請太後娘娘給臣等治療的時日。”
秦氏一擰眉，看陳元令那把老骨頭顫顫巍巍，話語聲也搖擺不定，只是拖延之意尤其明顯，知道也為難不得太醫院。只好道，“那我且不打擾你們，你們好生與皇帝醫治。”
陳元令忙是一拜，“謝太後寬恕。”
秦寶瑛在帳中聽得那一席話，忙起身來與進來施針的太醫讓了讓位置。便看秦氏已預備在太師椅上落座，秦寶瑛忙走去扶著。“母後。”
秦氏看到秦寶瑛那一雙哭紅了的眼睛，拍了拍她手背，“別怕。還有太醫院，還有我呢。”
秦寶瑛點點頭，眨眨眼，又是兩顆淚珠滾落。秦氏只好嘆息一聲，一並擔憂望想幃帳裏攢動著的人影。
待太醫院忙碌一陣，將救治之事全部操辦好。陳元令才上前來再次與秦氏一拜，“娘娘，臣等已經替陛下施針，平肝火，理氣血。江懷會在此候著，直到陛下醒來。藥方已開了，請太後娘娘過目。”陳元令將的藥方雙手送上秦氏眼前。卻看秦氏擺了擺手，“我便不看了，有陳院首與整個太醫院坐鎮，我也放心。”
秦氏說罷，起了身來。“我也乏了，便叫皇後多陪陪皇帝。”
薛珩聽此話，忙要相送，卻被秦氏遣了回來，“你也在這殿裏候著吧，未免皇帝醒了尋不見你。”
“誒。”薛珩聽此生疏之語，垂首退回一旁。卻看秦氏與陳元令道，“陳太醫，你我都一把老骨頭了，一道兒出去罷。這兒女命數，由得他們去。我們說說我們的天年天養之道。”
陳元令應聲，去一旁尋自己的紫檀木拐杖。枯槁手腕在太師椅旁挽了兩下，沒挽著。卻是一旁輩分最小的門生許安年送了過來。“太師爺，拐杖。”
陳元令與小輩兒笑笑，“這兒你也幫忙不上，隨我一道兒，送送太後。”
許安年忙垂眸應下，端起太師爺的手臂，陪著太後身旁，一同出了養心殿去。
秦寶瑛相送，薛珩候著一旁，將秦氏臉色打量了一通。秦氏卻是一個多餘的眼色也未曾留下給他。昨日連夜，薛珩已將秦氏身旁那個新晉小內侍的底細打聽了一通，西廠回報，人果真出自榮勳公主府，是高明舒從北疆帶回來的畫師，拜謝遲為師，習丹青，與太後娘娘作畫像，備受喜愛。後便由榮勳公主做主，將人送入慈安宮常伴太後左右。
薛珩只是記起，當年義父薛恒受寵於太後膝下，也是因一手出神入化的丹青。後來義父仙去，太後便尋他為義父之替。可如今，他已年過三十，容顏衰落，秦氏早不願與他朝夕相對，只叮囑他好生在皇帝身旁輔佐照顧，不可差池。而那個叫吳希的，年方十三，正是男顏最好年歲，眉眼之間又和義父有三分相似。他到底是疏忽了，以為秦氏年邁，對男子再提不起來興致，如今看來並非如此。
待與秦寶瑛一同送走秦氏與陳元令，薛珩方陪著秦寶瑛又去帳內探望皇帝。只看秦寶瑛守著皇帝，面露心憂，薛珩只在一旁耐心候著。
秦寶瑛年及及笄，便嫁給這位表哥為皇後。是延續母家榮耀，也是皇家手中穩住北疆大將的棋子。若真要說起年少情分，她與太子表哥一同長大，一同讀書，可自幼便受姑母秦氏教導，是要嫁給太子為妻子，將來便做大魏的皇後。情分即便有，也早已被家族榮光與責任取代。是以此下當著太醫與養心殿眾人，雖是抹了幾把眼淚。心中卻早在盤算自己的退路。
午膳時辰，皇帝依舊未醒過來。太醫來勸了秦寶瑛幾聲，薛珩也一並道，“是啊，娘娘此時更要珍惜自己的身體。不叫陛下在病中，還擔心娘娘。”
秦寶瑛乜一眼薛珩，她的丈夫待她怎樣，她心中有數，薛珩日夜伺候在皇帝身旁，他心中更是有數。漂亮話罷了。她自與旁人交待幾聲，好生照顧皇帝，若人醒來，一定及時往坤儀宮送話。這方起身出來養心殿，便聽身後薛珩跟了上來，“娘娘，薛珩送送娘娘。”
“有勞掌印大人了。”秦寶瑛與人點點頭，便看薛珩跟來身旁，勾著身子走在她身側，攤手指了指前路，“娘娘先請。”
“掌印大人客氣了。”秦寶瑛應聲先走，只道，“陛下待本宮的情分如何，世上恐怕沒有第二個人比掌印大人清楚了。如今他昏睡不醒，又何嘗還記得本宮。”
薛珩只攙扶起秦寶瑛的手臂來，“娘娘，一個對自己不曾上心的男人，又何必放在心上。於娘娘來說，最重要的，從始至終都不是陛下的寵愛，而是皇家後嗣吶。”
秦寶瑛腳下頓了頓，“掌印到底看得清澈。”說罷，方繼續擡步往前。“你也見到了，他如今這副模樣，本宮去哪裏求皇嗣？”
“陛下服用仙丹已久，娘娘是聰明人，又怎會忘記給自己留後路？只是經得昨夜一事，龍體歷劫，怕是位列仙班指日可待。娘娘若手上有些棋子的，如今便恰巧是收網的時候了。”
秦寶瑛面色一怔，滿朝皆知薛珩侍奉皇帝修道，亦是虔誠道教子孫，如今看來卻是將事態全權算計清楚，可她也是了無退路。為了修道，皇帝早將朝中一派老臣得罪了幹凈。秦家遠在北疆，給不得她可靠的支撐。卻是看眼前薛珩一副諂媚笑臉，秦寶瑛只頷首，算是作禮，“多謝掌印提點。日後，還得多多倚仗掌印照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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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元令。你跟哀家說句實話。”
禦花園悅和湖旁北風有些烈，湖面結了冰，因連夜的大雪，禦花園已是一片銀樹冰花的潔白光景。
秦氏由得嬤嬤扶著，邊看向一旁老者。
“娘娘。”陳元令合掌與太後拜了拜，“老臣方在養心殿所言，便就是實話。”
秦氏打量一番人，陳元令執掌太醫院數十年，已是其中圓滑老手，話不說急，也不說滿，從來都是一副從容淡然。即便先帝即位兩載便溘然仙逝，臨駕崩前問及陳元令，他也是那一副盡所人事，奈何天命的模樣。今日養心殿內，秦氏看他那一副泰然，心中無底，方將人喊出來單獨問話。
秦氏冷笑一聲，“他服用那些仙丹，若能有用，怎會吐血昏迷？是不是有人欺君媚上，換用仙丹，你今日只管與哀家說清楚。”
“仙丹乃國教聖物，老臣不敢妄下論斷。論醫講究望聞問切，老臣將才望及陛下面色，發黑發黃，小腿上爬滿朱紅血痣。若單論醫術，像是丹砂中毒之狀。老臣所言，不過行醫數十載一番經驗。陛下龍體康健，千秋萬歲，又得仙道庇佑，許早已入大道，該由天道來醫，這些癥狀，也並非老臣與徒兒們這些等的凡夫俗子能論斷的。”
“哼。”秦氏苦笑，“陳元令，哀家十八歲入宮，與太子初夜之後便遭人毒害，那是哀家頭回聽你跟太祖皇帝說這些漂亮話，說哀家年輕顏盛，遭鬼神嫉恨，方有此磨難。如今看來，陳院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是一點兒也沒變。”
陳元令也是一笑，“娘娘，可不是漂亮話。都是真真切切的老實話。”
“老實話？”秦氏冷冷，“陛下龍體安康，早登大道，癥狀並非你等凡夫俗子所能論斷。這話說漏了，是欺君之罪。若真是丹砂中毒，仙丹被人做了手腳，陽壽無幾，便是詛咒聖恩龍體之罪。陳元令，你要哀家治你哪樣兒罪狀？”
聽秦氏如此一說，一旁攙扶老者的許安年已替太師爺捏了一把冷汗，卻聽自家太師爺從容笑道，“娘娘，人各有道，陛下修的是上乘天道。老臣與徒兒徒孫們，修的是下等醫道。”陳元令說著，將身旁許安年往秦氏面前提了提，“娘娘看，老臣這徒孫兒，將才二十有五，已是青出於藍了。還望娘娘治罪之時，給大魏醫道留幾個傳人。是為娘娘與陛下積福，亦是替天行道吶。”
“太師爺…”許安年聽陳元令話中求死之意明顯，卻為了自己輩分的求情，眼中已是一片殷紅，“安年當不起，何來青出於藍，怎敢叫您擋了我們的罪狀？”
陳元令耄耋之年，脊背佝僂，唯有擡眸才能看到自己徒孫的模樣，“胡鬧。太後娘娘面前，你與我打什麽反口？”
“徒孫兒不敢。”顧及一旁秦氏還在，許安年連連垂眸下來。
秦氏這才嘆息一聲道，“你們師徒爺孫情深，可憐了我的裕兒。”
“老臣有罪。”
“下臣有罪。”
“罷了。今日你們所奏之事，哀家心中有數。”秦氏擡眸遠遠望著被冷風吹得蕭瑟的湖面，“許安年。”
“下臣在。”
“你太師爺年歲大了，你扶他回府上歇著吧。”
“多謝太後娘娘。”許安年說罷，連忙扶起太師爺的手臂，與秦氏一道作君臣別禮。
秦氏打量一番二人，繼續囑咐許安年道，“老人家腿腳不靈便，你小心扶著。”
“下臣替太師爺謝太後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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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雪又落了下來。公主府上，早早熄了燈火。
勤政殿之變事後，宮中情形尚且不清楚。公主府上也不乏東西廠的耳目。是以徐南珠命人這幾日都早些歇息，不勞煩東西廠的人費力監聽，也叫公主府韜光養晦，休養生息。
萬籟俱靜之時，一襲黑影由個玄冥衛引著，二人只撐一把紙傘，徐徐入了三進的院子，直往寢殿裏去。
徐南珠立在門前，看是許安年來，忙將玄冥衛遣開，“許太醫，裏頭請。”
許安年應聲，隨徐南珠入了寢殿門口，繞過花鳥屏風，便看其中燈火晦暗，只微弱的一盞立在寢殿一側，深處，另一盞燈火被寢殿外的北風一吹，格外飄搖。
燈火下，女郎面色白皙得有些過分，正半臥在軟塌上，捧著一本書來看。許安年忙是遠遠與人作禮，“殿下萬安。”
“許太醫。你進來吧。”
徐南珠一並跟了進來，在許安年身後一把合上房門，方與人一並往前去，邊在許安年耳旁道，“她今個兒說沒什麽胃口，喊了幾聲腹痛。床上躺了整日了，實在睡不下，夜裏才挪來軟塌上讀書。還請許太醫再好生看看。”
“誒。”許安年輕輕應聲，方走去明舒跟前，翻開藥箱取出脈枕，擱在軟塌一側。“殿下，下臣來請平安脈了。”
明舒翻一頁手中書紙，方將右手攤在脈診上，左手繼續持著那本孫子兵法讀著。“許太醫，有勞你了。”
昨日夜裏，許安年便來過一回公主府了。勤政殿事變在官員府邸傳遍，太醫院人多，明哲保身之輩不在少數。他輩分小，沒什麽包袱，心念著公主領著眾人是為國請命，受了寒涼，方趕了過來替人診脈。這一診方知道，受涼是受涼沒錯，卻也是喜脈。因終日奔波，胎象不穩，方有些腹痛之癥。公主歸來，雲英未嫁。許安年不敢多問，只囑咐人靜養一段時日，待過了三月胎象穩固才好落榻。
今日看人，氣色依舊不佳，卻還借著燭火讀書，許安年沒忍住勸了勸人，“殿下理應好生修養，夜讀傷神，小主子本也受您元神護養，不妨早些歇息，明日一早養足精神再起來讀寫閑散的本子。”
明舒沒理會這話，只問了聲，“許太醫，我如今已是身不由己了。真要安心這麽躺下去，唯恐宮中那位掌印大人哪日殺來我這公主府上，我便連防備都來不及布置。只好讀讀孫子兵法，提前想想對策。”
“掌印如今正發愁陛下的身子。許無暇顧及公主這邊。”許安年此話一出方覺說漏了嘴，垂眸下去，繼續替人診脈。
明舒這方側某掃了人一眼，“許太醫是說，陛下病了？”
“這…臣不敢妄議龍體。”
“在朝為官，哪裏有什麽清白的人。”明舒笑笑，收了右手回來，提了提蓋在腰上的羊絨毯子，緩緩將右手覆在小腹上。“許太醫如今還想站回去中間，怕是來不及了。我腹中胎兒，日後還得嘗嘗請您來照護著。”
“……”許安年額上已起了一層細汗，□□勳公主話中道理他也盡數清楚。既然已知道了公主的秘密，又怎能再在兩邊周旋，若是這樣，他今日唯恐是出不去這公主府的。他一介太醫，本不該議朝政之事，奈何如今已是大亂黎明，唯恐錯失先機。“回公主的話，朝中人皆被蒙在鼓裏，可臣陪在院首大人身旁，與陛下請過數回平安脈。陛下服用丹砂已久，肝經紊亂，毒已入五臟六腑，許時日無多。”
“你！”明舒不想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許安年竟一口氣全全數落出來。她只覺呼吸緊促，“你再說一遍。”
“陛下中毒已深，依今日脈象看來，陽壽難過三個月。”
“你們…”迎著燭火，明舒眸中顫動，氣息不穩，又傷及腹中胎氣，擰著被褥呼痛一聲。
許安年忙勸：“殿下切莫動氣。”
徐南珠也一把過來榻旁，將人扶住，“主上先顧著自己吧。”
明舒只問許安年：“那仙丹到底是誰給他用的？”
“說是請仙道煉丹而來，可誰又知道？每每都是薛珩獨自一人伺候陛下服用。太醫院也從未能見過那仙丹妙藥，只是依照陛下身體癥狀，定是丹砂之毒沒有錯。”
“薛珩…”
“母後也由得那薛珩？”
“臣不知。可陛下病情，今日我隨著院首大人出宮，路上已與太後娘娘稟報過了。陛下的身子，太後娘娘該是清楚。”
“都清楚…”明舒覺得自己可笑，她是皇家女兒，可身上也有一半秦家血脈。如今皇室被區區宦臣陷害至此，秦氏難辭其咎。即便鎮守邊關又怎樣，即便世代為將又怎樣？只要有她秦若水，秦家罪可當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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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心殿只留了一盞微弱的燭火。
留下守夜的太醫江懷已是難以支撐困意，坐在小圓凳上，不覺打起瞌睡。四更天的鐘鼓聲響起，江懷被驚醒，卻看榻上皇帝手指細細蠕動，眉間緊鎖。江懷忙去人耳旁喚了兩聲，“陛下？”
高裕緩緩睜開眼來，看向一旁江懷，“你是誰？滾！”說罷，一舉從榻上掙紮爬坐起來，“來人，來人。將這逆賊拖出去斬了。”
“陛下。”江懷趕忙匍匐在地不敢起身，“下臣乃太醫院江懷，奉院首大人之命，與陛下請脈守夜。讓陛下受驚，下臣有罪。”
內侍們沖進寢殿，將太醫江懷拿下。皇帝聲音幾近嘶吼，“他，他膽敢行刺朕。殺了他，誅連九族。”
“陛下。下臣只是替陛下守夜醫治，並未有任何行刺之舉。還望陛下明察。”江懷叩拜連連，他只是念起家中兒媳將將生下小兒郎，還在繈褓之中。他何罪之有，竟要牽連家人。看薛珩疾步從殿外回來，江懷又向薛珩叩拜，“掌印大人，求掌印大人明察，替下臣說幾句話吧？”
薛珩一乜地上的人，“狗賊膽敢行刺陛下，拖出去，依陛下聖意，殺無赦，誅連九族。”
“救命。救命。”江淮聲音顫抖，已是周身麻木無法動彈。幾個內侍來，粗魯將人拖了出去。
高裕一把撲入薛珩懷裏，“掌印，救朕。你要救朕。”
薛珩忙是拍著皇帝後背安慰，“陛下莫驚。那逆賊薛珩已替您拿下了。”
“朕害怕。薛珩。”高裕周身顫抖，緊緊抱著薛珩，“那外頭還有好多人，他們都等著看朕的笑話。他們都恨朕，恨朕不理會他們，恨朕不給秦止戰搬救兵。朕是皇帝，可他們都逼著朕。朕害怕呀。薛珩。”
“陛下。陛下。陛下。”薛珩將人扶開自己的身子，“哪裏來的笑話？陛下已經搬救兵給秦止戰了。”
“搬了？”高裕目光遲疑，“虎符還在朕這裏，如何搬了？”
“是榮勳公主，傳陛下聖意，請大相國寺太*祖皇帝先靈，去淮南搬救兵去了。薛珩已替您派人護送謝侍郎與太祖皇帝靈位。只要他們請動淮南救兵，那便是陛下聖明。陛下上為天道，下為臣民，頂天立地，何懼那些閑言碎語？”
高裕目光溫柔下來，話語也逐漸平靜，“對。朕一片苦心，都是為了他們。”
薛珩連連從榻上滾下，匍倒在地上，叩首三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薛珩。”聽到此話，高裕的聲音又堅定了三分，立起帝王儀態，“此回榮勳公主功勞不小，明日早朝，宣她入金鑾殿，朕要封賞於她。”
“陛下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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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大雪，天亮得遲。
四更天的鐘鼓聲將過，一小隊飛魚服從德勝門踏雪疾速而出，行至的榮勳公主府門前。為首一人身長九尺，卸馬去府門前，敲門聲震耳欲聾。有家丁拉開門來，“是誰？”
“東廠錦衣衛。傳陛下聖旨，請榮勳公主金鑾殿封賞。”
家丁將人打量一番，“還請官爺稍候，小的進去稟報公主就來。”
消息傳來寢殿，明舒被驚擾起身，連忙命人伺候，換上朝服戴翟冠，又喚桂嬤嬤去取朝笏。
徐南珠從寢殿外進來，將給明舒剛剛戴好的翟冠，一把掀了去。“不能去。”
“錦衣衛傳聖旨，如何能不去？”明舒端坐在妝臺前，擡眸望著徐南珠。
“兩日前勤政殿之變，你越過皇帝，請太*祖靈位，動用兵權。他那日明明要殺你，今日卻說要封賞？分明是擺鴻門宴。”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南珠。”明舒示意一旁伺候梳妝被徐南珠嚇壞了的小婢子，“將翟冠替我撿起來。”
小婢子顫顫巍巍，拾起翟冠。明舒定定道，“過來替我戴上。”
徐南珠一把捏緊了明舒手腕，“你就算不怕鴻門宴，身子能撐得住麽？大雪將才停了，又著涼怎麽辦？若薛珩咄咄相逼，又動胎氣怎麽辦？”
“可若是我不去。便是與皇帝撕破臉了。那是我的哥哥。我們是一家人，關起門來吵得再兇，敞開門對外便該是一家人。南珠，你懂麽？他是站在我這邊的，我也是站在他這邊的。”
“你！”徐南珠眸光一顫，忽知道自己是勸不住人的。“好。你們是兄妹。我沒有親人。龍潭虎穴你都要去，我說不得，攔不住。”
明舒戴好翟冠，已扶著小婢子起身，與徐南珠笑笑，“你吃醋啊？高家這堆爛攤子的醋你也吃？有意思麽？”
“有什麽意思？”徐南珠聽她話裏輕松，頓也不與她計較些詳細的，“我當不得曹二，還比不過你哥哥。他們都是好人，站在你這邊的，就我當壞人。”
說罷，便看明舒松開那小婢子的手，腳下不大穩當。他眉心一擰，連忙將她扶住。卻聽她道。
“我也不是什麽好人。南珠，我與你永遠是一邊的。”
往日金瓦紅墻的金鑾殿，今日已被一片皚皚白雪蓋住屋頂，厚厚的烏雲遮蔽日光，天色已然亮了，卻絲毫顯不得清澈。勤政殿之變後，皇帝第一日早朝，事先斬了太醫江淮首級，錦衣衛還在江府抄家路上。百官人心惶惶，卻看皇帝行路不穩，被薛珩攙扶出來，緩緩落座在龍椅之上。“諸愛卿，平身吧。”
高裕一聲話落，卻是無人敢起身。大殿內氣氛詭譎，唯獨薛珩看著底下受驚如鳥的臣子們，嘴角浮現出一縷滿意的笑意。
高裕只好再道一聲，“平身吧。”
眾人相互觀望，卻見前頭端王緩緩起身，方敢跟著一並起身來。只聽端王問候於上首皇帝，“一場大雪，皇城染霜，臣弟聽聞昨日陛下龍體抱恙，本還有些擔心，可今日見陛下重新上朝，氣色安康。真乃我大魏千秋之兆，臣等願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此話將畢，百官隨端王一並與皇帝跪拜，齊呼萬歲。
高裕松了一口氣，掃一眼一旁薛珩，看薛珩正側眸與他點點頭，方擡手與眾人道，“諸位愛卿，快起來罷。”
殿內氣氛陡然緩和，方看殿外一襲藏藍朝服，緩緩登入殿內。徐南珠亦是一身飛魚服，護送在旁。內侍高喝一聲，“榮勳公主到。”
百官雖未跪拜，卻齊齊註目頷首。明舒只扶著徐南珠登上殿前，與皇帝行跪拜大禮。“臣妹參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明舒來了，大好。”高裕看向薛珩，“快，掌印。快將朕的聖旨讀給明舒聽。”
薛珩緩緩展開明黃書卷：“前兩日北狄軍情急報，朕龍體抱恙未能即時批奏，好在有明舒替朕分憂。今朕已知道謝遲已往淮南請援軍，往北疆支援。朕心甚寬慰，特賜吾妹黃金三千兩，絲綢二十萬匹，東珠一對，玉如意一雙。封一品誥命。欽此。”
明舒跪拜謝過，從薛珩手中接來聖旨，卻只再多求了一事。“還望陛下，能將北狄質子完顏緒送回北疆，此人乃是完顏景之子，完顏維之弟，此舉為秦止戰多加一枚棋子，更添一分勝算。”
未等皇帝答話，薛珩已笑了聲，“公主將才得了封賞，何必再為難陛下。”
“我問的是我的皇兄。何曾問過掌印大人？”明舒與人一笑。身後工部尚書與禮部尚書已齊齊出列。
“北疆戰急，我大魏手中既有這枚棋子，不妨送往北疆，助秦止戰一臂之力。”
“兩國交戰，質子之用便在於此，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明舒接著二人之話，與皇帝一拜，“還請陛下定奪。”
高裕看看薛珩，薛珩面色難堪。又看百官之中幾個小輩的出列，“請陛下送質子北上。”
眾人成城，高裕只好道，“既然眾愛卿意見一致，那便讓吏部定奪護送質子北上人選便是。”
明舒再追一程：“陛下聖明。可此事緊急，便不勞煩吏部了。公主府副將魏鐸，熟悉往北行路章法，且是秦止戰前副將，由他護送質子，便是最合適的人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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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涼城，已下了整整兩個月的大雪。隔著三五天便下一場，一下便是三兩日。而後放晴三日，不待積雪融化，又有新雪珊珊落下。
從西涼城城樓上北望過去，已是一望無際的雪國天地。
一騎暗影從遠處踏雪歸來，城門樓下雪地裏頓時留下一串整齊的馬蹄印記。城門開了一道兒小縫，守城的兵衛將人迎進門內。
“慎王爺可在？”
“王爺正在城樓上。”
暗影疾步穿過城樓戰道，上石階，連轉上城樓，見一襲黑羽大氅立在城樓之上的風雪裏。暗影快步往前一拜，“主上。鎮北軍前鋒陣營被困玉門關外峽谷，完顏維的人居高臨下，將軍已下令後退，卻遇北狄大軍前後夾擊。”
“這一仗，終是要打。”淩煊轉身，垂眸與地上暗影道，“你去一趟秦府，傳話與海公公，調集九重天全部兵力來西涼城，以防不時之需。”
“屬下遵命。”
暗影將走，又有兵衛領人上前來。“慎王爺，玄冥衛魏鐸求見。”
“魏鐸…”淩煊不甚熟悉這個名字，隱約記得，該是秦止戰舊部。便看兵衛身後的人，已跟上來一步，“慎王爺，京都城來信。”說著，將手中信封雙手奉上。
淩煊接來信件，迅速抽出信紙，展開。便見字跡幹凈清秀，雖是出自女子之手，卻與別不同，灑脫利落，行雲流水。“秦將軍，北狄軍情已到京中，然媚宦當道，今上難以主持大局。吾捷盡身旁所能，調動淮南五萬大軍增援北狄。另，吾命魏鐸，護送北狄質子完顏緒來西涼，望能助將軍震懾敵軍。——妹，明舒。”
讀見那行落款，淩煊持信之手猛地一顫，望向單膝跪拜的魏鐸，“是明月公主親筆書函？”
“是。”魏鐸拱手，“明月公主歸朝，如今已封一品榮勳公主，誥命加身。半月前勤政殿事變，公主領戶部兵部禮部工部眾人，請陛下披紅兵部援疆的帖子，遭掌印薛恒為難，薛珩命東西廠錦衣衛射殺眾官員。在場官員傷亡慘重。公主只好親筆批紅疏奏，問大相國寺太*祖皇帝先靈，問淮南軍調配援軍。然淮南軍也多番阻攔，原疏奏中十萬大軍只給了五萬，尚還在行軍途中。魏鐸領公主之命，將完顏緒押送回疆，腳程比他們快一些，希望於鎮北軍能有所作用。”
淩煊卻顧不得其他要害，只彎身下去捉住魏鐸手臂：“她如今如何？”
“誰？”魏鐸怔怔擡眸望人。卻看方還面色堅毅如冷兵的慎王爺，目色緊張，眉間緊鎖：“公主。”
“……主上，病了。”
“勤政殿那夜大雪之後，一直身染風寒，只中途被陛下召入金鑾殿接封賞，而後，便都在公主府上療養。”
淩煊只接著問，“此行兵行險著，她如今在朝中是何處境？”
“這…”魏鐸猶豫幾分，“我來時，並未知曉太多。只領主上之命將完顏緒先行押送來西涼城。”
“……”未能得到想要的答案，淩煊松開緊盯著魏鐸的目光，空空望向前處。片刻方重新站直回來。“完顏緒現在何處？”
魏鐸道，“由軒玄冥衛押送在城內驛站。”
“帶孤去見他。”
驛站後院，已被從京都來的玄冥衛守住。魏鐸領人穿過院子，直入了最裏處的客房。完顏緒一身灰白的舊衣，早前濃眉深目的玉面郎君，如今臉頰瘦削，目露槁色，看有人進來，一把從床榻上翻身起來。
“是不是我父皇和皇兄讓人來接我了？”話問向魏鐸，卻看魏鐸身後之人氣勢洶湧，負手進來屋內。完顏緒忽退後幾步，與魏鐸搖搖頭道，“他不是我皇兄的人…我皇兄可有消息了？”
“這位是我大魏的慎王爺。你往後前程，便全由他照拂。王爺的人會繼續護送你出關，去見你皇兄。”
“慎王爺？”完顏緒自落在明舒手中，周轉磨難許久，三月之內來回奔波於北疆與京城之間，如今已有些難以相信於人，“你們…你們到底要將我怎麽處置，先告訴了我，好叫我有個了結。”
“想了結？”黑羽男子冷笑一聲，“你也得了結得有些價值。”
“高明舒那個小雜種…”完顏緒已是咬牙切齒，“老子恨沒在北狄就將她了斷了！”
話未落，一個巴掌落在臉上。慎王目光如炬怔怔望向他眼裏，“你喊她什麽？”
“小雜…”啪的一聲，又是一個巴掌。完顏緒這才反應過來幾分，狠狠乜了一眼那位慎王，“你認得她？”
慎王道，“那是本朝榮勳公主，豈是你能直呼名諱的？”
“呵，榮勳公主？那可是用老子來你們南魏做質子換來的。”完顏緒大笑幾聲，已有些瘋狀，“老子看，你是和她有一腿？怎的，本王的女人，味道怎樣？好不好睡？”話未落，完顏緒脖頸一緊，便看眼前慎王目光狠辣，直掐著他按在柱子上。“嘴巴放幹凈點。”
完顏緒卻是知道自己猜對了，冷笑道：“怎麽？她沒告訴你？本王和她是我父皇親自指的婚事，在北狄之時，本都快要成親了。”
“所以，成了麽？”淩煊氣急，緊咬牙根，手掌挪到完顏慈下頜骨上重重將他嘴巴捏開。完顏緒此刻合不上嘴，也說不得話，卻看淩煊長劍出竅。完顏緒頓時瞳孔皺縮，卻聽他道，“三皇子不怎麽會說話，這舌頭不留也罷。”
寒光一閃，屋內卻陡然靜籟。
淩煊跨出屋檐，擦了擦臉頰上濺到的溫熱血跡，回身與跟出來的魏鐸道，“此人交給孤，你先行趕回京城，以防她身邊無人可用。”
“……她？”魏鐸方一直在旁聽著，此刻只覺，慎王爺與自家主上關系不淺。便聽慎王爺道，“榮勳公主，護她周全。”
“屬下知道。”魏鐸忙是一拜，領了命。便看那人一擺大氅，用骨哨喚出十餘暗影。暗影魚貫入了屋子，將滿嘴是血的完顏緒綁了出來，壓往驛站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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