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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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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吻

跨過年關, 鳳陽城中歡歌笑語之聲逐漸散盡。

子時已過,仲府上下迎仲玉回府後,也各自退下, 只在正門牌匾兩側留兩盞大紅燈籠。

青鸞還在把玩小幾上堆放的玩具。

兔兒爺、鬧竿兒、線天戲耍孩兒,還有專給小兒諸般玩耍也可以吃的食件, 如跳山婆、鐵麻糖、五色糖等, 仲玉坐在一旁, 靜靜地看著她, 偶端杯飲茶,靜默不語。

這些都是他買來送給妹妹之物。

當初離家之時,她還是個孩童。後來他進省上學,後又進京趕考、入仕,直到傳來她生下外甥女的消息, 仲玉才恍然道:他的妹妹已經不再是個孩子。

青鸞擺弄著鬧竿兒, 上面絲線纏繞多了打結, 她解半天不開, 撅著嘴遞給仲玉。

“這個不好玩。”

放下茶盅, 仲玉接過鬧竿兒,沒好氣地看她一眼, 低頭細細地解絲線。青鸞目光掃過大堂一角,在門口拐角的盆栽後面瞧見一疊橙黃色紙包, 走過去拿起來瞧, 原理是糊好了油紙的孔明燈。

“先生,我們一起來放燈罷。”

郎君擡頭看一眼, 淡然收回目光。“黃口小兒的玩意。”

青鸞拿著紙包走進來, 在桌上鋪開,伸手去拿毛筆。

“自古放天燈, 將美好的祈願上達天聽,才能得償所願,怎麽能說是小孩子的玩意呢?”

她細細研墨,提筆先是一頓,將筆的另一頭擱在下巴輕點幾下,思考了一陣後,下筆寫下幾字。仲玉解開鬧竿兒上打結的絲線,放到一旁,起身上前來看她寫的什麽。

少女寫罷擱筆,仲玉一瞧,只見橙黃相間的油紙上用略顯潦草的筆墨赫然寫著“求嫁俏郎君”五個字。

“如何?學生的心願簡單明了,神明一眼就能看懂。”

側目看著她洋洋得意的臉,仲玉如鯁在喉,蓧然變了臉色。

他以為她深夜到此,當真是心裏惦記著他才會來陪他過除夕,不是見不得他寂寥?不是擔心他孤單?現在許這個願又是何意?

青鸞還沒察覺到仲玉變了臉色,自顧自取來蠟燭,將竹條上的油臘點燃,自己擒著天燈一側的竹架子,看著它一點點膨脹起來。

“先生,學生依稀記得,上次醉酒先生,好像跟學生說了什麽,醒來又不記得,不知先生可否告知一二?”

橙黃色的燭光將仲玉面容照亮,他眼簾微低,每一處輪廓線條看似溫和卻又蘊藏著鋒利寒意。

“臣說,要名分那句話,殿下或者可以當真。”

“什麽?”

青鸞嚇得手一抖,歪斜的油臘差點將油紙點著,仲玉伸手接過,穩穩地抓住天燈低端竹架子,目不斜視。

他怎麽還提要名分這件事?莫不是真打算娶她?

“先生說笑了……那容倌學生已經許久沒有單獨召見,如今聽說在禮部司入了宮廷樂師一職,不會再來打學生的主意了……”

言下之意,她不去招惹伶人,他就不用再以長公主的寵臣身份驅趕那些人。

但仲玉一副無關緊要的表情,又陌然開口道:“殿下答的和臣說的,不是一件事。”

怎麽就不是一件事了?

少女懊惱,又接著補充道:“那再沒有旁的人了啊。”

“是啊,”仲玉接過話頭,突然低頭看向青鸞,橙黃色的燭光在他眼中灼熱跳動,看得少女心狂跳不止,“殿下如今再沒旁的人可考慮,若又非要嫁人,不如選臣。”

看她完全楞怔,微微張著嘴巴不說話,仲玉忍無可忍,雙手松開天燈。

完全鼓脹的天燈失去束縛,緩緩飄起,在明艷少女和清俊少年之間升入夜空。仲玉眸色沈沈,說話間帶上幾分慍怒。

“商辭墨生性風流,阿史那映山身不由己,容衣伶人卑微多情,這些人皆在殿下的思慮之內,偏偏就是臣不在其中。臣細想來也疑惑,到底是哪裏輸給他們?”

啊?

這幾個人無論是優點還是缺點都截然不同,如何能比?她從未考慮他,只是因為前世的糾葛和仇怨,與他的才學和容貌卻沒有半點關系。只是這個理由,無論如何也不能告訴他。

面對仲玉此刻的強勢,青鸞支支吾吾,不自覺退後兩步道:“倒也不是輸……只是覺得先生孤潔得很,想來也應該不想娶學生這麽一個呱噪任性之人做夫人……”

“殿下不是臣,怎知臣不想?”

什麽意思?他就是想娶的意思嗎?

“那、那也不行……”

仲玉嗔怒,氣息漸漸不穩,他又上前一步,抓住青鸞的手腕,眼神好像是受了傷的野獸一般,帶著無助和憤怒。

“總之就是誰都可以,只有臣不可以。”

“也不是……”

“那在玉清宮裏的一夜又算什麽?非要臣昭告天下,說殿下已經是臣的人,殿下才能斷了對旁人的心思嗎?”

他這麽一說,青鸞徹底慌了,她一邊後退,一邊不住地掙紮。

“你敢!”

“臣敢!”

沒註意到身後就是臺階,青鸞退後一步,腳下踩空,驚呼一聲向後倒去。仲玉慌忙伸手去接,身體前傾,與少女一同跌進臺階下的花叢之中。

前院的花叢裏只栽種了些許向陽花,未到春時,尚未含苞,只留有些許枯枝幹草,但一旁的梅花樹卻開得正盛,前些日子仆人修剪枝椏,撇了幾支插瓶,餘下的殘枝斷椏還留在一旁,尚未清理。

青鸞身體被仲玉抱住未曾摔著,只是感覺臉被枝椏子掛得有點癢。她仰起頭,還沒開口,仲玉瞧見她的臉忽然慌了神,出聲喝止她道:“別動!”

“怎麽了?”

恍惚間,青鸞感覺眉心一陣涼意,伸手去摸,指尖忽然沾染到一點沁潤之感。她楞楞地看去,手指上赫然沾著的竟是血。

難道……

再伸手一摸,眉心正中間忽的一疼,明顯是有傷口。青鸞以為自己破相,急得大哭,一邊哭還一邊伸手捶打在仲玉身上。

“都是你!朝我走過來做甚?害我摔在枝椏上破相了!”

仲玉看著她眉心正中間一顆綠豆大小的傷口,再低頭往花叢裏一瞧,一根斷裂的梅樹樹枝上血漬點點,明顯就是它將少女眉心劃傷。雖說只有一點點,到底傷在如花似玉的美人面上。仲玉將她扶起來,帶著往臥房去。

“傷口不大,房裏有藥,臣給殿下處理一下。”

一進房間,青鸞先摸索到了銅鏡面前,她顧不得疼痛,先伸手拭去血漬,待看清眉心正中的傷口,又急得落下淚來。

“這下好了!傷了臉更沒人要了!都怪先生!”

確實是他的過失,仲玉辨無可辨,端來清水,取來藥膏,替她處理傷口。

青鸞哭得梨花帶雨,見他動作溫柔,又不知道該不該繼續鬧下去,唇瓣抿成一線,漸漸沒了聲音。

因傷在臉上,直接在傷口上用藥只怕會留下疤痕,仲玉用清水擦拭傷口後,不敢給她上藥,低下頭問道:“擦藥恐會留疤,殿下可否忍一下?這點小傷結痂很快。”

“什麽小傷?學生都破相了!以後還怎麽嫁人?”

“方才臣不是說了……”

“不行!”青鸞站起來,氣鼓鼓地往外走,“破相了也不會嫁給你!先生死了這條心吧!”

她邁步走出去,招呼竹之和下人備馬車準備離開,仲玉坐在房中,看著那個背影逐漸消失,漸漸握緊手中濕巾。

**

第二日,楊太醫天不亮就被接進玉藻宮中,他仔細查看了青鸞額頭的傷口,撚須答道:“殿下這傷若只是尋常劃傷,不出十日就會痊愈,可是這傷口有一隅的血肉被枝椏子刮去,漏出月牙彎形狀的一個豁口,就算痊愈,這疤可能也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完全消失。臣這就給殿下配置一些傷口愈合之後的祛疤藥膏,待傷口愈合,殿下日夜塗之,再以觀後效。”

要留疤的這句話猶如晴天霹靂,青鸞坐在榻上又開始哭鬧。

“不行!絕不能留疤!這疤痕若是三月之內去不掉,本宮要在楊太醫臉上剜十個洞來試藥!”

楊太醫一聽,大雪的天冷汗直冒,跪在地上求繞道:“三月之內無論如何是去不掉的,殿下還是直接在臣臉上剜洞罷,但求饒臣不死!”

他都這樣說了,青鸞沒法,哭哭啼啼一陣,不再理他。

都說大年初一就哭哭啼啼確實不吉利,沒想到過了幾天,青鸞破了相的事情就傳到右相耳朵裏。

都說女人破相,表面改了面相,實則也可以說是改了命運。

他瞇縫雙眼,眼裏盡是狡詐的精光。

再沒過幾日,城中的房舍屋宅突然頻繁走水,不到七日,京城之中無端起火之處就有二十七處之多。雖撲滅及時,到底是將整個鳳陽城鬧得人心惶惶。

官府出動巡邏隊,在城中日夜值守巡查,仍是無法完全制止走水現象的頻發,那些星星點點的火苗就好似從天而降一般,無從查起,更無從制止。

接著,城裏突然傳出流言,說是在京城之中有兇鳥畢方的轉世,羽翅扇動,所到之處落下火種,引天火不斷,降禍百姓。

人人都知道畢方鳥是傳說中章莪山掌管兆火的兇鳥,流言說此鳥青色的羽毛上有紅色斑紋,幻化成人後額頭留有紅色類似疤痕的印記。

此謠言一出,仲玉立刻回想起夢中那個新娘絕望的眼神和額間紅色印記。

若夢中被送去和親的新娘真是青鸞,那她如此著急想把自己嫁出去,便有了理由。

而城中這個流言不管是說兇鳥還是說額頭印記,明顯就是沖著青鸞而去,不管是誰,他都勢必要保護她。

為她,或許也為自己的一份私心。

**

自嚴若林任了天文院的侍讀學士後,這還是仲玉第一次主動來找他。

“師父有什麽交代,盡可告知徒弟。”

仲玉面色嚴峻,神情肅然。他看向兩人右側,觀星臺巍峨聳立,森嚴莊重。從前,他以為天意都是註定,只能順天而行,不可私改天意,否則必將招致災禍。

如今他卻覺得,事在人為,有時借天意修改人意,只要是為好人所用,天意亦可改之。

“我要你幫我出一則卦簽。”

“這個容易,不知師父要徒弟出何卦簽?”

寒風凜冽,仲玉卻覺得渾身灼燒似火,他眼中熊燃鬥志,為了她,為了這天下,為了懲治惡人,他勢必要將一切不可利用化為手中劍,掌中刀。

少年負手而立,凜然而堅定。

“一則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卦簽。”

**

正月過後,仍是清寒。

鳳陽城裏積雪未化,街巷內外不見走街串巷的叫賣小卒,只有一些留在京中過年的商鋪,早早開門迎客。

二月初一這日,辰時三刻,天將初晴,集市口正中的告示欄前就聚集了不少百姓,只為等著看官府張貼出占星閣這月的卦簽。

城中不少商鋪民宅接連遭受天火襲擊,損失慘重。都說這是天災,還需天文院和太史局的大人們占星觀象,尋求解決之法。而每月初一都是占星閣協同太史局出卦簽之日,是以老百姓們早早候在此處。

辰時四刻一到,一個腰別佩刀的官兵手持皇榜從衙門走出來,等候多時的圍觀群眾們自行讓出一條道,待他將皇榜張貼在告示欄後,紛紛圍上去。

“寫的啥?給俺們念念。”

“你不識字兒上這湊什麽熱鬧?”

“那不是家中囤了不少糧食,怕天火給俺們全燒了嗎?”

書生模樣的人回過神,一字字念來,隨著簽文讀下來,他的眼神越來越驚恐,身旁的老百姓也紛紛露出擔驚受怕的神色。

“這這這……這可如何是好?”

“那不得發動全京城的人一起找嗎?若是找不到,那咱們老百姓不是跟著遭殃?”

“對對對,咱們趕緊一起去找。”

人群一哄而散,不遠處觀望許久的阿洛滿意點頭,拐過街角不見蹤影。

**

玉藻宮中,青鸞去金烏殿請安回來,只覺渾身憊懶,像是早早進入春困的日子,回屋靠在軟榻上假寐。透月匆匆邁步進來,竹之尚未來得及開口請示,就被透月迫切的聲音打斷。

“殿下、殿下大事不好了!”

這大年剛過,國泰民安,有什麽事情值得如此慌張?青鸞懶得睜眼,換了個姿勢又翻身躺下。

“好姐姐,讓本宮歇會兒罷,剛去周太妃那裏被嘮叨一頓,耳朵都快長繭了。”

透月伸手將她扶起來,坐在一旁急得眉毛都快著火。

“占星閣和太史局今日出卦簽,卦簽上點名道姓說了殿下!”

“什麽?”青鸞總算驚醒,瞪大雙眼反將透月的肩膀攬住,“是誰出的卦?說本宮什麽了?”

當年那則卦簽不是要等到大袁與突厥開戰之後才出嗎?怎麽會突然提前?此時一切尚未發生,又是誰,要以何種理由將自己打上妖女稱號呢?

“是新任天文院占星師嚴大人出的卦簽,就近日京城天火頻發而占,城中關於畢方轉世的流言四起,天文院夜觀星象,見有赤灌之稱的天鋒彗星劃過天際,乃極為不詳之兆,且此兇星擅蟄伏人身,專挑福澤綿厚但極陰之人飼身,是以伺機穢亂人間,降至大禍。”

“兇星蟄伏人身?難道他們是說的這個人是……”

透月哭喪著一張臉,兩只眼睛盛滿淚水。

“他們說的就是殿下!”

“荒唐!”青鸞站起身,手足無措地在殿內踱步,強做鎮定道,“他們憑什麽就能斷定兇星上了本宮的身?妄議皇室族人,就不怕砍頭嗎?”

透月抹去淚水,亦是起身站到青鸞身前,看著她額間綠豆大小的紅色印記,眼含不忍。

“是……是殿下額間的這個疤!早前坊間傳聞,說是兇鳥畢方的轉世額間就有莫名出現的紅色印記,如今卦簽裏也指出,兇星飼身,選的飼主額間浮現紅色印記,就是兇星進入身體之象征。”

紅色印記、紅色印記,她就知道離仲玉那塊木頭太近準沒好事!

現在闔宮上下都知道她額間疤痕之事,再要遮掩已不可能,急得她又走到架子旁,取下那些祛疤的瓶瓶罐罐,一股腦全抹在額頭,邊抹還伸手邊去摳那塊淡褐色的疤痕。

“那本宮這個疤掉了、沒了,他們就沒話說了。”

透月見她慌不擇醫,連忙上前抱住她亂來的手,又補充道:“殿下莫慌,那嚴大人雖如此說,卻也給出補救的辦法。到底只是兇星飼身,與殿下本身的吉兇無關,所以卦簽裏還說,只需要找出一名體質純陽、命格清正,且受天機星保佑之人將殿□□內兇星壓制,坐到陰陽調和,便可解決兇星飼身一事,保大袁皇室血脈綿延萬載,江山穩固。”

找人壓制?什麽意思?

“簡直無理取鬧!按他那個說法去找,若是找著個七老八十的棺材板,難道還要本宮屈尊降貴,嫁過去給他續弦嗎?”

青鸞越想越氣,甩開透月就沖出宮去。

壽成宮裏,青玄一身常服,正在擺弄一把“突火槍”,是之前那名匠人留下之物。

不遠處幾個小太監頂著鵝蛋大小的冬橙站在屋檐下,瑟瑟發抖。

滿是火藥氣味的槍口還在滋滋冒煙,青玄單閉一只眼,擡起槍口瞄準了其中一個太監頭頂的橙子。

“皇上!”

青鸞的出現將他註意力打斷,看著皇帝放下火槍,幾個太監如臨大赦,松一口氣。

少女行色匆匆,裙擺一路掃過臺階上剛冒新芽的花草,來到青玄面前。看她焦急的臉色,不用猜也知道是為何而來,青玄將突火槍遞給一旁的郭公公,伸手接過巾帕擦手。

“長姐莫慌。”

“怎麽能不慌?皇上的好臣子就快把本宮盲婚啞嫁出去了,皇上還在這裏說風涼話。嚴大人的卦簽分明就是沖著本宮來的,皇上明眼人怎會看不出來?若是連你也不幫本宮,本宮就真成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皇帝邁步回到屋內,青鸞也一路緊隨。他拿起桌上奏折遞給少女,神色自若。

“原本朝堂上的事不能讓長姐查閱,不過此事關系到長姐,其中涉事幾人你也熟悉,與你看看也無妨。”

打開奏折,裏面都是關於市井流言與青鸞之間明裏暗裏牽扯甚廣的猜測,她看到鳳陽城中無故頻發走水一事之時,心下一沈。

“這些人……都是要皇上降責於本宮嗎?”

之前關於她的種種流言,不管是行事乖張,做派奢靡,還是與仲玉之間不可言說的流言蜚語,都讓民間對於青鸞這個大長公主的口碑評價大打折扣,如今再加上個兇星飼身的身份,一時間皇室在民間的聲譽和名望都跌降不少。

民眾都等著看皇上會如何處置這位不詳之人。

“長姐不必驚慌,你是朕相依為命的手足,即便這天下人都錯看長姐,朕也始終會與長姐並肩而立。朕接到嚴卿的卦簽,已連夜召來戶部尚書,將尋找符合要求的駙馬一事交代出去,擇選出的人也必不會讓長姐失望。”

交給別人來選,不管是誰她都會失望。經此一言,青鸞深知自己的婚事牽扯之廣,宮內宮外不少人都恨不得將眼珠子落在她身上,事已至此,她也不能叫青玄難做。

前世的囚籠,如今又換了個法子重新將她罩住,心裏將熟識之人的臉都過一遍,她竟找不到一個人可以聊訴衷腸。

等待謎底揭曉的每一刻都焦急難耐,青鸞回到玉藻宮,思前想後在宮裏待不住,腦海中浮現出那個肅穆冷峻的面容。

**

夜色將臨,在外奔波了一整個白日的仲玉回到府裏,只覺渾身疲憊。他褪下沾滿霜雪的衣袍,剛邁步進了浣室,在溫熱的香湯裏泡下,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隔著門,便是五福的聲音響起。

“大人,長公主來了。”

仲玉在熱氣中睜眼,淡掃鴉睫,溫聲開口。

“帶她到前廳等候片刻。”

“是……誒,長公主殿下,不可……”

青鸞跟在五福身後,穿過回廊到了浣室門口。聽說他剛進去,青鸞心裏急,哪裏在前面待得住,她走上前去,隔著房門向仲玉開口道:“學生有急事相求。”

他自然知道是何事。沐桶裏的郎君輕瞟一眼門上的倩影,將雙臂擡起擱置在沐桶邊緣,閉眼仰頭,舒適愜意。

“若殿下等不及,就這麽說吧。”

話音未落,青鸞不顧門口五福的阻攔,推開浣室大門走了進來。熱騰騰的霧氣夾雜香葉和蘭草的氣息撲面而來,水霧中,青鸞隱約瞧見屏風後那個精壯的後背正靠在沐桶邊上。

她站近兩步,隔著屏風緩緩道:“學生心急,加上與先生關系親近,身上哪一處都是瞧盡了的,此刻便也顧不得許多,還請先生聽學生一言。”

那句“身上哪一處都是瞧盡了”讓仲玉心情舒暢,他沒有睜眼,嘴角卻微微揚起。

“殿下言重,有什麽話不妨直說。”

“學生記得先生曾說過,天文院的嚴大人與先生曾是同鄉舊友,天文一理上更是尊稱先生一聲‘師父’,那可否請先生在今日天文院與太史局所出卦簽上,替學生想辦法更改一二?”

“已經遞交聖上的卦簽如何更改,殿下還是不要為難臣。”

“前半段兇星飼身自然是不好改,學生知道京中今日怪象頻發且流言四起,顯然是有人針對學生,但是後半句要找那體質純陽之人壓制學生,卻可以稍作修改。”

“如何改?”

青鸞以為有戲,情不自禁又上前一步,幾乎要貼在那屏風上。她恨不得將仲玉此刻的眼神看清,才知道他到底有無心思想要幫助自己。

“或者可以改為讓學生拜此人為師,哪怕跟著修仙問道,吃齋念佛,也好過盲婚啞嫁……還請先生無論如何幫一幫學生。”

她低著頭,態度誠懇,奈何屏風內的人遲遲沒有回應。片刻後,耳邊傳來水漬流動之聲,青鸞擡頭,見屏風內那個背景動了動身子,在沐桶中坐直。

“殿下從前不就是著急想將自己嫁出去,如今可以得償所願,為何又要反悔?”

“那不一樣!學生自己選一個,和別人硬塞給學生一個,完全是兩碼事。”

“可殿下分明沒有人選。”

“這……”

又是這一句!青鸞不知道如何回答,頓在原地煩躁不安。

這時,從宮裏得了消息的阿洛急匆匆從門口趕來,見浣室門口站著青鸞的婢女,也不敢上前,就隔著門大聲向仲玉稟報道:“回大人,宮裏傳來消息,說是已經找到了符合卦簽上所說之人。”

還沒等仲玉有所反應,青鸞先第一個沖出來,她抓住阿洛的手腕,語調急切,不自覺帶上幾分顫音。

“是誰?他們找到的人是誰?”

阿洛眼神閃躲,踟躕片刻,顫抖著從懷裏掏出一封信。青鸞一把將信搶過,拆開的手急不可耐,幾乎將信封撕碎。

展信看來,前面一大段都是在寫此人的命格、八字和生辰時候,青鸞生怕錯過什麽重要信息,一字字讀到最後,兩個遒勁有力的大字出現在少女眼中。

竹之見青鸞楞住,略伸長脖子看過去,只見書信最後一行赫然寫著兩個他們再熟悉不過的字:

仲玉。

看清這兩字的第一眼,青鸞以為自己眼花。

體質純陽、命格清正的天機星轉世,竟就是仲玉?

“怎麽可能?”

青鸞腦子一片空白,身體仿佛被一道強大的電流擊中。她靜默不語,片刻後面容怒氣叢生,將手中書信揉成一團,轉身回了浣室。

仲玉料定她在外面看信,正準備起身穿衣,沒想到她剛好走回來。青鸞怒氣匆匆地越過屏風到了他跟前,害他立刻又坐回水中。

少女一張臉氣得發白,隨手將手裏紙團扔在仲玉身上道:“好哇,原來這都是先生的謀劃!學生還在這裏求了先生許久。先生方才在裏面聽著,內心還不知道笑成什麽模樣,當真是欺人太甚。”

仲玉打開紙團,上面的字義機構被水漬沁濕,他看到書信最後落了自己名字,神色淡然。

“臣倒覺得此計甚好,既讓殿下如願出嫁,又能讓殿下擺脫流言困擾,加之臣也可以彌補之前害殿下容貌破損一事,堪稱三全其美。如此好事,有何不可?”

他懟得青鸞無話可說,情急之下,青鸞也再不打算跟他講道理,甩手開始撒潑。

“我不管!我就是不想嫁給你!不嫁!”

“臣到底哪裏不讓殿下滿意?”

仲玉也被她幹脆利落的拒絕惹急,一怒之下從沐桶裏站起來,光裸的身子盡覽無餘。青鸞驚叫一聲捂住眼睛,紅著臉轉過身去,半帶哭腔道:“反正就是不行!本宮之前說的那些話通通不作數,不嫁人、不選駙馬,也不想再與先生有任何交集,只當本宮求先生,放過我罷!”

仲玉拿過一旁浣巾擦身,接著邁步走出來穿戴衣裳。青鸞見他不回應,瞇縫著一只眼睛瞧他,隨後又在他伸手準備開門之前將其攔住,用後背抵住房門。

“不準走!”

仲玉剛沐浴完,鬢間濕漉漉的,額間發絲還滴著水珠,眉目清朗,看上去十分誘人。青鸞張開雙臂擋在門口,將頭高高仰起瞧他。

“先生難道忘了,學生之間就說過,與先生不過玩玩而已,並無真情。若是先生還要裝傻充楞,那學生再說清楚些——”

她垂下雙臂,指尖在掌心磨挲,好似要給自己鼓勁打氣一般,低頭緩緩開口。

“——學生已經不喜歡先生了,還請先生放……唔……”

下一瞬,她的雙唇被堵住,再說不出一個字。

仲玉一手撐在門上,高大的身軀將面前女娘籠罩,另一只手擡起青鸞的下顎,低頭將她吻住。呆楞住的青鸞瞪大雙眼,終於反應過來,伸手想要將他推開,結果又被仲玉撐門的那只手捉住,舉過女娘頭頂牢牢地按在門上。

身前郎君炙熱的體溫通過兩瓣薄唇,將這一抹灼熱不停地點落在青鸞唇上。他閉著眼睛,好像是在品嘗這世間最為可口的花蜜一般,不停地汲取著少女唇齒間的香氣。親吻、舔舐、輕咬,他口齒並用,急促的像是夏夜裏傾覆而下的急雨一般,一個個動作毫不停歇,青鸞的臉被他大掌擒住,躲避不開,就任由他帶著懲罰的意味,將她的唇瓣含在口中。

感覺到她手上沒了力氣,仲玉將青鸞雙手放開,另一只手環抱住少女腰身,將她整個人貼在自己身上,低頭繼續攻城略地。

青鸞被他吻得面紅耳赤,嬌喘不已,感覺到後背那雙大手開始一點點向下移動,急得她一口咬在仲玉唇上。

“嘶。”

嘴裏陡然傳出的血腥氣打斷了兩人的親吻,仲玉擡頭,漆黑的眼瞳裏看不出什麽情緒。他輕抿嘴唇,將嘴邊的血漬舔掉,雙手卻沒有要將她放開的意思。

青鸞被他抱住,雙腳幾乎快要離地,無奈之下只好又擡起無力的雙手去推他。

“快放開我……”

這一開口,聲音竟不知比往常軟了多少,她臉色更羞,下意識捂住嘴不再看他。

仲玉輕笑一聲將她放在地上,隨後卻又立即將她按回門上,發出“咚”的一聲。

將唇貼近少女耳邊,仲玉不再客氣。他聲音低啞,帶著怒氣緩緩開口道:“殿下既然非要嫁人,為何不能是臣?如今卦簽已出,殿下與臣的婚事已是板上釘釘。看在天下蒼生的份上,臣願意不計前嫌,迎娶殿下過門,於殿下、於百姓,都應該感謝臣,不是嗎?”

話說完,仲玉將她松開,推開一側房門走出去。竹之著急上前,還沒進到浣室的門,青鸞含著眼淚從門內沖出來,一路跟著仲玉回到臥房。

他剛邁步進來,就被緊跟著他的青鸞追上。下一瞬,少女跳上他堅實後背,一只手摟住郎君脖子,掛在他身上又捶又打,開口罵人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哭腔。

“臭木頭!死木頭!就知道欺負我!前世害我不算,這一世還要來逼我,看我怎麽收拾你!”

說罷,見仲玉彎腰掙紮,她還不解氣,低頭張大嘴,一口咬在他肩膀上。

這一口幾乎見血,仲玉吃痛不已,皺緊眉頭伸手把她後背的衣衫拎住,連人帶衣服一起拽到懷裏。青鸞拳打腳踢,胳膊來咬胳膊,手來咬手,他被鬧得沒法,轉過頭去看門外全是眼睛在看,又只能抱起她去關門。

將寒霜氣關在門外,青鸞雙手有了力氣,伸手想去扯仲玉的頭發,被他察覺及時避開,卻不料她隨即一個勾腳,他站立不穩,往後倒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摔疼了屁股,他還沒反應過來,青鸞又撲過來抓他的臉,仲玉閃避不及,左臉被指甲刮出一條血痕。摸著臉上的傷痕,少年忍無可忍,眼冒火光,張開雙臂將還在亂動的少女上半身抱住,雙腿彎曲,又將她雙腿擒住。

男女力量的懸殊讓青鸞動彈不得,她打在仲玉身上不知多少下,雙手早已又紅又疼,見自己手腳被縛,她還不甘心,張嘴又想咬他的脖子,被仲玉眼疾手快伸手擋住,她的牙就這麽落在仲玉右手。

這一口來得比肩膀那口更重,仲玉只覺得右手手指處錐心般的劇痛襲來,他又不敢甩手,怕將她碰傷。青鸞狠狠咬在他手上,見他也不反抗,嘴裏血腥氣漸濃,膽子也小了,坐直身體將他松開。

兩人都在氣頭上,青鸞這邊剛撒完,仲玉又覺委屈起來,他摟住青鸞站起身,將她扛在肩上快走幾步進了臥房內室,一彎腰將她放到在床上,覆身上來。

按住還在亂動的少女,仲玉氣息不穩,胸膛上下起伏。

“鬧夠了沒有?”

“沒有!”

“再這樣臣又要親殿下了!”

聽他語氣篤定,青鸞停止掙紮,嘴上仍是硬氣。

“親……親又能怎樣?就算是在玉清宮那晚醒來,學生身上照樣不痛不癢的,先生這點本事,學生早就領教了!”

原來她不懷疑那晚的真假,倒質疑起他的“本事”來。

仲玉眸色更深一分,目光在她臉上流轉,最終停在她眉心未結痂的疤痕上。這疤痕的形狀,如今已經與他夢中那個和親的新娘眉心印記的形狀完全對上。不管這個夢是揭露前世還是預示未來,一想到面前鮮活的少女曾經嫁與他人,或許也與他像他們今日這般糾纏、打鬧,他心裏那股無名的怒火就熊熊燃燒起來。

“臣到底止不止‘這點本事’,殿下遲早會見識到,不急在這一時。”

下一瞬,青鸞身上的重量消失,她看著仲玉站起身,右手食指處的牙印還在往外滲血,後知後覺也知道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就是要娶她是吧?那便鬧他個天翻地覆,讓他知道這個駙馬到底好不好當。

“先生不急,學生自然也不急,來日方長,咱們走著瞧。”

青鸞甩手推門,準備出去,看她頭發散亂,衣衫不整的模樣,又被仲玉一把拉回來。

“還要做甚?”

面前人不答,只是耐著性子替她整理好衣衫,又將鬢角發絲縷上去。

衣冠不整,到底不像樣。他沒覺得自己前後行為不一有何不妥,倒是青鸞看他動作溫柔,氣消下去一些。

她別過臉,別別扭扭開口道:“先生身上的傷口還是及時處理一下,寒冬臘月的,恐捂著一直不見好。”

不過替她整理下衣裳,立刻又開始關心起人來。仲玉見她心思單純,心裏說不出的覆雜滋味。隨後松開她,眼眸帶笑。

“脖子上的牙印將近半年才消下去,不知如今新添這兩處,又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好……勞殿下擔憂,臣在此謝過。”

回到宮裏,青鸞心裏憋屈,天不亮就去了金烏殿,想借周太妃之手推掉這門親事,卻不想太妃竟滿意的不得了,說著仲玉的種種好處,又將她之前帶著仲玉去玉清宮一事劈頭蓋臉數落一陣,讓她什麽也不許多想,回宮裏等著嫁人。

青玄那裏已經去過一次,再去也是無用。

少女靜候兩日,終於還是等來了賜婚的消息。

應星象卦簽之言,下月初八,被兇星飼身的長公主青鸞與天機星轉世的門下侍郎仲玉的婚事就此定下。

**

跟前世相比,她的婚事整整提前一年。看著禮部司帶人整日在她宮裏忙進忙出,量取身段、教授禮規、裁定嫁妝,新的一年,她沒能迎來悠閑自在的一年,倒有了一個異常忙碌的開頭。

剛送走教習嬤嬤,青鸞得了片刻寧靜,到禦花園裏踱步,身後一個清潤的聲音將她喚住。

“殿下。”

初春驕陽下,少女轉身,瞧見一身碧青色常服的商辭墨正站在綠意盎然的垂絲海棠下,朝自己微笑,細看,笑容裏又分明帶著幾分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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