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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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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九章

太華真人湛紫光門下只有玉清六真君, 哪裏來得第七人?

可這疑問一經湧上心頭,在座有不少人,尤其是當年曾上太華山為寧無涯吊唁之人, 不禁想起了一段往事。彼時嚴無妄當著天下英雄之面, 確實親口承認過湛紫光曾有第七個徒弟, 而正是這第七人殺了寧無涯!

此時聽嚴無妄如此一說,眾人都下意識四處望去。

“哪裏?”

“他說的那七師弟在哪裏?”

正在遍尋不見之時, 大夥頭頂之上忽而傳來一個清冷而飄渺的聲音道:

“我可不是你太華派弟子,今日來此, 只為兌現當年誓言而已。”

“啊!在哪裏!”

瞿家少主驚呼了一聲,眾人順其所指望去,只見大光明寺看臺旁立著一高聳的鐵桅桿,那桅桿本是懸掛旌旗之用,而此時那光禿禿的桅桿上竟是立著一人。

桅桿離地約四五丈之高, 縱使江湖上輕功最絕頂之人也不敢說輕易一躍而上,而那人卻僅以單腳踏在桿頂,身形與桅桿一同隨風微微擺動,仿如雲中仙人一般自在輕松。而最駭然的是,那桅桿離大光明寺眾位高僧所在十分之近,在場千餘人竟無一人發現他何時來到的。

那人見全場目光匯聚而來,遂縱身一躍,徑自掠到場中央空地之上,衣袂當風,身姿瀟灑。

但見這人一襲藏青道袍,繡白鶴祥雲之紋, 三縷美鬢,發絲盡白, 一派仙風道骨,不是李無方還是誰!

心誠驚疑不定問道:“你是何人?”

李無方目光緩緩掃過大光明寺眾人面上,似笑非笑道:

“寶陀山的老禿驢都死光了嗎?不認得我,可還認得我那柄玉簫?”

此言一出,大光明寺心字輩高僧齊齊色變,心塵顫聲道:

“你!你是玉簫仙?!”

李無方玩味笑道:“當年我在此立誓,五十年後必取你大光明滿門性命,今日五十年之期已至,你們可洗好脖子,等待引頸受戮了嗎?”

心塵與心澄對視一眼,當機立斷猛然躍起,二人同時出掌,運起十成功力,向那李無方天靈蓋擊去,打算攻其不備要他性命。

這一招為大光明寺絕學“如來掌”,雷霆萬鈞,勢如破竹,二人一左一右封死了他的退路,叫他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頃刻間兩人雙掌已貼至發頂,眼見那人便要腦袋開花,血濺當場,然而下一瞬間,心塵與心澄卻毫無征兆的橫飛了出去,雙雙跌落在人群之中,砸了一片人仰馬翻。

兩人七竅流血,雙目緊閉,周圍人大著膽子伸手探去,卻發現他們竟已心脈盡斷而死了!

在場有許多人根本沒看清那李無方如何動作,只見眨眼功夫,大光明寺四大首座已有兩人斃命於他手中,這是何等駭人,何等恐怖!與之相比,之前那佛武會擂臺也好,三局兩勝比試也罷,統統成了兒戲!塵世間,肉體凡胎,百年壽數,當真能有這般武功?此人究竟是鬼是仙?

“當年大光明寺好歹也有幾個寧死不屈的硬骨頭,如今只剩下這些偷雞摸狗的雜碎了嗎?”李無方嗤笑了一聲,目光緩緩掃過周圍,“誰還想再來試試?”

便見以他為中心,周遭三丈之內的人紛紛連滾帶爬跑遠了,生怕下一瞬這煞神發怒,自己便大禍臨頭,連死都不知道如何死的。連大光明寺的眾僧也只滿面悲憤,不敢上前。

嚴無妄甚為滿意的看著眼前這一切,好整以暇的問心誠道:

“心誠方丈,你還有何話說?”

心誠面如土色,僵硬開口:

“你究竟要如何?”

李無方負手而立,神色倨傲:

“心明鏡呢?叫他出來見我。”

眼見心誠還在猶豫不決,早便重新回來的裴昀忍無可忍壓低聲音道:

“心誠方丈,事到如今,你難道要眼睜睜的看著大光明寺毀於一旦嗎?六真宗加太華派,那五百殿前司兵馬還勉強可以應對,再加一個玉簫仙,我們當真沒有必勝的把握!”

這一句話徹底堅定了心誠的念頭,他毅然決然對弟子道:

“去雪濤山請心明鏡師弟!”

周遭心若等人不禁大驚失色,紛紛勸道:

“方丈三思!”

“師父不可!”

“我意已決!快去請!”

兩個小沙彌得令飛奔而去。

約莫一炷香後,心明鏡來到了達摩峰前。

這赫赫有名的武林第一人到場之時,引發了一陣不小的騷動。心明鏡常年幽居雪濤山,甚少公開露面,許多人就同裴昀一般,只聞其名,未見其人,連其相貌體態也絲毫不知。然而越是不知,便越是神秘,越是神秘,便被傳得越是離奇,這些年在江湖人口中,心明鏡大師都已是成了手眼通天三頭六臂的怪物,貌若少年這一真相不過是最平淡無奇的一種說法罷了。

心明鏡對這競場上的人山人海,劍拔弩張視而不見,兀自走到心誠面前,雙手合十道:

“方丈師兄,你找我?”

“心明鏡,你可還認得出我是誰?”李無方出聲問道。

心明鏡聞聲看了他一眼,端正行禮,語氣淡然道:

“阿彌陀佛,玉簫仙施主,五十年不見,別來無恙。”

“是啊,彈指一揮間,你我竟已五十年不見了。”李無方似笑非笑瞥向他,神色間非但沒有怨恨,反而頗為和善,“當年你這武功狗屁不通的小和尚,僥幸得旁人傳功,用一套粗淺至極的掌法將我打敗,此乃我生平第一大恥。可不破不立,正因如此,也叫彼時輕狂無知的我,真正明白何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從此我摒棄一切紅塵雜念,只求武學極致!後來花費了許多年時間,我終問道巔峰,無論絕頂高手,還是千軍萬馬,再無人可與我匹敵,上天入地,東西南北,世間任我自由來去。可我總是覺得缺了什麽,思來想去,原來是昔日有一樁誓言還未曾兌現。”

“小和尚,這麽多年來,你的武功應當也有所精進吧,當年你狐假虎威,勝之不武,今日你我堂堂正正來比上一場,看看究竟誰更勝一籌!”

心明鏡幾不可查一嘆:“事已至此,小僧似乎也別無選擇,那便請施主恕小僧得罪了。”

說罷,二人同時出手,剎那間,所有人視野之中只餘片光殘影。

這一天,寶陀山達摩峰前,上千人有幸得以觀戰,卻無人真正看清二人是如何出招的。有人道心明鏡如磐石不動,李無方似涓涓細流,滴水穿石,潤物無聲;有人說高僧似驟雨初歇,妖道如狂風四起,風停雨止,雨落風疾;亦有人言和尚佛光普照,道士白日飛升,佛道鬥法,到底是旗鼓相當,難分上下。

這一戰,驚天地泣鬼神,山岳崩頹,風雲變色,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觀者有悟,朝聞夕死,戴平一舉沖破了練功關隘,在二十年後終成武林第一高手;謝嵐自省半生戒驕戒躁,終是放下了身世心結;仇雲飛大徹大悟看透名利生死,於一個月後落發出家;修雲海執念入骨誓要報仇雪恨,三年之後死於非命......許多人的一生自此改變。

這一刻,在江湖中口口相傳,終化作不朽傳奇,直到多年以後,無數人垂垂老矣之際,還在同子孫講著大宋景明八年二月初二武林中這最後一場佛武會的蕩氣回腸、動魄驚心。

不知過了多久。

或許是一瞬間,也或許是一千年。

或許是一輩子,也或許是一眨眼。

風停,雨息、山如常,水如舊。

競場中央那一佛一道,仍是站在原來的位置,仍是維持著原來的姿態,便連指間彎曲的弧度,衣擺褶皺的紋路都不曾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唯一的區別便是,心明鏡的眉心之間,多了一點米粒大小的紅,仿佛如來三十二相之白毫相,悲天憫人,驅邪吉祥。

他呆楞片刻,若有所感,擡手伸指將其抹去,原來那不是朱砂,卻是一點殷紅的血。

傷口不深,遠沒到致命地步,然而一切結果已是昭然若揭。

心明鏡輕輕一嘆,垂眸輕聲道:

“我輸了。”

數千人的競場之上,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輸......了?心明鏡輸了?武林中公認的第一人,心明鏡大師輸了?

這意味著什麽?

六真宗大悲法王等一眾番僧目瞪口呆,太華派嚴無妄以下個個心有餘悸,各大門派各路俠士面面相覷,大光明寺的和尚們滿臉不可置信。

心誠剎那間失掉了所有的風度與修為,他瘋了一般沖了上去,揪住心明鏡的衣領,雙目赤紅嘶吼道:

“你輸了?你為何要輸?你怎麽敢輸?當年師父不該一時心軟放縱你,他老人家說得對,大光明寺早晚有一天要毀在你們隱宗手裏!”

而後者只無言的立在原地,任他推搡辱罵,始終雙掌合十,不發一言。

裴昀悵然一嘆,天書武功深不可測,九重雲霄功已得大成的李無方,今時今日終是天下無敵了。

而那天下無敵的李無方,此時此刻,並無一雪前恥的狂喜,也無夙願已了的快意,他只微微一擡手,使內力淩空將那裝著金花的玉匣取了過去,掌心微微用力,玉匣碎落成屑,那朵典藏七十年象征著武林至高無上地位的優曇婆羅花終是落在了他手中。

他等一天,已等了五十年,縱他修煉有術,延年益壽,可人這一生又有幾個五十年?為這一天,他拋妻棄徒,絕親絕友,走南闖北,奔波半生,可等這一天真正到來,他終是在天下人面前擊敗了當年宿敵,報仇雪恨之時,他突然覺得一切都那樣無趣,那樣失望。

廬山煙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還來別無事,廬山煙雨浙江潮。

指尖拈花,微微一笑,似佛似道,似鬼似神。

他緩緩開口,那語氣輕描淡寫中,甚至流露出了絲絲不屑:

“所謂佛武會,所謂大光明寺,所謂天下第一,也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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