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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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父
慈寧宮裏，太後坐在正殿的上位，身上的朝服還未換下來。
她撐著額頭，聽見下面的人說著：“娘娘，新政存在弊端甚多，不少世家今早已經聯名上書，臣提議暫停新政在荊州的推行，待重新完善後再推行。”
太後掃了眼說話的人，這是一名內閣的年輕閣臣，站在內閣首輔的旁邊，說完還瞥了眼首輔。
首輔鄭邵已過中年，他站在正殿的最前方，默默聽著閣臣上奏，從始至終一言不發。
太後按著作痛的額角：“此事在朝上已經議過了，哀家也說過，新政不能因此叫停。”
年輕閣臣不依不饒道：“娘娘，不僅是世家，清田吏也被人謀害而亡，這也說明新政本身存在弊端，應當暫停糾察才是……”
旁邊的楊慎廷再也聽不下去，上前打斷他道：“高大人，此事尚未查明，怎可斷言清田吏是被人謀害而亡？又怎能確定新政存在弊端？”
高子奇看向他，神情有些錯愕：“楊侍郎，世家們已經聯名上書了，清田吏也在推行新政的時候身亡，難道還不說明新政存在問題嗎？”
楊慎廷沈聲道：“世家們上書的折子裏，根本沒有說出新政的具體問題，他們只是害怕被查出自家的隱田，所以才會極力反對新政罷了。”
“如今是新政推行的重要時期，絕不能貿然暫停新政，任由世家把所有的臟水都潑到新政上面。”
聽見這話，鄭邵倏地回過頭，看向身後的楊慎廷。
楊慎廷沒有看他，依舊保持著行禮的姿勢，直視著前方。
高子奇還想要開口，卻被鄭邵用眼神阻止了。
鄭邵走上前，行禮道：“娘娘，楊侍郎說的不無道理。只是，現在因為承少的案子，朝堂裏眾說紛紜、人心惶惶，恐怕也很難找到擔此大任的新任清田吏。”
“老臣提議，不如先派人去荊州調查此案，等事情水落石出後，再繼續推行新政也不遲。”
太後皺著眉頭，聽完一時間也沒有開口。
下面鴉雀無聲，楊慎廷看著太後的臉色，剛想再上前，卻被身邊的人按下。
轉過頭，看見蘇明昌朝他搖頭，示意他不要上前，楊慎廷只好忍住。
陡然間，一道清冷的嗓音在殿內響起：
“娘娘，臣自請南下荊州，配合刑部調查此案，同時調整新政弊端，繼續推行清田新政。”
楊慎廷聞聲擡起頭，鄭邵和高子奇也看向身側的人。
孟煜站在殿中央，垂著眼眸行禮。
太後頓時坐直身子，眼眸瞬間亮了：“孟大人要親自南下嗎？”
孟煜道：“是，新政本就是徐閣老提出的，臣作為徐閣老的學生，對新政頗為了解，若是新政存在弊端，臣定會立即上書調整，也會協助刑部一同調查清田吏的命案，盡快了結此事。”
聽見“徐閣老”三個字，太後的手指下意識綣縮了下。
她抓緊椅子的扶手，指尖微微泛著白，不動聲色地道：“孟大人一直在負責新政，是朝中最了解新政的人了。”
“只是，此次南下，大人要同時處理兩件事情，會不會太為難了？”
楊慎廷想要去拉孟煜，還沒伸出手，就聽見孟煜答道：“娘娘放心，臣定會竭盡全力，確保新政得以推行。”
聽見這話，太後面上露出笑容，顯然很是滿意，她剛要開口，卻被楊慎廷打斷了。
“娘娘，內閣事務眾多，臣願意代孟大人南下，讓孟大人留在內閣處理政事！”
太後擺擺手，扶著宮女站起身：“不用了，此事就這麽定了。”
太後看向鄭邵：“鄭首輔，內閣的事就勞您多費心了。”
鄭邵擡手行禮，楊慎廷還要再開口，太後卻已經朝著後殿走去，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
看著周圍的大臣紛紛行禮，楊慎廷無可奈何，只能跟著一同行禮。
走出正殿，殿門外正站著一道身影。
顧逸明在門口徘徊已久，看見殿門打開，朝臣們紛紛走出來，孟煜和楊慎廷走在後面，他立即朝二人走過去。
“怎麽樣？娘娘怎麽說？”
孟煜還沒開口，楊慎廷已經說道：“由孟大人擔任清田吏，南下處理新政和案子。”
顧逸明瞬間瞪大眼睛：“你擔任清田吏？荊州現在可去不得啊！”
“怎麽去不得了？”孟煜拍拍他的肩膀，“走吧，我們先回內閣。”
“回什麽內閣！”
顧逸明一把按住孟煜：“你和娘娘說你不去！不對，我去說，還是我去說……”
眼看著顧逸明要走，楊慎廷默默嘆氣，孟煜反手拉住他：“逸明，回去我再與你說，先走吧。”
正巧這時候，蘇明昌從旁邊湊過來，笑瞇瞇地說道：“孟大人，今日的事多虧您了！果然娘娘還是信任您，您一說就答應下來了，如今既保全了新政，還能查傅大人的案子，真是太好了！”
孟煜還沒來得及開口，旁邊的顧逸明瞬間飛上去就要去抓蘇明昌，結果被孟煜和楊慎廷拉住了兩只胳膊。
顧逸明氣得眼睛冒火：“他不去荊州！去他娘個屁啊！”
孟煜捂住他的嘴：“這是慈寧宮，你註意些。”
顧逸明被兩人按著依舊張牙舞爪，蘇明昌訕笑兩聲，連忙轉身走開了。
眼看著鄭邵和其他閣臣走遠了，孟煜和楊慎廷拉著顧逸明走出慈寧宮，這才松開他。
顧逸明一邊揉著手腕，一邊皺著眉頭道：“我讓你勸娘娘查案子，你倒好，把自己送到荊州去了！那些世家縉紳見到你，不得把你撕了？”
孟煜笑了笑：“不會的，逸明，不用擔心。”
“怎麽能不擔心啊！”
顧逸明盯著他，重重嘆氣道：“孟靈輝，我怎麽可能不擔心啊？”
“你有沒有想過，荊州現在有t多危險？那些世家可都把你視作眼中釘啊！”
看見顧逸明眼裏的擔憂，孟煜淡笑著道：“沒事，我肯定能趕回來，喝到你的生辰酒就是了。”
聽見這話，顧逸明鼻尖有些發酸，轉過頭不再看他了。
楊慎廷在旁邊聽著，忽然開口道：“這件事，恐怕娘娘早就想好了。”
顧逸明看向他：“什麽意思？”
想起剛才正殿裏的情形，楊慎廷解釋道：“娘娘早就想好了南下的人選，不過是借這個機會，讓孟大人自己開口而已。”
“畢竟如今朝堂裏，娘娘最信任的、能擔任清田吏一職的人，也只有大人了。”
瞬間，顧逸明停下腳步，臉上血色逐漸褪盡。
看著顧逸明臉色灰白，孟煜勸道：“新政的事宜，一直是我負責處理，我不去誰去？”
楊慎廷站過來：“我。”
孟煜無奈按住他，對顧逸明說道：“逸明，你應該明白，雖然是我在負責新政，但是，新政的決定權並不在我，也不在首輔。”
“而在於娘娘。”
孟煜壓低聲音：“娘娘昨日按下首輔查案的提議，本就是想繼續推行新政，這件事已經註定了，誰也阻止不了。”
顧逸明嘴唇都在顫抖：“可是，萬一你去了荊州，你也和傅承少一樣呢？”
孟煜按住他的肩膀：“不會的，有娘娘在。”
顧逸明搖頭道：“娘娘現在身體不好，前幾日剛病倒過一次，說句不好聽的，萬一娘娘要是……京城就沒人能保你了。”
“你會沒命的，靈輝。”
孟煜按住他的手臂，沈默許久，認真說道：
“那也是我的命。”
顧逸明眼眶隱隱發酸，看見孟煜扯起嘴角，淡笑著道：“逸明，我昨日和你說過了。”
“有些事情，不是我想去做，而是我不得不做。”
孟煜想到過往的事情，嘴角的笑容逐漸變得苦澀：
“從始至終，我一直都沒得選。”
顧逸明正盯著孟煜，聽見這句話，他驀地轉過頭，拿起袖子抹了幾下臉。
楊慎廷再次上前，認真道：“大人，我和您一起去荊州吧，到時候也有個照應。”
孟煜擡手止住他：“不必，我還有事要委托給你。”
說著，孟煜看向顧逸明：“內閣這邊，你要幫我穩住，不能出任何岔子。”
顧逸明轉過身，抹了把臉道：“放心。”
孟煜又看向楊慎廷：“慎廷，等承少的案子回到京城，若他真是被人謀害的，你一定要上書娘娘，讓三法司會審此案，明白嗎？”
楊慎廷點頭：“我明白，此事鬧得越大，大人在荊州的處境就會越安全，大人放心吧。”
孟煜頷首，望向遠處的乾清宮：“等到了荊州，我會先命人運回來承少的屍體，你們記得多照應傅家母女。”
楊慎廷低聲稱是，幾人都沈默下來，顧逸明按了下孟煜的肩膀，驀然轉身離開了。
楊慎剛要跟上去，發現孟煜站著沒動，不禁問道：“大人，您要一起回內閣嗎？”
孟煜搖頭：“我還有事，你先走吧。”
楊慎廷行禮離開，孟煜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擡起腳，他朝著乾清宮走去。
乾清宮似乎比往日安靜不少，門口的宮人見到他，立即進去通報。
孟煜站在宮門前，陡然間，聽見裏面隱隱傳來孩童的背書聲。
宮人很快返回來，帶著他走進去。
邁過宮門，朗朗背書聲入耳，春風拂過耳畔，暖意也一同湧上心頭。
孟煜停下腳步，不遠處乾清宮的庭院裏，雲婉正坐在樹下的貴妃椅裏，手裏握著本《楚辭》。
小皇帝站在雲婉面前，一字一句地認真背著書：“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雲婉握著書本，一手撐著腦袋，神情卻是少有的認真。
看著書上面的批註，字體清秀雋逸，雲婉卻感覺有些眼熟，像是在哪裏見過。
仔細一想，這是允炳的課本，也只有可能是那個人的字了。
等雲婉回過神，自己的手指已經落在書本上，指尖摩挲過上面的批註。
“……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允炳忽然停下來，仰著頭問雲婉：“姑母，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啊？”
雲婉看著這句話的批註，剛要開口，在看清楚上面的內容之後，瞬間停下來。
她盯著最後一行的批註，默默看了半晌。
“意思就是，若是心中所追求的東西，哪怕面對死亡，也絕不會後悔。”
低沈的聲音十分熟悉，允炳倏地擡起頭，看見孟煜走過來，立即笑著喊道：“先生！”
他小跑著過去，剛想要去抱孟煜的腿，忽然意識到不合禮儀，於是又生生停下來。
允炳扭捏地攥著雙手，仰頭說道：“先生，我、我有在好好背書，也溫習功課了。”
孟煜朝著小皇帝行禮，淡笑著道：“陛下做得很好。”
小皇帝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真的嗎？”
孟煜微微頷首：“真的，陛下一直做得很好。”
允炳楞了片刻，伸手去拉雲婉的裙擺，一臉不可思議道：“姑母，先生竟然誇我了。”
“這是、這是先生第一次誇我。”
雲婉覺得無奈又好笑，放下手裏的書，摸著允炳的頭安慰道：“允炳做得好，先生自然要誇你啦。”
說著，她看向孟煜，正好對上孟煜的目光。
霎那間，雲婉又想起昨夢裏的事。
兩個人貼得那般近，近到不分彼此。
耳後有些發熱，雲婉移開目光，繼續摸著允炳的頭：“先生以後要多誇誇我們允炳，我們允炳多乖啊……”
孟煜看著她，許久才道：“後日，文華殿恢覆講學，會有別的閣臣來擔任講官。”
雲婉一楞，小皇帝也有些錯愕：“先生，您不教我了嗎？”
孟煜淡聲道：“只是暫時的。”
小皇帝有些失落，不高興地耷拉著腦袋。
忽然間，允炳想起一件事。
他瞥了眼雲婉，倏地擡起頭，脆生生地說道：“先生，我前日在文華殿撿了個荷包，姑母說，那是我姑父掉的！”
雲婉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了。
她緩緩轉過頭，允炳一臉天真無邪地看著她，還在努力朝她拋媚眼。
孟煜也楞住了，忽然覺得懷裏的荷包有些發燙，耳根也在逐漸發燙。
雲婉扶著額頭，她今日事情太多，已經完全忘記要和小家夥說這件事了。
小家夥全然沒覺得不對勁，還湊到雲婉身邊，小聲說道：“姑母，你快把荷包給先生呀！”
“還有，該說的我都說完了，姑母記得帶我去撈魚哦。”
小皇帝說完，轉頭就一溜煙跑走了，留下他們倆在原地。
雲婉放下手裏的書，站起身道：“那個……你還是少誇點他吧。”
孟煜挑起眉頭，咬著牙問她：“姑父？”
雲婉轉頭就走：“哎呀，今日還沒去看皇嫂，也不知道皇嫂身體怎麽樣了……”
看著一大一小都紛紛逃離，只有孟煜自己留在原地。
他看向院子中間的貴妃榻，眼睫顫了又顫。
半晌，他默默走過去，拿起貴妃榻上的《楚辭》。
書本被折了一頁，正是剛才允炳背的《離騷》，上面密密麻麻寫著批註。
在最下面的批註裏，清雋工整的字體，書著這樣一句話——
吾此生所求，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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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寧宮裏，太後坐在正殿的上位，身上的朝服還未換下來。
她撐著額頭，聽見下面的人說著：“娘娘，新政存在弊端甚多，不少世家今早已經聯名上書，臣提議暫停新政在荊州的推行，待重新完善後再推行。”
太後掃了眼說話的人，這是一名內閣的年輕閣臣，站在內閣首輔的旁邊，說完還瞥了眼首輔。
首輔鄭邵已過中年，他站在正殿的最前方，默默聽著閣臣上奏，從始至終一言不發。
太後按著作痛的額角：“此事在朝上已經議過了，哀家也說過，新政不能因此叫停。”
年輕閣臣不依不饒道：“娘娘，不僅是世家，清田吏也被人謀害而亡，這也說明新政本身存在弊端，應當暫停糾察才是……”
旁邊的楊慎廷再也聽不下去，上前打斷他道：“高大人，此事尚未查明，怎可斷言清田吏是被人謀害而亡？又怎能確定新政存在弊端？”
高子奇看向他，神情有些錯愕：“楊侍郎，世家們已經聯名上書了，清田吏也在推行新政的時候身亡，難道還不說明新政存在問題嗎？”
楊慎廷沈聲道：“世家們上書的折子裏，根本沒有說出新政的具體問題，他們只是害怕被查出自家的隱田，所以才會極力反對新政罷了。”
“如今是新政推行的重要時期，絕不能貿然暫停新政，任由世家把所有的臟水都潑到新政上面。”
聽見這話，鄭邵倏地回過頭，看向身後的楊慎廷。
楊慎廷沒有看他，依舊保持著行禮的姿勢，直視著前方。
高子奇還想要開口，卻被鄭邵用眼神阻止了。
鄭邵走上前，行禮道：“娘娘，楊侍郎說的不無道理。只是，現在因為承少的案子，朝堂裏眾說紛紜、人心惶惶，恐怕也很難找到擔此大任的新任清田吏。”
“老臣提議，不如先派人去荊州調查此案，等事情水落石出後，再繼續推行新政也不遲。”
太後皺著眉頭，聽完一時間也沒有開口。
下面鴉雀無聲，楊慎廷看著太後的臉色，剛想再上前，卻被身邊的人按下。
轉過頭，看見蘇明昌朝他搖頭，示意他不要上前，楊慎廷只好忍住。
陡然間，一道清冷的嗓音在殿內響起：
“娘娘，臣自請南下荊州，配合刑部調查此案，同時調整新政弊端，繼續推行清田新政。”
楊慎廷聞聲擡起頭，鄭邵和高子奇也看向身側的人。
孟煜站在殿中央，垂著眼眸行禮。
太後頓時坐直身子，眼眸瞬間亮了：“孟大人要親自南下嗎？”
孟煜道：“是，新政本就是徐閣老提出的，臣作為徐閣老的學生，對新政頗為了解，若是新政存在弊端，臣定會立即上書調整，也會協助刑部一同調查清田吏的命案，盡快了結此事。”
聽見“徐閣老”三個字，太後的手指下意識綣縮了下。
她抓緊椅子的扶手，指尖微微泛著白，不動聲色地道：“孟大人一直在負責新政，是朝中最了解新政的人了。”
“只是，此次南下，大人要同時處理兩件事情，會不會太為難了？”
楊慎廷想要去拉孟煜，還沒伸出手，就聽見孟煜答道：“娘娘放心，臣定會竭盡全力，確保新政得以推行。”
聽見這話，太後面上露出笑容，顯然很是滿意，她剛要開口，卻被楊慎廷打斷了。
“娘娘，內閣事務眾多，臣願意代孟大人南下，讓孟大人留在內閣處理政事！”
太後擺擺手，扶著宮女站起身：“不用了，此事就這麽定了。”
太後看向鄭邵：“鄭首輔，內閣的事就勞您多費心了。”
鄭邵擡手行禮，楊慎廷還要再開口，太後卻已經朝著後殿走去，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
看著周圍的大臣紛紛行禮，楊慎廷無可奈何，只能跟著一同行禮。
走出正殿，殿門外正站著一道身影。
顧逸明在門口徘徊已久，看見殿門打開，朝臣們紛紛走出來，孟煜和楊慎廷走在後面，他立即朝二人走過去。
“怎麽樣？娘娘怎麽說？”
孟煜還沒開口，楊慎廷已經說道：“由孟大人擔任清田吏，南下處理新政和案子。”
顧逸明瞬間瞪大眼睛：“你擔任清田吏？荊州現在可去不得啊！”
“怎麽去不得了？”孟煜拍拍他的肩膀，“走吧，我們先回內閣。”
“回什麽內閣！”
顧逸明一把按住孟煜：“你和娘娘說你不去！不對，我去說，還是我去說……”
眼看著顧逸明要走，楊慎廷默默嘆氣，孟煜反手拉住他：“逸明，回去我再與你說，先走吧。”
正巧這時候，蘇明昌從旁邊湊過來，笑瞇瞇地說道：“孟大人，今日的事多虧您了！果然娘娘還是信任您，您一說就答應下來了，如今既保全了新政，還能查傅大人的案子，真是太好了！”
孟煜還沒來得及開口，旁邊的顧逸明瞬間飛上去就要去抓蘇明昌，結果被孟煜和楊慎廷拉住了兩只胳膊。
顧逸明氣得眼睛冒火：“他不去荊州！去他娘個屁啊！”
孟煜捂住他的嘴：“這是慈寧宮，你註意些。”
顧逸明被兩人按著依舊張牙舞爪，蘇明昌訕笑兩聲，連忙轉身走開了。
眼看著鄭邵和其他閣臣走遠了，孟煜和楊慎廷拉著顧逸明走出慈寧宮，這才松開他。
顧逸明一邊揉著手腕，一邊皺著眉頭道：“我讓你勸娘娘查案子，你倒好，把自己送到荊州去了！那些世家縉紳見到你，不得把你撕了？”
孟煜笑了笑：“不會的，逸明，不用擔心。”
“怎麽能不擔心啊！”
顧逸明盯著他，重重嘆氣道：“孟靈輝，我怎麽可能不擔心啊？”
“你有沒有想過，荊州現在有t多危險？那些世家可都把你視作眼中釘啊！”
看見顧逸明眼裏的擔憂，孟煜淡笑著道：“沒事，我肯定能趕回來，喝到你的生辰酒就是了。”
聽見這話，顧逸明鼻尖有些發酸，轉過頭不再看他了。
楊慎廷在旁邊聽著，忽然開口道：“這件事，恐怕娘娘早就想好了。”
顧逸明看向他：“什麽意思？”
想起剛才正殿裏的情形，楊慎廷解釋道：“娘娘早就想好了南下的人選，不過是借這個機會，讓孟大人自己開口而已。”
“畢竟如今朝堂裏，娘娘最信任的、能擔任清田吏一職的人，也只有大人了。”
瞬間，顧逸明停下腳步，臉上血色逐漸褪盡。
看著顧逸明臉色灰白，孟煜勸道：“新政的事宜，一直是我負責處理，我不去誰去？”
楊慎廷站過來：“我。”
孟煜無奈按住他，對顧逸明說道：“逸明，你應該明白，雖然是我在負責新政，但是，新政的決定權並不在我，也不在首輔。”
“而在於娘娘。”
孟煜壓低聲音：“娘娘昨日按下首輔查案的提議，本就是想繼續推行新政，這件事已經註定了，誰也阻止不了。”
顧逸明嘴唇都在顫抖：“可是，萬一你去了荊州，你也和傅承少一樣呢？”
孟煜按住他的肩膀：“不會的，有娘娘在。”
顧逸明搖頭道：“娘娘現在身體不好，前幾日剛病倒過一次，說句不好聽的，萬一娘娘要是……京城就沒人能保你了。”
“你會沒命的，靈輝。”
孟煜按住他的手臂，沈默許久，認真說道：
“那也是我的命。”
顧逸明眼眶隱隱發酸，看見孟煜扯起嘴角，淡笑著道：“逸明，我昨日和你說過了。”
“有些事情，不是我想去做，而是我不得不做。”
孟煜想到過往的事情，嘴角的笑容逐漸變得苦澀：
“從始至終，我一直都沒得選。”
顧逸明正盯著孟煜，聽見這句話，他驀地轉過頭，拿起袖子抹了幾下臉。
楊慎廷再次上前，認真道：“大人，我和您一起去荊州吧，到時候也有個照應。”
孟煜擡手止住他：“不必，我還有事要委托給你。”
說著，孟煜看向顧逸明：“內閣這邊，你要幫我穩住，不能出任何岔子。”
顧逸明轉過身，抹了把臉道：“放心。”
孟煜又看向楊慎廷：“慎廷，等承少的案子回到京城，若他真是被人謀害的，你一定要上書娘娘，讓三法司會審此案，明白嗎？”
楊慎廷點頭：“我明白，此事鬧得越大，大人在荊州的處境就會越安全，大人放心吧。”
孟煜頷首，望向遠處的乾清宮：“等到了荊州，我會先命人運回來承少的屍體，你們記得多照應傅家母女。”
楊慎廷低聲稱是，幾人都沈默下來，顧逸明按了下孟煜的肩膀，驀然轉身離開了。
楊慎剛要跟上去，發現孟煜站著沒動，不禁問道：“大人，您要一起回內閣嗎？”
孟煜搖頭：“我還有事，你先走吧。”
楊慎廷行禮離開，孟煜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擡起腳，他朝著乾清宮走去。
乾清宮似乎比往日安靜不少，門口的宮人見到他，立即進去通報。
孟煜站在宮門前，陡然間，聽見裏面隱隱傳來孩童的背書聲。
宮人很快返回來，帶著他走進去。
邁過宮門，朗朗背書聲入耳，春風拂過耳畔，暖意也一同湧上心頭。
孟煜停下腳步，不遠處乾清宮的庭院裏，雲婉正坐在樹下的貴妃椅裏，手裏握著本《楚辭》。
小皇帝站在雲婉面前，一字一句地認真背著書：“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雲婉握著書本，一手撐著腦袋，神情卻是少有的認真。
看著書上面的批註，字體清秀雋逸，雲婉卻感覺有些眼熟，像是在哪裏見過。
仔細一想，這是允炳的課本，也只有可能是那個人的字了。
等雲婉回過神，自己的手指已經落在書本上，指尖摩挲過上面的批註。
“……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允炳忽然停下來，仰著頭問雲婉：“姑母，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啊？”
雲婉看著這句話的批註，剛要開口，在看清楚上面的內容之後，瞬間停下來。
她盯著最後一行的批註，默默看了半晌。
“意思就是，若是心中所追求的東西，哪怕面對死亡，也絕不會後悔。”
低沈的聲音十分熟悉，允炳倏地擡起頭，看見孟煜走過來，立即笑著喊道：“先生！”
他小跑著過去，剛想要去抱孟煜的腿，忽然意識到不合禮儀，於是又生生停下來。
允炳扭捏地攥著雙手，仰頭說道：“先生，我、我有在好好背書，也溫習功課了。”
孟煜朝著小皇帝行禮，淡笑著道：“陛下做得很好。”
小皇帝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真的嗎？”
孟煜微微頷首：“真的，陛下一直做得很好。”
允炳楞了片刻，伸手去拉雲婉的裙擺，一臉不可思議道：“姑母，先生竟然誇我了。”
“這是、這是先生第一次誇我。”
雲婉覺得無奈又好笑，放下手裏的書，摸著允炳的頭安慰道：“允炳做得好，先生自然要誇你啦。”
說著，她看向孟煜，正好對上孟煜的目光。
霎那間，雲婉又想起昨夢裏的事。
兩個人貼得那般近，近到不分彼此。
耳後有些發熱，雲婉移開目光，繼續摸著允炳的頭：“先生以後要多誇誇我們允炳，我們允炳多乖啊……”
孟煜看著她，許久才道：“後日，文華殿恢覆講學，會有別的閣臣來擔任講官。”
雲婉一楞，小皇帝也有些錯愕：“先生，您不教我了嗎？”
孟煜淡聲道：“只是暫時的。”
小皇帝有些失落，不高興地耷拉著腦袋。
忽然間，允炳想起一件事。
他瞥了眼雲婉，倏地擡起頭，脆生生地說道：“先生，我前日在文華殿撿了個荷包，姑母說，那是我姑父掉的！”
雲婉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了。
她緩緩轉過頭，允炳一臉天真無邪地看著她，還在努力朝她拋媚眼。
孟煜也楞住了，忽然覺得懷裏的荷包有些發燙，耳根也在逐漸發燙。
雲婉扶著額頭，她今日事情太多，已經完全忘記要和小家夥說這件事了。
小家夥全然沒覺得不對勁，還湊到雲婉身邊，小聲說道：“姑母，你快把荷包給先生呀！”
“還有，該說的我都說完了，姑母記得帶我去撈魚哦。”
小皇帝說完，轉頭就一溜煙跑走了，留下他們倆在原地。
雲婉放下手裏的書，站起身道：“那個……你還是少誇點他吧。”
孟煜挑起眉頭，咬著牙問她：“姑父？”
雲婉轉頭就走：“哎呀，今日還沒去看皇嫂，也不知道皇嫂身體怎麽樣了……”
看著一大一小都紛紛逃離，只有孟煜自己留在原地。
他看向院子中間的貴妃榻，眼睫顫了又顫。
半晌，他默默走過去，拿起貴妃榻上的《楚辭》。
書本被折了一頁，正是剛才允炳背的《離騷》，上面密密麻麻寫著批註。
在最下面的批註裏，清雋工整的字體，書著這樣一句話——
吾此生所求，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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