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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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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偷離開戈陽城是羅紈之深思熟慮後的決定。

雖然“謝九郎”是個招搖撞騙的, 但他的實力依然不容小覷。

畢竟行騙也需要一定的底氣支撐。

若沒有那以假亂真的樣貌與氣度,沒有那些寶馬香車、奴仆部曲,誰能相信他一個貿然出現在人前的郎君, 就是那安於江東的謝家郎?

說不定曾經他也是一位世家子, 只是家中劇變,這才淪落成個騙子。

不過無論如何, 與他撕破臉都是不明智的舉動, 他光腳不怕穿鞋的, 羅紈之卻還有諸多顧忌, 若被他牽扯進去,羅家主不把她手撕了才怪!

萬幸,他們就要離開戈陽,只要她避開這段時間,完事好說。

羅紈之撩開車簾, 外面蔥郁的林景讓她緊繃的心弦放松下來。

車隊已經出城兩天了, 就算被發現了也來不及追上她。

不過, 他也沒什麽必要追她,反正自己也不過是他行騙過程中一個不足為道的樂趣。

羅紈之趴在橫框上, 回憶起兩人相處的點滴,越想越是惱,拍了拍車壁洩氣。

虧她還那麽內疚自責,還想討好他,彌補他,沒料到自己才是那個最大的受害者。

“女郎怎麽了?”

車夫在外面問, 羅紈之連忙提聲道:“無事, 就是飛進來一只小蟲。”

爽朗的車夫哈哈笑了兩聲,“娘子怎麽不記得帶上香囊。”

猶記得九娘最怕蟲, 所以她一直戴著驅蟲的香囊。

羅紈之手指撥弄腰間的香囊,轉開話題問道:“季叔,離安城還有幾天的路呀?”

“過了這段山嶺,再沿著官道,快則兩日,最多不過三日就能到啦!”

老夫人受不了顛簸,已經要人放慢了速度。

“還是跟老夫人知會一聲吧。”季叔話音才落,旁邊就有個家丁道:“在茶棚聽到過路的商旅都在說最近路上不太平,還是盡早入城,別在路上耽擱久了。”

季叔點頭,讚同道:“雖然我們車隊盡量低調,但也怕賊惦記。”

羅紈之聽完兩人的話,默默把車簾放下,縮回車廂裏。

她拜托二兄求情才得以跟隨祖母楊氏的車隊去安城,祖母是去訪友,而她一方面是躲災,一方面是去撞運氣。

庾十一郎提過,真正的謝九郎興許就在安城落腳。

安城離戈陽不遠,就四五天的路程,或許那冒牌貨也是怕當面碰上收不了場,這才被迫匆匆計劃離開。

若是她能遇到真正的謝九郎,還有機會說服他幫自己。

不多會,車隊開始加速前進。

健牛甩動尾巴,牛角上的銅鈴一晃一響,羅紈之不得不扶住車壁,保持自己的平衡。

季叔還在外邊安慰她,說是維持這個車速就能早點到安城。

羅紈之也想快些抵達,在路上隨時都可能會遇上流匪。

但誰也沒料到,偏偏就是這樣倒黴,他們還是遇上了流匪。

不幸中的萬幸,這些流匪不劫錢財只要藥材。

像他們這般長途跋涉的車隊都會帶上常用藥,就怕主人半途有個頭疼發熱,所以流匪攔他們也是這個原因。

楊老夫人叫羅二郎到羅紈之這裏拿藥箱。

羅紈之把車廂裏的藥箱找出來,各樣不管認不認識的都撿出一半來才把藥箱遞給他。

“二兄,他們不會傷及我們性命吧?”

羅二郎眉心微皺,但還是在極力安慰妹妹:“放心吧九娘,他們雖然是流匪,但說話還算客氣,直言是有人得了急病不得已才攔下我們的隊伍,只要有藥,他們就放我們通行。”

說是客氣,但是這話分明也說得並不客氣。

有藥就放行,倘若他們沒有藥呢?

雖然不滿,但這世道就是誰權勢大、誰拳頭大,規則就由誰說了算,羅家帶著家丁護衛十幾人,但比起動輒上千的流匪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羅紈之把收拾好的藥箱交給羅二郎,叮囑他小心。

羅二郎也囑咐她就在車上千萬別下來,一個美貌的小女郎容易遭人覬覦。

羅紈之一直都待在車裏,連車簾都沒敢掀開,只敢偷偷問季叔外面的情況。

季叔一會說二郎把藥箱送過去了,一會說老夫人跟他們說話了,又說好像是他們的頭兒的人來了,還跟老夫人抱拳行禮,看著人模人樣的……

“齊某謝老夫人贈藥!”

一道中氣十足的男聲傳了過來,莫名耳熟。

馮老夫人不知道說了什麽,那道聲音繼續道:“……不得已才冒犯了老夫人,我等願意護送車隊去往安全地方。”

羅紈之掀開車簾一角,順著縫隙看出去,齊赫鶴立雞群的身影落入視野。

還真是他!

雖然與齊赫接觸不深,不過此人身上自有一股正氣,即便落草為寇但不同於粗陋莽人,也算有情有義之人。

思考了會,羅紈之拿出一枚五銖錢叫季叔去為自己傳話。

季叔沒料到女郎居然會認識流匪頭子,大大吃了一驚,在羅紈之百般安撫下才將信將疑地去找齊赫。

齊赫沒過多久就拿著作為信物的五銖錢大步走來,羅紈之戴上帷幔,坐在車上,向他點頭:“齊郎君。”

“原來是女郎家的車隊,真是對不住了!”齊赫長揖一禮,解釋起來:“我們正欲去往樟城,但是隊伍裏有人高燒不退,再不吃藥只怕保不住性命,正好看見你家車隊經過,想到貴人出行都會帶著藥,這才出面討藥。”

事情的經過和羅常孝所說差不多。

就是羅紈之不由感慨總共三次遇見齊赫,二次都在他為旁人求藥的時候。

齊赫正好也想到了這點,不好意思地笑道:“女郎就好比是我的貴人,每每我遇到危急,總能得女郎相助,可見這恩是不能不報了。”

羅紈之連忙道:“都是小事,不足掛齒。”

齊赫說:“女郎能否勸你家老夫人,我剛才說要護行,老夫人並不信任,但我說的不是假話,這路上還有別的流匪,他們不但劫掠財物,還殺人搶女人……”

說著,齊赫想起這戴幕籬的女郎,生了一張清艷脫俗的臉,若是遇到了那夥人,下場可想而知。

“女郎怎麽在這個時候出門?”齊赫忍不住問。

羅紈之面對齊赫的發問,不由頓了頓。

若不是因為那假“謝九郎”她也不至於被逼出戈陽城。

“祖母要去訪舊友,我只是隨行。”

想到在戈陽城裏聽到的流言,羅紈之反覆思忖後小心開口,“齊郎君與“謝九郎”還有聯系嗎?關於馬城的糧道一事,齊郎君可知道些什麽?”

羅紈之對他有恩,齊赫不藏捏,大方點頭道:“不錯,是我們做的。”

自從他帶領了數百流民抵抗胡騎,越來越多流離失所的百姓加入了他的隊伍,根據地和大量糧草就成了迫在眉睫的難題,謝九郎為他提供的正是一些世家運送糧草的路線圖。

“抱歉,這是我們不得不活下去的辦法。”

羅紈之是世家女郎,一定會對他的做法嗤之以鼻,可是齊赫也不屑於欺瞞恩人,這才對她坦誠相待,實話實說。

其實羅紈之不是不能理解他們,只是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她知道外面很亂,很多百姓失去了田地與家園,可她只是個小女郎,即便再可憐他們的悲慘遭遇,也總不會盼望著拿自己的財帛去救濟他們吧?

她不是高尚的聖人,能夠大度到割肉啖鷹、以身飼虎。

她也不過是想在這苦難的泥淖裏活得容易一些。

齊赫看著她在幕籬後朦朦朧朧的臉,道:“不管女郎如何看待我,這一程還是讓我們護送吧,若是女郎因為我們耽擱,遭遇不測,齊赫此生都會過意不去。”

羅紈之點了點頭,“多謝齊郎君。”

“九娘。”羅二郎走了過來,正好聽見他們最後的對話。

羅紈之從車上下來,快步走到羅二郎身邊。

“二兄,我覺得他沒有惡意,若是想對我們動手不必費這麽多口舌,不如就依他的話,讓他們送到安城吧,祖母年紀也大了,可經不起再驚嚇。”羅紈之小聲對羅二郎道。

羅二郎重新打量站在旁邊相貌堂堂的齊赫,這人的氣度委實不像個流匪,他有心想問羅紈之和他的關系,但旁邊家丁耳目都在,便咽下聲,點了點頭,答應道:“我這就去跟祖母說。”

出門在外,與人結善總比與人結仇好,他們既然沒有惡意,那多一些人隨行總是更安全一分。

齊赫拱手道:“還請同老夫人說,我們要停下煎藥,等藥好了馬上動身出發!”

齊赫帶人下去煎藥,羅家的家丁警惕地護衛在主家身邊不敢松懈,就怕這些流匪突然逞兇,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羅紈之在犢車附近松動手腳,不多會就看見一位紮著雙髻的女郎從流匪當中腳步輕快地走了出來。

那女郎先是有些猶豫地環視一圈,等看見戴著幕籬的羅紈之時兩眼發亮,一溜煙小跑過來。

羅紈之這才看見她手裏用葉子捧著一堆紅紅的果子。

“你就是羅娘子吧,我叫齊嫻,三兄說他當初在戈陽城為我看病時,是你給了我們兄妹救命的錢,我們將來都要報答你!”

這叫齊嫻的小女郎十分端正清秀,笑起來兩只眼睛就像是月牙一樣,讓人心生親近好感。

羅紈之撩開幕籬,也跟著微微一笑:“是你兄長為你豁出一切的樣子觸動了我,如今見你大好,我亦感到值得。”

齊嫻看見羅紈之的臉,又驚又喜:“哇!我三兄可沒有告訴我,你生得這麽美!他一定是不好意思說!”

後面聽見她喊的齊赫大步趕上來,對著她的後腦勺就是一個巴掌,斥道:“又在胡說什麽!”

羅紈之猛的見到齊嫻被打,剛嚇了一跳,就看見齊嫻也沒有哭鬧,反而揉了把腦袋就捏起手裏的果子追著齊赫砸,“說你膽兒小,連果子都不敢親自拿來!”

齊赫被妹妹揭了短,氣得七竅生煙,越跑越遠,幹脆不露臉了。

齊嫻趕走了哥哥,連忙把弄卷的葉子捋了捋,又捧到羅紈之面前,“羅娘子,這是我三兄叫人在林子裏摘的,用清水洗過了,很幹凈的,你嘗嘗嗎?”

羅紈之不好拒絕,先是拿了一個放嘴裏,咬下去,酸甜的汁水迸發在齒間,果真好吃。

齊嫻見她大大方方,不像是別的世族女郎怕這怕哪,笑容更加燦爛,幹脆坐在她身邊,捧起葉子和她分享野果。

羅紈之趁機問:“你們不是在馬城附近,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我們收留了一些老弱婦孺,正要帶去樟城安置,三兄說樟城的太守是個難得的好人。”齊嫻一五一十交代。

她又小聲補充了句,“戈陽的劉大人是個壞東西,我們好些人都巴不得他被胡人抓去餵狼呢!”

劉太守是斷不可能容下這些流民,難怪他們要舍近求遠。

羅紈之點點頭。

兩人東拉西扯聊著天,不一會果子就分完了,齊嫻掃開葉子,拍了拍腿,站起來道:“我去瞧瞧藥好了沒,得去看著他們餵藥,那人好慘的,受了很重的傷,我可是千辛萬苦才把他救醒。”

羅紈之好奇:“什麽人啊?”

齊嫻也是個關不住秘密的人,更何況這在她眼裏根本不算什麽。

“前段時間北胡人內部不知道出了什麽亂子,好多被關押的晉人都趁機跑了出來,我撿到了他,那時候他身邊死了好多人,就獨獨他還剩口氣。”

齊嫻很得意,“是我求三兄把他帶走的,要不然他就要給天上的禿鷲啄了去。”

“那你知道對方是何人?”羅紈之對生人總有些警惕。

“不清楚。”齊嫻搖了搖頭,紅著臉小聲道:“不過他洗幹凈後臉很好看,沒你好看,但是是郎君的那種好看,他還說會報答我的救命之恩。”

說到這,齊嫻抿著嘴,亮晶晶的眼睛望著羅紈之,心思不言而喻。

“他也沒說自己姓什麽,家在哪裏嗎?”

齊嫻還是搖頭,苦惱道:“他只說他母親也姓齊,他拼了一口氣活下來就是為了找回自己的父親,等他認了父親,就可以好好報答我們了。”

連身份都藏藏捏捏不敢明說的人只有兩種。

一是身份低,不值一提,怕齊家兄妹當做沒有價值的廢人丟棄不管,所以故弄玄虛。

二就是身份高貴,怕被人挾恩求報,所以隱瞞不說。

交淺言深是禁忌,不過羅紈之還挺喜歡性格開朗的齊嫻,忍不住提醒道:“在不知道對方身份前,還是謹慎一些為好。”

齊嫻重重點頭,咧嘴笑道:“我三兄也是這麽說的,放心吧,我心裏有數的!”

臨時用破布搭出的帳篷裏躺著高燒不退的皇甫倓,他雖歷經坎坷,但即便身在北胡也沒有住過這麽破爛的地方,只是重傷和高燒讓他無法動彈,更沒有選擇。

渾渾噩噩之間,他好像又看見一張倒掛在胡床邊的臉,濕漉漉的發絲沾在她的臉頰,女人如蕩在巨浪裏,目光被晃得恍惚,嘴唇就像離水的魚一張一合。

他剛想跑近,那張臉就猙獰如狂。

“我是為了你!我是為了你!我是為了你……”

腥苦的湯藥灌進嘴裏,他恢覆了點力氣,把碗推開,側身猛咳了起來,五臟六腑都好像挪了位置,疼得他不由蜷縮起來。

“哎呀,你們怎麽餵的,他身上的傷還沒好,別燒退了傷口又崩開了,讓我來吧!”

皇甫倓慢慢平覆紊亂的呼吸,睜開眼,小女郎已經端著木碗大大方方坐在他的身邊,端起碗殷切地把湯藥吹了吹,又看著他,“阿郎,趁熱喝吧,這樣你的病才會快快好起來。”

皇甫倓不抗拒喝藥,他只是微皺眉,“哪裏來的藥。”

齊嫻把遇到羅家車隊的事情都跟他說了,慶幸道:“幸好阿郎命好,正好遇到了羅娘子家的車隊經過,說起來我的命也是羅娘子救的,要不是她給了我三兄錢買藥,我早就死了說不定。”

齊嫻總是有說不完的話,吵得像是十只麻雀,但是皇甫倓不會阻止她,因為只有她才會笨到隨便透露這麽多信息。

“我也覺得自己命好呢,這才遇到了你。”喝完藥,他慢慢躺了下去,但是睜開的眼睛還看著齊嫻。

齊嫻臉都紅透了,把他身上的被子扯了又扯,小聲道:“那你快快好起來,我還要陪你去找親人呢!”

皇甫倓笑著沒有回話。

外邊流匪開始收拾動身,齊赫特意過來找羅紈之。

“羅娘子久等了,很快就可以繼續趕路了。”

羅紈之點點頭,關心了一句,“病人怎麽樣了?”

“有這些藥大概會好一些。”齊赫估摸著那人的傷勢,其實這點藥遠遠不夠,難免會留下一些後遺癥。

羅紈之想到自己藏起的半份藥,心裏有過一時猶豫,不過斷沒有一點餘地也不給自己留的道理,要是沒有她們給的藥,這個人興許早就沒有命了。

羅紈之換了話題:“齊郎君是在為“謝九郎”做事嗎?”

本以為這兩人是一夥的,但是從齊嫻那裏打聽出來的仿佛又不是這樣一回事。

齊赫正色道:“謝九郎幫了我不少忙,我很感激他,但是我們不是在為他做事,而是為了我們自己。”

“那就好。”羅紈之含笑,別有意味道:“郎君高義薄雲,千萬不要被人當刀使了。”

齊赫心中一暖,聽出羅紈之是要他提防人,是在關心他。

“放心吧女郎,我會小心的。”他咧嘴一笑,“將來女郎有事,盡可來找我!”

他遞給了羅紈之一袋子五銖錢。

/

居琴園,鳥啼婉轉。

“齊嬪留給皇甫倓的老人大多都死在都堰,齊赫的人馬那段時間正好盤踞在附近,皇甫倓多半是在他哪裏,郎君可要去接他?”

“不急,再等等。”

蒼懷欲言又止。

“你是怕不等我們接到他,他就會死在半途?”

謝昀望向窗外,手指在琴弦隨意撥弄著沈悶的低音。

“他吃的苦還不夠多,對北胡的恨還不夠深,我就是要他百死一生,千難萬險,當然,其中若他就此死了,說明此人非是天命所歸,我也不必強求。”

他隨口一句話,就決定了這位“尊貴”的皇子還要苦苦掙紮好長一段時間。

蒼懷不會置喙,他只用堅信無論郎君做什麽決定都是對的,因為在大事上面,他還從未看走眼過,要不然謝玨也不會寧可舍棄自己的親子也要大力培養身為侄子的他,成為謝家下一任族長。

“九郎到哪了?”

蒼懷低頭:“安城。”

謝昀回過眼,“羅紈之也去的安城,她知道九郎在哪?”

這話蒼懷沒法回答。

“像什麽話。”謝昀嗤笑了聲,也不知道在說誰。

不過也無需蒼懷回應,因為謝昀已做了決定。

“我們先去安城。”

/

安城在豫州與揚州之間,富庶而太平。

齊赫把羅家人送到城外十裏後就離開,楊老夫人一進城,就被手帕交的宋家老夫人派孫子管事親切地迎進府。

楊老夫人和好友久別重逢,羅二郎也跟著宋五郎去品賞字畫,羅紈之被帶去宋家女郎們的院子。

宋家女郎們平素和羅家女郎沒有聯系,更何況羅紈之還是個長得漂亮又出身低微的庶女,只是礙於禮貌才請她到花廳坐下,隨便和她敷衍幾句。

羅紈之知道她們不歡迎自己,也不想自討沒趣,就道想獨自出去逛逛。

聽到不用陪著招待,宋家女郎立刻熱心許多,七嘴八舌不一會就羅列出好些安城有趣的地方。

“……秋籟居面山鄰水,是名士雅客最喜愛的去處之一,羅娘子若有閑情,可以一看。”

羅紈之都記下了,一一謝過宋家姐妹,笑著出門去。

到安城三日,羅紈之每日都要出去。

秋籟居就是最常去的地方之一,這裏果然是名人雅士最常聚的茶樓,偶爾還有抱著琵琶的藝伎隔著竹簾演奏一曲《春江花月夜》,柔婉安寧的曲調讓人忘卻邊境的戰火紛爭,沈溺在水鄉的溫柔祥和中。

也難怪世族們一心往南遷,誰不愛富饒的太平日子。

羅紈之常常獨來,雖帶著幕籬但也十分惹眼,但是好在他們也只敢拿眼睛多瞧幾眼,上來挑事的很少。

秋籟居可以說是安城最安全的地方之一,這裏隨便一張嘴就能叫人無容身之地,這也是當下流行“品藻”的關系,評判人的才智風度,定奪其高低貴劣,將來入朝為官依據的除了家世之外便是這些名嘴口裏吐出來的鑒言。

往往名士的一句話就決定了這人後半生是青雲直上還是陰溝躲藏。

羅紈之經過三天的觀察,已經初步看準一位鶴發童顏老人是安城最德高望重的名士,他姓陶,人稱其為陶公。

他每日都來秋籟居,有時獨來,有時跟著兩三個好友,每次都會向琵琶女點三首曲子。

今日琵琶女有事沒來,陶公朝堂倌抱怨有茶無樂,了無樂趣,不飲也罷,堂倌好言好語勸他留下,就怕他不高興以後都不來了,秋籟居少了他這個活招牌。

羅紈之叫來了個堂倌吩咐了幾句話,不多會,秋籟居的竹簾後就響起了琵琶聲。

鬧著要走的陶公聽見後嘀咕了聲:“這不是有嘛!”滿面紅光地又坐下了。

羅紈之彈得同樣是《春江花月夜》,不過她彈的與琵琶女彈的清麗婉約還不同,她的曲調憂愁悵然,就像是多了位盛裝的女郎曼舞在江邊月下,花枝弄清影、月影照孤人,有一種說不出口的惆悵。

陶公閉目聽完一曲後睜開雙眼。

情曲交融,動人至極,非是名手難有這樣的造詣,心下好奇還要再點,堂倌歉意地告訴他,那位不是坐堂的琵琶伎,而是位女客一時技癢。

陶公由此更加好奇,非要見她。

若是年輕的郎君此舉多為輕佻,但是陶公畢竟是個古稀老人,有名聲在野,反而是一種性情中人、舉止豁達的表現。

羅紈之被帶到陶公面前,盈盈一拜:“小女見過陶公。”

女郎雖然帶著幕籬,但是聽聲音就知道很年輕,也難怪有這樣的水平卻沒有聞名遐邇。

“女郎的琵琶聲裏有情,好像是在為人訴苦,是否?”

“陶公真乃我的知音。”羅紈之笑語清脆。

陶公捋著花白的胡須哈哈哈大笑,“老夫平生結交過不少小友,還是第一個見到如此直白的,你是特意來找我訴苦的?”

羅紈之坐下後搖了搖頭道:“陶公博覽古今、見多識廣,小女是來求教的。”

“哦?有何求教?”

羅紈之把香梅的事加以自己別有目的潤色,變成了一個原本救命之恩以身相許,但門第之差,慘遭拆散後獨自撫養孩子長大的悲慘故事。

“以陶公之才,那郎君算不算得負心人?”女郎關心情情愛愛也正常,但拿這樣的事來問名士就略顯得“獨辟蹊徑”。

陶公愕然片刻,又狐疑地瞇起眼:“我怎麽聽著這故事有點耳熟。”

他又搖頭想了想,“對了,是這個叫香梅的人很耳熟……”

香梅這樣的名字並不少見,但是它有名就有名在與謝九郎有過一點關系。

“這事我暫時回答不了你,我得先去問問。”陶公擰起眉頭,作勢要起身就走。

羅紈之心裏雀躍,緊跟著問道:“陶公要問的人,可是建康來的?”

陶公手扶桌子,瞪大眼睛,驚駭出聲:“你這事說的還真是謝九郎啊?”

話剛脫口,陶公就嗷嗷叫了起來,指著羅紈之道:“你這女郎,我算是看出來了,你編排了這麽一個故事就是為了打聽謝九郎的下落是不是!”

羅紈之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看見老頭子吹胡子瞪眼的樣子像是氣得不輕,她趕緊站了起來,“陶公……”

“你這女郎!狡獪!刁潑!”

羅紈之徹底懵了。

陶公氣哼哼揮著大袖子離去。

羅紈之察覺四周的目光不約而同都落在了自己身上,頓時芒刺在背,好在她一直帶著幕籬,也幸好她不是常年居於安城的女郎,無人知曉她的身份。

陶公氣走後,她也不敢再待。

在秋籟居“得罪”了陶公,羅紈之第二日就沒再出門。

但是壞事傳千裏,宋家人都在議論昨日陶公遇到了一個刁潑狡獪的女郎,惹得他大失風度,就不知道是何許人。

羅紈之低頭喝茶,盼無人記起她每天出門的事,再聯想到她頭上。

如此又挨過一日,宋家門房送給羅紈之一張帖子,有人請她出門一敘。

羅紈之心頭怦怦直跳。

她在安城不認識什麽人,除了陶公之外便只可能是謝九郎來找她“秋後算賬”。

打開帖子,裏面一行飄逸灑脫的墨字,只寫了一句話:申時秋籟居,盼女郎解惑。

果然是謝九郎。

除了他本人之外,還有誰會這麽在意這則不著邊的故事。

裏面真真假假謝九郎自己都搞不明白,所以才會叫她過去問話。

有宋家女郎幫忙,羅紈之每次出去,羅二郎還當是被宋家人領著出去玩,從不過問,這一次羅紈之特意換了個款式不一樣的幕籬,以免惹人眼。

但是火眼金睛的堂倌還是一眼把她認出來,殷勤地請她上到二樓,幽靜偏僻的雅間。

雅間外一左一右立著兩個冷面的護衛,莫名有點熟悉的感覺。

還沒細想,羅紈之已經跨進門。

“就是這女郎!”陶公像是個上當受騙的小孩,氣鼓鼓地指著她在告狀。

不過羅紈之目光僅僅落在他身上片刻就挪開了,因為他對面還坐著一位年輕的郎君,隔著紗幕看不清眉眼輪廓,但依稀也能看出他姿容甚美。

“陶公莫急。”郎君聲音裏帶著笑,清潤溫柔,像是哄著孩子一樣,陶公氣哼哼地閉了嘴。

羅紈之上前先向陶公告罪。

這世道真是得罪什麽人都不要得罪這些性情古怪的名士,遠看一個個像是端莊大度的世外高人,近看全是些讓人哭笑不得的頑童。

“陶公見諒,小女羅九娘也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她把自己的身份全盤托出,就是為了將功補過,拿出誠意。

這次她再說的話就會慎重而慎重,不敢胡說八道了。

“羅家?我不曾與羅家有過來往。”旁邊謝九郎奇了。

羅紈之摘下帷帽,立在兩人面前。

陶公看見她的臉頓時就睜圓眼睛,長長喟嘆聲:“你這個滑頭滑腦的女郎居然生了張如花似玉的好皮囊!”

羅紈之眼睛轉向謝九郎,弱冠年華,長得標俊清徹,可怪得是居然比那個冒頂的要差上一些。

謝九郎忍俊不禁,對著羅紈之溫言細語:“抱歉,陶公他以往不常這樣,還是因為有愧於為我隱瞞行蹤的諾言,這才心急了些。”

名士們再恃才放狂、恣意張揚也是講究重諾的。

羅紈之眼眸悄然瞟向陶公。

陶公氣道:“是這女郎誆我!”

羅紈之認錯:“都是我的錯。”

陶公:“……”

謝九郎低頭極力掩笑。

羅紈之餘光看見謝九郎發亮的笑眼和微微彎起的笑唇,和“謝九郎”完全不一樣,他是發自內心在笑,但同樣的,他笑得很小心,就像是怕陶公和自己難堪。

她眨了眨眼,果然是赤子之心、溫潤如玉的謝家九郎。

謝九郎很快收拾好自己的笑臉,請羅紈之上前坐下,正色詢問:“羅娘子,你說的香梅可是我認識的那個香梅?”

羅紈之把幕籬放在身邊,在陶公怒目之下把事情真正的經過講了一遍,聽到有人冒名頂替自己時,謝九郎怔了怔,但是並沒有如羅紈之所料想中的惱怒,反倒是陶公頗為意外,嚷嚷了幾聲豈有此理。

謝九郎面色奇異道:“女郎的意思是,香梅抱著孩子去見了那個‘謝九郎’?”

羅紈之覺察謝九郎不像是生氣,倒是有點坐立難安,她點了點頭,“不過他們說了什麽我不知道,香梅出來後神情很不對,立刻就走了……”

陶公看著謝九郎,眼睛骨碌碌轉。

謝九郎看了兩人,扶額苦笑道:“兩位別這樣看我,那孩子真不是我的。”

陶公又去看羅紈之。

羅紈之小聲道:“我只是看見香梅獨身帶孩子,聯想到了這麽一個情況,沒有說是謝九郎拋棄了香梅……”

陶公立刻道:“狡獪!”

羅紈之被罵了幾次,臉皮也沒有起初那麽薄,理直氣壯道:“雖然香梅不是被謝九郎拋棄的,但是孩子總不是她一個人生的,總要有個負心漢為之負責。”

“你這女郎怎麽總是揪著這個問題,難道你也給人負心了?”

羅紈之張口:“我……”

她居然想到了那個假冒的“謝九郎”,下意識瞥了眼面前的謝九郎。

謝九郎觸及她為難的目光,頓時心領神會,轉頭安撫好陶公,又對羅紈之解釋:“香梅的事情雖不是我造成但也有我一部分責任,我會妥善處理的,既知道這都是誤會,盼羅娘子與陶公再無嫌隙才好。”

羅紈之眼睛燦亮,難怪都說謝九郎是個真正溫潤善良的郎君,就這氣度和涵養已經讓她折服。

她笑著應聲,轉頭又正式給陶公陪個不是。

陶公看謝九郎都不計較,也不好再跟她一個小女郎置氣。

兩人算是前嫌盡釋。

羅紈之如願結識了真正的謝九郎,但直到她不得不回府的時間都一直沒有尋到機會和他單獨說幾句,陶公看她不順眼,為難她來著。

正當羅紈之發愁,隔日一張帖子又送到了她的手上。

字跡還是謝九郎的,他主動邀她再敘。

今日沒有陶公在旁,謝九郎也少了顧忌,把倒好的熱茶推到她手邊問:“羅娘子先前說被逼無奈,是遇到了什麽難處嗎?”

羅紈之沒料到謝九郎不但心善還如此心細,體察入微知道她一直有話想說。

“羅娘子是有事想托,才借了香梅的事吧?不妨直說,若我幫的上忙,願聞其詳。”謝九郎托著下顎,背對著天光,語氣無比溫柔。

有那麽一瞬羅紈之幾乎想要落淚。

原來真正的謝九郎是如此善解人意、好說話,壓根不用她白費那麽多功夫去哄。

她手指圈住茶杯,兩眼含淚,低頭道:“說來慚愧,家父不日要去建康做官,與貴府長者說好,要將我送給謝三郎做妾,實不相瞞,我配不上謝三郎,也不奢望能做高門妾,還請九郎能幫幫我。”

謝九郎重新打量了羅紈之。

這位羅娘子的確生得美,就是建康美人如雲,她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可她居然不願意做謝三郎的身邊人,著實讓他吃驚。

“羅娘子不必妄自菲薄,我三兄並非高不可攀之人……”謝九郎也沒料到羅紈之來求他的是這樣的事,事關兄長,他哪敢多嘴。

羅紈之早知道此事不太容易讓人理解,出身高貴的謝家郎是很難想通還有女郎會不滿心歡喜地進謝家做妾,但事到如今,她沒有別的選擇,揚起美目,只好道:“……是我心意已決,不願意如此。”

謝九郎遲疑片刻,才問:“女郎既然不願意,為何不跟羅家主說清楚?”

羅紈之咬住唇,默不出聲。

謝九郎看她神情萎靡,眼淚還掛在臉上,兩只手都緊緊攥著茶杯,緊張又無措。

謝九郎長出一口氣,望著她無比同情道:“你在家中,必然過的很不容易吧。”

若不是在家中艱難,這樣難以啟口的事情何須她一個小女郎親自出門,費盡心機求到他面前。

羅紈之沒忍住眼淚滑下臉頰。

謝九郎遞來幹凈的帕子,軟了心腸,柔聲安慰:“你放心吧,我盡量幫你。”

/

謝九郎雖口頭答應了她,羅紈之其實還是心裏沒底。

因為離著去建康還有半年的時間,她又怎知道謝九郎會不會把這件事給忘了。

就怪她那會光顧著感動,也沒有去打聽他究竟打算如何幫她。

這廂羅紈之正在後悔,不想謝九郎當真是個言而有信的君子,才過去兩日又送上了一張帖子請她到秋籟居吃茶,顯然是有事情要跟她講。

羅紈之欣然赴約。

堂倌已經輕車熟路,看見她出現就把人往二樓的雅間帶。

門外依然站著九郎那兩個冷面護衛,她推門而入,謝九郎剛好就在前面站著,他聽見動靜,側身回頭看向她,露出微笑:“羅娘子的事何必舍近求遠,正好,我把三兄請來了,你的心意他已經知曉——”

謝三郎居然也在安城?

羅紈之楞了下,目光從謝九郎讓出的地方望過去。

猝不及防,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映入眼簾,幽暗的眸光睨向她,唇邊是似笑非笑的弧度。

羅紈之腦子轟的一下變成空白,臉頰耳尖卻燒得滾燙。

陰天多雲,昏暗的天光從窗紙透入,雅間裏點起蠟燭,兩邊的火光照映著神姿高徹的郎君巋然不動地坐在矮幾後。

羅紈之閉上眼又覆睜開。

眼前的人沒有消失,反而笑得越發讓人心顫。

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還與謝九郎一塊,難道他一個冒牌貨都膽大包天騙到正主前面來了?

可是,謝九郎管他叫“三兄”?

羅紈之幾乎在轉瞬間懷疑起謝九郎會不會也是另外一個騙子?

但是下一刻她又果斷否定了這個猜測。

陶公和庾七郎不同,陶公斷不可能幫騙子偽造身份。

而且,若“謝九郎”不是謝九郎,而是謝三郎,庾七郎會幫助他隱瞞身份,也就能夠說得通了。

如此,便只有一個讓羅紈之遍體生寒的結論。

他非但不是騙子,反而是她避之不及的謝家三郎,謝昀?!

“……你們兄弟長得不像……”羅紈之忽然冒出這句話,仿佛這是她怔然不動的原因。

也的確,若她能從謝九郎臉上找到熟悉之處,她就會早早起疑心,不至於落到眼下這個尷尬的處境。

謝九郎笑道:“是,我家小輩當中就數我三兄長得最好看了。”

羅紈之下意識接話:“九郎你也長得好看,年輕……”

謝家郎皆是芝蘭玉樹,各有風華,實不必妄自菲薄,要怪就怪謝三郎太突兀拔尖……

“羅紈之。”

裏邊的人耐心用盡,直接戳破了羅紈之妄想扒住謝九郎胡扯逃避的意圖。

其實雅間就這麽大,十幾步就能走到頭,中無隔扇,視線開闊,她就算再怎麽低頭裝瞎,也忽略不了那道一直停留在身上的視線。

謝九郎在旁輕咳了聲,對羅紈之笑道:“羅娘子,你的請求我已經跟三兄說好了,我看你們好似也認識,其中有什麽誤會再說說?”

羅紈之能說什麽,她腦子早已經成了漿糊。

壓根想不出該如何救自己一命。

等謝九郎走出去後,蒼懷就出現在門口,都是老熟人了,對上她茫然的目光便露出幾分憐憫,然後一聲不吭、毫不留情地當著她的面把門扇合攏。

這時羅紈之不由想起。

難怪她先前覺得謝九郎的侍衛眼熟,根本就是“師出同門”,想象一下三個冷面護衛站在一塊,心情緊繃的她甚至生出想笑的念頭。

只可惜身後再次傳來謝三郎的聲音,令她沒有笑的機會。

“你打算一直站在門口?不是有話要跟我說嗎?”

門都關上了,壓根不給她出去的機會。

羅紈之只能慢吞吞回身走近,隔著三掌寬的漆案窄幾,跪坐在謝三郎對面的蒲團上,慢慢擡起頭,端詳著眼前許久不見的謝郎。

“郎君既然是謝三郎,那這天下事還有什麽是您不知道的?”

此情此景,她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麽。

謝昀微微揚起唇角,眸光毫不避諱落在她的臉上,“我連羅娘子允我的胡桃酥都不知道在何處,如何算盡天下事?”

羅紈之垂下眼睫默了片刻,忽而扶案擡身,恭敬行了一禮,客氣道:“不知郎君到來,未有準備,我這就回去做。”

謝昀輕嗤了聲,似笑她此刻還在垂死掙紮。

“坐下。”

羅紈之坐回原位。

“同樣的招式對我,第二回就不管用了。”謝昀略歪了頭,目光隔著氤氳的茶霧,對她溫聲提醒。

上一回羅紈之就是用了這套說詞施展逃遁大法,一逃半個月,一逃無影無蹤。

羅紈之逃脫不得,幹脆破罐子破摔,微微揚眼,反激他道:“當真不管用?”

此刻的謝昀就好像當初的遲山,人人都說遲山高而險峻,不好攀登,但是羅紈之卻在他找上門的時候忽然發現好像也不是那麽高不可攀。

或許她才是不該妄自菲薄的那人。

她居然惹到謝三郎如此在意她,不辭遠途來堵她,也算是有能耐。

羅紈之努力想要保持自己的鎮靜,故而沒有再挪開視線。

謝昀看著她的眼睛,圓而瑩潤,像是天真無邪的幼鹿,但他清楚這女郎的壞心思全部藏在了下面,她的心是壞的。

每一句話、每一次試探都帶著赤.裸裸的目的。

就好比這個時候,她也沒有忘記撒出她的迷魂湯。

此言出,即刻就把兩人拉回在戈陽的那些日子,羅紈之每對他丟一次鉤子,他每一次咬鉤,歷歷在目。

她的手段高明嗎?

其實一點也不。

謝昀忽然伸手,隔著桌幾掐住羅紈之的臉頰,女郎原本彎起的唇線驀然變得僵直。

那裝出來的游刃有餘瞬間消失在嘴角。

“你知道為什麽管用嗎?”

謝昀的手套在精致的織物裏,沒有溫度,掌心托起她的下巴,指尖略帶力度,陷入她的頰肉,迫使她的臉只能朝向他。

有些不符合他此刻溫柔神情的強勢。

羅紈之不由咽了下,在他的註視下心都錯跳了一拍,“……為什麽?”

“因為我想……”謝昀探身,在她耳畔留下一句話。

尾音輕得像是片霧做的羽毛,剛搔了一下她的耳廓就化作一縷抓不住的水汽,隨著呼吸消散在兩人之間。

謝昀往後坐好,稍拉開兩人的距離。

羅紈之卻遲了許久才反應過來,只見她慢慢睜大眼睛,小臉由白轉紅,紅得滴血,兩只眼睛倏然瞪向他,像是要把不敢宣洩於口的話都變成刀子從眼神裏飛出來。

謝昀擡起指尖,又慢慢按回去,女郎的臉軟得不像話。

“是誰說心悅我,不計名分也甘伴我左右,卿卿你在騙我?”

羅紈之含怒道:“是謝三郎君先騙了我。”

“我與九郎有何不同?”

“自然不同!”

羅紈之心道:若是知道是你,我萬不會接近。

她的聲音斬釘截鐵,讓謝昀不得不慢慢松開手。

羅紈之趁機把臉後躲,逃出他的鉗制,膝蓋跟著往後挪了挪,好讓他再無可能掐住她的臉。

掐她一下就罷,再多就好似玩上癮了。

羅紈之正襟危坐,抽了抽虛無的鼻音,又委屈道:“謝三郎,你騙我在前,怪不得我騙你在後,更何況彼時我也是一片真心……只是真心錯付,未向郎君討個說法,郎君怎的還來興師問罪了?”

倒打一耙無疑能讓處於劣勢的她占據上峰。

或許謝三郎是覺得自己遭了欺瞞,可是羅紈之也很無辜,要不是他假冒九郎,她又怎麽有膽子去接近他?

“你就非要九郎?”

他謝昀並非自視甚高之人,但也想不明白羅紈之這女郎偏偏執著在“謝九郎”而非她錯認了數月的自己。

甚至對他避之如蛇蠍。

九郎不過比他年輕幾歲,就有這麽好?

羅紈之咬唇不出聲。

若讓他這樣誤會,想必心高氣傲的謝三郎就不會再為難她了。

謝昀毫不意外羅紈之的閉口不解釋,他輕笑了幾聲,隨後話音一轉卻是漠然道:“你不想做我的妾,我可以答應,但是你不能再接近九郎。”

羅紈之先是意外他忽然的好說話,隨後聽見奇怪他的要求,不禁問:“為什麽?”

她還挺喜歡體貼入微的謝九郎,若是能結交謝九郎這樣仗義又溫柔的世家郎君當朋友,必然會讓她在未來的日子好過些。

“為什麽?”謝昀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剛剛那句話不足以回答你的問題嗎?”

/

謝三郎什麽也沒有對她做,只留下一句話,可這正是他高明的地方。

未知的猜想令羅紈之在接下來的每一天如坐針氈,不敢出門。

羅二郎以為她病了,還要給她請醫問藥,但羅紈之不敢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唯有自己苦苦煎熬。

直到聽人說起,謝三郎已經帶著九郎回建康去了,安城女郎們都在為錯失天賜良機而扼腕痛惜。

唯有羅紈之長長松了口氣,高懸在半空的心才落回了實處。

也許謝三郎並不是特意來找她麻煩,只是恰好聽到謝九郎為她求情的那些話,故而有些生氣罷了。

她能理解,高高在上的門閥宗子怎麽會願意被一個小女郎小瞧了去,但他的風度和修養也絕不會讓他計較這點旁枝末節的小事,轉個頭,就會把她的這點破事忘得一幹二凈。

數月後,羅家處理完在戈陽的瑣事,正式告別故友親鄰,準備舉家南遷。

不少人家就托著關系找上門,想要和羅家人一道上路,路上好有個照應。

羅家主一邊裝作為難,一邊收了不少好處費,成日笑瞇瞇地盤算這一趟保準不虧還有賺。

羅紈之暗暗思忖,都說樹大招風,他們的這支隊伍已經龐大到幾十裏外都能聞到肥羊味,再不知收斂些,只怕還沒等走出十裏就給狼盯上。

羅家主的算盤正打得歡,毫無意識,但好在很快他就收到了一個讓他笑不出來的燙手山芋。

——皇甫倓。

羅紈之先前沒有見過他,但是隔著屏風聽到他說起遭難於都堰、獲救於齊姓恩人,才隱約猜到這人就是齊嫻口裏的那個病人。

齊赫居然救下的是一位皇親。

羅唯珊興致勃勃在她耳邊小聲問:“皇甫是皇姓,這人居然是個皇子,阿父為何不答應呀!”

羅紈之剛回過神,抽了抽自己的手臂,但是羅唯珊正不知道兀自高興個什麽勁,反而把她抓更緊了。

羅紈之無奈,她不過是路過,羅唯珊偏要拉她一同在這裏偷聽。

“他說自己是皇子可是誰能證明呢?萬一是個冒牌……”說到一半,羅紈之皺起眉頭,又想起了謝三郎。

“可我聽過先皇是有個嬪妃帶子流落北胡,是當今皇帝的四弟……”羅唯珊把眼睛貼在屏風架之間的縫隙裏,“當今聖上成婚十年一直沒有子嗣,都在傳他生不出來,將來的皇位只能傳給兄弟……”

外面皇甫倓咳了幾聲,半晌沒能說出話。

羅家主連忙示意身邊的侍從去給他添茶水,小心翼翼問:“殿下病了?”

“不妨事,是前段時間未愈的舊疾。”皇甫倓的聲音有些低啞。

羅紈之隨便應著羅唯珊的話,心裏暗暗奇怪。

他的病居然還沒好全。

“殿下的身份……建康那邊……”羅家主糾結在此。

能幫到皇子固然是個好事,但是早不幫晚不幫,偏偏在這個時候。

先皇薨逝,繼位的是二皇子,是他的哥哥。傳聞皇帝欲立皇太弟為繼,他回去難道是打算與其他兄弟搶太子之位?

倘若他有根基,羅家主會很樂意撿這個從龍之功,但是他毫無根基,就算回去,也是任人揉捏……

這忙他是幫不是,不幫也不是。

羅家主後背冷汗涔涔,糾結萬分。

“假冒皇親是死罪,我自是有自證的法子,無需羅家主操心。”皇甫倓把對方的猶豫看在眼裏,冷聲道:“若是羅家不便,我再另尋他人就是。”

“殿下……”

羅家主嚇了一跳,他也沒有想要一口拒絕,只是尚在考慮。

商人總要計算得失才好下決定。

“阿父!”羅唯珊心急,甩開羅紈之的手就從屏風後跑了出去,心直口快道:“反正阿父已經帶了那麽多不相幹的人,殿下如此尊貴之人,豈可怠慢!”

皇甫倓聲音溫和許多:“這位娘子是?”

羅家主幹笑兩聲:“讓殿下見笑了,這是下官小女。珊兒不得無禮,還快快給殿下行禮。”

羅家主已經有了官身,所以神氣地換了自稱。

“珊兒見過殿下。”羅唯珊聲音雀躍。

在戈陽城這個小地方,除了那謝九郎,羅唯珊再沒有見過這麽尊貴的人。

對方不但是皇族,還長得英俊儒雅,像極了話本裏的風流郎君。

“羅娘子日安。”皇甫倓毫無架子,親切地與她搭話,“我特意來羅家也是因為先前我在路途傷重發熱,還是遇到羅家的車隊,得了藥,退了燒,當時就是娘子給的藥吧?”

羅唯珊腦子沒轉過來,嘴卻飛快:“什麽,我沒出門啊。”

羅家主馬上把羅唯珊拉到後面,腦子飛快思索,接過話道:“那許是我家九娘,九娘和老夫人前段時間去安城,應該是那時候遇上的。”

皇甫倓“哦”了聲。

羅家主察言觀色,揮手叫奴仆下去把羅紈之帶過來。

羅唯珊撅起嘴,很不高興。

早知道她就陪祖母去安城了,羅紈之也不知道什麽好命,出門一趟還能撞見個皇子。

羅紈之知道逃不掉,特意從後面繞了個圈去偶遇被打發找她的奴仆,再跟著從正廳進來,羅唯珊更看她不順眼了。

羅家主為兩人介紹,羅紈之低著頭給皇甫倓行禮,始終沒有把眼睛擡起來,但能察覺皇甫倓在觀察她。

不是像劉四郎那樣油膩膩的色眼,而是冷靜、深沈的,好像在考察一件貨品的價值。

“羅娘子果真是讓人見之難忘的美人。”

羅家主聞言也警惕起來,臉上笑呵呵,一個跨步就半擋在羅紈之面前,羅紈之心裏驚愕,但是知道羅家主是生怕她與謝家的好事壞在這個橫空出世的皇甫倓手上,於是便順從羅家主的意思將自己的身影藏了起來。

羅唯珊氣哼了聲,把頭撇到一邊。

“殿下擡愛!擡愛了,那……既然殿下不嫌棄,下官準備後日出發,您覺得這個時間如何?”羅家主生硬地扭轉了話題。

皇甫倓微笑,“羅家主想必已經擇了良辰吉日,我客隨主便。”

羅家主松了口氣,他的確是花了錢算了好日子,並不想為任何人改變。

“那我這就讓人帶殿下先下去歇息,去建康還要趕好長的路。”

皇甫倓頷首,羅家主正要叫自己貼身的小廝去伺候,皇甫倓忽然開口要羅紈之辛苦一趟帶路,明顯是想單獨和她說些話。

這個要求實在無禮,可誰讓對方是個皇子。

羅家主猶豫了片刻才答應,用眼神示意羅紈之小心招待。

羅紈之不知道皇甫倓心裏打得什麽算盤,謹小慎微地跟著,一言不發。

皇甫倓比她還像羅府的主人,闊步往前,直到穿過白石砌的月亮門走到一簇翠綠的芭蕉葉旁方停下,轉頭問她:“你在怕我?”

“小女與殿下不熟,殿下卻好像認識我,又不知何故,心中無底。”羅紈之如實回答。

皇甫倓笑哼了聲,“齊娘子說我能活下來全托了羅娘子的福,所以來認一認人,日後好報答你 。”

羅紈之才不會輕信他的好話,不過聽他提起齊嫻,還是心裏微動。

齊小娘子那副少女懷春的模樣令羅紈之印象深刻,就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自己救的人是皇族。

“殿下要回建康了,那齊小娘子呢?”

皇甫倓擡頭看了下天空,又低頭道:“世庶之別,尚且猶如天塹,我身為皇族,你說呢?”

羅紈之抿著唇盯著他。

這人既獲了齊嫻的好,卻又看不起她。

“別這樣看著我,這世上本就不公,就好比你在謝家郎面前,始終擡不起頭來,不是嗎?”皇甫倓並不認為自己的行為可恥,反而點出羅紈之的處境,好讓她理解自己。

羅紈之驀然僵了臉,“殿下是何意?”

連羅家主都不知道她和謝家私下有過交集,他是怎麽知道?

皇甫倓捂住嘴咳了幾聲,待緩和後又微笑反問她,“你不懂?”

“殿下想做什麽?”羅紈之再看不出來他別有目的那才是真的蠢。

皇甫倓這張臉寫滿了“野心勃勃”,接近她的目的就是為了謝家。

他必然是誤以為自己與謝家郎交情匪淺了。

“你是家中庶女,並不得寵,把你送過去最多是個良妾,但是我有辦法能讓你成為貴妾。”皇甫倓摘下一朵花,用手指慢慢揉碎,他大方道:“我也不需要你做什麽危險的事,只是希望在我需要的時候,你能從旁出點力。”

“……殿下不覺得交淺言深了嗎?”羅紈之心裏難平。

她為何既要替羅家還要為這個素不相識的皇甫倓去謝家做妾。

良妾與貴妾難道多了個貴字就真能尊貴嗎?

“我不想做謝家妾。”羅紈之冷下了臉。

謝三郎答應了她,她有這個底氣拒絕。

皇甫倓奇怪,再次將她上下打量:“你不想做妾,難道你還想做謝三郎的正頭夫人?”

他說完也不等羅紈之回答,就自顧自地大笑了起來,直笑到喉嚨發癢,又捂住嘴咳上好一陣。

羅紈之瞪他。

早知道一半的藥都不給他,就給他四分之一,最好讓他嗓子壞掉,講不出一句話才好。

“好好好!你很有野心,不愧是他看中的人。”皇甫倓像是得了天大的樂子,咳得快吐了還在笑她。

“我與謝家郎並無幹系,殿下還是另尋他人吧!”羅紈之板起臉,冷漠地看著他在面前又笑又咳。

真是十足的瘋子!

皇甫倓用力壓住喉間的咳意,朝她輕笑:“別天真了,你真當他走了,你們的事情就結了?”

即便羅紈之死不承認,他還是執著自己的說辭。

羅紈之不知道皇甫倓是從哪裏知道這些事,但她清楚和他扯上關系絕對沒有好下場。

“我不懂殿下在說什麽,殿下還是快些去休息吧。”

“你還有時間慢慢考慮。”

“多謝殿下好意,我不考慮。”

羅紈之在心裏默默把皇甫倓當個瘋子,瘋子的話不必信,也不必理。

謝三郎都走了那麽久,早和她沒有關系了。

羅紈之不想管皇甫倓的瘋言瘋語,可當一位面生的侍衛抱著一件綾緞布裹、長約三尺六寸的“禮物”送到羅紈之面前,她心裏還是生出一分詭異。

皇甫倓似是比她更了解謝三郎。

在對方“虎視眈眈”的註目下,她只得親自拆開布裹,裏邊是謝昀給她的、也被她拋之腦後那架綠桐蕉葉琴。

“……”

侍衛拱起手一板一眼傳話:“郎君說,琴,有始有終,望女郎勿忘。”

琴?抑或著情?

羅紈之悠哉數月的心再次高高懸起。

那句被她一直按在記憶深處的低語,仿佛又夾著潮熱的夏風吹了過來。

“因為我想……”

他嗓音如暖潮,已經抓住了她,“……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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