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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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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山河

秋東有很多機會將彗星降臨一事提前告訴李旦, 但他思慮過後,認為按兵不動才是最好的選擇。

於是只在私下做了一些布置。

狄仁傑不知從哪兒聞到味兒,拎了一包點心上門, 說是來討杯茶吃。

他不說,秋東便真當他是來吃茶的, 陪他在聽雨樓烹茶,消磨了半晌時間。

狄仁傑看著福王這張人到中年越發儒雅英俊的臉, 捋著胡子感嘆:

“歲月待殿下當真格外優容吶!”

秋東笑稱:

“歲月催人老,誰都逃不過, 卿瞧著吾面容還算年輕, 可這心早已遲暮蒼蒼。”

狄仁傑手搭在膝蓋上,絲毫不見外道:

“殿下即便遲暮,有些堅持也一如少年郎。不似世間大多數人,人雲亦雲,隨波逐流,境遇轉變,很快便忘了來時路。”

秋東烹茶的手一頓。

狄仁傑是話裏有話, 他擡起頭,語氣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發生了甚麽大事?”

畢竟一般小事, 還輪不到狄仁傑這位宰相來尋他。

狄仁傑緩緩起身, 從聽雨樓望向大明宮方向, 語氣中頗有些恨鐵不成鋼道:

“殿下可知, 陛下如今行事頗有中宗陛下之風範?”

狄仁傑說的委婉, 秋東也能聽明白, 狄仁傑想說的是如今李旦行事, 已經走上了李顯的昏庸老路。

秋東慢慢拎起茶壺,茶水註入杯中的聲音中, 他語氣不明,道:

“略有所聞。”

如今距離李旦登基不過一年,可李旦已然失去了一開始的銳意進取,在朝政上展現出了如兄長李顯一般的任人唯親。

任人唯親其實也不算錯,誰還沒有幾個親信了?但任人唯親到李旦這種程度,當真是讓他不知道說甚麽好。

不止一人在秋東跟前說過,如今內閣宰相每每與皇帝商議大事,皇帝都會先問一句:

“嘗與太平議否?”*

然後再問一句:

“與三郎議否?”*

三郎,便是太子李隆基。

等得知了太平和李隆基的意見,他才能做出決定。

秋東明白李旦夾在妹妹和兒子之間的為難,但作為皇帝,如此縱容太子也就罷了,可縱容太平一個公主,他想做甚麽?想過後果嗎?

坊間已然有太平公主權勢越過皇帝的說法。

或許是出於對家人的補償心理,李旦不僅縱容太平公主,他還很縱容兩個女兒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

不惜強行拆除民居,征調民工數萬,耗費銀錢數百萬緡,為兩人建造道觀。

右散騎常侍魏知古、黃門侍郎李乂上諫勸阻,李旦完全聽不進去。

約莫是出於平衡朝堂的原因,李旦又將此前全部罷免的斜封官重新啟用,導致綱紀紊亂,覆如景龍之世矣。*

狄仁傑憂心忡忡,他很擔心繼續下去,太平公主成為下一個韋皇後,韋太後,甚至是武皇帝。

然而最讓狄仁傑頭疼的,不是太平公主越發膨脹的野心,而是毫無權利欲望,只想家人和平相處的皇帝李旦。

李旦不是沒有做皇帝的腦子,可他心裏最向往的永遠是親近的家人們和和美美,為此他自己可以犧牲一部分作為皇帝的權利。

這就讓狄仁傑很惱火了。

秋東喚他重新落座,親手遞去一杯茶,叫狄仁傑消消火,緩聲道:

“陛下如此性子,是優點,也是缺點,咱們不是第一天才知曉。

不能因為他性子中的柔軟對眾人有利,便大加讚賞。等這種柔軟對朝局不利時,又指責他優柔寡斷。

如此,只能說明善變的乃朝臣,而非陛下。陛下他人就在那兒,性子自來如此,從未變過。這點,從當初選擇他的時候就該知曉。”

狄仁傑忍不住長長的嘆口氣:

“朝局瞬息萬變,陛下他一成不變,才是最大的問題吶!”

秋東不急不徐,安撫他:

“沒關系,很快便不是問題啦。”

狄仁傑對福王殿下的保證向來信服,但他一直沒想透福王會用何種法子說服陛下改變現狀,直到時間抵達七月。

七月,彗星出西方,經軒轅入太微,至於大角。*

彗星臨世,大兇之兆。

朝野內外,人心惶惶。

太平公主借機,譴術士對皇帝諫言:

“彗所以除舊布新,又帝座及心前星皆有變,皇太子當為天子。”*

簡單來講,便是術士認為彗星的出現意味著要發生除舊迎新之事。而位於天市垣內的帝座星、心前星同時有變,所有的一切都預示著太子李隆基將要成為天子。

言外之意,陛下提前得到上天預警,應及時防備太子,最好廢掉李隆基,免得他取您而代之。

然而李旦此人,向來對親近的家人硬不下心腸,他能對太平一退再退,當然也能為太子李隆基退讓。

他心裏很清楚這回的事是太平搞出來打壓太子的,這種事近日時常發生。太子與太平之間的矛盾日益加深,他不論偏向誰心裏都不好受。

李旦覺得可以趁此機會,徹底結束這種左右為難的局面。

於是他直接做出決定:

“傳德避災,吾志決矣!”*

為了避免這場上天預示的再災禍,他幹脆現在就把皇位傳給太子。

顯然,這一局,太平公主弄巧成拙。

她自然不可能眼睜睜看著這樣的事情發生,阿兄做皇帝,她是權傾朝野的公主,侄兒李隆基做皇帝,她是哪個排面上的人吶?

她是想讓阿兄猜忌太子,可不是讓阿兄把皇位讓給太子。

於是她召集人手,力勸皇帝三思而行。

奈何李旦是鐵了心,被群臣再而三的上諫,他也覺得煩,因而道:

“中宗之時,□□用事,天變屢臻。朕時請中宗擇賢子立之以應災異,中宗不悅,朕憂恐,數日不食。豈可在彼則能勸之,在己則不能邪!”*

群臣啞口無言,心裏一千個理由這會兒也沒法說出口,總不能讓皇帝做個兩面三刀,出爾反爾,寬以待己嚴於律人的君王吧?

哦,您當初勸先帝擇賢而立,應變天災。到了您這兒,這話就不算數了?群臣當真講不出口。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太子李隆基再裝聾作啞就不合適了,於是他跑著進宮,抱著阿耶的大腿哭訴道:

“臣以微功,不次為嗣,懼不克堪,未審陛下遽以大位傳之,何也?”*

就連李隆基也沒想到,姑姑來這麽一招,他還沒想好要如何在阿耶跟前自辯呢,忽然就被驚喜砸到腦門兒上,皇位直接送到他手裏。

在李隆基想來,若一定要有人在彗星降臨一事上出面背鍋,非他莫屬。

所以他此時的疑惑真真切切。

面對太子的推辭,李旦道:

“社稷所以再安,吾之所以得天下,皆汝力也。今帝座有災,故以授汝,轉禍為福,汝何疑邪!”*

聽阿耶將他老人家之所以能坐上皇位,天下之所以能安定的功勞,全部算在他頭上,李隆基心裏除了得意阿耶對他的看重外,更多的是愧不敢當。

於是他再三推辭。

李旦急了,他早年是最不相信神神鬼鬼那一套的,當年他被阿娘身邊的韋團兒用巫蠱之術誣陷的時候都不信。

可世事變遷,直到他兩度登上皇位,得了阿弟的一句“天命所歸”,終究對命這東西信了幾分。

於是他問太子:

“汝為孝子,何必待柩前然後即位邪!”*

這話意思就豐富嘍。

一句靈柩前繼位,誰也摸不透他說的是待他百年後,李隆基在他靈柩前繼位,還是他馬上應了天劫暴斃,好叫李隆基在靈柩前繼位。

李隆基只好順勢應下。

自此,李旦禪位,成為太上皇,李隆基登基。

改元至德。

狄仁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事後,他再次拜訪福王殿下,同樣的聽雨樓中,他聲音飄忽,對秋東道:

“自禹結束了禪位制,開啟了家天下後,吾還是第一回見如此不戀權的皇帝。”

秋東輕笑,說完全不戀權也不十分準確,畢竟李旦還掌握著朝中三品以上官員的任免。

“卿覺得,如此便萬安了嗎?”

狄仁傑搖頭,深深的嘆口氣道:

“太平公主與陛下之間皆想除掉對方很久了,原本是東風與西風的關系,如今陛下登基,徹底占了上風。若公主主動求和,日後安分待在府裏不生事,或許陛下能容她一二。

可依照臣對公主的了解,絕做不出對晚輩低頭求和之事,況且……”

“況且,阿姐一生順遂,並非太上皇那般能輕易放下權勢之人,她得到了,便想永遠握在手中。所以她與陛下之間,勢必會分出個你死我活。”

秋東補全了狄仁傑不好說的話。

狄仁傑苦笑。

但他認為這並非壞事。

原先有太上皇在頭頂壓著,那兩人無非是誰暫時壓誰一頭罷了。

如今,再無人阻攔,若陛下能狠下心除掉太平公主,也算是肅清朝野,結束了自武周以來的亂象,大權在握啦!

秋東似笑非笑看他:

“卿以為陛下會如何處置公主?”

狄仁傑說:

“公主之罪,當殺!”

秋東便忍不住唏噓。

連狄仁傑都能看出皇帝對阿姐生了殺心,依照阿姐的性子,怕是已經在暗中準備弄死皇帝了。

秋東心緒覆雜,他對兩位兄長道:

“也不知當初吾將她帶上這條道,究竟是對是錯?”

李弘正在炮制藥材,李賢在廊下檢查百歲的功課,兩人對秋東這話嗤之以鼻。

李賢頭都沒擡,不屑道:

“就太平那性子,和天後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沒有你的引導她也遲早走上這條路。充其量,你對她而言不過一條更加平穩的捷徑罷了。”

李弘手裏的刀平穩有力剝開一段兒枸杞根,溫聲道:

“對錯這種事,要看對當事人而言值不值了,若太平覺得如此走一遭不後悔,便是值得的,何論錯處呢?”

秋東好不容易悲春傷秋一回,結果姿勢才擺出來就被兩位兄長好一通嘲諷。

只好抹把臉,轉頭去檢查李百歲近日可有進步。

長安城內,太平明確感知到李隆基對她的殺心,準備最後一次對李隆基發起反擊。

這一回,太平聯合尚書左仆射竇懷貞、侍中岑羲、中書令蕭至忠崔湜、雍州長史李晉、左羽林大將軍常元楷、右羽林將軍李慈等人,準備在先天二年七月四日,以羽林軍沖入大明宮,拿下李隆基。*

李隆基提前得到消息。

於是李隆基密旨,讓岐王範、薛王業、兵部尚書郭元振、將軍王毛仲,取閑廄馬及家人三百餘人,供他驅使。

親率率太仆少卿李令問、王守一、內侍高力士、果毅李守德等親信十數人,出武德殿,入虔化門,在北門殺掉左右將軍常元楷、李慈。緊接著又殺了宰相岑羲、蕭至忠。*

擒獲了太平公主的親信散騎常侍賈膺福及中書舍人李猷。*

至此,太平公主黨羽被誅殺殆盡。

“殿下,剛從外面傳回消息,公主見勢不妙,逃入白馬寺中,避而不出。”

來臣壓抑著哽咽,低聲在秋東耳邊道。

夜裏,秋東站在聽風樓上,遠眺公主府方向,夜風吹起他鬢邊散發,袍角輕輕隨風起舞。

“殿下,我們當真不管嗎?”

來臣實在不忍心,他今日聽了太多消息,心驚膽戰,感覺皇帝是鐵了心沖著要太平公主命去的。

殿下再不出手,怕是真的要給公主收屍了。

也正是因為公主那邊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還是沒把殿下牽扯進去,來臣才更加認定公主待殿下之心。不免為公主著急起來。

秋東的聲音幾乎快融進夜色裏,聽不出多少溫度:

“再等等。”

等甚麽?來臣不懂。

他可算是見識到陛下的心有多狠了,陛下會給自家殿下等待的時間嗎?

秋東一眼便知來臣在想甚麽,耐心教他:

“古來凡帝王者,皆容不得兒女情長。在你看來,陛下出手狠辣,不念親情,過於狠絕。可在朝臣看來,陛下出手果斷,整頓超綱,智慧非常。

陛下確實不似太上皇心腸柔軟,但他目前而言,所作所為,確實是個明君該有的樣子,是朝中大臣們盼望已久的君王。”

來臣卻哽著脖子道:

“奴不管那些大道理,奴也不想做那胸懷天下之人,奴只是殿下的奴才。

奴只曉得公主自來待殿下好,殿下您心裏也是認可公主做家人的,您培養她,鼓勵她,看著她一步步走到今天,奴知道您心裏也不好受。”

秋東沈默片刻,無奈道:

“你吶!”

他說等,是在等李旦的態度。

發生此等大事,李旦不可能毫無察覺。

是的,李旦的確在事發的第一時間便知道了,還遣人守在白馬寺外,防止皇帝的人沖進去殺太平。

他選擇主動禪位,就是不想看見兒子和妹妹走到這一步,可事與願違,兩人還是走到了今天,李旦心緒覆雜難言。

他叫人喚來皇帝,對李隆基道:

“放你姑姑一條生路罷,在城北為她修個道觀,叫她餘生青燈古佛,可行?”

沒成想一向孝順的李隆基,頭一回言辭激烈,反駁阿耶的話,他認真中帶著肅殺道:

“阿耶,姑姑的心思兒不信您不知!她想效仿祖母做下一個女皇!即便做不成女皇,退而求其次,也要扶持一個傀儡皇帝上位,好把持朝政!

這樣一個野心勃勃禍亂超綱之人,兒得了機會不除之,反倒給她喘息的餘地,等著將來反受其害嗎?”

李旦覺得事情沒有這麽嚴重,他勸兒子:

“你減除了她的羽翼,派人將她看管起來,一日兩日或許她還不死心,可等你立了太子,朝局穩定,誰還會追隨與她,她畢竟是個女人!”

李隆基反駁道:

“女人又如何?您忘了祖母當政那些年,您帶著我們一家,如何在靈山寺小心翼翼生活了嗎?”

父子兩不歡而散。

李隆基吩咐左右:

“加派人手,待太平公主從白馬寺出來,格殺勿論!”

左右為難道:

“那裏有太上皇的人守著。”

李隆基臉色鐵青,咬牙道:

“照吾說的辦,阿耶那裏自有吾去請罪!”

秋東看到了李旦的態度,想起那日在終南山上,他問兄長:

“怎麽說她都是吾阿姐,你們阿妹,總不好叫她真的被李隆基那崽子給弄得沒了下場。所以,需要她來給你們作伴嗎?”

李弘手一頓,末了還是搖頭:

“太平自幼活潑好動,受不得山中清苦,送去如玄皇叔身邊侍奉他老人家吧。”

大兄做出決定,李賢很少反對。

好半晌,他才慢悠悠補了一句:

“若她在外面漂泊累了,便叫回來暫歇幾日,總歸有吾和大兄在,她也不算完全沒了家。”

於是,秋東遣人從白馬寺帶走了太平,連夜送去如玄皇叔身邊。

李隆基得知六叔的人帶走了姑姑後,楞神片刻,無奈擺手:

“罷了,誰叫姑姑有六叔那麽個好阿弟吶!”

至此,李隆基徹底大權在握,改年號開元。

另一頭,因為收到侄子的信,踏過山海關,親自來接人的如玄皇叔,見侄女對著秋東侄兒寫的信黯然神傷,湊過去不解風情道:

“有何好哭的?你皇叔吾遠在遼東,都聽聞了你的豐功偉績,當真你有阿娘之風範吶!

你享受了天底下至高無上的權利,眼下還能隨皇叔一道兒附身踏山河,無數人打著燈籠都尋不著如此美事吶!”

太平一肚子迷惘委屈,被皇叔三兩句話噎的無地自容,覺得她再哭下去便是不知好歹啦。

於是不再年輕的太平,朝皇叔行了個儀態萬方的禮,幽幽道:

“阿弟讓吾轉告您,且叫咱們先行,他隨後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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