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110 ? 半支笛子

關燈
110   半支笛子

◎遲羨真是個怪人。◎

窗外小雨淅淅瀝瀝, 發出細碎的聲響,不吵但存在感極強。

裴紹生在睡醒之後就沒了困意,無論如何都無法再入睡, 於是就這麽尷尬地睜著眼睛。

鬼知道他一醒來看見遲羨坐在房中時被嚇得多慘, 差點扯裂了傷口!紀雲蘅與許君赫等人都去參與皇帝親審,只有他還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也不知是看守太松懈,還是遲羨被故意放了進來, 總之他在這坐了不知多久。

紀雲蘅已經將遲羨所做之事告訴了裴紹生, 誰也沒想到最後將計劃推了一把的人會是他。上回與他見面時,裴紹生還一口一個走狗地恨不得指著鼻子罵他,如今這突然的轉變,讓裴紹生很是尷尬, 於是漫無目的地盯著床幔,心中祈禱紀雲蘅快點回來。

房中有些悶熱,裴紹生很快就出了汗, 費力地擡手擦了一把。

遲羨便在這時候站起身, 走到窗邊一把將窗子推開了一半, 雨聲更加清晰,清涼的風吹進來,消散了夏日的暑氣。

遲羨真是個怪人。

裴紹生在心裏第一百遍重覆道。他不言不語,就這麽坐在那, 面上沒有什麽表情,讓人完全看不透這人在想什麽,想做什麽。莫不是趁著人都不在, 伺機來報覆他上回站在豆花店罵他的事?可他現在都傷成這樣, 沒有必要了吧……

不管遲羨是站在什麽立場, 他最後終究是幫了裴家。裴紹生想,不論是好是壞他也於裴家有恩,是不是該道一句謝?

正當他思索的時候,外面傳來一陣響動,其後便是許君赫的聲音隱隱傳來,似乎是堂審結束了,眾人都回來。裴紹生心中一喜,心道總算是要結束這尷尬的時刻了,遲羨坐在這裏他連呼吸都感覺不順暢。

也是在此時,遲羨突然開口,發出了他進屋之後的第一句話。

“小少爺。”他喚道。

裴紹生面色一怔,驚愕的眼睛朝他望去。就見遲羨靠在窗邊,背後的光將他的輪廓照亮,卻照不清他的臉,看不清表情。他的語氣平靜沒有起伏,與平時說話時沒有什麽變化,但又好似夾雜著一絲什麽。

裴紹生乍然聽到這個稱呼,有種恍若隔世之感。因為已經整整有十九年沒有人這樣喊過他了。

遲羨又道:“日後保重。”

他就說了這麽一句話,在裴紹生還在因震驚沒反應過來時,他便推門而出,像是一陣風般來去無痕。

遲羨出了房,就看見院中和檐下都站著不少人。許君赫與紀雲蘅並肩而立,正與薛久閑話。楚晴倚在門框處看,面上帶著笑。毛毛細雨落在人的身上,驅散夏日的炎熱,讓人無端覺得這樣的天氣舒適。

他的出現引起了一部分人的註意,笑鬧的聲音略停了停,目光紛紛落在他身上。

遲羨是不屬於這裏的,不管是身份還是氣場。

楚晴見了他笑容就一下子收斂,冷漠的視線落在他身上。

遲羨感受到很多敵視,卻依舊坦然自若,他也沒有與任何人搭話的打算,擡步打算離去,卻忽而聽到楚晴開口,“你要死了。”

遲羨腳步停了一停,轉頭朝楚晴看了一眼。

“你指尖烏青,眼下發黑,是中毒已深的癥狀,沒有解藥你活不過今日。這種毒性強烈,毒發之後你將肝腸寸斷,生不如死。”楚晴道:“這毒對我來說不算難,但你殺了我女兒,所以我不會為你解毒。”

遲羨聽了後面上卻沒什麽變化,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像是很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結局,一如既往地沈靜。紀雲蘅擡頭朝許君赫看,似乎有話想說,但又被許君赫捏了捏手指,似安撫,又似讓她先別說。

院中眾人看著遲羨,這一瞬他們的眼神中除了怨憎疑惑之外,還帶了些許幸災樂禍的憐憫。

楚晴的表情說不上有多麽憎恨,她心裏自然清楚真正害死她女兒的是什麽。她擡手,扔出一個瓷瓶,遲羨下意識伸手接住。

“我可以給你另一種毒,你在吃了之後一個時辰內就能斷氣,但沒有任何痛苦。”她道。

遲羨對她道了聲謝,一個字都不多說,轉頭往外走。

行至紀雲蘅的身邊時,遲羨停了腳步,淡無波瀾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而後說了同樣的話,“紀姑娘,日後保重。”

也就是這種話才讓遲羨此刻顯得有了人情味兒,有了感情一樣,鮮活了一瞬。

其後他擡步離開,不再有任何停頓,就這麽走出了院子,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

紀雲蘅看著他沈默的背影,許久之後才道:“良學,你說遲羨若是早些與我們站在一處,告訴我們他與孫齊錚並非一心,也沒有殺了今言,今日會不會還有生路?”

許君赫聽聞輕笑了一聲,“他與我們可不是站在一處的。”

紀雲蘅疑惑地看他,眸光帶著詢問,想要答案。

“我們站的是天下民生,他則是只為裴氏覆仇。”許君赫伸手捏著她的後脖頸,緩聲道:“你沒發現嗎?這個人根本不會在乎別人的生死,他在乎的只有能不能為裴氏覆仇,還有你與裴紹生的性命。”

紀雲蘅沈默不語,像是思考。

“有些人,你認為他是好人,不過是因為你們的目的恰好相同罷了。”許君赫道:“這是遲羨自己選的路,必然比我們更早知道自己的結局。”

紀雲蘅沒說話,心中是讚同的,目光落在遲羨消失的院門處,想著他究竟是什麽人,有著什麽過往,又會在死前去往何地。

或許都得不到答案了。

但孫齊錚認罪,皇帝當眾宣判裴氏蒙冤,十九年前的舊案重翻,真相大白天下,紀雲蘅因此極為滿足,不論如何心情都是極好的。她去沐浴凈身,換了身衣裳,在出來時發現天空竟然已經放晴。

這場突如其來的小雨,走得也悄無聲息。原本盤旋在天幕的烏雲已經散去,隱隱露出了金色的陽光。

紀雲蘅站在院中曬了會兒太陽,便輕手輕腳地推門進了裴紹生的房中。

裴紹生尚在發楞,不知在想什麽。聽到門口傳來動靜後,他轉頭見是紀雲蘅,唇角輕彎露出一個笑,“回來了?”

紀雲蘅點頭,喚道:“哥。”

裴紹生聽著這一聲就倍感舒坦,趕忙招呼她在邊上坐下,迫不及待地詢問今日的堂審如何。紀雲蘅將當時的情形一一說給裴紹生聽,說及孫齊錚認罪,臺下百姓高聲為裴氏哭喊的時候,裴紹生也紅了眼眶,滿眼淚瑩。

只是他似乎覺得在妹妹落淚是很沒面子的行為,於是趕緊用袖子遮掩了一下,悄悄擦掉。

他長舒一口氣,緩緩道:“一切有了最好的結局,這些年的堅持也算沒有白費。”

紀雲蘅也覺得是好事,現在該是喜悅的時候,卻不知為何淚流不止,擦不幹凈似的。裴紹生到底是年長她幾歲的兄長,見她哭得喘氣不止,又笑著安慰她,說了許久的話。

只是裴紹生的傷勢仍舊重,沒有多少精力,就這麽躺著閑聊也很快就累了,眉眼染上倦意。

紀雲蘅看出後便不打算再打擾他,讓他好好休息,其後起身準備要走時,忽而瞥見旁邊的桌子上放著一個絹布包著的東西。“這是什麽?”她狐疑地拿起,摸到裏面是堅硬的,圓管兒類的東西。

裴紹生也瞧見了,驚訝道:“不知道,誰放在這裏的?”

話剛出口,他就想到了答案,脫口而出道:“哦,是遲羨。他方才在我這裏坐了很久,一句話也不說,怪人一個。”

紀雲蘅沒應聲,將絹布拆開來一看,眼睛微微圓睜,滿臉驚訝,“哥,你的笛子怎麽讓他拿去了呢?”

她轉身拿給裴紹生瞧,就見絹布裏包著的是半支笛子,斷裂處有著不平整的豁口。

裴紹生卻雙目發怔,臉上的表情驟然一變。緊接著他往枕頭底下一摸,拿出了笛子道:“我的在這……”

他手中的笛子與紀雲蘅手中這半根顏色大小一模一樣,且都斷了一半。紀雲蘅驚訝得快步上前,將笛子從他手中拿過,而後兩個一對,竟當真吻合了各自的豁口,形成了一個完整的笛子。

紀雲蘅發楞地看著手中合二為一的長笛,猛然像想到什麽似的轉頭往外跑,推門來到院中。

金光高照,滿地晃眼的明亮。她走到光芒下將笛子慢慢轉動,就見上面那能在陽光照耀下顯出金絲線勾勒的字體呈現出了一個完整的名字——裴紹生。

笛子所斷裂之處,隔開了裴紹生的姓氏。遲羨送來的這半支笛子上,正刻著一個“裴”字。

紀雲蘅拿著笛子回屋,將失神的裴紹生喚醒,向他詢問為何遲羨會有另外半根笛子。

裴紹生卻是滿臉茫然,說:“我也不知道啊。”

他說六歲那年,他得了父親所贈的生辰禮,盡管還不太會吹,卻總是帶在身上炫耀。後來有一回他隨父親去了郊外的宅子中,與那些孩子們玩耍的時候,因一時太得意忘形不小心將笛子脫手摔下了二樓涼亭,結果下去找的時候只找到半根。後來父親喚他回去,他不敢將笛子斷了的事讓父親發現,於是只得隱瞞下來打算讓下人留心此處,或是下次來的時候再細細尋找。

但是沒有下次,那之後沒多久,裴家就出事了。

裴紹生始終沒能找到那丟失的半截笛子,卻也怎麽都沒想到,會在遲羨的手中。

“十九年前,遲羨應該還是個半大的孩子。”裴紹生喃喃道:“若是他也在那座宅子裏,則必然是我父親收留的孤兒。”

雲卷雲散,時不時遮住太陽,讓天地忽暗忽明。

遲羨走過熱鬧的街頭,聽到人人都在議論裴氏當年的冤案,惋惜裴氏的遭遇。一句句清白從人們口中說出,遲羨聽到後心情莫名地好,連帶著平日裏總是冰冷的眉眼也舒展不少。

他未曾停留,一路走到郊外那座舊宅子處,推門而入。

這座宅子幾乎被拆解,許承寧那夜派人來此處挖東西,地上留下了許多翻出的新土。東西根本沒在這裏,所以就算他挖空整個地面,也找不到任何想要的。

遲羨踩著新土,腳步遲緩地走進去。他的目光掠過院內的景象,腦中一一浮現出當年這裏的場景。

那時院裏還種著花和樹,趕上現在這種七月時節便是開放正盛的時候,姹紫嫣紅的,滿院芬芳。裴老爺將那些流落街頭,無家可歸的孩子帶來這裏,給上一碗熱飯,一床被褥,一卷書。

許多年前遲羨也是這樣被帶回來的。他不記得自己的爹娘是誰,只知道自己是乞丐所生,後來給他一口飯吃的老乞丐死了,他就被人趕走了蝸居的小破廟,於街頭流浪。遲羨那年才五歲,快要餓死的時候走投無路,在路邊的蒸籠裏偷了一個包子,被打了個半死,身上不知斷了幾根骨頭,像狗一樣被隨意扔在街頭。

街上人來人往,沒人會在意一個小乞丐的生死。遲羨就躺在墻邊,有一口沒一口地呼吸,靜靜等待自己的死亡。

但裴延文救了他,將他帶回了家。

遲羨走過荒敗狼藉的院子,推開其中一間屋的門進去。屋中被打掃得還算幹凈,是前不久有人居住過的樣子。

他躺上了光禿禿的木頭板床,聽著老舊的床板發出吱呀聲響,目光落在對面的一面墻上。

許多年前他也是躺在這裏,看著屋中的孩子聚成一團站在墻邊。而錦衣玉冠的裴紹生就站在人群中央,所有孩子都“小少爺,小少爺”地叫他,然後與他一起在墻上刻下自己的名字,說這是情義的見證。

當年遲羨被撿回來後,聽說這些孩子長到一定的年歲就要被放出去,科舉及第便入朝為官,落榜則各自謀生。因此遲羨並沒有念書學字的心思,他只想留在裴家吃上好吃的飯菜,蓋著溫暖的被褥,不再被人欺負,若是能如此,給人當牛做馬也可以。

那根摔碎的笛子,沿著涼亭滾落,從草堆裏滑到了小池塘中,裴紹生急得滿頭大汗怎麽也找不到,偏偏遲羨瞧見了笛子的去處。

待人走後他泡進池水裏摸了許久才找到,本想著下回小少爺再來時他再歸還,順便提出自己想給他當下人的想法,便於以後都留在裴家。

只是等來等去,等到的卻是一場屠殺,一個裴氏獲罪的消息。

除卻逃生的裴紹生之外,遲羨就是宅子裏唯一的幸存者。他因常年吃不飽身形長得瘦小,看起來不過三四歲的樣子,加之常年逃跑練就的身姿敏捷,從狗洞逃生時,沒人註意到。

遲羨跑了一整天來到泠州,才得知裴家出了大事,如今已全部獲罪下獄。此後的事,遲羨只能從別人口中得知,他當時年歲太小了什麽也做不到,只能一天一天地等,一點一點地聽,直到裴家罪名坐實,滿門抄斬。

裴家行刑那日,泠州下了一場大雨,遲羨坐在刑場外的墻邊,渾身淋得濕透,仰望著天空。

他想,是老天知道裴家被冤枉,所以老天也落淚了。

許承寧從刑場走出的時候正瞧見了他。彼時他周圍站滿了泠州的官員,還有許多泠州百姓。他當著眾人的面說:“雖然裴氏有罪,但裴延文收養流浪街頭的孤兒的確是善舉,這些尚年幼的孩子總該有個歸處。”

他收留了幾個在泠州乞討為生的孤兒,一並帶回了江南,其中就包括了遲羨。

但遲羨的心很小很小,裝不下對第二人的忠誠。

他生命裏的救世主只有一個,此後許多年,他的主人也只有一個。

許承寧並不知道,遲羨其實很早就得知,當年杜氏帶人去院中屠殺那些孩子,正是許承寧授意所為。十九年間,他沈默寡言,盡心盡力地當孫齊錚與許承寧的狗,成為最忠心,也最得力的下屬,取得兩人的絕對信任。

這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生命力,若不是心中捏著為裴氏覆仇的念想,他根本活不到今日。

旁人說他是好人壞人,有罪無罪,誰生誰死,他根本不在乎。他只知道他完成了自己的此生最大的念想。

遲羨將楚晴給的瓷瓶拿出來,並未打開,而是隨手擱在床頭的桌子上。他調整姿勢再次躺下來,閉上眼睛時好像又回到了許多年前。

外面鳥語花香,瑯瑯書聲,孩子們的歡笑打鬧和夫子的斥責傳來。陽光燦爛的午後,他懶洋洋地躺著睡覺,似乎一切都沒變。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