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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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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軍營之中, 偌大校兵場空無一人,二人一前一後來到此處,站定在兵器架前, 淩青松轉過身來, 面色陰沈問道:

“你還會用槍麽?”

“自然——”

裴昊話音未落, 便被迎面扔來一桿長槍,他下意識擡手抓住。

淩青松亦是長槍在手, 一言不發向他攻了過來,裴昊眼疾手快, 揮槍而撥,淩青松隨即上步反手,一招反把式出其不意直戳他胸口,裴昊一個鐵板橋險之又險向後避過,順勢空翻倒掛金鉤, 自上而下向淩青松擊去。

兩人你來我往,見招拆招,旗鼓相當,竟如演練過千百遍一般。

長兵拆過百十來招,不分勝負,淩青松隨手扔下槍,從兵器架上又揀了一柄長刀,而裴昊亦挑了一把長劍,淩家刀法對裴家劍法,短兵相接,兩人再次纏鬥到了一處。

待刀劍亦打得乏, 二人索性雙雙棄了兵器,赤手空拳而戰, 拳來腿往,毫不猶豫的向對方身上招呼,歇斯底裏的發洩著。

直到最後,他們滿身大汗,精疲力盡,摔倒在地,再也沒有起來。

四下裏寂靜一片,只餘兩個人的粗喘之聲。

他們並肩躺在校場被壓得平整硬實的土地上,任汗水流淌入泥土,如同少年時每一場酣暢淋漓的比武過後一般。

“八年了,你我有八年沒打得這麽痛快過了。”

裴昊率先開腔,語氣中有懷念,有快樂,亦有酸楚。

“八年過去,你武藝退步了不少!”淩青松不屑道,“若非我幾次手下留情,你早就趴下了。”

裴昊笑道:“別忘了我當年手腳盡折,縱是再能站起來,卻終是不能恢覆如初了。”

沈默片刻,淩青松問道:“說罷,你究竟為了什麽?”

“你既已聽見,又何必多問?”

“因為權勢富貴,因為嫉妒四郎?”淩青松嗤笑了一聲,“你當我是第一天認識你嗎?你我竹馬之交,同年上學堂,同年學騎馬,同年練武功,同年入行伍,我升參將比你早一年,進武校尉卻遲你六個月,我成婚晚你兩載,但已得兩女,你才方得一子。我眼睜睜瞧著你一路摸爬滾打,在軍中闖出一片天地,你當年上門去孫家提親還是我幫你獵得大雁,這世間豈有比我更了解你之人?裴霄漢,你今天便將話給我說清楚了,到底因為什麽才非留在蒙兀不可?!”

霄漢乃是裴昊表字,已有許多年沒人這般喚過他了。

隔世經年,乍又耳聞,裴昊不禁心頭一震,偏過頭來,面色覆雜的望著面前之人,許久過後,悵然一嘆,似喜似悲:

“知我者,歲寒也。”

正午已過,天光黯淡,不見紅日,只見天邊黑壓壓的積雲萬裏,裴昊擡首,極目遠眺,幽幽開口:

“歲寒,你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哪裏?”

淩青松一楞,想了想答道:“巴州?不,應當是利州。”

“我們幼時讀書,先生教導,封狼居胥,燕然勒石,此乃漢家男兒之志,然而你當真去過燕然山,去過狼居胥山嗎?”

淩青松皺眉道:“你什麽意思?”

“我去過。”

裴昊斬釘截鐵道,“我還去過更遠的地方,花剌子模、撒馬爾罕、大鹽澤、禿納河、格蘭城,那是蒙兀騎兵所至的最西方,我們之前聞所未聞,不敢想象的世界。”

“中原百年亂世,你方唱罷我登臺,就在大宋、燕國、西夏、契丹互相傾軋,沒完沒了的征戰、議和、毀約、結盟之時,在遙遠的漠北,遼闊的草原上,蒙兀帝國如熊熊燃燒的太陽般升起。我祖父博爾濟大汗,從一個家破人亡一無所有的孤兒,帶領著手下四傑四駿與堅韌不拔的騎兵,統一了漠北,滅亡了西夏,南征北戰,將蒙兀疆域擴大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草原男兒的意志如鋼鐵一般堅硬,我們篤信,青天覆蓋下的地方,都將是我蒙兀人的牧場!”

“可與此同時,大宋君臣又在幹什麽?”

裴昊輕蔑一笑:“偏安一隅,不思進取,醉生夢死,茍且偷生,從上到下都像是一灘爛泥!此次伐燕,我本以為會更早與你見面,在燕京,在開封,在洛陽,在歸德,可是最後卻是在蔡州,那顏泰臨都已成了喪家之犬,連落水狗都不如,直到這時,大宋官家竟才同意出兵。”

“重文輕武,積貧積弱,良將不死敵手,此乃大宋百年沈珂,無從挽回。爹娘究竟為何而死,裴家究竟為何蒙受冤屈,我從來沒忘。這樣的國家,這樣的君主,難道還值得我繼續去效忠嗎?”

淩青松聽罷沈默了許久,忽而笑了起來:

“說來說去,你不就是怕輸麽?”

“幼時先生教書,你只記得封狼居胥,燕然勒石,你可還記得這一句嗎?生當為人傑,死亦作鬼雄。你以為人傑是什麽?鬼雄又是什麽?是選一條康莊坦途,坐享其成嗎?是等一個風和日麗,一帆風順嗎?”

“大錯特錯!”

淩青松一個鯉魚打挺,猛然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看著裴昊,一字一頓道:

“真正的英雄好漢,是挽狂瀾之既倒,扶大廈之將傾,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群敵環視,那便開疆拓土,君主昏庸,那便以死血諫,怎能因時事艱難而畏懼不前,怎能因不如人意而投敵叛國?勝敗本就是兵家常事,盡人事聽天命,你就那麽輸不起嗎?你口口聲聲說蒙兀人如何驍勇善戰,如何意氣風發,難道你忘了,最初那封狼居胥,燕然勒石之人,本就是我漢家冠軍侯霍大將了麽?”

“大宋官家或許德行有虧,但你那蒙兀大汗就是什麽磊落明君麽?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蒙兀大軍所過之處,燒殺搶掠,奸/淫/婦女,無惡不作,屠城滅國,血流成河,數代大汗南征北戰,所殺之人不說敵軍,就是平民,又何止千萬百萬!而攻城掠地之後,對治下百姓更是殘暴不仁,將人們分做三六九等,無論漢人、燕人、契丹人、色目人,都是蒙兀人的奴仆、牛馬!據說那博爾濟大汗還想將北方所有的漢人殺光,將土地全部充作草原牧場,這樣的君主縱使得了天下,百姓必定會陷入水深火熱之中,怎能長治久安?你若真能輔佐仁君明主,結束這動蕩亂世,還天下太平,我自無話可說,可如今你投靠這般蠻族暴君,到底是因大宋無能而恨鐵不成鋼,還是為一己私欲而不擇手段,助紂為虐,只有你自己心裏清楚!”

生恩養恩孰輕孰重,忠孝節義哪個在先又哪個在後,如此種種或許是該左右掙紮,日夜煎熬,但他最終要的,最終選擇的,不外乎是一個贏字。

“裴昊,你是懦夫!”

裴昊聞言目光驟變,他亦緩緩從地上站了起來,面色陰沈道:

“歲寒,你說錯了,不必投靠,我本來就是蒙兀人。無論是漢人、燕人、契丹人,還是色目人,本就卑劣不堪,阻擋蒙兀鐵騎之人,就是都殺光了又如何?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蒙兀人註定要一統天下,亦註定會千秋萬代,這一點無須你來操心!”

“別叫我歲寒,你不配!”淩青松冷喝道,“好!既然你篤定蒙兀終將一統天下,那我便來和你賭上一賭。今次比武,你我依然勝負未分,他日戰場兵戎相見,我倒要好好看一看,你的蒙兀和我的大宋,究竟誰更勝一籌!”

“好,一言為定!”裴昊雙眼微瞇,意味深長道:“我們...沙場上見真章,屆時你就會明白蒙兀人的厲害。我相信那一天的到來,要不了太久了......”

......

裴昀喝過藥後便沈沈的昏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被發散的藥力熱得滿頭大汗而醒,睜眼只見房內一片幽暗漆黑,不知今夕何夕。

守在外間的卓航聽見響動並沒進來,只在床畔所立的屏風外輕聲問道:

“四郎你醒了?”

裴昀嗯了一聲,啞聲問道:

“什麽時辰了?”

“剛過戌時,你要起身嗎?我去給你端些吃食來。”

“不了。”裴昀喉中幹涸,只覺咽口水都是生疼,渾身酸軟,胸口沈悶,沒有半絲食欲。

“航二哥,你可否幫我打盆水來。”

她渾身汗濕,難受得緊。

卓航應下,片刻後有人端了水盆布巾進門,卻是一個瘦小的婢女,她跪伏在地,戰戰兢兢道:

“婢子見過大人。”

卓航在屏風外道:“這是北燕宮中的婢女,由她來照料你,總是,總是方便些......”

“航二哥有心了。”

裴昀嘆了口氣,示意讓那婢女上前為自己擦身,畢竟她如今著實全身無力,連動一動手指都十分艱難。

婢女來前應是被吩咐過,低眉順眼,手腳麻利,解開裴昀的衣衫後,沒露出半絲驚訝之情。

裴昀看向她身著燕女慣常穿的衣衫款式,突然想起了什麽,揚聲問道:

“航二哥,之前我托你尋的人,你可尋到了?”

“尋到了,你要見她嗎?稍後我將人帶來。”

待擦身之後,裴昀終覺得身子爽利了幾分,隨即也勉強打起了幾分精神。

片刻之後,卓航將人帶進了房來。

此人是個中年婦人,珠圓玉潤,體態豐腴,雖是發髻微亂,裙擺沾塵,顯然正遭磨難,卻仍是神色淡然,不卑不亢,自有一股雍容大氣。

婦人不是別人,正是顏泰臨正室發妻,昔日靖南王妃,今朝北燕亡國皇後滿令哥是也。

裴昀問道:“你可知曉我是誰?”

滿令哥語氣平平:“你是殺了我兒與我夫君之人,大宋武威侯裴昀。”

裴昀默然一哂,顏琤與顏泰臨皆喪命於她槍下,算起來自己委實該是她仇人。

“既見仇人,你為何如此冷靜,眼中沒有絲毫恨意?”

“你殺他們,只因他們殺過你的親友,而你的親友亦殺過他們的親友,兩國交戰素來如此,直到一方徹底滅亡,而另一方卻也總有落敗於另一強敵之日,若計較恨來恨去,徒惹煩惱。”她頓了頓,自嘲一笑,“況且我不過是一手無縛雞之力婦人,即便有恨,又能如何?”

未料國破家亡之日,她仍能如此淡定從容,不失風度,裴昀低低一嘆,“夫人豁達坦蕩,在下由衷欽佩。”

滿令哥不為所動,只冷淡道:

“你找我前來所為何事?”

“兵荒馬亂,故人難覓,在下想和夫人打探幾人的下落。”

滿令哥一楞,遲疑問道:“你想問何人?”

“五年前,大宋曾有一位北上和親的福儀公主趙玲玲,嫁與昔日定南王之孫,後定南王府覆滅,其又改嫁於另一顏氏宗親,蒙燕開戰之後,公主便下落全無,不知夫人可清楚?”

滿令哥微微皺眉,思索許久才想起此女,猶豫道:“當年遷都之時,她夫家留守燕京,城破之時,聽聞其全家皆亡,想必她也未能幸免。”

裴昀一窒,低咳了幾聲,又問道:“那單國公府五小姐單文女何在?”

“前年元日,她突發惡疾暴斃。”

“世子府大管家薩茉兒呢?”

“她也病逝了。”

亂世之中,人如草芥,女眷更是隨波逐流,不得善終。

畢竟是故人舊緣,裴昀本想順手搭救一二,誰料卻是這般結局,她沈默半晌,只剩長長一嘆。

“你走吧。”

滿令哥只當是他放自己回監牢中,蔡州城破,未能逃脫的女眷皆被俘虜,她方才正是從牢中被帶過來的。

淩青松治下極嚴,忠順軍紀律嚴明,從不殺傷婦孺。只是蒙兀人攻城略地,素有掠奪牲畜馬匹金銀女人的傳統,北燕女眷俘虜皆會被蒙軍帶回漠北,獻於大汗,亡國之後的下場只會更慘。對於未來的命運,滿令哥早已心知肚明。

誰料下一刻便聽裴昀道:

“我會派人給你些盤纏,送你出城,此後你便自謀出路去罷。”

鎮定如滿令哥也不禁吃了一驚:“你要放我走?”

“這份情面我尚能討來。”

滿令哥將信將疑:“為何?”

裴昀淡淡道:“多年以前,在靖南王府有個姑娘,她欠你一碗熱粥,如今我替她還你。”

她也不過是隨口一說了卻心結,並未指望滿令哥能明白她所指,誰料後者只楞怔了一瞬,便開口問道:

“是那個...喚阿英的姑娘?”

“你還記得?”

“那樣倔的丫頭,我這輩子也沒見過第二個。”滿令哥有絲了然,“我記得了,她與你裴家關系匪淺,如今她人在何處?”

裴昀聞言心中一滯,一時竟是不知如何回答。

“她......她去了很遠的地方,再也無人認識她了。”

滿令哥若有所思,“或許玦郎會與她一處,這些年來他始終惦念著她。”

“不,他們永遠也不可能在一起了。”

裴昀慘然一笑,不想再繼續說下去,只道:“你這就走吧,今後生死天定,自憑造化,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

“好。”

滿令哥點了點頭,並不道謝,只微微欠身,就此幹脆離開了。

此後裴昀果然再也不曾見過她,大燕亡國皇後自此下落成迷。

坊間斷斷續續有過一些或香艷或淒苦的傳聞,卻也不過是為滿足文人墨客或齷齪或獵奇的念想。其實她僅僅是如同任一國破家亡的宗親女眷一般,故紙堆裏,風流雲散,再無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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