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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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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荷

秦闕聞言一楞, 手指輕顫著接過小和尚接過來的簽面,看著上面的簽文,張了張唇, 卻不知道說什麽。

小和尚很明顯沒有認出自己面前站著的就是當朝天子,只是朝著秦闕雙手合十, 彎了彎腰:“善哉, 施主此簽為下下,是世間萬象皆有因果善惡, 莫要強求得好。”

秦闕攥緊了那枚簽, 擡眼看著小和尚, 眸中染著淡淡的血絲。

小和尚整理了桌面, 剛想勸慰他兩句, 卻被他的眼神嚇得退了兩步。

像是從十八重地獄裏出來的閻羅一般,周身的戾氣。

盛夏有些粘膩的風從回廊裏吹過來, 竟也有些陰冷。

小和尚深深地吸了口氣, 又叫了秦闕兩聲:“施主?施主?”

下一刻的秦闕又恢覆了正常, 就好像方才只是小和尚看花眼了。

他將那枚簽又放回了簽筒裏,兀自拿起那個簽筒又開始搖。

不多久,掉落下來一枚簽。

——又是方才那枚。

他不信邪地再此重覆剛才的動作,如此往覆三次,還是原來那支簽。

小和尚也忍不住說:“施主,您這是何……”

那個“必”字還沒有從他的口中吐出,他便眼睜睜地看著眼前的男人將那枚簽握在手中, 稍稍一使力, 那枚竹簽便被他折成了兩端, 而後無力地跌落在地。

周遭突然闃寂下來,甚至能聽見竹簽落在地上的聲音。

小和尚也不過十三四歲, 見著眼前這副場景,已經嚇得快要哭出來了。

但他不敢去叫師父,只能看著眼前的男人再次去搖那個簽筒。

秦闕不信了,他已經將那枚簽折斷了,這次還會是一樣的結局。

又掉落出另一支,他挪了下步子,正好將方才折斷的那兩段竹簽踩在腳下,又緩緩蹲下身,將自己方才搖出來的那根竹簽撿起,看著對面的小和尚,將那枚竹簽平推到他面前。

小和尚不敢和他對視,慌亂地垂下眼睫,只掃了那個簽面一眼,便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秦闕看著小和尚久久不曾拿起那枚竹簽,語氣中帶了些陰惻惻的意味:“怎麽不拿起來解簽?”

寺中有規矩,一位香客一次只能求一枚簽,而秦闕已經是第五次了。

但小和尚不敢和他這麽說,他總覺得來人不善,可佛家講究不殺,只是猶豫著要不要將簽面的內容告訴他。

隨著秦闕“嗯?”了一聲,小和尚在巨大的壓迫下,抖著指尖將那枚竹簽拿了起來。

秦闕饒有興味地看著他手裏的那t枚簽面,問道:“怎麽說?”

小和尚久久沒有擡頭。

因為他知道,這次的簽面雖然不是上次那個,但依舊是下下簽,他想起了那個令人無端生出懼意的眼神,藏在袖子裏的手不斷地摩挲、展開,攥緊,指縫裏也滲出細細密密的汗。

小和尚心下一橫,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就在他將極盡委婉的腹稿打好後準備說出來的時候,被另一個和尚的動作攔住了。

小和尚頓時就松了一口氣,眼睛一亮,看著白髯的老和尚,恭恭敬敬地說出一句:“師祖。”

老和尚撫了撫他的背,看了眼被他緊緊捏在手裏的那枚簽面,心下了然,只是將那枚簽面從他手中抽出,溫聲道:“你回去吧,誦經的時候到了。”

小和尚不敢看秦闕,連連稱“是”後便消失在了轉角。

老和尚將那枚竹簽放在桌面上,朝著秦闕彎腰:“佛門不論君臣,陛下,早悟蘭因,早脫苦海。”

“早悟蘭因,早脫苦海?”秦闕笑了聲,將這句話又重覆了一遍,問:“那還請大師告訴朕,何為當中蘭因,何為當中苦海?”

“阿彌陀佛,蘭因即為過往塵煙,而凡讓人沈陷不得脫之情欲,便是苦海。”老和尚聲線淡淡。

秦闕雙手撐著小小的桌案,問老和尚:“照你這般說,世間愛恨嗔癡都是有罪麽?”

老和尚撚著手中的佛珠,道:“非也,是破鏡不可重圓。”

“那我若非要圓呢?”

老和尚擡眼:“逆天而行。”

“逆天而行,又當如何?”秦闕步步緊逼。

“身滅形散,永墜地獄。”老和尚的眼睛中看不出半點懼意。

秦闕突然勾了勾唇,睨了眼桌上的簽面,問:“此簽為下下簽,大兇,那上上簽,又是什麽樣?”

老和尚抿唇不語。

秦闕便將手探進那個簽筒,在裏面撥弄半天,才取出一支,“第四十九簽,這支瞧著不錯,接迎仙客歸丹闕,玉佩叮啷聲不絕。”

老和尚輕嘆了聲,喃喃低語:“姻緣自有天定,何必強求?”

他攔不住秦闕,只能任憑他將那枚簽拿走了。

*

祝蘅枝披了衣,坐在小案旁,支著下頷,手中捏著一把金剪,似是在思索。

瓷瓶裏的花枝是宮人新折的,放在她殿中,說是秦闕吩咐的,供她賞玩。

她看著其中開得正盛的並蒂蓮,想起尚宮局的人送來這瓶花的時候,小心賠著笑臉的話

“花開並蒂,滿池子就找出這麽一株來,這是好兆頭,娘娘與陛下定能和和美美的。”

她蹙了蹙眉,什麽也沒說,只是細細地想著這句話。

那年她在東宮,還是太子妃的時候,秦闕沒有對她這般用過心,她那時給秦闕繡的護膝上的暗紋,就是並蒂蓮的紋樣,但後來,她從未見過那對護膝。

想到這裏,她反問了句:“好兆頭嗎?”

那宮人揣度著她話裏的意思,闔宮都知道陛下對皇後娘娘用情至深,但似乎沒有幾個人知曉這位消失了三年又出現在眾人面前的皇後的性情。

原本在東宮侍奉過的人,也不怎麽見,只能盡力地討好著她。

聽著她這句反問,又不知道是自己的哪句話說錯了,只好跪了下來,不敢出一言以覆。

祝蘅枝看著眼前的宮人,想到當初在東宮的時候,他們對待秦闕也是這樣,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一時喉中湧出一股惡心來。

她不要做和秦闕一樣的人。

於是擡了擡手腕,讓時春給了賞錢,將人打發了。

卻沒有說他們做得好。

如今只是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並蒂蓮,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麽。

窗子是半開著的,秦闕在殿外的時候,便看到了這一幕。

但他看不清祝蘅枝臉上的神色,只以為她是喜歡自己命人準備的這株並蒂蓮。

宮人跪了一地,想要通報,卻被他壓了下來。

他進了殿門,從這個視角看來,祝蘅枝手中捏著的那枚金剪子似乎就抵在她的脖頸處,只差一分一毫的距離,就要刺進血肉裏。

秦闕一時慌了神,匆匆掀開珠簾趕過去,才發現是自己看錯了。

他幾乎是如釋重負一樣地松了一口氣。

但他本來想給祝蘅枝一個驚喜的,這份寂靜也被他這麽打破了。

“陛下來了?”話是這麽說著,卻沒有轉頭分給他半個眼神,接著說:“什麽時候,一貫冷漠的陛下,也這般焦急了?”

她有意無意地壓重了“冷漠”兩個字。

便如一把尖刀,戳進了秦闕的心頭,背上的傷口,仿佛撒了鹽一樣,又開始隱隱泛疼。

秦闕將手中拎著的東西放在一邊的八仙桌上,聲音中略略帶著擔憂:“蘅枝,你不知道,我剛才站在門口,看著你手裏拿著一把剪子,以為……”

後面兩個字像是卡在了他的喉中,沒有吐出來。

祝蘅枝轉動了手中的剪子,日光透過窗子照進來,正好在剪子的光面上反射出一弧光線來,秦闕下意識地擋了下眼睛。

“以為什麽?”祝蘅枝慢悠悠地轉過身來,“以為我要自裁嗎?”

秦闕有一瞬的怔忡,他不認為這是什麽好的開端,只好口是心非地回了句:“沒有。”

祝蘅枝掃了一眼手裏的剪子,輕笑了聲:“當然不會。”

秦闕擡眸看向她,說:“那便好。”

他這幾日時常做噩夢,夢見了當年自己滅高陽王滿門的時候,東宮那場他自己沒有看到的大火。

夢中的祝蘅枝神色淒然,孑然一身立在沖天的火焰裏,他隔著火焰,怎麽也抓不住她的手。

又夢到她以三尺白綾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時常驚醒。

故而在他看到祝蘅枝手中的剪子時,也下意識地往夢中的方向想去了。

他話音剛落,祝蘅枝便順手將那株並蒂蓮中的一株剪掉了,“我當然不會自裁,我只會,毀掉阻礙我的。”

秦闕看著那支被剪掉的並蒂蓮,幾乎都沒有搖搖欲墜的時候,眨眼之間,便掉落在了桌子上。

只那一刻,他好像看到了春秋更疊,滿塘枯荷。

他一時只覺得誰用力地扼住了他的咽喉,讓他不能呼吸一般。

耳邊又回響起那句“早悟蘭因,早脫苦海。”

“非也,是破鏡不能重圓。”

耳邊不斷響起嗡鳴聲。

但祝蘅枝只是隨手將那截段荷撚起,看向秦闕:“陛下不要多想,只是覺得生出來的這支,有些礙眼。”

礙眼?

但秦闕不能問,也不敢問。

平息心頭的氣,從袖中取出自己從寺中強取來的那枚簽:“蘅枝,我從寺中為我們求了一支簽,是上上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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