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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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白之年
第五十四章
祝驚初猜得沒錯, 可在她的印象裏，江渙的母親精神失常，形同虛設。
但眼前的女人看起來和“精神病 ”三個字, 實在不怎麽沾邊。
她不明白如果女人沒病，為什麽要缺席江渙十餘年的成長歷程，如果有病，又為什麽在這個節骨眼上，從天而降般出現在他們面前。
祝驚初看看女人, 又看了眼她身旁那個頭發斑白卻精神矍鑠的男人，心情有些覆雜。
女人大概是看出她誤會了兩人的關系，主動介紹道：“這位是我父親, 阿渙的外公。”
原來如此。
可江渙不是說過, 他母親執意和江平謙結婚, 娘家人就和她斷絕了關系嗎？
祝驚初眨了眨眼, 對上江母的目光，瞬間回過神，這會兒也沒心思跟她寒暄, 胡亂點了點頭，問：“阿姨好，您剛叫我，是有什麽事嗎？”
江母點頭笑道：“小姑娘很伶俐。”
那天的後來，兩人聊了將近一個小時。
末了, 江母眼睛裏已然閃爍著淚花：“我知道我虧欠阿渙太多了，所以這件事，阿姨求你務必幫幫忙。”
江渙所謂的外公也跟著點點頭, 說話透著股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氣勢：“江渙這孩子從小就倔，但你們都快是成年人了, 頭腦也聰明，該怎麽權衡利弊，應該不用我們多說。”
祝驚初放在桌子底下的手無意識地絞在一起，用力得指甲蓋都有些泛白。
//
這場談話後的第三天，江渙從看守所裏出來了。
這天是周六，按理說祝驚初該去接他，但她沒有。
——因為前一晚深夜時分，江爺爺突然被推進搶救室，到周六早上仍沒有脫險。
主治醫生聯系不到江渙，就按之前留下的備用號碼打給了她。
祝驚初徘徊在搶救室外，長廊上空無一人，只有消毒水味和熾白的燈光裹挾著她。
易地而處，她更加清晰地體會到，江渙無數次一個人在這冷冰冰的醫院長廊上等待時，有多無助和絕望。
但他什麽都不說，仿佛生就無堅不摧的模樣。
眼看時間來到上午九點，有護士匆匆走出手術室又匆匆返回，祝驚初趁機詢問了下情況，得到的回答是“不太樂觀”。
祝驚初楞楞地坐回去，思緒有點亂。
很快陸蔓打來電話，問過情況後覺得事情非同小可，說這就關店來醫院。
算起來也就是短短幾個小時，還不到半天時間，卻讓祝驚初感到前所未有的漫長。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之久，又像是幾個眨眼的功夫，寂靜的長廊上再度響起匆忙的腳步聲。
以為是陸蔓到了，祝驚初轉過頭正要說話，就在看清來人的一瞬啞了聲。
有段時間不見，江渙看起來越發清瘦，臉上的輪廓刀鑿斧刻般深邃。
“爺爺……”他嗓音喑啞，艱難地問：“怎麽樣了？”
顯然已經了解過情況了。
祝驚初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什麽，搶救室的門突然開了。
“手術中”的燈牌跟著滅了。
主刀醫生第一個出來，解開口罩，表情沈重地搖了搖頭：“對不起，我們盡力了。”
這幾個字入耳的一瞬，祝驚初只覺耳鳴般，像有什麽東西在耳邊轟然炸開，讓她聽不清醫生後來說了什麽。
像是在解釋手術失敗的原因，她只斷斷續續捕捉到幾個“心衰”“麻醉”“並發癥”“大腦缺氧”這樣的專業詞匯。
這些她此刻其實無暇關心。
她只知道，那個總是笑瞇瞇地來她家買早餐，做什麽好吃的都會讓江渙給她送一份，告訴她歡迎她隨時去家裏找小江玩的江爺爺，從今天起，再也看不見了。
她都難受成這樣，壓根兒不敢去看江渙是什麽反應。
這樣難捱的時刻，她聽到一道耳熟的女聲喚：“阿渙。”
緊接著是小高跟踩在地上噔噔作響的聲音。
她循聲望去，果然是前不久才見過的江母，只是這次陪在她身邊的人除了江渙外公，還多了一個保養得宜，貴婦裝扮的女人，不難猜到，應該是江渙的外婆。
“阿渙，你這孩子，”她捂著胸脯開了口，因為走得太快還有些氣息不勻：“家裏的車你不坐，怎麽讓你等等你也走得飛快，你——”
她喋喋不休，還沒說完，江渙外公給她使了個眼色：“少說兩句吧你！”
江渙外婆還想說什麽，聽到醫生嘴裏冒出“死亡證明”幾個字，這才訕訕噤了聲，嘀咕道：“這麽不趕巧。”
“阿渙，”江母擡手去拉江渙的胳膊：“人死不能覆生，別難過，我們會幫忙操辦你爺爺的葬禮……”
別難過？祝驚初聞言皺了皺眉，也是，他們一行三人都和江爺爺非親非故，所以才可以這麽無動於衷吧。
可對於江渙而言，那是一手撫養他長大的至親，在他們消失的這十年間，也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他連老爺子最後一面都沒能見到，她居然能那樣自然地讓他別難過。
果然，下一秒，江渙利落地甩開她的手，冷冷地扯了扯嘴角：“不用。”
他面露嘲諷：“那是我爺爺，和你們無關。”
//
江爺爺下葬那天是周一，老吳得知消息，中午組織了幾個學生一起去吊唁。
祝驚初第一個舉起了手。
她，石欣媛，高鴻鳴以及劉書源四個人，加上老吳，正好一輛車。
想到自己的得意門生這段時間發生的種種意想不到的種種，老吳嘆了口氣，叮囑道：“知道你們幾個平時玩得好，多開導開導小江，畢竟下學期就高三了，考個好大學才有機會接觸更廣闊的世界，回過頭來看，千帆過盡，都不是事兒。”
其他三人連連稱是，老吳從後視鏡裏瞄了一眼，祝驚初抿著唇沒說話。
但她知道，老吳這話也是在勸她，那件事後，老吳和各學科老師，包括心理老師都前前後後找她談過話，就怕她想不開走極端，或者因為這事兒影響成績。
祝驚初頭抵著車窗，默默地想，原本或許是會的吧，這樣的事應該沒有人能在短時間內接受消化。
可是江渙為她連前程都豁出去的那一刻，她突然覺得，這些也沒什麽。
就像老吳說的那樣，那晚的事等若幹年後回頭再看，也許什麽都不是。
所以，她答應江母，達成對譚嫣然和非主流的諒解。
只有這樣，那兩人家裏才同意接受江母賠償了事的提議。
換做以前，這事要是發生在旁人身上，祝驚初會覺得荒謬，憑什麽施暴者不僅要被原諒，還能獲得一大筆賠償金？
但現在，她只想要江渙和從前一樣，平安無事地坐在教室，安心念書，繼續發光。
江爺爺的靈堂上，前去吊唁的學生很多。
聽聞他老人家過世的消息，不乏有專程從外地趕來送他最後一程的。
祝驚初他們到時，恰好看見幾個中年模樣的人互相攙扶，嘴裏念叨著“恩師”二字，眼淚涕零。
至於江渙，他默默站在木棺旁，挨個向吊客們鞠躬，表示感謝。
他身上那股子沈穩持重的勁兒，是同齡人所沒有的，大家感嘆憐憫的同時，也註意到了站在他不遠處，掛著黑紗臂章的美麗女人。
看多了，很快就從兩人臉上看出幾分相似來，於是葬禮結束後，街頭巷尾又多了切切嘈嘈的議論聲。
說江渙那個精神有問題的媽回來了；
說她其實早幾年就出院了，在娘家過了幾年養尊處優的日子，但因為看到江渙就會想起過世的丈夫，所以沒把江渙接到身邊；
還說這次回來，是因為她弟弟一家出了事故，江渙外公不想家業後繼無人，才想起了這個外孫。
……
真真假假，眾說紛紜。
只有祝驚初知道，這些說法，八成都是真的。
所以江母提出的第二個請求，她遲遲沒有答應下來。
//
處理完江老爺子的後事，江渙回到學校，祝驚初旁邊那個成日空蕩蕩的位置，終於等來了它的主人。
她試圖讓自己也讓江渙淡忘前段時間發生的所有，但她發現，江渙似乎又退回了那個只有他一個人的世界。
自從江爺爺過世後，本就沈默少言的他更不愛說話了，有時一整天說話的次數加起來還不到兩只手。
每每看到他這樣，祝驚初就覺得難受——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如果江渙沒有進看守所，江爺爺或許不會有事，而江渙也不至於錯過他最後一面。
於是她就變著法兒耍寶逗江渙，像是贖罪一般，希望他早點走出來，更希望他能開心一些，哪怕只是一小會兒，膚淺的短暫的快樂。
她努力讓一切回歸原樣，可周遭所有人的反應似乎都在告訴她，發生的就是發生了，她可以忘記，不代表別人也能——
因為江渙長得好成績也好，求他講題他也從來不擺架子，除了話少性子冷了些，幾乎找不出其他缺點，往常班上的同學跟他雖說算不上親近，但起碼也是奔著做朋友去的。
可自打江渙覆課後，除去劉書源等少數幾人對他一如往常，其他人都多少有些……
祝驚初很難確切地形容那種感覺，非要說的話，大概是“退避三舍”。
盡管他們努力表現得和之前一樣，但沒人再拿著題去問他，也沒人再在小測前摸摸江渙的桌子，開玩笑地“沾沾學神氣息”，就連來跟她借作業，看到江渙回來，他們都會飛快地找借口離開。
江渙對此像是一無所覺，亦或者說，他根本就不在意這些，但祝驚初就是覺得這樣很不對勁。
起初，她不明白這是為什麽，直到有一次在廁所，聽到同班的女生討論說：“我有時候看到我的手，都在想他是怎麽下得去手的，咦惹，也太恐怖了，可惜他白長了張那麽好看的臉，還聰明。”
“你懂什麽？”另一個女生打開水龍頭，邊洗手邊回，“沒聽說過嗎，精神病人都往往是天才，他就是遺傳了他媽唄。”
祝驚初再也聽不下去，猛地推開廁所門，發出“砰”的一聲響，嚼舌根的兩個女生回頭看了眼，都默契地閉上了嘴。
……
沒過幾天，成人禮如期而至。
這天，祝驚初一直留意著江渙，直到廣播通知家長和孩子一塊兒去操場集合，她才確定，江母沒有來。
不知道是江渙沒有告訴她，還是她出於其他原因沒有來。
原本位置按體育課的順序來，女生在前，男生在後，但祝驚初想了想，特意和江渙旁邊的人溝通過，帶著小板凳，拉著陸蔓一塊兒坐到了他身邊。
“媽，”坐過去之前，她半撒嬌半請求，“小江都沒有家人了，你今天也當當他的媽媽好不好。”
放眼整個操場，沒有親人陪在身邊的學生，恐怕就他一個了。
“這像什麽話？”
陸蔓起初不肯同意，可拗不過祝驚初的死纏爛打，加上不想在這麽多師生面前鬧騰，最後還是應了下來。
江渙一直低垂著眼，察覺到有人擠到身邊也沒什麽多餘的反應，只是準備把凳子挪開點兒。
“江渙，”祝驚初及時制止了他的動作，拽了拽他衣角：“你別動，就坐這兒。”
聽見是她的聲音，他身形一僵，停止了動作。
祝驚初見狀，湊過去，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音量對他說：“今天我媽媽就是你媽媽，別擔心，你不是一個人。”
江渙掀起眼皮，目光仍舊淡淡的，細看眼底深處卻有著她看不懂的東西。
祝驚初沖他寬慰地笑了笑，她不知道的是，在這個瞬間，看似平靜的江渙，心裏已然掀起了一場海嘯。
學校特意請了專家過來做演講，等各方代表致詞發言完畢，就到了家長和子女互換寫給對方的信件的環節。
陸蔓這時才想起這個棘手的問題，給祝驚初使了個眼色，壓低聲兒道：“我可只寫了一封信。”
“沒關系，”祝驚初回以一笑讓她安心，和她交換完信封後，轉身面向江渙，不知從哪兒掏出了另一封牛皮紙封面的信：“小江，這是給你的。”
江渙看著她遞過來那封信，怔楞半晌。
上面寫著“小江收”，一筆一劃，無比正式，顯然是模仿老爺子的語氣寫的。
直到祝驚初又把那封信往他面前遞了遞，江渙才擡眼看向她。
不知過了多久，等身邊的人都搬起凳子準備回教室了，他才動了動。
他把隨身攜帶的那封信，交到了她手上——信封上赫然是“致爺爺”三個字。
他沒跟母親說成人禮的事，知道不會有人來，也清楚老爺子不可能再看到這封信，但他還是寫了。
起碼在寫這封信的時候，他可以假裝爺爺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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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眼前的女人看起來和“精神病 ”三個字, 實在不怎麽沾邊。
她不明白如果女人沒病，為什麽要缺席江渙十餘年的成長歷程，如果有病，又為什麽在這個節骨眼上，從天而降般出現在他們面前。
祝驚初看看女人, 又看了眼她身旁那個頭發斑白卻精神矍鑠的男人，心情有些覆雜。
女人大概是看出她誤會了兩人的關系，主動介紹道：“這位是我父親, 阿渙的外公。”
原來如此。
可江渙不是說過, 他母親執意和江平謙結婚, 娘家人就和她斷絕了關系嗎？
祝驚初眨了眨眼, 對上江母的目光，瞬間回過神，這會兒也沒心思跟她寒暄, 胡亂點了點頭，問：“阿姨好，您剛叫我，是有什麽事嗎？”
江母點頭笑道：“小姑娘很伶俐。”
那天的後來，兩人聊了將近一個小時。
末了, 江母眼睛裏已然閃爍著淚花：“我知道我虧欠阿渙太多了，所以這件事，阿姨求你務必幫幫忙。”
江渙所謂的外公也跟著點點頭, 說話透著股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氣勢：“江渙這孩子從小就倔，但你們都快是成年人了, 頭腦也聰明，該怎麽權衡利弊，應該不用我們多說。”
祝驚初放在桌子底下的手無意識地絞在一起，用力得指甲蓋都有些泛白。
//
這場談話後的第三天，江渙從看守所裏出來了。
這天是周六，按理說祝驚初該去接他，但她沒有。
——因為前一晚深夜時分，江爺爺突然被推進搶救室，到周六早上仍沒有脫險。
主治醫生聯系不到江渙，就按之前留下的備用號碼打給了她。
祝驚初徘徊在搶救室外，長廊上空無一人，只有消毒水味和熾白的燈光裹挾著她。
易地而處，她更加清晰地體會到，江渙無數次一個人在這冷冰冰的醫院長廊上等待時，有多無助和絕望。
但他什麽都不說，仿佛生就無堅不摧的模樣。
眼看時間來到上午九點，有護士匆匆走出手術室又匆匆返回，祝驚初趁機詢問了下情況，得到的回答是“不太樂觀”。
祝驚初楞楞地坐回去，思緒有點亂。
很快陸蔓打來電話，問過情況後覺得事情非同小可，說這就關店來醫院。
算起來也就是短短幾個小時，還不到半天時間，卻讓祝驚初感到前所未有的漫長。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之久，又像是幾個眨眼的功夫，寂靜的長廊上再度響起匆忙的腳步聲。
以為是陸蔓到了，祝驚初轉過頭正要說話，就在看清來人的一瞬啞了聲。
有段時間不見，江渙看起來越發清瘦，臉上的輪廓刀鑿斧刻般深邃。
“爺爺……”他嗓音喑啞，艱難地問：“怎麽樣了？”
顯然已經了解過情況了。
祝驚初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什麽，搶救室的門突然開了。
“手術中”的燈牌跟著滅了。
主刀醫生第一個出來，解開口罩，表情沈重地搖了搖頭：“對不起，我們盡力了。”
這幾個字入耳的一瞬，祝驚初只覺耳鳴般，像有什麽東西在耳邊轟然炸開，讓她聽不清醫生後來說了什麽。
像是在解釋手術失敗的原因，她只斷斷續續捕捉到幾個“心衰”“麻醉”“並發癥”“大腦缺氧”這樣的專業詞匯。
這些她此刻其實無暇關心。
她只知道，那個總是笑瞇瞇地來她家買早餐，做什麽好吃的都會讓江渙給她送一份，告訴她歡迎她隨時去家裏找小江玩的江爺爺，從今天起，再也看不見了。
她都難受成這樣，壓根兒不敢去看江渙是什麽反應。
這樣難捱的時刻，她聽到一道耳熟的女聲喚：“阿渙。”
緊接著是小高跟踩在地上噔噔作響的聲音。
她循聲望去，果然是前不久才見過的江母，只是這次陪在她身邊的人除了江渙外公，還多了一個保養得宜，貴婦裝扮的女人，不難猜到，應該是江渙的外婆。
“阿渙，你這孩子，”她捂著胸脯開了口，因為走得太快還有些氣息不勻：“家裏的車你不坐，怎麽讓你等等你也走得飛快，你——”
她喋喋不休，還沒說完，江渙外公給她使了個眼色：“少說兩句吧你！”
江渙外婆還想說什麽，聽到醫生嘴裏冒出“死亡證明”幾個字，這才訕訕噤了聲，嘀咕道：“這麽不趕巧。”
“阿渙，”江母擡手去拉江渙的胳膊：“人死不能覆生，別難過，我們會幫忙操辦你爺爺的葬禮……”
別難過？祝驚初聞言皺了皺眉，也是，他們一行三人都和江爺爺非親非故，所以才可以這麽無動於衷吧。
可對於江渙而言，那是一手撫養他長大的至親，在他們消失的這十年間，也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他連老爺子最後一面都沒能見到，她居然能那樣自然地讓他別難過。
果然，下一秒，江渙利落地甩開她的手，冷冷地扯了扯嘴角：“不用。”
他面露嘲諷：“那是我爺爺，和你們無關。”
//
江爺爺下葬那天是周一，老吳得知消息，中午組織了幾個學生一起去吊唁。
祝驚初第一個舉起了手。
她，石欣媛，高鴻鳴以及劉書源四個人，加上老吳，正好一輛車。
想到自己的得意門生這段時間發生的種種意想不到的種種，老吳嘆了口氣，叮囑道：“知道你們幾個平時玩得好，多開導開導小江，畢竟下學期就高三了，考個好大學才有機會接觸更廣闊的世界，回過頭來看，千帆過盡，都不是事兒。”
其他三人連連稱是，老吳從後視鏡裏瞄了一眼，祝驚初抿著唇沒說話。
但她知道，老吳這話也是在勸她，那件事後，老吳和各學科老師，包括心理老師都前前後後找她談過話，就怕她想不開走極端，或者因為這事兒影響成績。
祝驚初頭抵著車窗，默默地想，原本或許是會的吧，這樣的事應該沒有人能在短時間內接受消化。
可是江渙為她連前程都豁出去的那一刻，她突然覺得，這些也沒什麽。
就像老吳說的那樣，那晚的事等若幹年後回頭再看，也許什麽都不是。
所以，她答應江母，達成對譚嫣然和非主流的諒解。
只有這樣，那兩人家裏才同意接受江母賠償了事的提議。
換做以前，這事要是發生在旁人身上，祝驚初會覺得荒謬，憑什麽施暴者不僅要被原諒，還能獲得一大筆賠償金？
但現在，她只想要江渙和從前一樣，平安無事地坐在教室，安心念書，繼續發光。
江爺爺的靈堂上，前去吊唁的學生很多。
聽聞他老人家過世的消息，不乏有專程從外地趕來送他最後一程的。
祝驚初他們到時，恰好看見幾個中年模樣的人互相攙扶，嘴裏念叨著“恩師”二字，眼淚涕零。
至於江渙，他默默站在木棺旁，挨個向吊客們鞠躬，表示感謝。
他身上那股子沈穩持重的勁兒，是同齡人所沒有的，大家感嘆憐憫的同時，也註意到了站在他不遠處，掛著黑紗臂章的美麗女人。
看多了，很快就從兩人臉上看出幾分相似來，於是葬禮結束後，街頭巷尾又多了切切嘈嘈的議論聲。
說江渙那個精神有問題的媽回來了；
說她其實早幾年就出院了，在娘家過了幾年養尊處優的日子，但因為看到江渙就會想起過世的丈夫，所以沒把江渙接到身邊；
還說這次回來，是因為她弟弟一家出了事故，江渙外公不想家業後繼無人，才想起了這個外孫。
……
真真假假，眾說紛紜。
只有祝驚初知道，這些說法，八成都是真的。
所以江母提出的第二個請求，她遲遲沒有答應下來。
//
處理完江老爺子的後事，江渙回到學校，祝驚初旁邊那個成日空蕩蕩的位置，終於等來了它的主人。
她試圖讓自己也讓江渙淡忘前段時間發生的所有，但她發現，江渙似乎又退回了那個只有他一個人的世界。
自從江爺爺過世後，本就沈默少言的他更不愛說話了，有時一整天說話的次數加起來還不到兩只手。
每每看到他這樣，祝驚初就覺得難受——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如果江渙沒有進看守所，江爺爺或許不會有事，而江渙也不至於錯過他最後一面。
於是她就變著法兒耍寶逗江渙，像是贖罪一般，希望他早點走出來，更希望他能開心一些，哪怕只是一小會兒，膚淺的短暫的快樂。
她努力讓一切回歸原樣，可周遭所有人的反應似乎都在告訴她，發生的就是發生了，她可以忘記，不代表別人也能——
因為江渙長得好成績也好，求他講題他也從來不擺架子，除了話少性子冷了些，幾乎找不出其他缺點，往常班上的同學跟他雖說算不上親近，但起碼也是奔著做朋友去的。
可自打江渙覆課後，除去劉書源等少數幾人對他一如往常，其他人都多少有些……
祝驚初很難確切地形容那種感覺，非要說的話，大概是“退避三舍”。
盡管他們努力表現得和之前一樣，但沒人再拿著題去問他，也沒人再在小測前摸摸江渙的桌子，開玩笑地“沾沾學神氣息”，就連來跟她借作業，看到江渙回來，他們都會飛快地找借口離開。
江渙對此像是一無所覺，亦或者說，他根本就不在意這些，但祝驚初就是覺得這樣很不對勁。
起初，她不明白這是為什麽，直到有一次在廁所，聽到同班的女生討論說：“我有時候看到我的手，都在想他是怎麽下得去手的，咦惹，也太恐怖了，可惜他白長了張那麽好看的臉，還聰明。”
“你懂什麽？”另一個女生打開水龍頭，邊洗手邊回，“沒聽說過嗎，精神病人都往往是天才，他就是遺傳了他媽唄。”
祝驚初再也聽不下去，猛地推開廁所門，發出“砰”的一聲響，嚼舌根的兩個女生回頭看了眼，都默契地閉上了嘴。
……
沒過幾天，成人禮如期而至。
這天，祝驚初一直留意著江渙，直到廣播通知家長和孩子一塊兒去操場集合，她才確定，江母沒有來。
不知道是江渙沒有告訴她，還是她出於其他原因沒有來。
原本位置按體育課的順序來，女生在前，男生在後，但祝驚初想了想，特意和江渙旁邊的人溝通過，帶著小板凳，拉著陸蔓一塊兒坐到了他身邊。
“媽，”坐過去之前，她半撒嬌半請求，“小江都沒有家人了，你今天也當當他的媽媽好不好。”
放眼整個操場，沒有親人陪在身邊的學生，恐怕就他一個了。
“這像什麽話？”
陸蔓起初不肯同意，可拗不過祝驚初的死纏爛打，加上不想在這麽多師生面前鬧騰，最後還是應了下來。
江渙一直低垂著眼，察覺到有人擠到身邊也沒什麽多餘的反應，只是準備把凳子挪開點兒。
“江渙，”祝驚初及時制止了他的動作，拽了拽他衣角：“你別動，就坐這兒。”
聽見是她的聲音，他身形一僵，停止了動作。
祝驚初見狀，湊過去，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音量對他說：“今天我媽媽就是你媽媽，別擔心，你不是一個人。”
江渙掀起眼皮，目光仍舊淡淡的，細看眼底深處卻有著她看不懂的東西。
祝驚初沖他寬慰地笑了笑，她不知道的是，在這個瞬間，看似平靜的江渙，心裏已然掀起了一場海嘯。
學校特意請了專家過來做演講，等各方代表致詞發言完畢，就到了家長和子女互換寫給對方的信件的環節。
陸蔓這時才想起這個棘手的問題，給祝驚初使了個眼色，壓低聲兒道：“我可只寫了一封信。”
“沒關系，”祝驚初回以一笑讓她安心，和她交換完信封後，轉身面向江渙，不知從哪兒掏出了另一封牛皮紙封面的信：“小江，這是給你的。”
江渙看著她遞過來那封信，怔楞半晌。
上面寫著“小江收”，一筆一劃，無比正式，顯然是模仿老爺子的語氣寫的。
直到祝驚初又把那封信往他面前遞了遞，江渙才擡眼看向她。
不知過了多久，等身邊的人都搬起凳子準備回教室了，他才動了動。
他把隨身攜帶的那封信，交到了她手上——信封上赫然是“致爺爺”三個字。
他沒跟母親說成人禮的事，知道不會有人來，也清楚老爺子不可能再看到這封信，但他還是寫了。
起碼在寫這封信的時候，他可以假裝爺爺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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