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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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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申時已過, 日頭西斜,被烈日炎炎炙烤了一白日的大地仍散發著騰騰熱氣,頂著艷陽忙碌了一天的仆從們終於能稍加喘息, 陸續放下手中鍬鎬土籃, 坐在樹蔭之下, 喝口水,喘口氣。

裴昀望著面前坑坑窪窪的空地, 面沈如水。

十五天了,她帶人在鷂子嶺這片山林裏, 已整整挖了十五天了,幾乎將半個山頭都翻了一遍,仍是沒能尋到二哥等人的屍骨。

當初掩埋之時,卓航細心在墳前種了兩顆橘樹,更在樹梢上掛了裴昱的貼身玉佩做記號, 如今方圓幾裏全找遍了,卻連一絲半點痕跡都沒有。

裴昀心中不甘,忍不住操起一旁的石鎬,沖到坑邊,奮力刨去。

一時間塵土飛揚,石塊飛蹦,眾人呆滯而望,面面相覷。

卓航看著不忍,上前一把握住了鎬棍,制止了裴昀的動作,勸慰道:

“四郎, 住手罷,當初根本沒有埋這樣深。此地荒郊野嶺, 人跡罕至,野獸出沒,許是早被......事已至此,你節哀罷......”

裴昀如何不知,可她千裏迢迢來此,怎能接受這一結局?

“不可能!我不相信!”她咬牙道。

卓航語重心長道:“我們在此繼續挖下去,自是不打緊,可你已是三日三夜不曾合眼了,二郎在天有靈想必也不忍見你這般折磨自己,四郎,你要保重身體啊。”

裴昀心中升起一股頹然之感,幾乎想就此放棄,可她猶豫片刻,仍是開口,近乎哀求道:

“再給我半天時間,若今日過去,還尋不到,我們......便打道回府!”

卓航長嘆了口氣:“好。”

時間緩緩流逝,日頭從天空漸漸西落。

裴昀自與卓航約定過後,便掄起鎬頭,一言不發的埋頭苦挖,哪怕汗如雨下,雙手起泡,也沒有停過半分。

終於,這一天還是結束了。

一行人迎著夕陽的餘暉邁著沈重的腳步回返,心中皆是說不出的悵然。

裴昀瞇眼望著遠方天際那一抹旖旎的晚霞,心思不禁飄得極遠。

二郎裴昱,先天心疾,降世不久便被生身父母拋棄,幸得裴安夫婦收為養子,養活下來。他自幼體弱,不能練武,故而勤奮讀書,閱遍兵書典籍,雖不能陣前沖鋒,卻也想為父兄出謀劃策,分憂解難。裴昀記憶裏的二哥,總是一襲長衫,文質彬彬,含笑望著一家人在演武場練功,神情中流露著羨慕。

閉門讀多了聖賢書,多少有些迂腐,左一句之乎者也,右一句焉哉乎也,聽得只會舞刀弄槍的裴家上下頭都大了,誰也不敢冒死跟他爭辯。

可正是這般詩書禮儀不離口的裴昱,也會為袒護弟妹,做出不成體統的事來。某次裴昀和三哥裴顯在外頭闖了禍,大哥裴昊和二哥裴昱也牽連其中,裴安一怒之下罰兄弟四人同跪祠堂三天三夜。那日裴昀午飯便沒吃,晚飯更沒吃,夜半時分餓得饑腸轆轆,頭暈眼花,最終還是裴昱佯做犯病,四兄弟聯手演了一出雞飛狗跳的好戲,才叫裴安心軟,大手一揮,放了四子一馬,只道下不為例。

當然這其中還少不了娘親略施巧計的兩廂說和,與爹爹睜只眼閉只眼的心知肚明。

只是彼時滿堂溫馨,一家和睦的少年時日,終究是一去不覆返了......

二哥啊二哥,你難道不想落葉歸根,魂歸故裏麽?倘若你當真在天有靈,掛念爹娘兄弟,便給我傳信罷!

恍惚間,天地若有所感,一陣清風拂面而來,裴昀擡頭,不經意間瞧見不遠處的樹梢枝頭閃起一點光亮,似乎有物垂掛其上。

她心念一動,急命手下前去查看。

片刻後,手下回返,呈上一枚玉佩,經年掛在枝頭,風吹雨打,已是磨損不堪,裴昀用手擦去上面沾染的汙跡,露出其上所刻兩個小字:

文耀

裴家男兒皆配玉,文耀二字,是裴昱的表字。

剎那間,裴昀眼眶酸軟,幾乎落下淚來。

二哥,你終究放不下我們啊......

她嘶啞著嗓音開口吩咐道:

“我們挖罷。”

.

起屍撿骨,封棺入殮,一行人自鷂子嶺打道回府。

途中裴昀一直心情低落,直到七八日後,來到常德府地界,見到煙波浩渺的洞庭湖,這才勉強打起了幾分精神。

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鏡未磨。

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裏一青螺。

八百裏洞庭,長天碧水,青峰蒼翠,乃神仙洞府也。臨湖遠眺,心中開闊,紅塵悲歡離合一時淡淡而忘了。

裴昀與卓航等人在渡口登上一艘前來接引的大船,船夫劃槳,湖面穿行,將行數裏,來到一片水中洲前。但見洲上房屋瓦舍,水寨連綿望不到頭。

而那青石碼頭上,早站著一行人相迎,為首一人方頭大耳,雙目炯炯,天庭格外飽滿,他雖手拄雙拐,卻仍是一身英武,氣勢不減。

裴昀下船上前見禮,笑道:

“卓叔父,你風采不減當年。”

卓爾聰哈哈大笑,“老子就算瘸了腿,也照樣是雙翅白額虎,是這洞庭湖的山大王!四郎走!叔父帶你去見識一下老子的寨子!”

說罷大手一揮,親自帶著裴昀在水洲之上好一番游覽。

這碧波寨比裴昀預料得還要廣闊,耕地魚塘一應俱全,男女老少悉然自得,真仿佛是湖上澤國,世外桃源。

“四郎覺得如何?”

書房之中,卓爾聰命手下給裴昀看茶,無不得意的問道。

裴昀由衷道:“怪不得爹爹當年率兵歷時半載久攻不下,碧波寨著實厲害。”

當年裴安奉旨剿匪,這碧波寨可是洞庭湖上最難啃的一塊骨頭,前後拖拉三年之久,最後還是裴安以巧計智取,這才攻破水寨,而卓爾聰也終於心服口服,投誠了朝廷。

而今瞧這規模,只怕是更勝往昔。

裴昀微微一嘆:“看來卓叔父已是知曉侄兒此番來意了。”

裴家既已平反,那麽其舊部手下自然一同赦免。龍騰虎躍四大將軍,除去戰死的二位,被下獄的淩越將軍已被釋放,官覆原職,趙韌有意重召卓爾聰歸朝,裴昀此番正是來與卓爾聰商談此事的。

她本以為卓爾聰會欣然同意,然而結果似乎大相徑庭。卓爾聰見面之後,二話不說帶她見識了一番水寨兵強馬壯,態度已經不言而喻。

“臨安發生的諸事,航二都寫信與我言明了。四郎,你此番歷盡艱辛,重歸京城,為裴家平反翻案,報仇雪恨,大哥大嫂九泉之下終可瞑目,我也終能放下一樁心事了。”

卓爾聰萬般感慨道,“我老卓當年被招安,服的從來不是什麽狗屁朝廷,而是我結拜大哥裴清宴,這些年來替大宋南征北戰,也是為了金蘭義氣。可那狗官家胡亂下旨,致使北伐功虧一簣,大哥大嫂戰死沙場,裴家滿門治罪,實屬昏庸無道,我怎可能再為那姓趙的賣命?反骨一事,這輩子我幹過一回就夠了,再回朝廷做官,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那趙淮固然懦弱無能,可他已做了太上皇。今上與他不同,他是明君,絕不會再做出那等昏聵之事。”裴昀試圖說服卓爾聰,“況且韓相一黨已被鏟除,朝中一片清朗,如今不正是卓叔父這般忠義能臣大展拳腳的好時機嗎?”

卓爾聰微微搖頭,似乎對裴昀所言不以為然,

“四郎,我老卓委實沒那般宏圖大志,如今在這山高皇帝遠的洞庭湖,吃喝不愁,樂得逍遙。況且我的那班手下兄弟隨我來此,早已娶妻生子,落地紮根,再回不去原先那風裏來雨裏去的日子了。”

裴昀忍不住擔憂道:“可叔父這般紮寨為營的日子,終究不是長遠之計,我只怕有一天/朝廷忌憚,又要派兵來剿。”

“哈哈,四郎放心,我早就不做那般打家劫舍的營生了。”卓爾聰朗聲笑道,“如今我碧波寨耕田打漁,跑商運貨,自給自足,叫那趙官家再也沒借口來攻打我們!”

裴昀失笑,“那菁妹呢?她這回百般不肯隨我同行,就是怕卓叔父再喚她回寨,叔父放心她這般獨身漂泊在外?”

卓爾聰滿不在乎一揮手:“哪裏獨身,這不是還有四郎你嘛?她從小就喜歡跟著裴家兒郎,以前是三郎,現在是四郎。她娘如她這般大的時候,早跟老子私定終身了,這女大不中留,老子也管不了。就讓她伴你左右,也省得你受娶妻生子煩惱了不是。”

裴昀剛要開口,卓爾聰卻是接著道:“航二那小子看著順眼,你也領走,他為人老實,鞍前馬後絕對沒有怨言,你愛怎地使就怎地使。但有一點,卓舷你得給我送回來,老子沒兒子,就這麽兩個大侄子,總得給老子留一個繼承寨子不是。”

“好好,我回臨安便告知舷大哥讓他回寨。”裴昀哭笑不得道。

此番離京,她唯恐裴府沒有男丁,出什麽意外,故而請托卓舷幫忙照料一二,卻沒想到卓爾聰根本不願同她回京。

“看來叔父心意已決,那侄兒也便不強求了。”裴昀輕聲一嘆。

自上回牛奔之事後,她難免心存僥幸,如今看來,裴家軍當真一去不覆返了。

而卓爾聰卻還反過來勸她道:

“四郎,聽叔父一句,天威難測,伴君如虎,今日他趙韌固然是明君,明天保不齊也學他老子一樣犯了糊塗。為人臣子,生死小命拿捏在皇帝老兒手裏,無趣得緊,不若你也回我碧波寨裏,不去做那勞什子侯爺官爺,找個良婿嫁人生子不好嗎?”

這最後一句,已是肺腑之言了。

裴昀沈默了片刻,終是緩緩搖頭:“叔父好意,侄兒心領了。爹爹在世時,生平志向有二,一是鏟除奸臣,匡扶社稷;二是王師北伐,收覆河山。如今爹爹不在了,三位哥哥也不在了,父兄的遺志,裴家的遺志,便只能由我來繼續完成。”

兩人心知都說服不了彼此,多說無益,遂便不再繼續這一話題了。

“對了,卓叔父,霖兒這幾年可好?”

提起裴霖,卓爾聰不禁笑逐顏開:“好好好,這小子聰穎勤勉,青出於藍,不愧為將門虎子!他此時正在後院練武,你且去瞧瞧罷。”

.

裴昀走後,卓爾聰命人喚來了卓航進書房。

“叔父。”

“航二啊,你坐,老子有話要問問你。”卓爾聰笑瞇瞇道。

卓航後背一個激靈,從小到大,他不怕叔父棍棒相加,就怕叔父笑臉相迎,他可不是四郎深得叔父喜愛,卓爾聰這般一笑,保準沒好事。

“叔、叔父,有何吩咐?”

卓航戰戰兢兢的坐了下來。

“倒也沒什麽,只是想問問你,知不知道你大哥準備何時回寨啊?”

“叔父若有令,大哥自然即刻歸來。”

“是嗎?不見得吧,這三年來老子給他下過多少次令,他都推三阻四。老子要不了解他,還以為他被花街柳巷的紅粉翠綠迷昏了頭,假戲真做,忘了自己姓甚名誰了!”

卓航聞言心中一驚,卓舷與他手足情深,自然知無不言,他初時聽聞,也大為震驚,幾番規勸,可大哥就像吃了秤砣鐵了心。這段時日,他唯恐四郎生怒,不敢洩露出去,已是坐立不安,輾轉反側,沒想到叔父遠在千裏之外,竟然已經知曉了。

卓爾聰見卓航神色,更加證實了心中猜想,當下怒不可遏,狠狠跺了跺手中鐵拐,任其在地面上砸出了個深吭,臉色陰沈罵道:

“混賬東西!我就猜到他要犯糊塗!老子從小把他養大,他一撅屁股,老子就知道他要屙什麽屎!他怎麽敢幹出這麽不忠不義之事?我百年之後還怎麽拿這張老臉去見大哥大嫂?去見二郎?...作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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