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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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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一字

相知槐開門見山地問道:“你曾蔔算過我的事情, 可有算到什麽?”

書墨微訝,他以為神明當時那種態度,並不會相信他算到了什麽:“是算到了一點東西, 只是一句話而已。”

書墨沒有隱瞞,將一切和盤托出。

“原來如此。”相知槐輕聲呢喃, 轉瞬間就明白了這句話裏的深意,“你現在可否幫我算一卦?”

曾經他暫代神明之位,一身力量皆承襲攬星河,命途不可窺視, 而今將力量還給了攬星河, 蔔算一下前程不是問題。

書墨不清楚他和攬星河之間發生的事情, 只是依稀知道攬星河才是真正的神明,聞言一口答應下來。

“你想算什麽?可是要算一算……嗯,姻緣?”

相知槐臉一紅, 輕咳兩聲:“不, 不算姻緣。”

攬星河是個臉皮厚的人,豪言壯語說過一籮筐, 從來沒有紅過臉,因而看到這張相同的臉上浮現出羞怯的神情, 書墨的心情別提多覆雜了。

美人含羞, 別有一番風情, 可怎麽看怎麽別扭。

都怪攬星河!

書墨撓撓頭,別開視線:“哦,哦哦, 那你說要算什麽, 我幫你算一算。”

“我想算算……我的來處。”

鮫人來自於詠蝶島,據說他們很難孕育出子嗣, 因而鮮少與外族通婚。

難道相知槐是想算一下他的父母?

書墨眸光微暗,閃過些許覆雜的情緒,但很快他就整理好了心情,雙手結印,靈相在身後緩緩浮現。

書墨如今是四品境界,乾坤卦解鎖了兩個靈相技能,一個是分辨人鬼,一個是探測吉兇,這兩個技能在實用性上各有千秋,但八竿子打不著一塊去。

相知槐略感奇怪,但事關他人的靈相,不方便打探,他默默咽下了心中的疑問。

蔔算用的是靈相的附加技能,擁有附加技能的靈相不多,更不必說書墨的靈相等級並不高,有附加技能堪稱奇跡。

如此看來,書墨也是個特殊的人才。

相知槐不由得在心裏嘀咕起來,優秀的人交的朋友也優秀,攬星河認識的這三個人,各個都不簡單。

不愧是神明大人,只是站在那裏,就能吸引大家追隨他。

思索的工夫,書墨已經停止了蔔算,驚呼出聲:“咦,怎麽會這樣?”

“怎麽了?”

卦象特殊,書墨張了張嘴,沒出聲,再次催動乾坤卦進行蔔算。

相知槐不明所以,只見他又試了一次,才猶豫不決地開口:“卦象只顯示了一個字。”

相知槐楞了下:“什麽字?”

“情。”

情之一字,最是難解。

相知槐楞神的時間比書墨都長,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多謝。”

“客氣了。”見他神色異樣,書墨好奇地追問道,“旁人的來處皆是父母,你們鮫人怎地這般古怪,來處單單是一個‘情’字,可有什麽特殊的說法?”

關於鮫人的傳聞一直都是世人好奇的事情,人類對於未知事物的探究心理格外旺盛,書墨也不例外。

“並沒有,只是我的身世離奇一些。”

相知槐沒有繼續說下去,回到了床邊,他看著處於昏睡中的攬星河,神思逐漸飄遠,飄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在詠蝶島還未被淹沒的時候,他常常跟著蘭吟四處游玩,據說他們還曾去過萬古道。

只不過相知槐不記得了。

那大概是十五歲的時候,從萬古道回來之後,相知槐就生了一場大病,將之前的事情都忘記了。

鮫人的壽命比人類長很多,十五年在他們的人生中極為渺小,相知槐很快就接受了失憶的事,只不過蘭吟極為自責,像是覺得沒有照顧好他,一直對這件事耿耿於懷。

在他剛醒來的那段時間,蘭吟見到他就躲,相知槐一頭霧水,他忘卻了前塵,包括自己和蘭吟的關系,還是蘭騁告訴他一切,他這才知道蘭吟心裏在計較什麽。

之後他同蘭吟聊了一下,慢慢的,兩人的關系又逐漸恢覆了親密。

相知槐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修長白皙的指節上幾乎看不到紋路,光滑得像是鱗片,不像是人的手。

即使是鮫人,在化為人形後,也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相知槐撚了撚指尖,忽然想起他作為趕屍人時候的事情。

因為是靈相化身,所以趕屍人相知槐沒有靈相,身體是透明的,需要用特殊的布料纏住。

和鮫人存在差異的他,和人類存在差異的趕屍人……好像無論是哪一個身份,他都像是異類。

“情……”

無怪書墨疑惑,就連相知槐自個兒也想不通,他的來處怎會是一個“情”字。

出於敏銳的直覺,相知槐很快就找到了關鍵之處——萬古道。

自他從萬古道回來之後,就失去了所有記憶,前塵不在,仿佛重新活過一般,也許他的來處特殊,與萬古道有脫不開的聯系。

相知槐暗自思忖,殊不知他心心念念的人也正在思索他心心念念的事。

攬星河走向那棵枯萎的樹,在記憶之中,隕星樹一直都是熠熠生輝的樣子,即使是詠蝶島被淹沒的時候,他也沒有見過這樣的隕星樹。

詠蝶島被淹沒之際,是他將相知槐帶去不動天神宮的很久之後了,那時他心疼小珍珠,又因與蘭騁脾性相合,引為摯友,也想過出手相助,就算不能保下詠蝶島,起碼要護住鮫人一族。

可是蘭騁拒絕了,強大的鮫人族長像他們初見時一樣,露出洞悉一切的眼神,坦然地接受了這場從天而降的災禍。

在七步殺說起那個瘋狂的猜測時,攬星河還曾心存僥幸,興許鮫人一族真被藏起來了也說不準。

可恢覆記憶後的攬星河知道並沒有瞞天過海的謊言,當初他親眼看著巨浪淹沒詠蝶島,看著蘭騁與眾數族人決然赴死。

那不是全部的鮫人,約摸是半數,每個人臉上都是一種毅然決然的堅定神情,仿佛等待他們的不是死亡,而是一場必須要赴的約。

攬星河撫摸著枯萎的樹幹,他第一次見到隕星樹的時候,也曾這樣撫過樹幹。

歲月更疊,記憶中流光溢彩的樹木已然枯死,好像多用些力就會碎成木屑似的。

隕星樹怎麽會變成這樣?詠蝶島發生過什麽?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攬星河眉心緊蹙,記憶和眼前的一切勾連起來,指向千丈碑上的字跡,他仿佛掉進了一個巨大的謎團之中,迫切的想知道答案。

忽然,攬星河想到了什麽。

陷於情愛者,將痛失所愛,涉於此事者,將魂歸海底。

細數他認識的鮫人,似乎都應了這句話。

蘭吟嫁給君書徽做妃子,她所愛之人死在為她摘花的路上,羅依依的娘親成為了羅老爺的小妾,她所愛之人早已不在,只能化作亡魂陪伴在她身邊。

而相知槐,十七年來也是飽受這般苦楚。

詠蝶島被淹沒的時候,蘭騁和那些鮫人都應了後一句話——魂歸海底。

世人都說鮫人一族受到了天罰,所以才會被滅族,如此看來,鮫人一族更像是牽扯進了他的功過之中,不然也不會在千丈碑上留下痕跡。

攬星河呼吸發緊,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究其根本,他和鮫人一族所受的天罰,都來源於那一件瞞天過海之事。

究竟何為欺瞞世間之罪?

究竟是多大的隱瞞,能稱得上欺瞞“世間”二字?

世間何其之大,究竟誰能托大,影響世間萬萬人?

攬星河指尖一顫,世間之大,能影響當世的人,唯有一個。

腦海中轟然炸響,攬星河仿佛看到了千丈碑拔地而起的壯闊景象,那兩個字像是驚雷一般劈在他的頭頂——相黎。

能影響整個雲荒大陸的人,不正是神明,不正是他嗎?

因為是他,所以鮫人一族的懲罰才被記錄在千丈碑上。

因為是他,所以那件事也算是他的過錯。

……

因為是他。

在確定這一點後,眼前的一切都崩塌了,枯萎的隕星樹,高聳入雲的千丈碑……所有的一切都四分五裂,攬星河在塌陷的夢境中掙紮,一口氣悶在胸口,猝不及防睜開眼睛,嗆咳不停。

“阿黎!你醒了!”

攬星河的蘇醒毫無征兆,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此時距離七步殺在攬星河身上用鮫人血已經過去了三日。

相知槐從一開始的急切,逐漸轉變成擔憂,害怕造化弄人,攬星河真的堅持不住,再也醒不過來了。

故而攬星河一睜開眼睛,就看到紅著眼眶的相知槐,時間像是回溯到了很久以前,那時候他剛把小珍珠帶到不動天神宮,從未離開詠蝶島的小鮫人想家了,夜裏睡不著,抱著被子,吧嗒吧嗒地掉眼淚。

等神明大人聽到動靜,推開門後,床上已經鋪滿了圓潤的小珍珠。

攬星河拈起被子上的珍珠,剛醒過來,腦子轉不動,他下意識問道:“怎麽又哭了,想家了?”

相知槐一眨眼,一顆眼淚滾出眼眶,凝成珍珠。

“啪”的一起,珍珠掉在床上。

這句話,他很久很久以前聽過。

神明大人會溫柔地俯下身,將縮在床尾的小鮫人抱起來,耐著性子哄道:“不哭了,乖,等明天天亮了,就帶你回詠蝶島看看,好不好?”

太丟人了。

因為想家哭得滿床都是小珍珠,傳出去肯定要被大家笑話,幼年時的相知槐抽了抽鼻子,抱住了神明:“我沒有想家。”

他嘴硬地反駁:“我沒有想家,我只是有點害怕,房間太大了,我一個人睡不著。”

神宮確實很大,那時還沒有那麽多祭司,不動天裏十分空曠。

小鮫人不谙世事,恐怕不知道,他嘴硬找的借口比想家更難為情。

然而神明只是勾起唇角,抱著他來到隔壁的住處:“那以後就來我的房間睡,兩個人在一起,就不怕了。”

相知槐很少想起以前的事情,這十七年來,他與攬星河不得相見,從前的甜蜜過往都是淩遲,想起來要難受很長時間的。

現在攬星河就在他面前,一伸手就能碰到,那些與攬星河有關的記憶也爭先恐後的冒了出來。

他眨了下眼睛,又掉了幾顆小珍珠:“阿黎……”

“這麽愛掉小珍珠,叫你‘小珍珠’果然沒錯。”

攬星河輕嘆,他剛醒來,力氣還沒恢覆,費勁吧啦地擡起手臂,將紅著眼睛的小哭包攬進懷裏。

太上忘情,如何能忘?

攬星河沒由來的冒出一個念頭,那鮫人一族所欺瞞的事情,八成與相知槐有關。

神明的愛與欲都系於相知槐一人身上,若是牽扯到情之一字,那必定和相知槐脫不了幹系。

懷抱是溫熱的,相知槐那顆惴惴不安的心被逐漸暖熱,又恢覆了鮮活生機,瘋狂跳動。

他恍然回神,真切地體會到一件事——攬星河醒過來了。

“阿黎,阿黎,阿黎……”

一聲又一聲,叫得攬星河的心都軟成了一團:“我在,不哭了,不哭了。”

他不哄還好,一時放軟了語氣,相知槐的後怕又湧上來,心頭酸軟,越發控制不住自己,抽噎著停不下來。

醒過來了,阿黎醒過來了!

守了將近半月,心裏擔憂和恐懼都化成了喜極而泣的淚水,相知槐抱緊了攬星河,像是回到了他們剛見面的時候,吧嗒吧嗒吧嗒,一顆又一顆珍珠掉個不停。

鮫人泣淚成珠,已經是神奇的事情,在相知槐身上還有一件更神奇的事情——他哭出來的珍珠是粉色的。

攬星河掬了一捧珍珠,是記憶中別無二致的粉,無奈失笑:“算了,哭吧,正好最近窮得厲害,你多哭一會兒,趕明兒咱們就去把這些珍珠賣了,好給你買糖吃。”

“……”

相知槐一哽,覺得剛才哭個不停的自己像個純種傻子。

他鼓著臉,一面對攬星河,以前被養出來的嬌縱習慣紛紛冒了出來,哪裏還有教育藍念北時的長輩模樣。

小珍珠不掉了,相知槐擡起頭,瞪了滿眼笑意的攬星河一眼,然後悶悶地低下頭,和以前一樣,用腦袋撞了撞他的胸口。

“阿黎,你又取笑——”

話還沒說完,環在肩上的手臂忽然軟軟地垂了下去。

粉色的珍珠滾落一地,攬星河雙目緊閉,倒回了床上,仿佛剛才醒來只是假象。

趕來的顧半緣和書墨恰好看到這一幕,兩人僵立在原地,眼神呆楞,一時間回不過神來。

良久,書墨顫顫巍巍地擡起手指著相知槐,活似咬了舌頭:“你你你謀殺親……嘶,親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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