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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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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裴侯夫婦二人下葬之後, 裴昀得趙韌首肯,親自帶人動身前往嶺南遷回二哥屍骨,臨行之時, 她問卓菁:

“從西南回程路上, 我會順路去趟洞庭湖看望卓叔父, 你可要與我同行?”

“啊,這...我就不回去了吧......”

卓菁顧左右而言他, “偌大個裴府,初初搬回, 還有好多需要采買置辦之處,你忙著外事,我自然要幫你打點內事啊!以後有空再回,有空再回......”

裴昀知她心思,也沒點破, 只頷首道;

“好,那屆時你與二嫂留在家中,多加小心。韓齋溪身邊黑衣死士的來歷還未查清,臨安城中不算安穩,你不可獨自出門,招惹事端。”

卓菁吐了吐舌頭:“知道了,我才不會惹禍呢!”

......

誠如那瓦舍說書人所言,如今這臨安城中,最萬眾矚目的新貴,當屬參知政事謝疏朗與武威郡候裴四郎了,二人一文一武, 皆是青年才俊,且後者經歷更具幾分傳奇色彩, 叫坊間百姓無不津津樂道。

因著二人至今尚未婚配,叫家中有女的達官顯貴紛紛意動,一時間說親做媒之人幾乎踏破了謝家裴家門檻,前者長袖善舞,略施小計便答對妥當,卻著實是苦了武威侯府了。

卓菁看得又氣又急,這些個人見卓家不覆往昔,儼然沒將她這個未婚妻放在眼裏。故而她趁著裴昀離京之際,大著膽子對外面放出話去,她與四郎流落在外,甘苦與共,早已結為夫婦,如今她自是武威候府正室夫人,再有膽敢上門說媒之人,直接亂棍打出去!

“兜兜轉轉,小阿菁還是做了我的弟媳。主持中饋一事我可是全無天賦,這幾日看賬本看得頭疼,以後這侯府內宅便全由弟妹當家做主罷!”

二嫂裘南雁趁機甩手了剛管沒幾天的家事,操起紅纓槍去演武場練功了。

卓菁對此哭笑不得,卻只能被迫接管,誰叫她信誓旦旦在裴昀面前承諾要為她打理內宅。

好在這裴家關起門來過的日子與旁人不同,一無後宅女眷,二無族氏宗親,府中上下連主子帶仆從加起來不過十幾人,可謂人少事少。而對於那些田宅莊子,平日自有管事賬房打理,她只從旁督促即可。當年秦南瑤嫁入侯府後,也是從懵懂無知的江湖女賊,慢慢學著做這一切的,卓菁自幼跟在其身邊長大,多少耳聞目染。

然而唯有一事,實在叫她為難。

臨安繁華富庶,達官顯貴之間日夜觥籌宴飲不斷,女眷貴婦圈子裏自然也不甘落後,今日賞花,明日游園,各門各戶的請柬帖子如雪片一般飛向裴府。因著前事,裘南雁素日深居簡出,不便拋頭露面,唯一能出面應酬的,便只剩卓菁。

她對此事可是全然一竅不通,叫她舞刀弄槍還成,詩詞歌賦簡直貽笑大方,長袖善舞八面玲瓏更是能要了她的命。故而卓菁謹遵裴昀之訓,對一切宴請能推即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絕不惹是生非。

所謂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當初裴家落敗之時,所有人能躲即躲,恨不得老死不相往來,今朝裴家春風得意,許多拐彎抹角的親戚便趁機找上門來了。

昔日裴老侯爺有一胞妹裴氏,即是裴安姑母,裴昀姑祖母,嫁入了嘉國公府蘇家,如今已成了國公府當家主母,兒孫滿堂。裴氏算是裴府正經長輩,且這段時日也常常派人來府中關切幫襯,這日又遣人送來邀請,說三日後在嘉國公府設牡丹花宴,老夫人想親眼見見她這個侄孫媳婦,卓菁再推脫不掉,只得硬著頭皮赴宴。

.

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凈少情。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姹紫嫣紅映襯之下,但見花園中一片衣香鬢影,笙歌陣陣,席上眾人吟詩作對,投壺猜枚,不分老幼,無所拘束,好不熱鬧。

嘉國公府老夫人裴氏喜宴游,愛歡飲,隔三差五在府中設宴席雅集,廣邀各府親眷好友前來做客,今日這牡丹花宴便是每年初夏之慣例。

裴氏對卓菁極為看重,卓菁一入府,便將她喚到身旁拉著她的手親親密密的說話,噓寒問暖,好不關切。

裴氏兒媳王氏打趣道:“近來總聽說武威侯府的諸般傳奇,今日終是得見真人了!老祖宗這侄孫媳婦可當真是風流俊俏,標致得緊,難怪那小裴侯爺心心念念許多年也要娶進家門!”

王氏乃是出了名的嗓門大心眼直,這一嗓子差不多將席上所有人的聲音都蓋了過去,頓時無數道視線集中在了卓菁身上,或好奇,或輕蔑,或羨慕,或鄙夷,五花八門,心思各異。

卓菁本想低調赴宴,悄悄來悄悄走,沒成想一下子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接下來整個宴席之中,她都被迫坐緊挨著裴氏而坐,不斷接受各家小姐夫人的搭訕,有巴結討好的,有攀親附戚的,亦有奚落嘲諷的,你方唱罷我登場。裴氏坐在一旁笑容慈祥,言語間貌似維護,實則根本不提點幫襯,只將她一個人推到臺前,獨自面對一切。卓菁左支右絀,一個頭兩個大,連各府來人姓氏相貌都沒記全,更不消說長袖善舞,八面玲瓏了,到最後連來人問什麽自己答什麽都已不知道了。

“裴夫人,你可還記得我?”

又是一個前來攀談的華衣美婦,又是這樣一句千篇一律的開場白,卓菁仔細端詳面前之人,只覺依稀眼熟,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此人是誰了。

正在她頭疼不已之時,一個輕柔的聲音在她耳邊悄然道:

“這位是吏部尚書劉大人之妻,承宣使吳大人獨女,不知嫂嫂過去可與她相識?”

經此提醒,卓菁恍然記起,當年裴安夫婦尚在世之時,她身為裴府義女,也隨秦南瑤赴過各府宴席,有過幾位手帕之交,此女便是其中之一。只是時過境遷,嫁人生子,各奔東西,交情早已淡漠了。

卓菁勉強與這位劉夫人聊了幾句,終將其送走,她長舒了一口氣,這才有閑暇扭頭看向身邊之人,有些不好意思道:

“多謝這位妹妹提點,不知妹妹是——”

此女二八年華,秀雅巧麗,甜甜一笑道:

“我是嘉國公府的九娘,嫂嫂喚我一聲九妹就好,是祖母瞧姐姐應接不暇,特意喚我為嫂嫂引薦來人的。”

卓菁聞言欣喜道:“太好了,多謝九妹,我正煩擾此事呢!”

蘇九娘嫣然一笑,就此便坐在了卓菁身邊,為她細聲細氣的介紹宴上各人來歷,府中親緣,甚至是裴氏王氏等人的喜好偏愛,事無巨細,好不熱心。

“嫂嫂你瞧,如今那正插花之人,乃是濟寧候府三小姐沈雲雲,而一旁案前作畫之人,乃是龍圖閣學士杜大人之女杜淑賢,杜大人乃是臨安城中出了名的丹青妙手,杜小姐家學淵源,深得其父真傳。”

宋之以前,世人視種蒔花弄草為浮偽末流,華而不實,而至國朝,風雅當道,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市井小民,皆崇賞花卉之樂,梁棟窗戶,處處裝點,而插花便更是一門大學問。沈小姐的插花技藝在貴女圈中乃是數一數二,但見其將婢女呈上的鮮妍花枝次第插入精巧竹籃之中,動作優雅,不緊不慢,轉眼手下便出現了一籃錯落有致,華美嬌艷的花束,主花牡丹以品階而分,配花數種各有千秋,卻不喧賓奪主,卓菁縱是辨不清個中門道,也由衷覺得賞心悅目,驚艷不矣。

待沈小姐插花完畢,杜小姐亦剛好落筆,宣紙之上花團錦簇,栩栩如生,比起實物還要嬌艷幾分,而方才短暫落於花枝上又飛走的一只野雀,竟也被入畫其中,羽翼爪喙,活靈活現,當真是揮毫落紙,出神入化。

沈、杜二女此番獻藝,惹得在座眾人交口稱讚,裴氏亦是眉目含笑,十分滿意。

此時又有人道:“如今花束已成,丹青已就,只差一首題詩了,不知哪位姐妹能來為今日牡丹宴收尾啊?”

豪門貴女,自不乏詠絮之才,頓時有數位才女之名被提及,可裴氏卻是不置可否,始終沒有點頭。

直至王氏笑道:“不若便叫武威候夫人來做這畫龍點睛之人如何?”

裴氏這才欣然頷首道:“如此甚好,那侄孫媳婦你便以牡丹為題,作詩一首,為我們助興罷。”

“是啊,叫我們見識一下裴夫人的文采。”

“裴夫人秀外慧中,定是妙筆生花,我等便不自取其辱了。”

眾女紛紛應和,連聲催促,卓菁被逼得鼻尖冒汗,臉色一陣白一陣紅,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從小到大,她一看書便腦袋疼,一套刀法三個月她便練得像模像樣,一篇《千字文》她背了半年,手心都被先生打腫了還只會開頭的四句,她哪裏會作詩啊?她給大家耍一套卓家雙刀成不成?

最終還是蘇九娘開口為她解的圍:

“嫂嫂乃是將門虎女,巾幗不讓須眉,叫嫂嫂吟詩作對,豈非大材小用?祖母開恩,不如我來替嫂嫂賦詩一首如何?”

得裴氏首肯之後,蘇九娘遂緩步上前,提筆在杜淑賢那副牡丹圖上題字。

蘇九娘乃是嘉國公府嫡出的九小姐,裴氏最寵愛的孫女,才貌雙全,聰明伶俐,且不說那所題之詩好與不好,落筆成章自然而然引得滿堂喝彩。

一時間卓菁與蘇九娘形成了鮮明對比,眾人如何擡舉蘇九娘,便如何鄙夷卓菁。卓菁甚至聽到她身後不遠處,便有人語氣輕蔑道:

“什麽將門虎女,聽聞其父乃是洞庭水匪出身,這般粗鄙人家,又能教得出什麽知書達禮的女兒?她不過是走了大運才能嫁進裴家,如今撈了個侯爺夫人的名號,當真是祖墳冒青煙!”

“就是,那小裴侯爺文武雙全,配了這等粗婦,好生可惜。”

“奈何臟糠之妻不可棄,虧得裴家四郎重情重義,否則......”

“情義也不過是一時,那小裴侯爺如今可是官家身邊的紅人,日後前途不可限量,她既不能做解語花,又不能做賢內助,於相公仕途無所助,早晚有一天會被休棄的......”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嘰嘰喳喳,旁若無人,聽得卓菁火冒三丈,恨不得當場拔了這些長舌婦的舌頭!

我嫁裴四郎與你們有何幹系?四郎不娶我,難道要娶你們麽?!

那廂不知何時從誇讚蘇九娘的文采,提到了蘇九娘的婚事,道其年芳十六還未出閣,不知是何等俊傑才能匹配得上。

王氏爽朗笑道:“她呀,心氣兒高著呢,不愛才子文士,卻是偏好少年英雄,揚言非驃騎在世不嫁,我卻是管不了她了。”

“娘——”蘇九娘羞得滿面通紅,嬌嗔了一聲。

有人趁機道:“若說當今天下少年英雄,哪個能比得上小裴侯爺?白馬銀槍贏四郎,比起那冠軍侯也不遑多讓啊!”

此言既出,眾人大為讚同,裴氏更是順勢對卓菁道:

“四娘,你與九兒姐妹倆一見如故,不如便叫九兒入裴府與你做伴如何?屆時幫你理家管事,分憂解難,豈不美哉?”

面對裴氏半真半假的玩笑,王氏意味深長的目光,蘇九娘殷殷期盼的表情,與滿座看熱鬧一般的眾人,卓菁終是後知後覺明白過來今日這場牡丹宴裴氏的意圖了。

她楞在原地半晌,並不正面回答裴氏之問,反而起身離席,走到當下,微微福身行禮道:

“填詞作賦,我才疏學淺,不堪此任,但昔日裴元帥在時曾教導我一首牡丹之詩,眼下看來十分應景,姑祖母可否允許我在此背給大家夥聽一聽?”

裴氏被駁斥顏面有些不快,微微皺眉,但礙於身份仍是點頭道:“且誦罷。”

卓菁深吸一口氣,緩緩念出了她這輩子唯一從頭背到尾的一首詩:

“雒陽牡丹面徑尺,鄜畤牡丹高丈餘。

世間尤物有如此,恨我總角東吳居。

俗人用意苦局促,目所未見輒謂無。

周漢故都亦豈遠,安得尺棰驅群胡!”

當年裴安曾指著這首詩,一字一句教導她,世人看牡丹,是富貴逼人,是百花之王,而放翁看牡丹,想得是山河破碎,洛陽長安不再,菁兒,你雖是女兒之身,卻亦要志存高遠,不可貪圖享樂,玩物喪志,靖康之恥,北燕之患,切記切記!

卓菁望著在場神色各異的眾女,嗓音清脆,擲地有聲道:

“不錯,我爹爹確是綠林水匪出身,後被朝廷招安入伍,此事天下盡知,沒什麽可遮掩的。但正是有他這等粗野武夫,上陣殺敵,你們這群千金小姐,命婦貴女才能安穩在這臨安城中吟詩作對,附庸風雅,不必被燕人捉去,肉坦牽羊,為奴為婢!”

她目光轉向一旁的蘇九娘,近乎是咄咄逼人般質問道:

“你能開二十石弓嗎?你能射二百步箭無虛發嗎?夫君戰死之時,你願生死與共嗎?淪落教坊之時,你是能忍辱負重,臥薪嘗膽,還是能剛烈自盡,以保清白?你以為做裴家兒媳那樣簡單嗎?想嫁進裴家?想嫁給四郎?下輩子罷!”

.

回程路上,卓菁坐在轎中,一顆心仍是砰砰亂跳,有緊張,有後怕,有氣憤,卻唯獨沒有後悔。她不知自己今日開罪了多少人,為武威侯府惹下了多大的麻煩,她只知道就算裴昀在,裴顯在,甚至是裴侯裴安在,都不會責罵她半句,此乃裴家義節所在,她不能退縮半步!

只是可惜,這臨安城中紙醉金迷亂人眼,又有多少人還記得靖康之恥,北燕之患......

胡思亂想之餘,她沒能察覺到轎中熏香有異,隨著轎子悠悠晃晃的前行,她只覺腦中越來越昏,眼皮越來越沈,最終支撐不住,靠在軟墊上昏昏然睡了過去。

待她昏睡之後,幾個轎夫不發一言的變了路線,並未回到武威候府,卻是腳下一轉,將轎輦擡入了一戶坊間不起眼的民宅之中。

進得門內落轎之後,轎夫隨即悄然而退,空蕩蕩的院落中,一時間只剩一頂孤零零的轎輿,和轎中一個人事不省的姑娘。

不多時,便見一錦衣華服,面色蒼白的公子出現在了院中。

他邁步走近轎子,在轎前停住腳步,似是猶豫了片刻,才終於伸手緩緩掀開了轎簾。

但見轎中熟睡著一懵懂少女,雖盤婦人發髻,卻仍是滿臉天真稚氣,鵝黃褙子松綠襦裙,眉目秀美,五官俏麗,好不嬌憨。

一霎那,他心中萬般思緒驟然一滯,臉上表情瞬間變得陰晴不定。

定定凝望著這女子半晌,他松手放下了轎簾,緩緩轉過身來。

杜衡見主人神色陰沈,眉宇一片冰寒,不由上前輕聲問道:

“公子,可是出了什麽差錯?”

此轎確是裴府轎輦無疑,轎夫信誓旦旦證明轎中人身份,迷香也是那毒丫頭親手所制,會是哪個環節出了紕漏?

“把人原路送回去罷。”

顏玉央曲拳在唇邊咳了又咳,眸色幽深,晦暗不明,只近乎自言自語一般輕囈:

“這便是,裴四郎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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