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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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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軌

聽他這麽提起, 本還在冷熱交疊情緒下的倪薇,忽然感覺伏貼於西裝褲的那方, 好像確實有什麽在隱隱跳動。

意識到不好的事情在發生, 倪薇忘了皺起的眉頭,面色慘白,用大驚失色一詞來形容, 簡直再合適不過。

她聲音滯澀,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我不要。”

她想下去,但這回, 謝懷雋並未松手,反而箍緊了她的腰身,並且扣攏起她的手腕,按放在後方。

車廂裏開著恒溫的暖氣,本該溫和舒適, 可現在倪薇只覺得渾身燥熱。她高高紮起的馬尾辮松垮且散漫, 幾縷發絲勾過耳畔, 那處的緋紅與眼尾嫣紅匯成了一片。

很美, 像熟透的蘋果,讓人很想咬一口。

謝懷雋很冷靜地評斷。

倪薇無暇顧及內衣沒穿的時候是在哪天,也來不及尷尬後面兩個已知情況, 她現在滿腦子就只有掙脫:“你放開我、放開我——”

能做到承認有感覺一事,謝懷雋自認已經到了極限,可倪薇一次次不聽話、喊著扭身,他忽然就有種命門被她突破的沖動。

他握著女孩手腕的力度有加緊了幾分, 嗓音喑啞疏冷:“別動了。”

倪薇感覺到手腕傳來的痛楚, 吃痛地皺起了眉頭,看他清雋的面龐染上了晴慾, 好像有刺骨寒冷的冰水,從她頭頂澆淋而下,清醒極了。

她濕漉漉的雙眼因為淚幹,部分眼睫被連結到一起,低眉垂眼,雙唇微抿,瞧著就可憐。

“你放我下來。”倪薇低聲懇求。

謝懷雋並未松手,面色又恢覆冷靜:“我們重新一下當天的情景,以免你忘了自己做過什麽、說過什麽,就當是覆盤了。”

乍一聽很有道理,可是在當下姿態,當下情況,這算是什麽覆盤?

見鬼的覆盤。

倪薇不是很情願,這跟在她傷口上撒鹽無異,不,也許更過分,分明是把她剛要結痂的傷疤再度扒開,並且再在血淋淋的傷口上澆以滾燙的鹽水。

很窒息。

“你不能嗎?”謝懷雋問。

他目光筆直地縱向她,宛如銳利的瑞士刀,開刃出鞘後,直抵她的喉嚨。

倪薇不理解。

他為什麽總是可以說得這麽義正嚴詞,這麽浩然凜凜。

她不能,所以他就可以?

倪薇的聲線都在顫:“你要做什麽。”

謝懷雋淡道:“我希望我們可以恢覆到以前的關系,還是說你不願意。”

以前的關系?以前什麽關系?

倪薇已經不下一次聽到他這麽要求。

她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這句話不難理解,可是出現在這種時候,出現在他抱著她說完這些話之後,一切都變得格外微妙。

車廂裏陷入沈默,唯有她不平穩的呼吸在喘動。

倪薇手指漸漸蜷曲,心臟劇烈跳動得厲害:“那你現在在幹什麽,以我們以前的關系,我們是可以這樣嗎?”

“是,我承認,我向你表白是想和你在一起,這有問題嗎?誰不想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我還可以說我愛你,想和你在一起一輩子,我已經長大了,我當然分得清什麽是依賴什麽是喜歡,我也明白愛是什麽意思。”

“你覺得我的承諾太重了是嗎?那你可以不當回事,直接告訴我你不喜歡我,而不是矢口否認我的喜歡,你不過就是比我年長些,會得多了些,就和我朝夕相處了幾個月,憑什麽隨意評判我的喜歡是不是真的,憑什麽認為我的喜歡是骯臟的、不正確的!”

倪薇是一口氣說完的,上下起伏的胸腔昭然揭示她激動的情緒,以及並不平靜的賭氣。

她幾乎一刻也忘不了,當場謝懷雋和她說過什麽。

他不僅僅說她不懂得什麽是喜歡,分不清什麽是愛,什麽是關照。

他甚至希望她可以好好談一場健康、正確的戀愛,來修正這段骯臟、不正確的感情。

所有刺痛過她的話,都是深紮於她胸口處的利刃,而此時此刻的她,親手拔出利刃,轉為自己所用,向他進攻搦戰——

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會勝出,也沒想過要戰勝誰,甚至她從未將滿懷愛意的少女心,當做戰場上的錦囊妙計,她只是想證明,證明自己的喜歡是真實而純粹地存在過的。

謝懷雋是她的敵人,更是判官、教官,答卷的唯一標準。

話音甫落,倪薇感覺自己渾身都在顫,止不住的顫。

她就坐在他身上,相接之處的地方是那樣緊貼、暧昧。

想必他也一定感知到,她傾瀉外露的勇氣下,是多麽不堪一擊的脆弱。

可偏偏他就把握算準了這點。

謝懷雋胸腔輕顫,認命地點了點頭,傾靠在車椅上輕哂了下:“好,你想讓我當面拒絕你,是嗎?那我再告訴你一遍,我不能喜歡你,也不會喜歡你,現在是,以前也是。”

“你不要以為我對你好就是喜歡你,以前你要星星要月亮,只要在力所能及之內,我都可以滿足你,這可以讓你變得乖巧些、聽話些,不給我添麻煩也有益於我。”

“讓你住在獨棟別墅,之後再安排住家阿姨是不想被麻煩,和你好好溝通,做一頓飯是,到萬蘅山接你,也是不想被爺爺奶奶叨念。”

“我有權利不教教你打高爾夫球,不陪你準備開學,還有赴約你的、我的生日聚餐。”

“我覺得我已經說得足夠明白,我再重申一遍,我沒有義務滿足你的所有心願,陪你做這類樁樁件件事兒。”

“我本不想和你說重話,也不想和你鬧得這麽僵,說過的話重覆第二遍、第三遍,根本毫無意義,沒有人會喜歡麻煩,倪薇,你知道你是個小麻煩嗎?”

他說他是小麻煩,他說只是為了讓她乖巧些、聽話些,不給他添麻煩。

她的少女心賴以生存的根據,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被施舍的。

倪薇感覺心臟抽痛得厲害,她深吸口氣,不得不壓下再次湧上來的酸楚,為顯得自己是幹脆利落的,她認罪得很快:“我知道了,我知道我是麻煩了。”

“是我以前分不清,我現在知道了,行了吧。”倪薇抹開眼淚,可是她發現不管自己怎麽忍耐,眼淚仍舊像斷開線的珍珠,一直沒忍住往下淌。

“你後悔對我好,是不是?後悔滿足我的心願,後悔把我接到隨便一個別墅裏安置,後悔這樣管著我、教會我做事,然後因為你的一點點示好、一點點關心和照顧,抱有不該有的感情和幻想,擅自出國到柏林、擅自準備慶生儀式,沒皮沒臉抱著你對你表白。”

倪薇深吸口氣,聲音都在顫:“但是我不後悔。”

“我一丁點兒也不後悔。”她一字一頓,咬牙繼續說,“你知道你在做什麽,我也知道我在做什麽。”

“我是心甘情願這麽做,即便不是你,換做任何一個我喜歡的男人,我都會這樣做。因為我喜歡,因為我想,只是這樣,僅僅如此。我是不滿足於你這點兒小恩小惠,是想和你有進一步發展,我不覺得我有錯,你拒絕也只是拒絕我、拒絕我的喜歡、拒絕我繼續這樣下去。”

“您少糾正我了,我接受您的拒絕,但是我不接受您這樣否認我的喜歡,我只是想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我又做錯什麽了。”

倪薇握緊拳頭,盡量讓自己不顫抖。

相比起她,謝懷雋依舊是那副不被撼動的模樣,清冷、平靜,宛如一尊神像。

有那麽一瞬間,倪薇感覺自己在對牛彈琴,從始至終都是這樣。因為一點示好產生誤會的是她,因為一點偏愛滋生喜歡的是她。

獨善其身的是他、幹幹凈凈的是他、沒有任何錯誤的被表白者也是他。

謝懷雋依舊箍著她的腰,掌心溫熱而滾燙,隱隱有加重的意思。

他生氣了。

倪薇看得出來。

謝懷雋壓下心底的怒意,胸腔輕顫,語氣生冷:“不後悔,是麽?”

“是。”倪薇很篤定。

謝懷雋按緊她的腰,箍得她生疼,似乎只要她不給一個滿意的回答,就不會放手。

倪薇不想回應也不想這樣被他桎梏,攥著兩只手用力分開:“你松開我——”

她說完,下一瞬,謝懷雋確實松開攥著箍著她腕心的手。

可是緊隨之,他又按著她的脖頸、後腰,迫使她向前傾靠,直至逼近到他面前。

他滾燙的呼吸打在她面頰上,不由分說浸染她的鼻息,與她共享互換溫度,可語氣卻依然透著寒意:“好,不後悔,那你想怎麽和我發展,是不被承認關系,和我暗地裏發展?這你也願意?”

他的話語幾乎是貼著她耳邊說的,猶如往她耳廓裏灌細沙,一字不落地流入,擠兌得滿滿當當,直到她耳鳴發作。

倪薇不認為他是在給機會,倘若她點一下頭,他必定會冷笑一聲告訴她這不可能。

她也不想這樣。

沈默的片刻,謝懷雋微微沈氣,繼續道:“倪薇,我想對你負責,但我不會對主動投懷送抱一夜|.情的女孩負責,我能做到的負責,是拒絕你、告訴你這是錯誤的,沒有任何人會和自己的侄女親吻擁抱甚至是做|.愛,明白嗎?”

倪薇沒說話。

謝懷雋斂眉,再度問話:“你明白了嗎?”

他不再以攥緊的力度告誡她必須盡快回應,但幾秒過後,他的耐心終會告罄。

尤其當倪薇直言:“我不明白。”

謝懷雋以為她是沒聽清,註視她的雙眼。

但少女的眼眸帶有被淚水沖洗過的清明:“我不需要你負責,我說過了,我知道我在做什麽。更何況你和我也有沒有血緣關系,你為什麽要執著這種事。”

“我只是當時太難過了,想抱一下你而已,親也是我一時上頭,你怎麽知道我要和你發生什麽?再說了,你是不想和我做,還是怕被人知道戳脊梁骨?”

“你承認你有感覺,但是歸結於是正常人的生理反應,但是會不會有一種可能,如果你不給我機會,我怎麽可以做到呢?”

她的語氣帶了幾分輕快。

即便有著哭泣後的哽咽,也實在難掩輕快。

甚至帶了些質問與諷刺。

謝懷雋忽而感到胸口淤積了一口渾氣,上不去也不下不來。

白講了。

倪薇是天生的樂天派,只要能察覺到話語中的漏洞,一定會就著這條罅隙,不斷冒頭發芽、盤纏墻根。墻高一尺,她生長一丈。

倪薇心跳微快,又想裝腔又有點小心翼翼:“你承認吧,你被我勾引到了,也喜歡我,是不是?”

聽到這番話,謝懷雋感覺自己的太陽穴在突突跳動著,血壓都上來了。

他闔眼緩氣,再度睜眼,嗓音沙啞至極:“然後呢?這就是你的態度,你認為的原因,是嗎?”

倪薇抿唇:“是。”

“好,很好。”謝懷雋點頭,氣笑了。

倪薇目光如炬,不說話,哪兒還有剛才可憐巴巴的模樣,都是騙人的。

謝懷雋壓下心底的躁意,嗓音極冷:“你不想和我做點什麽,那為什麽還要偷摸到我的房間裏,脫|.光了衣服,躺在我的床上,抱著我的枕頭,用你慣用的工具玩兒你那裏?”

這句話清晰極了,倪薇圓碌碌的雙眼瞪緊了他,饒是一句解釋的話也說不出口,畢竟是事實,是難以啟齒、無法解釋的事實。

……他是什麽時候發現的?怎麽發現的?

倪薇本能的感到心虛,可依舊鼓著氣反問:“你有生理需求,我就不能有嗎?我十九歲了,不是十七歲、十六歲的小女孩,我從十五歲就學會仔慰了,我又沒做犯法的事情,那你呢?你現在就對著我博起,對著你口中的親親侄女博起,我憑什麽不能私底下在你的床上幻想著你玩兒?”

她用上謙卑的敬語,譏諷道:“您認為我這是在褻|.瀆你嗎?可您現在在做什麽?”

謝懷雋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和倪薇爭辯這種事情。

她確實不是小孩子了,她確實有意為之,她確實是在蓄意勾引。

而他迄今為止還在以為,她只是什麽都不懂的小姑娘。

又或許是他太過自大,太過視而不見了。

謝懷雋心底微沈,腦內緊繃著的神經像是要斷開了般,代表道德感、束縛感的準繩也在一點點分崩離析,不斷湧出嘈雜、喧鬧的話語。

給她一個教訓。

給她一個難以忘懷的教訓。

這類聲音愈發占據高位,在道德制高點不斷掀風鼓浪、搖旗吶喊。

“你也很享受吧?這點你都不好意思承認嗎?”

倪薇帶有輕挑的反問句,打破了凝結的空氣,如潮湧至他耳中,擊碎了他最後一道防線。

他不再按捺慍怒,面上透著極重的戾氣,低下頭在她唇上留下濕熱、綿密的吻,幾乎要淹沒她、剝奪她的呼吸權。

甚至扣緊細腰,漸漸自下往上地攬起襯衣、毛衣。

倪薇渾身都是汗淋淋的熱氣,被他這麽一攬,暴露在空氣中的白膚清涼了不少。

可緊隨之,男人寬厚滾燙的掌心便蜿蜒上攀,帶過一片熱浪,甚至是留下超載負荷的搦按。

倪薇從未與異性有過這般接觸,她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心跳也漏拍。

肩帶滑落,所有安全的屏障被他一一擊破,甚至是碾碎、咬爛。

她就像是沈溺在大海裏的蟲豸,想努力攀爬到一切可生存的浮木,可是身量太小、力量太微薄,只能與救生浮木擦肩而過。

她死死攥著他的領帶,最終還是隨著缺氧一點點松開,同樣往外傾瀉的,還有眼角漸漸濕潤下淌的淚水。

眼淚是最沒有用的東西,倪薇明白,畢竟她從未用過眼淚換取到什麽。

例如他的陪伴,他的憐惜,他的溫柔。

唇貼唇,臉貼臉,謝懷雋嘗到唇間鹹澀、鐵銹的味道,眼底濃霧繚繞,慢慢松開她。

倪薇仿若被一瞬抽幹了力氣,在他腿上向後傾靠,倚在了並不柔軟的隔板上。

她高高的馬尾早就塌下了,頭發很亂,雙眼紅腫,唇邊也帶了點血色。

謝懷雋雙眼微深,忽而不知該做什麽。

但倪薇知道。

從上了車到現在,他們對峙了整整半個鐘頭,早已經抵達謝家園林門口。

她伸手解開鎖,擰開車門,翻身從他膝上下車,不顧及淩亂不正的模樣,也沒拾起車上的羽絨服,又快又迅速地跑走。

頂著司機投下的目光,倪薇有那麽一瞬間能明白,謝懷雋為什麽要說出這番話。

可是她做事向來不後悔。

-

跑累了,倪薇一路走走停停,又忍不住哭了出來。

淌出來的眼淚有些糊眼,她擡手胡亂抹開,從眼角抹到脖頸,然後不由得在領口處撓兩下。

她越撓越癢,低下頭去查看,結果發現自己的鎖骨處染了一大片紅,好像是過敏了。

倪薇來不及深思,後方倏然被披上一件外衣,緊接著便聽見男人略帶譏諷的聲音:“餵,我都喊你一路了,這都沒發現我?”

倪薇擡頭望去,看清是謝西霖,悶聲的“哦”了下:“沒聽清。”

“穿這麽單薄,你要著涼了可沒人管你。”謝西霖冷冷道,瞥見她外露的胸口紅了一大片,有些咋舌,“不是,你幹什麽去了。”

被司機看到是一回事,被謝西霖看見又是另一回事。倪薇拉了拉衣領,想系上紐扣,結果發現第二顆居然崩沒了。

正當她大腦宕機時,謝西霖輕呵口氣,雙眼瞇起:“你別是又去摸路邊來歷不明的野貓野狗了吧?”

倪薇沒想到他會這麽認為,一時之間啞口無言:“我……”

謝西霖沒給她解釋的餘地,在她額頭上重重敲了一記:“行了別找借口了,還不趕緊回去吃藥,慣的你。”

這一記敲打實在沒輕沒重,倪薇疼得皺起眉頭,但心底卻沒有一絲反感,反而沖刷了些許難過。

她很悶地“哦”了一聲,擡手扶額,垂下濕潤的眼睫。

謝西霖低眉看她,心底莫名因為她的順從舒緩了些,可就是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

“別哭了。”

他很別扭地命令了聲,攬著她的肩,半強制地推搡她回去。

倪薇已經累了,不想和他爭辯什麽,就當他是擋風板,同步走一段路也沒什麽。

進了裏屋,她想把外套脫下來給他。

謝西霖一直按著她的肩膀,根本沒有要回的意思。

相顧無言幾秒鐘,倪薇不脫了,打算上樓,剛踏上三道臺階,謝西霖忽地說:“等下我去找過敏藥,你記得開個門。”

倪薇咕噥:“我也沒有太……”

謝西霖:“大過年的,別一會兒上氣不接下氣了才找藥吃,知道藥在哪裏嗎。”

倪薇這會兒有點想翻白眼了。

謝家的都是些什麽男人?-

倪薇走後,謝懷雋沒從車上下去,就這麽敞著車門,幹坐著。

司機還站在車邊,謝懷雋微微闔眼,本想讓自己稍微冷靜下來,可他一閉眼,滿腦子都是倪薇哭著喊著的模樣。

質問他為什麽否認,問他是不是有一點點喜歡她被她勾引到了,面紅耳熱地抽泣著哽咽著喊他“小叔叔”,被親吻後的破碎感,

許多事情並不是裝作不在意、裝作無事發生,就可以湮滅在彼此心照不宣的沈默裏。

何況即便他願意沈默,倪薇也不會,畢竟打從一開始,她就不認為自己是錯的,還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錯。

可是做錯事的又何止是她。

謝懷雋再怎麽不認,也無法否決,打從對她重現當初場景時,他就已經陷入到毫無邏輯的自證行為裏,荒唐且可笑。

靜默半晌,謝懷雋擡眼睇向司機,淡聲叮囑:“今天發生過的事兒,你就當不存在。”

司機眼觀鼻觀心,點頭說是。

謝懷雋沒在車上久待,打算撥通電話給崔文林,告知他提前買票回新城。

遠在家鄉的崔文林還在逗弄小侄女,聽到有電話鈴聲,立馬就把糖果塞進小姑娘嘴裏,讓她交出手機安靜些。

但三四歲的小孩怎麽可能因為一塊糖懂事,攥著勁兒地握著手機不肯給,還無意間接通了電話。

電話那端的謝懷雋被迫聽了一段小朋友的胡言亂語,直到幾秒鐘後,才傳來崔文林充滿歉意的聲音:“抱歉謝總,剛剛是我侄女接的電話,您說,我聽著。”

謝懷雋也並非是那麽不近人情的人,沒有多在意,只吩咐:“後天回新城,你安排一下。”

作為特助,突然被上司召回也不算什麽新鮮事,況且他本身就在新城過年。

他應了一聲,又分外細心地問:“是需要買兩張票嗎?”

謝懷雋沈默片刻,“嗯”了聲:“兩張。”

電話還沒掛斷,他聽到崔文林那裏又傳來小女孩的聲音:

“叔叔,手機!手機!”

“那你把平板給我好不好?哎呀我不要——”

他無意竊聽下屬家裏的事,可是聯想到自身的一些事,便不自覺地放緩了掛電話的舉動。

在倪薇還很小的時候,他也曾被她索要過,例如一些無足輕重的糖果、一個好看的發帶蝴蝶結、甚至是再大額的紅包。

她那麽貪心,可卻也實在可愛,對於這樣的可愛,他向來願意傾盡一切去滿足,沒有道理,也不需要道理,畢竟沒有人可以拒絕可愛。

等她再大些,再大些,行事作風是成熟了,但也只是相較於從前。她不再會明晃晃地把“索要”二字寫在臉上,也懂得寄人籬下的行為準繩,開始學會討好身邊所有人的歡心,從而打造令自己舒適的生存環境。

她與他何其相似,可不同的在於,他是百裏挑一的替代品、是不能犯錯的養子,而她是天生被人垂憐的孤女,住在這兒、享用資源,向來情有可原、理所應當。

他從來不敢承認的一點是,他曾嫉妒過她、也曾想毀壞她。

但人總會有向光性的本能,也總忍不住高捧、吹噓一切美好。

他參與到她純潔無瑕、萬眾矚目的成長裏,成為擁護者、成為教徒,甚至是向導、引領者,都極大地滿足了陰暗罅隙裏的自尊心,也徹底披上名為愛的遮羞布。

謝懷雋從不認為自己是什麽方正君子,他比誰都明白,他只要這足夠高尚的面子。

裏子爛掉又如何。

-

行至側院走廊,謝懷雋從謝老先生的書房裏拿了文件出來,剛巧碰上準備走進藥房的謝西霖。

謝家二老年事已高,家裏常配有護工,所需藥品也基本羅列了一墻,說是藥房都不為過。

“舅舅。”謝西霖見了他,畢恭畢敬招呼。

謝懷雋看眼他手裏的藥盒,關心了句:“病了?”

謝西霖輕咳一聲:“不是我。”

“就是我剛剛碰上倪薇了,我看她脖子紅了一片好像是過敏吧。”謝西霖不以為意地解釋道,“我怕她喘不上來氣兒,就來幫她拿藥,你是不知道,她脖子都紅成什麽樣兒了,別說是她,我雞皮疙瘩都快起一身了,當然,也沒多嚴重。”

謝懷雋頷首,沒什麽情緒的想,或許她只是情緒激動,面紅耳熱造成的。

他隨口一問:“真不嚴重?”

謝西霖:“真的啊,小時候又沒少犯病,也就是過敏源比較多,海鮮、水果、一部分花花草草。”

說到這,謝西霖開始憶往昔,哂笑著數落起她的公主病病例:“她最嚴重一次就是擅自摸路邊野貓,不僅被咬了還過敏了,又得吃過敏藥又得打狂犬疫苗。”

“嘶,你說她是不是欠的?”謝西霖挑眉,忽然想起:“哦對,你當時應該不在吧,反正她那會兒剛到家,全家上下都特寶貝她,別說是我媽了,我都被帶去看護她,她脖子上的藥我還給塗過呢……”

謝懷雋其實並不太想了解這些,都是些陳年谷子爛芝麻事。

他目光極淡,語氣分辨不明:“是麽,看來你還挺關心她。”

再正常不過的一句話,落在謝西霖耳中,總覺得和七大姑八大姨的調侃沒什麽區別。

他心裏別扭,也覺得話太密了,轉而把藥盒遞給謝懷雋:“您送給她吧,我還有事兒,就先不上樓了。”

謝懷雋“嗯”了聲,沒拒絕,接過藥盒,低頭細致地打量了下這盒藥。

等謝西霖走後,他便走到藥房櫃臺前,將這盒藥歸放原位的最深處,換了盒新的。

嶄新的藥盒握在手心,謝懷雋心裏舒坦了些。

-

倪薇回房間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在梳妝臺前查看脖子上的情況。

她確實有些過敏了,但不知是因何而起,也不算嚴重。

毛衣脫掉,紐扣解開兩粒,她一動不動地坐在位置上,失神地凝視鏡中的自己。

很憔悴,也很狼狽。

門外傳來敲門聲,大概是謝西霖。

倪薇低頭一顆一顆地系上,拾起旁邊的外衣,緩慢走向門口,擰開門鎖。

門縫一點點打開,她擡起頭,望見男人疏冷清雋的面龐,本能的準備關上門。

她力氣不比男人大,反應能力也慢一拍,謝懷雋意識到她要關門,便先她一步緩慢推到墻側。

屋內晦暗不明,謝懷雋背靠清淩淩的走廊吊燈,周身仿若渡了層金光,更襯身形高挑清明。

他將一盒抗過敏藥遞交給她,最先開口:“聽西霖說你過敏了,上樓就順便把藥捎給你。”

瞥見她脖頸的一大片紅,謝懷雋又放緩語氣:“先吃點兒藥,別抓壞了留疤,屋裏還有熱水麽?”

倪薇知道,他又在開始扮演“好叔叔”人設,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了。好像只要天沒塌下來,他便總能這般安之若素、平靜祥和。

上次隔了將近有一個月,是她主動為之,撲在他懷裏索要擁抱;這次相隔不到一個小時、二十分鐘,分明是他主動箍著她啃咬那處。

備受不堪、難過、屈辱的好像只有她。

倪薇有些受夠了這種感覺。

當謝懷雋踏過踢腳線時,倪薇不由得向後退一步,悶聲制止:“不需要,你能不能別進來。”

“我的過敏很快就會好,不用吃藥,也不用著你照顧,你也別總裝得這麽像模像樣行不行?”

謝懷雋看得出她的拘謹、不耐,就猶如腹背受敵的刺猬,縮著最柔軟的部分,外露鋒利倒刺,表面虛張聲勢,實則內裏不堪一擊。

他沒有過多計較,也深知剛才的事,對於一個十九歲女孩而言沖擊力有多大。

謝懷雋雙眼極深,不疾不徐道:“先把藥拿著。以及,我已經讓崔文林訂了後天返程的票,正好你也快開學了,我們順道一起回新城。”

如他所說,這確實是通知,不帶商量的通知。

倪薇很不情願,幹脆利落回:“我不要。”

謝懷雋頷首,似乎並未聽見她的反抗:“票已經買好了,爺爺奶奶那裏我也提前打好招呼了,過幾天他們還會待在北城,沒有人會陪你坐飛機,如果你想路上有個伴兒陪著你,最佳選擇是我。”話音未落,倪薇便插嘴:“我不要陪伴,我也不需要你陪同。”

她說得很強硬,緊皺秀眉,透著分毫不讓的意味。

謝懷雋雙眼暗了暗,心底透著幾分好笑。

一次犟嘴,他姑且可以當做是耍小脾氣,二次犟嘴,也沒什麽必要擔待了。

可偏偏倪薇也沒有要他擔待的意思,越說越過分:“我自己會買票回去,就不勞您費心了,您自己回去就好。”

“沒有別的事情了吧,沒有的話我要休息了。”倪薇說著,揭開門要扣合,完全不顧他站在踢腳線內。

只可惜事與願違,倪薇依舊沒有將他趕出房門,反而在門縫見,觸目到他逐漸疏冷的面龐。

男人按著她的肩膀,用臂彎再度一點點揭開門,並且順勢走進屋內。

他自認拿起了百倍的耐心,可話落到嘴邊又難免透著冷意:“如果你對我有還什麽不滿,我們可以坐下來好好聊,而不是耍小孩子脾氣。”

意識到自己有所言重,謝懷雋斂眉沈聲道:“我可以給你時間緩沖剛才發生的事兒,但是馬上要開學了,你應該和我一起回新城,明白嗎?”

“明不明白”四個字,落在倪薇皺眉的面龐上,答案顯然易見。

謝懷雋這次沒再給她犟嘴的機會,退後一步道:“回去你住別墅那裏,好好待著,確保人身安全,我不會再管你,也不會每周再去看你。”

“這段時間你不想見到我,可以,但你應該向我保證……”

倪薇打斷他的話,反握緊他衣袖,手指漸漸泛白:“坐下來好好聊?你告訴我坐哪裏,坐你身上還是坐你腿上?這就是耍小孩子脾氣嗎?”倪薇冷笑了下。

謝懷雋面色很淡。

其他人還沒從寺裏回來,倪薇也不怕聲量太大被人聽見。

倪薇悶聲道:“我不住那裏了,我不會和你回去的,我不會再聽你的了。”

聽到這句話,謝懷雋克制了自己要說的話,適時地給予她表達的間隔,可這並不代表是在尊重她的意願。

男人清冷漆黑的眉眼下,僅僅透著“我看你要怎麽說”的意味。

高高在上極了。

其實倪薇淤積在心中的難堪勁兒還沒過,看他如此,她本能的鼻頭一酸,想丟盔卸甲。

可是經過了兩次對峙,她是該擺正姿態,劃清界限。

倪薇松開他的衣袖,下巴輕擡,不避不讓地直視他的雙眼,幾乎要用目光勾畫下他濃重的外輪廓,牢記下每一寸細膩的微表情。

她很輕緩的舒口氣:“謝懷雋,謝先生,這是我最後一次這麽稱呼你了。”

“我沒辦法做到像您一樣,當做什麽都沒發生,然後理所當然的住在您那裏,吃穿用度都依仗您。”

“您也說了,我十九歲了,已經成年了,還是個成年了一年零三個月的大人,法律層面上我已經具備完全行為能力,也該為自己的言行舉止承擔後果。”

“現在我知道自己該承擔什麽,也知道自己不該做什麽了。”倪薇抿唇,忽然不知道該擺出什麽表情以應對他長久的沈默。

她想,只要她不顫抖、不怯場地說完這番話,就已經算是完美謝幕了。

“我最不該做的事,就是因為僅僅幾個月的相處,就對您產生不必要的情感。現在我收好這些不必要,也不會給您添麻煩了。”

說到拗口生硬的詞匯,倪薇比誰都窘迫,畢竟她從未說過這般一板一眼的話,甚至是在比她年長九歲、掌舵龐大家族企業的人面前這麽說。

在他眼裏,她的表述能力大概還不如任一部門職員,公事公辦起來,話還沒說完估計就會被他批到人事部走人。

以前倪薇從不會在他面前露怯,畢竟他總是彬彬有禮、斯文儒雅,展現出龐大的包容力,包容她的不足、年幼與無知。

這份包容,這份殊榮,她摒棄拋卻,不會再要了。

所以一旦失去來自年長者的溫柔註目,她便會自慚形穢,無地自容。

直到現在倪薇才發覺,原來她與他的距離,不僅僅在於柏林旅途的幾千公裏,更在身份地位、見聞閱歷、承擔壓力的心理素質上。

她是這樣的無知,卻還總是沾沾自喜,不以為意。

半晌,謝懷雋的目光逐漸趨於平靜綿長,像是陷入了某種考量。

倪薇沒再說下去,手心微微攥緊,等待他的審判。

謝懷雋松開了捏著她肩膀的手,語氣很淡:“看來你已經冷靜下來,想通了,是麽。”

“是。”倪薇承認,她被淚水沖幹的雙眸紅腫而瑩潤,圓碌碌的投向他,著重強調:“我想通了,我要搬出去住,我不會住你那裏再給你添麻煩了。”

“房子我會自己租,錢我會自己賺,我不會再從您這裏索要一分錢,也不會尋求一絲一毫的幫助,我會像您一樣,忘記不該存在的一切,然後談一段您認為的健康、正確的戀愛,徹底忘記您。”

她依舊說得如此一板一眼,就像是匯報著重大事項一般。

良久,謝懷雋垂眼輕哂,慢條斯理地呵氣:“是麽。”

他不難聽出她的置氣,也打從心底地認為,她根本做不到。

可是在這種時候,他又何必去打擊她的自信心?今天說過的、做過的事,已經很重了。

也許他該給她一個肯定,甚至是恰到好處的祝福。

謝懷雋彬彬有禮地傾了傾身,雙眼深邃幽暗,嗓音格外平和:

“這很好,那我祝你找到一個合適的小男朋友,倪薇。”

那時的他是如此淡漠平靜,卻不知這番不以為意的話,貫徹了之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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