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平陽城的太守姓曾，在位十多年，無甚建樹。唯一辦的精明的一件事，不過是在叛軍打著“清君側，匡扶社稷”的旗號時，早早地投誠了。

叛軍攻下廣安城後改國號為“業”，對有功之臣大肆封賞。

這曾大人雖然沒有如願升到廣安城做大官，可也是在原位置上平平安安待著，沒像別的不識趣的官員早早丟了腦袋。

對此他深感滿意，越發鉆研起見風使舵溜須拍馬之道。

當他無意中察覺上官似乎跟回到平陽城的前太傅蕭明德有些舊怨時，心中一合計，便有了主意。

這半年多的時間裏，他時常以探討典籍，切磋棋藝的名頭將蕭明德約到府上，卻不馬上露面。等到人在大廳裏等上三四個時辰，他才姍姍來遲。

如此幾次，蕭明德雖然心中不滿，可他現在只是一個落難的前朝官員，形勢比人強，也只能暗自忍耐下來。

不曾想曾大人卻又想出了一個新花招。

他最近剛納了一個美艷的小妾，正是膩歪的時候，對小妾的要求幾乎是有求必應。這小妾便想讓畫師給她畫一幅丹青掛在房裏，曾大人自是滿口應了下來，正要吩咐人去找畫師，轉念想到蕭明德，便揮手讓人退下去，叫來了蕭明德。

蕭明德身為前朝太傅，又是當世大儒，丹青書法更是一絕。往常是連宮中娘娘都未必能得他一幅墨寶的，何況是小小太守家的妾室，這簡直是成心侮辱人！

蕭明德自是不肯畫，回來以後更是郁氣攻心大病一場，而懷恨在心的曾大人，竟還派家奴來府中打砸了一番！

想到這些，蕭寶福垂下眼睫，掩住眸中一閃而過的寒光。

蕭明德還以為是自己不肯說，才惹得女兒不高興。正猶豫間，就見小女兒擡起眼，一雙大眼乖巧地眨了眨，“爹爹，別喝酒了，用點膳吧！”

翌日，蕭明德早早就起了床，在下人的服侍下，用完早膳便乘車去了太守府。蕭寶福隱在巷子拐角處，眼看著馬車過去了，才指揮著車夫遠遠跟了上去。

太守府在平陽城最繁華的街道上，跟蕭家老宅相隔不遠，乘車也不過一刻鐘就到了。

蕭寶福眼瞅著蕭明德進去了一會兒，才整整帽子，一溜煙往府裏沖。才到府門口，就被兩個牛高馬大的小廝給攔了下來。

“你幹什麽呢？也不長眼睛看看，這是你能隨便亂闖的地方嗎？”

蕭寶福一蹦三尺高，滿臉焦急地看向府裏，“我家老爺走的急，忘記帶他最喜歡用的筆墨了，便命我回去取了來！”

兩個小廝對視一眼，“你家老爺是誰？”

“就是剛剛進去的蕭老爺啊，被你家大人請來作畫的！”

見兩人還是堵在門口，蕭寶福幹脆一彎腰，滑溜的像條魚一樣，從兩人中間穿了過去。

“哎呀，你們想挨板子別拖累了我，耽誤了大人賞畫你們擔當的起嗎？”她一句話將兩個小廝的腳步定在原地，等他們反應過來想再追時，蕭寶福早就跑的沒影了。

兩人面面相覷，“這，當真是小廝？”有這麽俊俏的小廝？

轉眼又擔憂道，“府裏今日有貴客，只盼著不要沖撞了才好！”

*

太守府很大，蕭寶福一路轉悠總算是到了會客的大堂，還沒走進去，就聽到父親蕭明德怒氣沖沖的聲音，“什麽？讓我給他妾室作畫？”

另一個恭敬的聲音回道，“蕭老爺，這是我家大人的意思，還請蕭老爺移步去後花園！”

蕭明德一甩袖子，冷笑一聲在圈椅上落座，“你家大人當真好大的面子！”

之前他一再忍讓，沒想到會讓別人變本加厲。本就是身處高位多年的人，就算現在虎落平陽，可是骨氣還在，如何還能再忍？！正要再說，廳外忽然旋風般沖進一個嬌小的身影，“我家老爺不畫，那就我來畫！”

管家陰沈的臉色在看到這人做小廝打扮以後，更加不耐了，“你畫？你算個什麽東西？”

蕭寶福笑瞇瞇的一點也不見惱，“我當然比不上先生是個東西！”她轉頭對上蕭明德緊緊皺起的眉頭，調皮地眨了眨眼。

管家聽著這話只覺得別扭，想說他不是東西，感覺怪！想說他是個東西，也怪！他只能一瞪蕭明德，冷聲問道，“蕭先生去還是不去？”

蕭寶福拍了拍胸口，“去啊，不是說我去的嗎？”

管家不耐煩道，“我問的是你家老爺！”

蕭寶福擺出一臉正經的神色，“先生有所不知，這畫還是讓我來畫的好，畢竟這是為了你家大人著想！”

不等管家發問，她便竹筒倒豆子般說道，“你知道我家老爺的丹青名動天下嗎？現在的聖上更是在來信中多次讚譽，並一再表示欣賞我家老爺無與倫比的才能，希望他能回朝！”

她兩手一攤，“回朝的事嘛，說不定就是這早晚的事呢！可你家大人居然讓我家老爺給一個妾室畫像，這傳出去像話嗎？連當今聖上都誇讚的墨寶，居然用來給曾大人的妾室畫像，這像話嗎？”

氣勢凜然的質問唬的管家一楞一楞的，額頭沁出冷汗，眼神心虛地直往屏風後飄。

而帶著貴客過來看好戲的曾大人，背後也出了一層冷汗，不停用眼角餘光打量著身邊人的表情。看著他嘴角似笑非笑不辨喜怒的樣子，心中也打起了鼓。

眾人都道這位年輕的權貴心思難辨，他怎麽就昏了頭想出這麽個討好辦法。

等到管家滿頭冷汗地將兩人送了出去，曾大人也膝蓋一軟“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請王，請蘇大人恕罪，下官，下官只是覺得蕭，蕭先生身為前朝餘孽，理應敲打敲打，實在，實在是……”後面的話他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在原地憋紅了一張臉。

半晌才看到視線所及處的青色衣袍微微一動，繡著雅致修竹的暗紋隱隱閃爍著光暈。那人已經提步走到大堂的主位上落座，閑適地翹起腿，青色衣袍如水波一樣服帖的垂墜下來，勾勒出結實的大腿輪廓。

“唔，蕭先生乃是儒家之首，又是聖上看好的人。你如此折辱，確實膽大包天！”輕飄飄的語氣卻是承認了蕭寶福所說。

曾大人猛地一顫，頭又埋低了一些，汗水從額頭滑落，浸濕了面前的一小片地毯。

“請蘇大人恕罪，請蘇大人恕罪！下官知錯了！”

上頭的人悠悠道，“你應該去給蕭先生賠罪。畢竟，他可是有連聖上都欣賞的無與倫比的才能啊！”

不知為何，曾大人從這話裏聽出了些調笑打趣的意味，可他不敢多想，只能連聲應“是”。

等到管家回到大堂，曾大人還一臉煞白地癱坐在地上。管家連忙上前扶起他，然後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大人，貴人呢？”

曾大人有氣無力地說道，“別提貴人了，我這次差點連烏紗帽都保不住！”

管家一驚，曾大人卻沒有多說的意思，只吩咐道，“改天，不，你馬上準備好禮品，我要去蕭府登門道歉！”

管家連忙點頭，猶豫了一瞬，還是問道，“大人，這貴客究竟是什麽身份啊？”

曾大人指了指天，“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聖王爺，跺跺腳新王朝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

出了太守府，蕭明德就在前面走的飛快，一副壓根不想搭理蕭寶福的樣子。

蕭寶福慢吞吞的跟在後面，嘴裏一邊不停嘟囔，一邊偷偷看父親的反應，“女兒還是擔心爹爹嘛！不然怎麽會獨自跑來！爹爹都不關心我了！”

蕭明德終是在不遠處頓住腳步，虎著臉轉頭，“還不快跟上來！”

蕭寶福轉瞬笑瞇瞇地快步追了上去。

蕭明德看著她穿著一身灰不溜秋的小廝衣裳，頭上還戴著一頂黑漆漆的帽子，倒是知道將額頭遮住了。

兩人都進了馬車，蕭明德才一臉嚴肅地說道，“阿芙，事關皇家的事，以後不可再信口胡謅！”

蕭寶福小聲說道，“我就是知道曾安沒本事去廣安城更沒本事見皇帝，他壓根沒地方求證。況且以他小心謹慎的性子，今日的事他不敢說出去，所以我才會這樣說的！”

蕭明德正色道，“人言可畏，眾口鑠金的道理你不是不懂。為父寧願正面對上曾大人，也不想你隨口胡謅，惹下禍事。蕭寶福，你聽清楚了嗎？”

蕭明德極少連名帶姓喚她，一般這樣叫，就是在說極嚴肅的事時，蕭寶福連忙點頭如搗蒜。

可是臨到府裏，蕭寶福又湊了過去，小聲問道，“爹爹，聖上給您寄了那麽多信，希望您能回朝，您是怎麽想的啊！”

蕭明德一瞪眼，“你還說！”

蕭寶福鼓了鼓腮幫子，默默坐回了角落裏。

她說的話，本是三分真七分假，真真假假才讓人分不清虛實。

當今的聖上確實給父親來了很多信，力邀父親回朝。可是父親耿直，被人欺壓到如此地步也沒有提回朝的事，直到三年後，父親才終是同意。

簪纓世家蕭家重回廣安城的權利漩渦，卻沒能激起任何水花。畢竟已是新朝，朝代交替，權利更疊，已是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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