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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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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鼎

“還沒回過神嗎?”靈山寺蕭瑟的竹林中, 秋東問李旦。

李旦整個人木楞楞的,他忘不掉親眼見到安金藏躺在床上,太醫將他外露的腸子塞回腹中的場景。

“吾, 吾沒想到他竟會做到那般地步,值得嗎?”

這是李旦的真心話, 以前他或許會天真的認為所有人為他肝腦塗地在所不辭是理所應當之事,可這些年的困頓叫他知道何謂時移世易, 世態炎涼。

夫妻相疑,父子相殘, 背叛屢見不鮮。

安金藏的所作所為, 讓他大受震撼。

起風了,李旦不知是冷的還是想到甚麽,沒忍住打個哆嗦,面色慘白慘白的。

秋東將大氅披在他肩頭,緩緩道:

“他那般堅定的選擇,定然是認為值得的。”

或為大義,認為保住李旦就是保住了李唐江山的希望。或為小情, 認為李旦昔日救他一命,今日他還他一命。

這件事到底給李旦帶去的是甚麽, 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

秋東並不深究, 反而提起另一個話頭:

“近日從宮內傳出消息, 陛下命將作監鑄的九州鼎已成, 關於是否給其塗金粉一事吵的沸沸揚揚, 此事四兄你知曉嗎?”

李旦艱難點頭, 臉色更加蒼白:

“這便是陛下吶, 所作所為皆為了鞏固皇權,才將將在吾身上失利, 轉頭又風風火火想出了其他法子,好似此事只對吾一人有影響。”

秋東提醒他:

“陛下命各宰相和王爺率領兵士,將之拖進明堂,日子就定在這幾日,四兄你準備一下。”

李旦嘴唇動了動,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啦。

這他娘的,才打算弄死他,結果他將將死裏逃生,又要跟無事人一樣,給她當牛做馬幹活兒。

還有比這更憋屈的嗎?

李旦憋悶不已,狠狠地踢了路邊竹子一腳,隨後嗷嗚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抱著腳哭出聲。

秋東見狀放下心來,也不拆穿。

離開前對四嫂劉氏道:

“哭出來就好,別叫人去打攪他,讓他安靜片刻罷。”

馬車踢踢踏踏往回走的途中,側耳細聽,秋東發現百姓間議論紛紛的還是關於那九州鼎之事。

更準確點講,是九州鼎究竟要不要塗金粉之事。

至於此事為何會有這般高的討論度?原因實在過於簡單樸素——九州鼎太大,塗抹金粉所耗黃金太多!

那九州鼎中,“神都鼎高一丈八尺,重一千八百石。冀州鼎名武興,雍州鼎名長安,兗州名日觀,青州名少陽,徐州名東原,揚州名江都,荊州名江陵,梁州名成都。其八州鼎高一丈四尺,各重一千二百石,都用銅五十六萬七百一十二斤。鼎上圖寫本州山川物產之像”。*

如此規格,又有問鼎中原的意思,對帝王何其重要不必言表,不論做工亦或者寓意都需極好。

因而,司農卿宗晉卿為九鼎使,令工書人著作郎賈膺福、殿中丞薛昌容、鳳閣主事李元振、司農錄事鐘紹京等分別在其上題字,左尚方署令曹元廓圖畫之。*

這幾人皆為當今書畫大家,令他們負責此事,無人不服。

如此重量的九鼎,一般工匠自然無法將之移去明堂,因此,工匠們給出的建議是自玄武門外拖曳入明堂,令宰相、諸王率南北衙宿衛兵十餘萬人,並仗衛大牛、白象共曳之。*

這也是秋東方才在李旦跟前提醒的原因了。

事情是一早定好的,可李旦經此一遭,怕是早就記不得了。

秋東有理由相信,四兄若真的在此事上出差池,阿娘肯定不會放過如此收拾他的良機。

當然了,能借機做點甚麽阿娘自然樂意,不能的話,她也不願中途出現差池。

因為她本人十分重視此事,在拖曳的過程中,阿娘還親自做《曳鼎歌》,令樂府眾人相唱和。*

總歸就是場面宏大,人員眾多。

原本是這般計劃的,但在這個當口,阿娘忽然提出要給九州鼎塗金粉。

在秋東想來,阿娘此時提出此事,該是對朝臣們在上陽宮門口為太子靜坐抗議的不滿。

朝臣們心知肚明。

要不說君臣之間的關系,就是這般你進我退呢,哪有永遠的和平?若真和諧,一定是有一方永遠在退讓。

但不該退讓的朝臣們堅決不會讓,好比這筆黃金,若從陛下的私庫出,他們無話可說,但陛下堅持從國庫中出,那反對的人一大把。

畢竟這年頭,先是各地天災不斷,又是接連四年打吐蕃和突厥,地主家也沒有餘糧吶!沒見逢年過節,陛下延續了高宗陛下的摳門習慣,賞給臣下的都是甚麽對聯福字之類的玩意兒嘛!

說實話,那東西偶然一回是榮耀,是新鮮。但年年來,誰稀罕吶?他們一個個入朝為官,誰還不會寫兩幅對聯咋的?

他們要的是真金白銀,是娟帛,再不濟官窯出品的茶具啦,宮內常用的玉如意啦,他們也不嫌棄吶!

因此,雙方已經在朝堂上吵了三天。

“姚大人如何說?”

這話問的沒頭沒尾,但來臣瞬間就懂了,覷著他的神色低聲道:

“姚璹大人對陛下曰——鼎者神器,貴於質樸,無假別為浮飾。臣觀其狀,光有五彩輝煥錯雜其間,豈待金色為之炫耀?陛下認為姚大人言之有理,遂罷之。”*

秋東默默點頭,回頭可以讓薛紹那邊跟姚璹多接觸,這人不僅能挑事兒,也不怕事兒,會處理事兒。

“日子定了?”

來臣小心翼翼道:

“定了,就在三日後,奴已經叫人去叮囑太子殿下那邊,您安心。”

秋東覺得他沒甚麽不安心的,但周圍人都對他小心翼翼,好似他心情特糟糕,隨時要做點甚麽毀滅人性的事一般。

就連剛回府,宮裏皇帝也叫上官婉兒給他送了兩筐新鮮柿子,並一壺柿子醋來。

上官婉兒笑盈盈道:

“今日午食,陛下嘗了一道涼拌時蔬,言及醋汁不若往日鮮美,這才得知往年禦膳房大多用的是殿下與高宗陛下親手所釀的柿子醋。如今存量不多,禦膳房便改用糧食醋。

陛下聞聽,多有傷感,親自帶人在宮內摘了兩筐柿子,又叫人將殿下當年釀的醋裝了一壺送來,與您一道兒緬懷高宗陛下。”

秋東拿了一個柿子在手中把玩,吩咐來臣:

“去書房將吾寫的釀醋方子拿來。”

又對上官婉兒道:

“既然阿娘喜歡,便帶進宮叫禦膳房照著做吧,正好柿子熟了。”

上官婉兒笑盈盈應下,絲毫看不出勉強。在她看來,有資格叫福王殿下為之親手釀醋的只有高宗陛下,自打高宗陛下去了,宮裏那些僅剩的陳醋便成了絕釀。

福王不可能再動手。

今日她的目的也不是為了這口醋,只要福王能好好收下陛下的這份心意,就謝天謝地啦。

除此之外,就連外甥薛崇訓都不敢在他跟前調皮了,小心翼翼將他最喜歡的麻雀,用籠子裝起來,送給舅舅,希望舅舅能開心起來。

小家夥雖然嘴上說希望舅舅能開心,但他自個兒先沒繃住,哇嗚一聲嚇的哭了出來。

一向討小孩子喜歡的秋東耐心哄了半天也沒哄好。

直到這天,聲勢浩大的安置九州鼎活動中,數十萬人齊聚一堂,場面一時稍顯混亂。

秋東騎在馬上指揮己方隊伍,主將周遭被親兵守衛,形成一個五仗見方的真空帶,裏面只有他和來看熱鬧的太平。

在兵士們的號子聲中,在四周樂府眾人高聲演奏《曳鼎歌》的動靜中,他奇怪的問太平:

“阿姐,吾臉上寫了閑人勿進嗎?連黑齒常之方才也遠遠躲著吾走。”

太平心裏罵黑齒常之挺大個人不頂用。

嘴上卻實誠道:

“倒也不是臉上有甚麽東西,就是你最近給人的感覺,實在太嚇人啦,站在你身邊隨時都能被淩遲似的。”

秋東:“嗯?”

他的不解直接寫在臉上。

太平道:“就是一種風雨欲來的感覺吧。”

秋東只覺冤枉,他近日不過是忽然想起了一些關於自己的,很久以前的,在他還沒成為宿主時的陳年往事,並對之有了不同看法而已。

難道那些事對他的影響竟這般大?

秋東少有的陷入自我懷疑,並很快決定正視問題本身。

太平還在補充:

“瞧著就是三丈之內,寸草不生的那種感覺。”

太平見四周無人註意他們,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提醒他:

“四兄的事,咱們不是一早就決定了嗎?阿弟你為何反應如此大?”

別人不清楚,認為阿弟是為了那件事憤怒,可她作為知情者,著實想不通。

秋東無法告訴她實情,卻也不會撒謊騙她,只低聲道:

“想起了一些並不愉快的事,不過,再不想了。”

自打意識到他被很久以前的情緒所感染後,秋東便有意識的控制,說完這話,環顧四周,在人群裏對上黑齒常之的眼神。

黑齒常之一楞後,朝他露出一嘴大白牙。

連太平都疑惑的看了他一眼,嘀嘀咕咕:

“阿弟你這氣勢當真是收放自如吶,一會兒冷若寒霜,一會兒春風和煦!”

秋東笑而不語,不斷下達命令,讓士兵們按照指令將九州鼎往預計方向拖曳。

在場少有傻蛋,基本上都對情緒的感知比常人敏銳許多,自打感受到福王殿下散發出的溫和氣息,便不斷有人去他跟前晃悠。

畢竟福王殿下正常的時候,當真是香餑餑一個,受歡迎的很,滿洛陽城誰不想和福王成為友人,被福王罩著呢?

大鼎在地面上發出轟隆隆的響聲,士兵們整齊有序的號子響徹上陽宮,秋東站在高處環視全場,和其餘王爺宰相們互相配合,將之往明堂移。

視線不經意間從皇帝聖駕旁的兩人身上掃過,打出一個指令後,偏頭對太平道:

“薛懷義也來了?”

太平往那邊瞥了一眼,撇撇嘴道:

“阿弟你一定想不到薛懷義是走了誰的路子進來的。”

“莫非是武承嗣?”

這倒也不難猜,畢竟在阿娘還未登基前,武承嗣為了討好薛懷義,溜須拍馬惡心人的事沒少做。武承嗣本身又不是心胸豁達之人,如今發達了,自然要反過來享受薛懷義的討好。

只要薛懷義能放下身段兒,討好武承嗣並非難事。

太平真覺得和聰明人說話,差點兒成就感。但該讓阿弟知道的,她是一件都不會耽擱,裙擺在風中搖曳,語氣也幽幽的:

“近來,武承嗣實在得意,不僅和薛懷義走的近,連來俊臣都私交過密。”

秋東眼眸微瞇。

果斷道:“時機到了。”

來俊臣那樣的酷吏,註定一生只能做皇帝手中的刀,要做孤臣,且是下場不會好的孤臣。

這是皇帝一開始就給他寫好的結局。

約莫來俊臣也察覺到了這點,因此將寶壓在魏王武承嗣身上,以期將來武承嗣上位,他憑借從龍之功富貴延綿。

可這種事叫皇帝知道後,他還能平安活到魏王登基那一日嗎?

想必來俊臣也深知這點。

因此秋東對太平道:

“他會選擇在阿娘對他動手前,先想辦法幫魏王坐上太子之位,這是他的投名狀,是讓魏王將來在事發後從阿娘手裏保他的投名狀。”

太平一怔,很快反應過來,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快,面上還算能穩得住,心裏千回百轉,最終,最有可能的念頭浮現於腦海。

幾乎是用氣音在問秋東,更多的是像個學生向老師求證:

“所以,最快最有效的法子,是來俊臣想辦法將我們兄妹一網打盡,以絕後患?”

這個我們,指的是如今身在洛陽城的太子李旦,福王秋東,太平公主李道安。

秋東幫她將鬢邊散發理順,給了她一個孺子可教的眼神。

太平看向武承嗣和來俊臣的眼神,瞬間便淩厲起來。

來俊臣常年行走在黑暗中,對旁人帶著不加掩飾的惡意眼神向來敏銳,當即回過頭,視線似鷹一般鎖定太平,很快便移開了。

盡管只有一瞬,但太平還是感受到了對方身上毫不掩飾的殺意,她對秋東道:

“吾要他死!”

“那就讓他去死。”

秋東的語氣中帶著幾分漫不經心,手上發出的指令瞧著也隨性的很,但九州鼎中,唯他負責的這邊進展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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