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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 第 10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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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第 109 章

◎為慶祝這遲到了十九年的清白之名。◎

孫齊錚將那番話交代給遲羨後就暈死過去, 徹底喪失意識。待醒過來時,他已經被送回先前的牢中,視線中仍舊是昏暗無光的鐵籠, 夜間的那一場出逃, 竟像是一場夢。

他感到頭顱和後背劇痛不已,也不知道身上哪一處骨頭摔裂,稍稍動一下就痛得生不如死。

他躺在地上,想著以遲羨的身手, 那些人應當困不住他。

遲羨是他看著長大的, 這些年間,他找了無數武藝精湛之人教習遲羨,看著他一步步成長為今天的模樣。他幾乎戰無不勝,布下的任何任務都能完美地完成。

遲羨就是他磨得最鋒利的一把刀, 只要他還在,孫齊錚就仍然信任自己還有一線生機。

孫齊錚從馬背上摔下來的傷都經過簡單的治療,腦袋也被包紮起來, 此刻也全然顧不得體面, 像只牲口一樣趴在地上, 喘著粗氣,吸一口算有一口,暫時死不了。

他在意識昏沈時聽見外面傳來熟悉的聲音,“都出去守著, 沒我的命令不準進來。”

孫齊錚一下睜開雙眼,慌張地朝牢門外張望,就見一人緩步而來, 停在門前, 隔著牢門與他相望。來人一襲月白長衫, 披著一件寬大的外袍,手裏拄著拐杖,脊背微微佝僂,眼窩一圈憔悴的烏黑,還時不時咳兩聲,病態濃重。

孫齊錚見了他,當即也顧不得渾身的疼痛,奮力往前爬,膝行數步來到牢門處,伸長了手去拽來人的衣擺,悲戚地喊道:“王爺,王爺!求您救救我!”

來人正是許承寧。他低眼睨著孫齊錚,對他這副狼狽淒慘的姿態視若無睹,只問道:“你若是老老實實待著,尚能有一線機會,誰讓你越獄而出,這下誰還能救你?”

孫齊錚渾身發抖,老淚縱橫,怒聲斥責,“王爺,你怎能如此對我?我這些年來當牛做馬,為你做了多少事!籠絡了多少勢力,為何到了這種關頭,你卻毫不猶豫舍棄我?”

許承寧面色冷漠:“所以我也將你扶持上了丞相之位不是嗎?你所做的那些可不是為了我,俱是為了你自己的榮華富貴啊。”

“可從一開始我並不想要這些,我只是、只是……”孫齊錚渾濁的眼落下一滴又一滴淚,許多年前的想法,就算是他自己回憶,也有些記不清了,於是又卑微地伏低身子,無比可憐地拽著他的袍擺乞求道:“我願像從前那樣為王爺赴湯蹈火,這麽多年來我忠心耿耿從未有個二心,只要王爺能夠救我,保我逃過此劫,日後我仍是王爺最聽話的狗,求王爺別舍棄我!”

“忠心?”許承寧疑惑道:“若是你真的忠心於我,為何還悄悄藏了那麽多東西捏著我的把柄?”

孫齊錚身體一抖,慌張辯解,“可那些東西我從不曾告訴過任何人,只有我才知,為的不過是保我自己一條性命啊!我與王爺是同一類人,我們才該是一體的!”

許承寧聽著,面色逐漸變得陰冷,嗤笑道:“就憑你也敢說與本王是一體的?孫齊錚,是不是這些年你這丞相的位置坐得太牢靠,讓你得意忘形,也忘記了誰是奴才,誰是主子?當初是你來求著我,央我可憐你,你才有如今的地位權力,我能扶持一個權傾朝野的丞相,自然也能扶持第二個,你算什麽東西?”

孫齊錚仰頭望著他,擦了一把淚,收起了可憐的姿態,忽而笑道:“是了,就像王爺當初能殺一個儲君,自然也能殺第二個。不過王爺就沒想過,這些事跡一旦敗露會落得什麽下場嗎?”

許承寧:“所以你才要死在這兒。”

“我死了不要緊,自還有我的人在外面。”孫齊錚道:“這些年我為你所使,掏心掏肺四處奔走,最後卻落得個卸磨殺驢的下場,王爺,你以為你能夠善終?”

“你是說遲羨?”許承寧扯著唇線,眉眼間帶著諷意,“你別忘了他是我帶回京城的人,不過是安置在你身邊多年,你就以為他忠心於你?”

孫齊錚:“我精心培育他長大,這情分自然不是其他人能比,況且我自有辦法讓他對我忠心不二。”

許承寧聽後,緩緩蹲下來,視線與他齊平,聲音也跟著壓低:“你在他身上下的毒,我早就知道了,解藥又不止你有,你死了對他也並無大礙。”

孫齊錚臉色一白,頃刻間意識到了什麽。

“孫齊錚,你以為那場大火是誰放的?遲羨當真有權力出入牢獄,將你順順利利帶出去?”

許承寧勾著一抹笑,高深莫測道:“為了從你嘴裏套出點東西,我也是做了不小的犧牲,今日冒險來牢中探你,就是讓你死得明白些。”

他像是自說自話,又感嘆道:“不得不說那些東西你藏得可真嚴實,這麽多年都沒能讓遲羨從你嘴裏掏出一星半點的線索,京城幾乎讓我翻遍了,沒想到你竟然藏在泠州,還是郊外的那座破宅子裏,如此穢氣的地方,難怪我找不到……”

許承寧說完了這番話,像是吐出了慪在心間多年的郁結之氣。授人以柄的滋味並不好受,如今他算是徹底解決心頭大患,心情也跟著好起來。

“王爺,監管大人要來巡查了,別讓小的們難做。”一衙役遙遙喊道。

許承寧撐著拐杖起身,最後道:“我也是沒辦法,誰讓你太無能,連幾個孩子都鬥不過,敗在他們手中也太讓我失望了。”

孫齊錚至此已經說不出任何話,接二連三的打擊讓他面如死灰,心中滿是絕望,終於意識到他是一個被徹徹底底舍棄的棋子。

許承寧離開後,他聽見腳步聲漸近,一衙役出現在他面前,露出驚訝的表情,“孫大人,您跪在地上做什麽,小的可受不起,快起來吧。”

他擡頭,看見面前這獄卒,竟是昨夜倒在牢門口的血泊裏的那個。

孫齊錚只感覺眼前蒙上了一層濃厚的霧,不管如何用力地撥弄也無法驅散,完全看不清周圍。他這一生玩弄權術,設計了成千上萬大大小小的計謀去追逐自己想要的,卻不想到了最後,他也被算計得如此慘烈,已然分不清真真假假。

他恍惚跪了很久,直到雙膝麻木,雙腿沒了知覺,才慢慢擡頭,低聲說了句話。

守在邊上的獄卒聽見了,回頭張望,“孫大人說什麽?”

“東西可不是藏在郊外那座宅子裏呀。”孫齊錚如此說。

百盞燈聚集於一處,將長夜映入明晝。風聲不息,盤旋在泠州的上空,似在訴說著多年前的老故事。

紀雲蘅坐在秋千上,腳尖點著地,輕輕晃著。明亮的燈照亮她的紅衣,像是披了一身鮮艷的火在身上,襯得膚色潤白,眼眸墨黑。

裴寒松的書房外,打了一處秋千,紀雲蘅坐在上面輕晃,想到許多年前這是娘親曾坐過的地方,心裏感到一陣親切。

裴府被封多年,許多地方破落不堪,但紀雲蘅就是喜歡這裏。

院中人站得密密麻麻,鏟土聲不斷,地上挖出了許多洞,新土蓋著舊土,累得人大汗淋漓。

許君赫站在她的邊上,時不時用手推一下秋千繩,讓紀雲蘅保持一個不算高,但又能蕩起來的弧度。他望著旁邊石椅上坐著的遲羨,問道:“傷包紮過了?”

遲羨微微頷首,算是應答。

他的神色依舊平靜沈著,墨眸淡無波瀾,靜靜地看著院中侍衛們挖土,如若不是燈光照在他身上,恐怕沒人會發現這裏還坐著個活人。

兩人又沈默,遲羨總是這副模樣,對誰都淡淡的,不卑不亢。

紀雲蘅晃了一會兒,忽而開口,朝遲羨說話,“那兩支箭,是不是你射的?”

遲羨聽聞,緩緩將眸轉過來,落在紀雲蘅身上,反問,“你如何得知?”

“我猜到的。”紀雲蘅說:“我身邊會武功的人只有薛叔,但薛叔不會給我傳信。”

因為薛久一直都拿她當小孩,沒指望她做什麽,紀雲蘅一直記著,所以她認為薛久若是要報信讓人救許君赫,必不會將信傳到她這裏。

第一箭告知她許君赫遇難,第二箭提醒他們躲藏。

他藏在暗處,不得現身,所以才會用這種方式傳信,而那時薛久已經不再隱藏自己的身份,所以紀雲蘅想,除了遲羨之外也沒有別人了。

遲羨聽了她的分析,面上雖沒什麽反應,卻緩緩道:“確實如此,紀姑娘果然聰慧。”

許君赫聽了眉頭一挑,遲羨竟還有誇人的時候?

“雖然我知道佑佑聰慧,但用不著你來誇。”許君赫道:“其次,將你釣出來的人是我,也沒見你對我說一聲佩服。”

遲羨看他一眼,不言。

許君赫冷哼一聲。他設下計謀時甩了一根長線,將受重傷的裴紹生藏了起來,讓戚闕對外道他已經死亡,這才將遲羨給釣了出來。那日他出現在許君赫的房中質問,便已經是咬鉤。

裴紹生在第一次從遲羨手中脫身活命時,情況就不對。這麽多年許君赫還沒見過他對誰手下留情,偏偏一個半點武功都不會的書生從他手中逃脫。裴紹生自己沒察覺出不對,還以為是自己幸運,跑得快,實則遲羨若真想殺他,不過是眨眼的工夫,他就算是長出四條腿也跑不脫。

“遲羨啊遲羨,你動了這惻隱之心,是為哪般?你可知道若是被皇叔得知,你這些年的所作所為都將功虧一簣?”許君赫饒有興趣地看著他,笑道:“難不成你早就看出裴紹生是裴延文之子?”

那日遲羨來到院中找上許君赫,那冰冷漠然的外殼碎裂,從中洩露了失態的情緒,拳頭緊了又松,最後問許君赫,“裴紹生是不是還活著?”

眾然先前已有許多端倪,但許君赫也是在那時才確認了遲羨的立場。

劫獄這場計劃能夠如此成功,只因為遲羨極得孫齊錚的信任。

他比誰都明白這個秘密的重量,所以才會將嘴咬得死緊,不到最後一刻,絕不會開口吐露。相同的,他但凡對遲羨有任何戒心,都不會告訴遲羨這些東西的藏處。

然而就這麽一句簡簡單單的“絕對信任”,不足以概括遲羨那二十年的光陰。他耗費了所有精力成為孫齊錚最忠心的狗,最終也從他口中套出了最大的秘密。

面對許君赫的問話,遲羨仍舊沈默不語。

“無趣的人。”許君赫評價道。

紀雲蘅也想不明白遲羨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了。

他殺了很多人,為許承寧和孫齊錚做了很多壞事,可他似乎又是站在他們這邊的。

紀雲蘅看著他的面容,依舊如往昔般平靜,像一尊木偶一樣坐在那裏。他守著心底的秘密,曾經的過往,誰也不肯吐露,更不允許旁人窺探。

正想著,下巴上多了一只手,將她的臉強行扭了過去,繼而就看見許君赫笑得溫柔,“我看你是累了,眼珠子不受控制了是不是?”

紀雲蘅搖搖頭,“我還不累。”

許君赫捏了捏她的耳朵尖,剛想說話,卻聽得那邊傳來一聲叫喊,“殿下,找到了!”

三人同時動身,侍衛辟開一條道路,就見滿頭大汗的幾人合力將一個箱子擡出來。箱子埋得極其深,幾乎將整個書房的院子都翻了個遍才找到,上面掛著一把大鎖,已經銹跡斑斑。

許君赫站在箱子邊上,目光落在鎖上,有片刻的沈默,不知在想什麽。

紀雲蘅輕聲喚:“良學?”

許君赫回神,下令道:“砸開吧。”

生銹的鎖不堪一擊,被輕易砸開,箱子隨即打開。

裏面似乎裝了許多東西,上頭蓋著一塊紅布。許君赫擺擺手,所有侍衛都齊齊後退,退至一丈之外,背過身去。

他半蹲下,將紅布揭開,就見下面擺著整齊的書本和各種老舊的信件,其中還夾雜著幾個類似令牌的物件。這些東西就是孫齊錚藏了許多年的秘密,是他手裏最大的一張牌,用來保命的底牌。

許君赫與紀雲蘅在箱子邊坐下來,沈默地翻出東西查看。

有很多都是賬本。許承寧在成婚之前就已經接手掌管江南一帶的官鹽和織造,而賬本上則正記錄了二十年前許承寧利用職務之便貪汙走私,從中牟取暴利。後來他一手創立游陽花樓,暗中培養數個組織從大晏各地拐賣幼女,將她們培育成瘦馬送給權貴,以聲色犬馬,淫歡作樂來籠絡權勢,建立自己的黨派。民間的長夜鏢局亦是他創立,從世間各處搜刮奇珍異寶,做了不少殺人越貨的勾當。

而那些奇珍異寶最後都送到裴家私宅,成為栽贓裴家的鐵證。許君赫翻著那些寶貝羅列成的單子,在其中找到了五顆夜明珠。

再往下看,許君赫翻到了一些書信,展開後才發現那是他父親和許承寧的書信。

原來當年太子與裴寒松來到泠州本為賑災之事,卻偶然發現拐賣幼女案。太子與裴寒松全力追查,早些年時許承寧尚年輕,且拐賣體系只有雛形,並不完善,做事也不如現在幹凈,被二人查到了端倪。太子沒想到弟弟是這樣的人,一怒之下寫信痛斥他,要他自己向皇帝請罪。

許承寧在回信中苦苦乞求,不斷承認是自己一時糊塗做錯,日後絕不再犯,只求太子能夠繞過他這一回。

而太子堅持要將此事稟明皇上,而後在回京城的路上被害。

許承寧布的局,下的命令,動的手,還因此提前啟動了陷害裴氏的計劃,將太子的死栽贓到裴寒松的頭上。

許君赫坐在地上沈默許久,將自己父親曾經寫的信字字句句讀了一遍又一遍。京城所有人都稱讚太子殿下是光風霽月的君子,心懷仁善的儲君,大晏的未來。

他也曾在年少時一遍又一遍地看著父親的畫像,猜測他笑時,生氣時的模樣,也猜測倘若他活著,如今會是什麽樣。會不會是一位嚴父,會不會教會許君赫許多別人不曾教給他的東西,因此他的母妃也就不會患上瘋癥,像全天下所有疼愛孩子的母親一樣,疼愛他。

那些與父親有關的東西他總是好好地保存著,從中窺得父親的零星影子,幻想著他沒有體會過的父母之愛。

而今他也終於找到了害死父親的兇手。

“良學。”紀雲蘅在旁邊喚他。

他轉頭去看,就見紀雲蘅正仰著頭,眸光怔怔道:“天亮了。”

許君赫也跟著仰頭,朝著東方的天空看去,果然看見天際線處亮起了一抹金光,連帶著半邊天的夜幕也隱隱泛白,像是帶來了無盡的光明。

長夜已過,昔日做了千百遍的夢,終得實現。

七月初五清晨。

皇帝聽到了輕微的響動,忽而從夢中驚醒。他朝往外看了看,就見隱隱有了天光,便起身喚人進來更衣。

施英捧著幹凈的水站在邊上,伺候皇帝洗漱,輕聲道:“皇上,寧王爺還在門口跪著呢,瞧著臉色不怎麽好。”

皇帝輕閉著眼,並未理會。待他衣衫穿戴整齊,這才起身出了寢宮。剛出門就看見許承寧衣著單薄地跪在敞亮的檐下,正低著頭,消瘦的身軀像是隨時都會被風吹倒。

聽到動靜後,他趕忙擡起頭,赤紅著眼眶喚道:“父皇——”

許肅裕背著手站在門前,目光淡淡地落在許承寧的身上。

已經記不清有多久,他沒好地打量這個兒子了。當年他母妃被人設計陷害,早產後當時就沒氣了,許肅裕傷心不已給瘦弱的孩子取名承寧,願他日後能健康安寧地長大。

許承寧泡在藥裏長大,雖大大小小的病沒斷過,但恍恍幾十載而過,卻也一直好好地活著。許肅裕從前見他身體瘦弱,經常受兄弟的欺負,有沒有母妃庇護,難免對他有一二偏心,早早就讓他接手了江南的差事,卻沒想到養虎為患。

許肅裕看著他,淡聲道:“老四,從前太子還在時對你最為關心,這些年逢他忌日,你可有去祭拜?”

許承寧匆匆叩頭,哭道:“兒臣掛念皇兄,自然每年都會去,不敢有一刻忘記。”

許肅裕點頭,“那就好。今日正好堂審,你也一並來看看吧。”

皇帝說完後便沒有任何停留,擡步離去。施英擺了擺手,讓人將許承寧給扶起來,帶著一同往外走。

許承寧從昨晚就跪在殿前求見皇上,用這副病弱的身子骨硬生生跪了一晚上,這會兒膝蓋幾乎廢了,用拐杖都沒用,只能讓侍衛左右架著往前走。他紅著眼落淚,像個犯了錯的孩子般,面上盡是無措的神色。

他心裏清楚,事情走到這一步恐怕已經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了。

因為遲羨背叛了他。

遲羨告知他的藏地根本沒有任何東西,許承寧帶人挖空了郊外私宅的地面,什麽也沒找到。

許承寧撿到遲羨的時候,他才四歲,其後二十年都跟在自己身邊。他從未懷疑過遲羨有二心,更何況他身上還背了枷鎖,無論如何他都沒想到遲羨會背叛。

一切為時已晚,許承寧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希望皇上還念及父子之情,饒他一命。

禦駕下了山,直往郊外的草場而去。今日皇帝親自斷案,泠州刺史等一眾官員為陪審。

紀雲蘅一紙訴狀將當朝丞相告到庭上,指控他貪贓枉法,構陷忠良。皇帝接下訴狀紙,宣布在先前大宴的草場上開堂,泠州百姓紛紛奔去圍觀。

如那天大宴一樣,草場上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盡頭。

紀雲蘅換上一身赤紅長衣,墨發高綰,只戴了一根木簪,站在灰蒙蒙的晨霧中,好似一株冒著水汽的海棠花。

許君赫給她折著有些長的衣袖,又整了整雪白的衣領,見她滿臉嚴肅,忍不住笑道:“若是實在生氣,你可以罵他。”

紀雲蘅擡頭看了他一眼,輕聲道:“我只希望能夠把他的罪行講清楚,說明白。”

“你當然可以。”許君赫牽起她的手,將緊握的拳頭掰開,往裏一摸才發現她掌心裏捏了汗,於是笑起來,捏著她的手晃了晃,“可以說得慢些,不打緊。”

紀雲蘅有時著急了,口齒就不太伶俐,況且這裏聚集了那麽多人,她難免會拘束。

許君赫將她散落下來的發絲順了順,又往她背上輕拍,一番動作之後成功讓紀雲蘅放松了不少。

只是不遠處站著薛久戚闕等人,姿態各異地並成一排,同時朝紀雲蘅二人看。

戚闕撓了撓頭,納悶道:“殿下何時變得這麽、這麽……”

樊文湛早就習慣了,笑道:“好像涼水和面煮了一天一夜,變成一攤漿糊了是不是?”

黏黏糊糊的,像是粘在了紀雲蘅身上。

戚闕點頭,對樊文湛的比喻非常讚同,眼睛發亮,“還是你們文人說話厲害。不過話說回來,殿下何時變成這樣了?從前在京城可見他身邊有過什麽姑娘。”

薛久笑而不語,心說那還得看是誰,當初皇太孫來了這泠州沒多久可就一直追著我們佑佑跑了,正門都不走,專門翻墻,趕都趕不跑呢。

幾人正閑聊著,大鼓突然敲響,人群烏泱泱跪下去,高喊著吾皇萬歲。轉眼一看,原來是聖駕已至。

許肅裕一身龍紋黑袍,衣服上的金絲線白晝的光下微微閃著,盡顯君王的威嚴。他站在高座之上,眸光往下掃了一眼,淡聲道:“平身。”

泠州官員與成千上萬的百姓這才陸續起身,不約而同地噤聲,不再閑聊。許承寧被人架著落座於皇帝的左手邊,是那日大宴時他坐的位置。其他官員一一落座,獨獨將先前孫齊錚所坐的位置空了下來。

許肅裕道:“升堂。”

施英站在邊上,一揚手中的浮塵,隨後十數面大鼓同時敲響,站於兩排的衙役同時杵動手中的杖棍,發出“咚咚”的悶聲。天高遠闊,風吹散了霧氣,臺下圍得密密麻麻的百姓同時擡頭看,威武的喊聲震徹,就見一身汙濁,形容狼狽的孫齊錚被押上了高臺。

不過才關在牢中幾日,他就好像打黃泉路上走了一遭,面色憔悴得仿佛隨時要蹬腿西去。孫齊錚的手腳都戴上鐐銬,赤著腳走路時,鐐銬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亂糟糟的頭發擋住了大半張臉,露出胡子拉碴的下巴。

幾日前他還是受人愛戴,權傾朝野的丞相,眼下卻落魄至此。

沒有誰是特殊的,剝去了光鮮亮麗的錦衣,任何風光都可以在頃刻間蕩然無存。

孫齊錚被押著跪下來,垂低了頭,不聲不響。

其後紀雲蘅擡步走上高臺,一步步走到中央之處,將衣擺微微掀起跪了下來。熱烈的赤紅與汙濁的白形成了明顯的對比,兩人同時跪於臺中,一人挺直了脊背,一人蜷縮成蝦。

她將手中的盒子放在身前,叩首道:“民女紀雲蘅拜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許肅裕回道:“是你寫了訴狀,狀告孫齊錚?”

“正是民女。”紀雲蘅直起身,朗聲道:“民女告孫齊錚貪汙受賄,目無王法,陷害忠良。其十多年前設下計謀栽贓陷害民女母族裴氏,致使裴氏無故蒙冤,滿門抄斬。如今民女終於掌握當年孫某等人行惡留下的罪證,這才冒死向皇上遞一紙訴狀,求皇上做主。”

“你有何證據,俱一一呈上,今日泠州百姓皆匯聚於此,是非黑白,朕自會公正地決斷。”許肅裕道。

紀雲蘅的手心全是汗,臺下無數雙眼睛正聚焦於此,不是露怯的時候。她深吸一口氣,將早就背得滾瓜爛熟的話緩緩說出:“熙平二十一年,孫齊錚找到了泠州當地姓杜的商戶,令他在郊外建造一座私宅,並同時在宅子的地下挖通地道。宅子修成後,隔年便有民間長夜鏢局押送十數箱孫齊錚在各處貪汙和搜刮來的金銀珍寶抵達泠州,按照上頭的指示通過地道送到宅子之下。”

“熙平二十三年,杜氏商戶在孫齊錚的授意下,將宅子低價賣給裴延文。裴延文以此地來收留年幼的孤兒,並提供學堂住宿等地讓他們生活,因手頭並不寬裕,這才掉以輕心,落入孫齊錚的圈套中。”

“熙平二十六年,皇太子與民女外公裴寒松一同來泠州賑災,期間查到孫齊錚在泠州有不法勾當。孫齊錚怕事情敗露,因此在皇太孫回京的路上痛下殺手,害死皇太子之後又嫁禍給裴寒松。其後他瞞天過海,將郊外私宅中藏了兩年的贓物搜出,咬定是裴氏受賄的贓物。裴家百口莫辯,最後只得蒙冤而死。”

紀雲蘅的語速慢,為了將事情陳述完整,她咬字非常清晰。盡管少女的聲音並不洪亮,但在這曠野之上站滿了人,一傳十,十傳百,她的話如波浪一般被層層傳遞出去。

“孫齊錚自以為計劃得滴水不漏,卻不想當初在私宅建造時,便有一住在山中的獵戶目睹全程。他於熙平三十二年與我娘相識,其後便將當初建造宅子和押送鏢貨的人物面貌制成畫像,留下了一絲線索。只可惜當年我娘受困於後宅,無法沿著線索追查,最後郁郁而終。而當初押送鏢貨的鏢頭被孫齊錚下令滅口,四處躲藏逃避追殺後,於熙平三十八年來到泠州。”

“鏢夫薛某曾在運送那批鏢貨時擅自留了一個東西,經太孫殿下查證,那是出自一套五顆夜明珠的其中之一,剩下四顆俱在裴家被抄時錄入國庫。今年五月,民女與皇太孫取得證據後前往杜家追查,在杜某被滅口前拿到了他當年與孫齊錚的書信往來以及命令文書,坐實了當初那個栽贓裴氏的宅子是孫齊錚所授意建造。”

“以上民女所有言論皆屬實,證據圈在這盒子當中,倘若有半句假話,民女願承擔一切。”紀雲蘅紅著眼睛,拔高聲音,喊道:“皇上!孫齊錚作惡多端,害得民女母族家破人亡,娘親含恨而終,當初為了追查裴氏被冤的真相之時,她甚至不顧名聲,被人指責不守婦道,冠上子虛烏有的罪名。其後孫齊錚為掩蓋罪行,阻擋我等追查真相,便多次買兇殺人。我等幾次三番死裏逃生,便是為了今日,在泠州百姓面前,在天下人的面前,讓裴氏重見天光!”

太多人死在這條路上,有罪的,無辜的,數不盡。

紀雲蘅從懵懵懂懂地走上這條路後,腳底板就再沒有幹凈過。這條路上滿是刺骨荊棘,是他們用血肉為鋪墊,鋪出了一條長階。紀雲蘅每走一步,腳底都浸滿了血,仿若踩著累累白骨。

源頭不過是一己私欲,一個惡念,一場計謀,就讓無數人陷入了持續二十年的苦海,掙紮求生,吶喊光明。

那些已經逝去的人,再也無法說出口的話,都匯聚成一句,最後由紀雲蘅的嘴喊出來:“求皇上——還我裴氏清白!”

她重重叩首,淚珠滾落,輕閉上眼。

紀雲蘅終於等到這一日。其實當初見過正善大師之後,她回去也好好思考了一下。

母親在臨終前並未將裴家的事告訴她,是讓她有自己的選擇,並表示不論紀雲蘅選了哪條路都沒關系。紀雲蘅不是沒有萌生過退縮的念頭,此前她生命裏最大的苦難就是吃不飽穿不暖,時而被路邊的小乞丐欺負,或者生一兩場病。可是做了選擇之後,就要面對截然不同的人生,會隨時面臨死亡的威脅,會失去很多她現在擁有的東西。

但紀雲蘅仍舊選擇了裴家。這好像是一種使命,像她身上流淌著的血液一樣,與生俱來。盡管那些裴家人她從未見過,可卻總覺得與他們密不可分,骨血相融。

親情最難以斬斷,哪怕生死相隔。

許肅裕讓人將盒子呈上來,將裏面的東西一一翻過。準備得很齊全,整整齊齊地擺放著,處處透著紀雲蘅整理時的小心翼翼和細心。

他看完所有東西後,將驚堂木重重一拍,霎時止了臺下沸騰的熱議,讓草場又寂靜下來。

“孫齊錚,你認不認罪?”許肅裕怒聲問。

孫齊錚也是到了這時候才恍然回神,像是剛從一場夢中睡醒,有氣無力地睜開雙眼。

他先是擡頭望了皇帝一眼,滿臉的絕望無法掩飾。

其後他緩緩轉頭,朝身邊的紀雲蘅看去。

灰蒙蒙的天空下,紀雲蘅身上的紅衣仍舊鮮亮刺目。她眼角的那顆痣落在孫齊錚的眼中,讓他的眼眸泛起了波瀾。

孫齊錚早已放棄生的希望,知道自己的路已經走到盡頭,這幾日在牢中他像是走馬觀花一般,腦中不斷回憶著自己的生平。

然而到了最後,他發現那些縱情享樂,玩弄權術的記憶都已經模糊。

可他仍然記得當年那場盛大的鹿鳴宴,他身著進士服站在樹下,遙遙看著周遭的人觥籌交錯,談笑風生,出身不高的他屢次向人搭話,也只落得個冷淡回應,碰壁而歸。他失魂落魄地在樹下行走時,忽而與一人肩膀相撞,他嚇得不敢擡頭,壓低了身子不斷道歉,卻感到有一只手按上他的肩膀。

“你喚何名?”那人問他。

孫齊錚顫聲報上自己大名,正以為那人要記恨自己時,卻聽他道:“齊表圓滿,錚為堅硬,好名字。”

匆匆二十載,恍若一場大夢,如今孫齊錚已看不清記憶中他的臉,只記得他一身赤紅狀元袍,眼角落了一顆痣,笑時明媚而張揚。

他躬身,緩緩將頭磕在地上,道:“小人,認罪。”

衙役高喊:“犯人孫齊錚,認罪——!”

聲音被肆意的風傳遞出去,傳進了每一個人的耳朵中,喧嘩聲如潮水般洶湧起來。

綿綿細雨竟毫無征兆地落下來,溫柔地揮灑在人間。

就好像是裴家人重回世間,瞧見了跪在臺中的紀雲蘅為裴氏申冤,也瞧見了真相大白而落了淚,化作一場雨,為慶祝這遲到了十九年的清白之名。

綿密的雨珠落在許君赫的身上,絲絲涼涼滑入頸間。他站在臺下看著紅著眼落淚的紀雲蘅,那瀲灩的紅色將她襯得如此奪目,好像天地間唯有這一抹顏色能夠入眼。十九年前,裴韻明留下了一顆小種子。在她精心呵護,悉心栽培從而力竭而亡後,這顆種子仍舊在茁壯成長,長到如今便煥發了蓬勃生機。

說來好笑,許君赫曾經為變成一只小狗而咬牙切齒,氣急敗壞,氣得一度吃不下飯,而今卻一再慶幸。

是那場奇妙的際遇,讓他提前與紀雲蘅相識,從此明燈入心,照亮餘生。

【作者有話說】

感覺這章氛圍很適合正文完結啊=w=

好我宣布,正文完結!

接下來還有一些不是很重要的小謎題,以及不是很重要的小伏筆,都會在番外裏收尾了。

然後暫定了一個紀雲蘅和許君赫的大婚番外,以及不是很多的if線番外(主題是假如當年太子和裴家沒有被害)。

番外加起來總共也就幾章吧,不寫太多了。

不過番外休息兩天再寫吧,確實有點累了=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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貼個預收:

《太子殿下不理我》:

文案:

元後娘家冤案得雪,其子顧行簡八歲被接回皇宮封為太子,但卻因幼時遭遇而性格孤僻,不與人交流,幾天蹦不出一句話,急壞了皇帝。

為了讓小太子學會與人交流,皇帝想盡了辦法,皆做無用功。

後來國寧侯將自家七歲的女兒送進了宮與小太子作伴。

席舒意模樣漂亮,性子乖順,唯有一張嘴叭叭個不停,是個十足的小話癆。

臨去前母親叮囑她,“萬不可提及太子殿下生母,觸他傷心事。”

席舒意拍拍胸脯答應得好好的,結果去了東宮見了那孤僻太子,第一句話就是:“聽說你娘以前是京城第一美人?這麽巧,我娘也是哎。”

顧行簡當場黑了臉。

席舒意的話又多又密,即便是顧行簡完全不理她,她也半點不在意,自來熟地挨著顧行簡坐下,不停地說話。

顧行簡早已習慣無視別人,卻不曾想這丫頭說累了之後自己去門口要了糖水,一邊吸溜吸溜喝著,一邊嘴仍不肯停。

太子殿下在這樣持續不斷的聒噪環境下,終於忍不住,怒聲道:“你閉、閉嘴!”

席舒意十分驚喜:“我還以為你是個啞巴,原來只是結巴!”

顧行簡覺得煩死了!

【當晚回去母親問席舒意與太子相處得如何。

席舒意說相處得非常好,吃得好玩得也好,就是有一點,“太子殿下不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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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舒意十七歲那年,年輕俊朗的小王爺自江南而來,隔三差五拜訪國寧侯府,老王爺有意結親,便提出帶席舒意去江南游玩。

席舒意進宮赴宴時,同歲的少爺小姐提起此事,都勸席舒意去水鄉江南看一看,顧行簡面容冷峻地坐在首位一言不發,仿若沒聽見那些議論。

後來顧行簡披一身寒霜站在窗外,垂下掛著晨露的眼睫,輕聲喚她:“席舒意,你別去江南。”

【厭世自閉小結巴x千嬌萬寵小話癆】

一群小崽子的故事,後面會長大。

青梅竹馬歡樂向小甜文,篇幅應該不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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