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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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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裴昀被卓航帶回軍營後, 昏迷了一日一夜才醒。

顏玉央那掌雖未能要命,卻也將她打成了重傷,但她心有未竟之事, 撐著那口氣硬是醒了過來。

若當真一死百了也就罷了, 如今半死不活, 有些事情便還是要去面對。

“單槍匹馬,以身犯險, 還落了個兩敗俱傷,怎麽這麽多年過去, 四弟你還是如此魯莽?!”

病榻之前,裴昊面色不虞的看向她,得知她與顏玉央在幽蘭軒一決生死身受重傷後,他特意前來探望。

裴昀虛弱的依靠在床邊,蒼白一笑, 並不多解釋。之前淩青松已訓斥了她半個時辰,若非見她實在傷重,怕還是要繼續罵下去,這一點上二人倒當真是心有靈犀。

裴昊只當她是逞一時勇,也並未深究,只道:“北燕宗室皆伏誅,我已派雪嶺二佛去追緝此人,他必定逃脫不掉。”

裴昀聞言楞了一下。

縱那李無方武功通天,也不能日行千裏,生死蠱相連,如今她還活著, 便也說明那人未死。那笑彌勒與鬼菩薩不是李無方的對手,有此人在側, 他想必是性命無虞了。

此時此刻,她若真大公無私,便該提醒裴昊加派人手,可她終究是沒有出言。

結束了。

她與他之間一切的恩怨情仇,都在那個雪夜結束了,他再也不欠她了,她也再無資格恨他了,他們所有的羈絆都埋葬在那場紛飛的大雪中,煙消雲散了。

沈默了片刻,她開口問道:

“大哥,你是何時買通雪嶺二佛的?”

裴昊也不隱瞞,直言道:“我早已派細作暗中潛入蔡州城,伺機收買顏泰臨身邊心腹,此二人乃是拉攏之重。可惜兩個假和尚陰險狡詐,不僅獅子大開口,還不觀望到最後一刻不松口。哼!不過這等唯利是圖的小人也最好駕馭,任他武功蓋世,現如今還不是為我蒙兀大營鞍前馬後?”

言語間對二人頗為瞧不起。

“我蒙兀大營?”裴昀咀嚼著這幾個字,不由輕笑了一下,垂眸低聲道,“大哥,你如今說得倒是很順口。”

裴昊聞言一楞,反應過來之後,也是沈默了。

“如今,戰事已了,大哥你究竟何時與我回家?”

“回?回何處?何是家?”

“自然是回臨安,回大宋,回武威侯府!”

裴昊自嘲一笑,“我在臨安做裴昊十七年,在草原做阿穆勒前後一十六年,我流著蒙兀人的血,學著漢人的詩書禮儀,你說我的家到底在哪裏?”

“可臨安還有你的親人,有我,還有霖兒!”裴昀哀切道,“大哥,你還記得霖兒嗎?他還活著!他今年十三歲了,與你生得一個模樣。去年我開始教他裴家槍法,他學得很快,他無時無刻不念著逝去的爹娘,大哥,你不能就這樣拋下他!”

乍然聽見多年未見的幼子之名,裴昊不由渾身一震,七尺男兒也不禁眼眶微紅,他放在膝上的雙手握緊又松開,雙唇抖了又抖,似有千言萬語要詢問。

可他終究是狠狠一閉眼,將所有的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如同將這八年裏所有的糾結與煎熬一同吞進了肚子裏,再無人能窺視。

他睜開雙眼,淡漠反問道:“縱使如此,可蒙兀又何嘗沒有我的兄弟,我的妻兒?”

裴昀一楞:“大哥你又成親了?那、那大嫂呢?”

話一出口,連自己也覺得可笑,裴昊“陣亡”多少年,孫紅袖便也陣亡多少年了,便是守大孝也該守完了,活人又豈能為死人而活?

“紅袖......”

裴昊呢喃了一遍這個名字,卻是再沒有下文。

沈寂半晌,他再次開腔:“當年我雖被人救起,卻也著實受傷不輕,手腳盡斷,險些成了廢人,縱有神醫奇藥,也在床上躺了整整兩年才下床,下床後再養兩年才得恢覆如初,騎馬彎弓。在此期間,兄長赫烈一直派人盡心照料我,用最好的藥材,最好的大夫,噓寒問暖,甚至親自榻前伺疾。他道當年將我弄丟,是他這輩子最愧疚之事,他必要傾盡全力補償我。”

“其實他這些年日子同樣也不好過,為了在斡哥泰手下活命,他裝傻充楞,萬分隱忍,茍且偷生,說是臥薪嘗膽實不為過。阿布額吉之仇,自然亦是我必報的血仇,故而我決定留下助他一臂之力。”

裴昀忽而有些了然:“蒙兀對外稱斡哥泰汗乃是酗酒而死,實際上莫非......”

“不錯,是我和兄長毒殺了他。”裴昊毫不猶豫道,面上深沈無波,“用的正是當年他害死我阿布之毒。”

裴昀不禁又是驚訝又是感慨,從博爾濟汗到也客那顏,再到斡哥泰汗,皆是被毒殺而亡,黃金家族竟是如同中了詛咒一般。

“斡哥泰死後,我們著實是經歷了一陣血雨腥風,幸而長生天保佑,兄長終是順利成為了大汗。兄長登位後,很重用我,他賜給我最好的土地,最強壯的精兵,還讓我娶了弘吉剌部族長的女兒為妻,絲毫不怕我有不臣之心。”裴昊長嘆一聲,“如此赤誠厚愛,我又豈能忍心辜負?”

八年時間,白雲蒼狗,足夠將他從裴昊再次變回阿穆勒,人隨事遷,誰又有能力抗爭。

“那裴家呢?裴家那些年對你的恩情便能就此一筆勾銷嗎?”裴昀不甘心,仍在做最後的爭取,“爹娘對你的養育之情,我們兄弟幾人的手足之義,難道這些還比不上蒙兀的高官厚祿嗎?”

裴昊一字一頓道:“裴家養育之恩,南尖嶺一戰,我一死已全部還清了,況且......”

他滯了滯,低聲道:“況且裴家一直有你這真正嫡長子在,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

裴昀聞言一怔:“大哥你此話何意?”

憶起陳年舊事,裴昊神色幾多感慨,幾多覆雜:“我自被爹娘收養入府,感念其恩,日夜思報,為國為家,成人成才,讀書習武皆是盡心盡力。後來有了二弟三弟,我身為長兄,更是以身作則,嚴於律己,不敢絲毫懈怠。奈何天賦有限,並不出類拔萃,可我篤信勤能補拙,暗地裏比旁人多吃十倍的苦,花百倍的力氣,最後將將能落得個差強人意,也算是不曾辱沒裴家門楣。”

“然而後來,你回來了。”

裴昊微微一笑,透出淡淡苦澀,“見到你之後,我才真正明白,何為人中龍鳳,何為天縱奇才,凡夫俗子與之差距如鴻溝天塹,豈是我等庸碌之輩懸梁刺股能追得上的?我練了十年槍法,你不過只學了三個月,我便已不是你的敵手了。”

“你是我四弟,縱使素未謀面,我仍將你視作親生兄弟,你自幼離家,我心中憐惜,你文韜武略,我本樂見其成。然而相形見絀,眾口鑠金,妒忌自生。那段時日,無論我走到哪裏,旁人無不對你交口稱讚,皆言不愧是裴家嫡出親子,果然名副其實,日後繼承侯府,必能青出於藍,光宗耀祖。我清楚自己的身份,素有自知之明,並不貪戀繼嗣襲爵,可仿佛一夜之間,裴家只剩下你四郎一子,連爹娘眼中都只有你,我裴昊又算得了什麽呢?”

這一番肺腑剖白將裴昀聽得震驚不已,她從不曾料到,過去大哥心中竟有如此多的酸楚難言,一時不禁心生惶恐,如同做錯事的孩子般,手足無措的解釋道:

“我、我豈是什麽天縱奇才?不過是師門武學精深,我連其一成皮毛也未學到。爹娘待我偏愛,不過是因沒能將我自幼養在身旁,心生愧疚,他們怎會只疼我,不疼你?爹爹不只一次對我誇讚過大哥你穩重內斂,深謀遠慮,排兵布陣頗有大將之風,叫我多多學習,有你日後繼承裴家,他甚是欣慰!還有,還有我怎麽可能同大哥你爭搶嗣子之位,我、我其實——”

“我知,我一直都知,一開始爹娘便告訴我了。”裴昊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緩緩道,“你本應是我四妹,而不是四弟。可正因你坦蕩無辜,便更襯得我卑劣無能,我竟是連個二八之年的小女子也不如。”

裴昀一噎,竟是再一個字也說不出了。

死寂一般的沈默在屋內漫延開來,好似一雙無形的大手,撕開裴昀的胸膛,將她心肝脾肺都攥得死緊,令她一時呼吸不能,不由得偏過頭去撕心裂肺的咳了起來。

如此牽動了內傷,劇烈的痛楚將她湮沒,喉頭瞬間泛起令人作嘔的腥甜。

裴昊漠然望著她,直到她終是咳得再也咳不出聲響,臉色一片慘白死灰,房中再次恢覆寧靜之時,他才又接著道: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如此這般不過是我心胸狹窄私念作祟,時過境遷看來著實可笑。然這些話憋在我心中太多年,今朝一吐為快,才終算釋然。如今你成了小裴侯爺,我做回了阿穆勒,也算是橋歸橋路歸路,各得其所。”

裴昀癱軟在床上,慘淡一笑:“說來說去,你就是不願和我回去是不是?哪怕有朝一日宋蒙反目,你要與我為敵,與大宋為敵,要親手殺害大宋子民,掠奪大宋江山,你也要選擇做你的蒙兀王爺是不是?!”

“是!我意已決,如今話已至此,日後休得再提!”

裴昊霍地一聲起身,大步向外走去,待走到門口之時,忽地頓住的腳步,回過頭來問道:

“霖兒身量有多高了?”

裴昀一愕,隨即便有無盡的苦澀酸楚湧了上來,她輕聲道:

“去年離京時,他已到我肩頭,但少年郎最是竄高長個時,況且他日日習武不倦,待此番回去,說不定又高了......”

“好,好,好兒郎自該如此!”

裴昊眸中閃過欣慰暖意,卻在下一瞬被他強自壓抑了下去。

“不必告訴他我尚在人世,便叫他以為他的父親裴昊為國盡忠,戰死沙場了罷,我所經歷的掙紮困苦,不希望他再重蹈覆轍了。”

他最後撂下了這句話,而後頭也不回的走出門去。

.

一開房門,有兩個身影猝然映入眼簾,是淩青松與卓航。他們立在門外,不知將房中的對話聽去了多少。

裴昊將門扉輕手掩闔,而後轉過身來,目光坦然看向二人。

三人沈默對峙,氣氛一時壓抑至極。

淩青松率先開口對卓航道:

“卓二兄弟,湯藥已涼,勞煩你再去替四郎重煎一碗。”

湯不換憑著他那本破破爛爛的醫書在北燕行宮內庫珍藏內尋到了不少天材地寶,療傷奇藥,一股腦全給裴昀送了過來。

卓航心知二人有話要談,便點了點頭,端著一碗早已涼透了的湯藥,轉身離去。

可將行不遠,他突然定住了腳步,回頭對裴昊道:

“大公子,你道四郎全然憑的是運氣與天賦嗎?你可知以她的身份,一路能走到今日,要付出多少犧牲,心志多麽堅定嗎?她為家國天下、公理正義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卻有那麽多人躲在暗處不吝以世間最惡毒的詞語謾罵她,恨不得對她殺之而後快。異地而處,你未必能做好這小裴侯爺!”

說罷,他扭頭大步離開,徒留原地神色各異的二人。

淩青松眉宇間一片冷凝,他重重看了一眼裴昊,從後槽牙擠出了三個字:

“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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