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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拾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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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拾章

嚴無妄緩過神來, 壓抑住心中的狂喜,上前一步道:

“如今勝負已分,成敗已定, 心誠方丈你還有何話說?當年你大光明寺先辱尊師, 又欺我七師弟, 今日我太華派非拆你廟宇,除你滿門, 不解其恨!”

而後,他轉頭對其餘人朗聲道:

“今日之事, 乃我派與大光明寺之私人恩怨,在座列位若俠肝義膽,願助我等一臂之力,太華派上下必感激不盡,若想不想招惹是非, 兩不相幫,我亦絕對不會為難。但若誰想助紂為虐,和我等為敵,我太華派絕不會手下留情!”

話音落下,他身後百十名弟子長劍齊齊出鞘。

此舉一出,滿場嘩然,看這架勢,這太華派竟是要光天化日之下血洗大光明寺了!

大光明寺一敗之下損兵折將,顏面掃地,而太華派那李無方武功出神入化,一眾弟子虎視眈眈。在場眾人縱是心有偏頗, 又有幾人甘願搭上自己性命行俠仗義,主持公道?

千百人間, 心思各異。

那六真宗本就是為了擾亂中原武林而來,見一僧一道自相殘殺,不禁欣喜若狂。大悲法王吩咐了沈白幾句,沈白立即上前裝腔作勢道:

“大光明寺欺人太甚,法王有命,六真宗願助太華派一臂之力!”

修雲海皮笑肉不笑道:“既然是私人恩怨,我天都派便不多管閑事了。”

江陵瞿家、齊雲山白岳劍派緊隨其後趁機告退。

瀟湘閣的女弟子不禁紛紛望向丁墨蘭,而後者秀眉輕顰,猶豫不決,想來也不願拿滿門弟子去賭。

謝心書得了謝嵐的吩咐,走出軟帳大聲道:“我哥哥不願坐視太華派濫殺無辜,有姑蘇謝家在此,你們這幫牛鼻子老道休想在寶陀山撒野!”

戴平不甘示弱道:“這個閑事,我泰山劍宗管定了!”

然而不出言表態的終究是大多數,而不出言表態,也便是默認了袖手旁觀,兩不相幫。大光明寺以寡敵眾,處境著實不妙。

裴昀看準時機,將手中扣著的那枚信號彈向空中發射而出,周圍埋伏已久的五百殿前司兵馬即刻現身,箭在弦上,弓弩齊備,將太華派與六真宗所在之處重重包圍,只等一聲令下,便發動進攻。

劍拔弩張,血流成河就在眼前。

嚴無妄不動聲色看向李無方,見後者神色不變,儼然沒將這群伏兵放在眼中,他亦因此安心下來,環顧四周,再次問道:

“還有何人不服?一並站出來罷!”

滿場死寂中,忽有一個聲音幽幽開口道:

“五師兄你今日之舉,師父若還在世,他老人家便是第一個不同意!”

但見人群之中走出了個頭戴破鬥笠,身穿舊道袍之人。

他走到太華派眾人面前,緩緩摘掉頭上鬥笠,露出一張相貌堂堂的臉,雖是年過半百,仍是須發皆黑,精神健碩。

裴昀脫口而出道:“楚前輩!”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那玉清六真君七殺子楚無疆!

與此同時,在場也陸續有人認出了他,傳聞中這七殺子雲游天下,失蹤多年,卻不想今日也一並來到了佛武會上湊熱鬧。

嚴無妄雙眼微瞇:“六師弟,多年不見,你回來的當真不是時候。”

“我若再不回來,太華山百年清譽,師父一輩子的心血,怕是都要葬送在五師兄你的手中了!”楚無疆面色冷凝,厲聲呵斥道,“先是投降燕狗,如今又是與韃子同流合汙,你爭名奪勢,利令智昏,千裏迢迢帶著一眾弟子跑到寶陀山來鬧事,我太華派的臉面都被你丟盡了!”

嚴無妄冷笑道:“六師弟此言差矣,技不如人,高手盡隕才是真正的丟人現眼,我明明是在助太華派扶搖直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公理道義自在人心,我不屑與你逞口舌之利!”楚無疆不屑的哼了一聲,又走到李無方面前,質問道,“便是你殺了我二師兄,又為一己私怨,挑撥利用我太華派為你所用?你既已得償所願,練得絕世神功,為何還要興風作浪?”

“原來是你。”李無方這才認出了此人。

算來算去,他與楚無疆也是有過數年同門之誼,然而舊情舊人在他心中一文不值,因此即便認出故人,他仍是倨傲不屑道:

“我自隨心所欲,你又奈我何?”

楚無疆怒極,幹脆利落道:“好!今日你胡作為非,不過就是仰仗武功蓋世,現在我便與你打上一架,我若輸了,將命留下,你若輸了,就此滾蛋,你敢不敢和我打?”

說罷拔出手中長劍,將劍鞘甩在一旁,擺開架勢,蓄勢待發。

大光明寺眾僧見楚無疆欲出手迎戰李無方不禁眼前一亮,心中生出一線希望。太華派之所以如此趾高氣昂,不過全賴李無方神功蓋世,當年楚無疆乃是玉清六真君中武功最高之人,全然不輸於大光明寺四大首座,或許他當真有本事與李無方鬥上一鬥也說不定。

然而人群之中,唯有裴昀清楚,楚無疆當年與白衣神教高手對決,身受重傷至今未愈,如今的他絕對不是李無方的對手。

今日一場大戰在所難免,能否保住大光明寺上下已是難說,只怕是最後連她自己都要將性命搭進去了。

正在她一籌莫展,心急如焚之際,一個蒼老的聲音猝然在她耳邊響起:

“乖昀兒,莫怕,且依次點他井、滎、俞、經四穴,再猛攻其合穴,一切煩擾自可迎刃而解。”

那聲音似隱似現,若近若遠,竟是有人在用傳音入密之法,在與裴昀暗中通氣。這道聲音無比耳熟,這道聲音的主人是——

裴昀猛然回首,四處張望,遠近身側都沒見到此人。

他在何處?他要做什麽?此時此刻,他究竟是要幫她,還是另有所圖?

電光火石間,裴昀心中天人交戰。

哪怕那人已今非昔比,面目全非,可她仍是願意相信,他不會害自己。

便賭這一把了!

就在那李無方對楚無疆自尋死路之舉嗤之以鼻,即將要出手了結他性命之際,裴昀高喝一聲:

“且慢!”

她緩緩走上前,一字一頓道:

“不必楚前輩親自出手,我來與你一戰。”

“你倒是當真不怕死,”李無方意味深長的瞥了她一眼,隨即很是無所謂道,“不必你推我讓,你爭我奪了,你二人便一起上罷。”

楚無疆亦對裴昀的武功與傷勢心知肚明,剛欲阻攔,卻被裴昀在肩膀不輕不重的按了一下。

“楚前輩,相信我。”

楚無疆見她話中有話,若有底氣,或許當真有制敵之策,猶豫片刻,終是用目光叮囑了她一眼,退了下來。

“算來今次乃是我與你第四次交手了,前三次你手下留情,我不想道謝,今次你亦不必再手軟,我們便將舊日恩怨一並了結了罷。”

裴昀定定盯著眼前之人,

“李無方?玉簫仙?國師大人?或者,我該叫你......李清瑟!”

李無方聞言臉色微變,冷笑了一聲:

“看來是有人在背後指使你來找我麻煩,這多年過去,沒想到她還是對我懷恨在心。也罷,趁此機會,我就將這些舊日恩怨一並了結了罷!”

裴昀聽不懂他話中之意,亦來不及聽懂他話中之意,殺機,已是轉瞬即至。

這一場對決,前所未有的艱難。

自她十四歲背劍出谷,一腳踏上茫茫江湖路,至今已有十餘年,這十數年來,她遭遇過無數次絕頂高手,強敵環伺,經歷過無數次千軍萬馬,危在旦夕,輸過,贏過,受傷過,瀕死過,卻唯獨沒有怕過,退過,屈服過,求饒過,於千錘百煉之中越挫越勇,於烈火焚燒之中百折不撓,哪怕知是必死之局,她亦會義無反顧,全力相搏!

在李無方那狂風暴雨般的攻擊中,她近乎失去了五感,眼看不見,耳聽不聞,死亡的威脅從四面八方而來,將她密不透風的包裹,她的心中卻毫無緊張慌亂,唯有如水般的平靜寧和。

在將生死置之度外的那一刻,她已是無所畏懼。

命懸一線之際,她甚至仍有餘力開口念道:

“清瑟弄竹影。”

斬鯤劍尖輕劃過李無方手足之端井穴。

“碧簫吹桃花。”

掌指滎穴。

“鴛鴦神仙侶。”

後背俞穴。

“逍遙肆年華。”

腕踝經穴。

“住口!”

至此,李無方終於被裴昀徹底激怒,面沈如水,一掌運起十成功力便向她天靈蓋擊去——

裴昀登時一招“長亭折柳”,腰間驟折,一避之下,雖終躲不開這如影隨形的致命一擊,卻終是為她贏得了一瞬喘息之機,長劍回轉,直刺那李無方肘膝之處合穴!

這一反擊何等可笑,連李無方唇邊都不禁露出譏諷之意,不屑理睬,眼看她便要被這一掌拍得腦袋開花,在場有那膽小之人已是偏過頭去不忍再瞧。

“啊啊啊啊啊——”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一聲淒厲慘叫,一道人影跌飛出去,不是裴昀,卻是那李無方!

轉折,如此突如其來,猝不及防。

上一瞬,所有人還在以為裴昀馬上就要命喪當場,有人哀嘆,有人惋惜,有人撫掌稱快,有人認為她是自不量力咎由自取。誰料下一瞬,那口噴鮮血,重傷落敗之人竟變成了李無方,天翻地覆,勝負逆轉,只發生在眨眼之間。

她如何做到的?她如何打敗李無方的?她明明如此年紀輕輕,莫非她的武功,已在心明鏡大師之上?

此情此景,在場眾人之驚駭詫異程度,不亞於五十年前親眼所見心明鏡以十四歲稚齡擊敗玉簫仙之時那臺下的眾人。

滿場鴉雀無聲,只餘李無方掙紮著嘶吼道:“為什麽?為何會這樣?你做了什麽手腳?你使了什麽詐?為何你會打敗我?我不相信有人會打敗我,我不相信!”

接下來,該如何?

每個人心中都多多少少有些無措,因為這是所有人意料之外的結局,包括裴昀自己。

嚴無妄率先反應了過來,他今次為太華派揚威立萬一雪前恥,不惜孤註一擲來到寶陀山挑釁,所憑借的最大依仗,也不過就是李無方的無往不利,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而今,李無方重傷落敗,他所有的希望自此毀於一旦。片刻前心明鏡落敗之時,大光明寺是如何顏面掃地,如何士氣盡喪,此時太華派便是如何重蹈覆轍,如何自食惡果的。

為挽救眼下這一劣勢,他當機立斷持劍向裴昀殺去,哪怕拼著同歸於盡,也必要當場留下此人性命!

然而他長劍甫一出鞘,一直緊盯著他一舉一動的楚無疆便已察覺到了他的心思,後者頃刻間飛身而至擋在了裴昀面前。

錚然一聲長鳴,天相劍與七殺劍時隔多年再次交鋒。

天相印星,輔世長民,七殺將星,沖鋒陷陣,這一文一武,本該是相輔相成,珠聯璧合,如今卻是針鋒相對,你死我活!奈何一柄劍鋒利如昔,一柄劍卻腐蝕生銹,勝敗早有定數。

僅僅數十招過後,嚴無妄跌倒在地,雙膝手足皆創,血流不止。

楚無疆還劍入鞘,一聲長嘆:

“五師兄,你閉關數載,究竟是在靜思悟道,還是在鉆研權術......”

那廂大光明寺眾僧也後知後覺反應了過來,李無方還奄奄一息癱倒在地,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心誠連忙命令弟子速速將此人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方丈且慢,此人不可殺!”裴昀高聲阻攔。

心誠皺眉:“此人十惡不赦,罪犯滔天,今日若再留他一命,不異於放虎歸山,後患無窮!”

裴昀尚有滿心疑惑,亟待從此人口中得到答案,卻又無法言明個中真相,因此只能道:

“此人......曾經是北燕國師,屢次與我大宋為敵,我有要事必親自審問於他,現下他還不能死。”

心誠雖心有不甘,但此人畢竟是裴昀所拿,如今她在眾目睽睽之下提出這般義正辭嚴的要求,他自然不能拒絕。但未免發生意外,他還是命弟子以鐵索刑具當場穿透了李無方的琵琶骨,使得他再無還手之力,這才將他壓去了戒律堂,聽候審訊。

李無方伏誅,嚴無妄被傷,太華派頓時變得群龍無首,一眾弟子面面相覷,手中長劍欲收不收,誰也不知道接下來還是否要繼續與大光明寺為敵。

楚無疆站定在眾弟子面前,肅容道:

“過去數年,嚴無妄與陸上修逆行倒施,將我太華派上下攪得烏煙瘴氣。你們之中,有人是被逼無奈,茍且偷生,有人是助紂為虐,為虎作倀,是非曲折,自有明辨。今日,我楚無疆重回太華派,必將清理門戶,涉罰臧否,絕不留情!當年太華真人只靠一人一劍單槍匹馬,創下太華派赫赫基業,如今遭逢此劫,我太華派亦能逢兇化吉,重振雄威!你們誰若願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便隨我回山,誰若想趁此機會下山而去,那便脫下道袍,折斷長劍,終身不得再以太華派弟子自居,天下英雄實所共鑒!”

“師叔祖,我們願隨你回太華山!”

但見人群之中竄出三條人影,撲到楚無疆面前,正是數年前被迫害離山的林至遠、趙至誠與宋至真三師兄弟。

當年他們投奔師伯黎上淵遭受冷遇,憤然離開,這些年來一直在江湖東游西蕩,受盡苦楚,始終不棄心中執念,為的便是等太華派撥亂反正的這一天!

有這三人出頭,其他弟子亦陸陸續續表態,有人紋絲不動,有人悄然離開,最終願意隨楚無疆回太華山的只有三十幾人。

有這三十幾人,著實也夠了。

不畏浮雲遮日,不畏世態炎涼,道心不死,則太華不絕矣!

楚無疆欣慰而又感慨,他轉身對心誠抱拳道:

“方丈大師,今次我太華派多有得罪,還望貴寺見諒。自古佛道本一家,願你我都不再為一時意氣爭鬥不休。他日山高水長,江湖再見,告辭!”

今日兩派之間血海深仇已結,然而楚無疆方才還為大光明寺出頭,心誠亦無法再與他撕破臉皮,只得就此放他們離去。

“阿彌陀佛,楚道長再會。”

六真宗見勢不妙,也欲腳底抹油溜之大吉,那大悲法王不再裝腔作勢的命沈白代為通傳了,他徑自上前對心誠行了一禮,用漢話道:

“中原武林果然人才濟濟,我六真宗三局兩敗,心服口服,日後有機會我們再切磋請教。”

說罷,一眾番僧擡著受傷的大力法王,與大慧法王的屍首,攜十二明妃,與鐵獅鏢局太遠崔家等一群朝秦暮楚的墻頭草匆匆下了山。

至此,這場多災多難的佛武會大比終是落下帷幕,其間驚心動魄,幾經波折,虎頭蛇尾,哪怕親身經歷之人也一言難盡,只餘那達摩峰競場中央一地狼藉,點點血跡。

心誠親自從那磚瓦廢墟之中,拾起了被李無方隨手丟棄的優曇婆羅花,以袈裟拭去花枝金葉上的塵埃,他雙手托花,珍而重之的走到裴昀面前,將其呈上,用所有人都能聽到的音量,一字一句鄭重道:

“小裴侯爺武功蓋世,俠骨丹心,乃是當之無愧天下第一,現敝寺照佛武會大比之規矩將優曇婆羅花贈與侯爺,以答謝侯爺仗義出手,救我大光明寺於水火之恩情,請侯爺收下此花!”

大光明寺眾僧在北院首座心若的帶領下,亦雙手合十,齊齊躬身道:

“阿彌陀佛,請侯爺收下此花!”

面對此情此景,裴昀心中不免五味雜陳。

她擊敗李無方,絕非以武功取勝,在場不只一人對此心知肚明,包括心誠大師。但他仍是執意將金花相贈,一是為了利用裴昀蓋去方才李無方技壓群雄給在場眾人的震撼,二是為了借此機會徹底將金花脫手,免去了日後源源不絕的災禍,天下第一之名由朝廷所賜,如今又歸於朝廷之手,正是最好的結局。

事已至此,裴昀已是騎虎難下,她只能在心中默然一嘆,伸手接過了這朵曾在佛陀指尖微笑綻放的金花,亦接過了這份名不副實的虛名與麻煩。

心誠見此長舒了一口氣,帶領眾弟子對裴昀又行了一禮。

經此一役,佛武會大比終成歷史往事,而天下一僧一道一儒仙之名,亦絕跡於江湖。太華派與大光明寺兩派皆沈寂數十年,直到許久以後,才再次回到眾人視線中,而彼時武林上又將是新一番格局態勢,新一代英雄爭霸,甚至是新一家王朝天下了。

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又所謂江湖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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