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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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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沈

八月的洛陽很少碰上這樣陰沈的天, 日光稀薄,濃雲壓得人仿佛喘不過氣來,只隔著罅隙露出幾道光線來。

秦闕從擷月殿出來, 沒讓人跟著,也沒有回勤政殿, 只是沿著窄長的宮道又回到了東宮。

先帝信奉佛教, 相信天命說論,曾經的上京城內外布滿了大大小小的佛寺, 起初還有大臣上表希望他停止這一荒誕不經的行為, 但那次聯名上奏的臣子沒有幾個有好下場的, 後來, 便也再也沒有人敢提起這件事。

秦闕登基後, 便下旨將那些寺廟都拆掉了,當時大興土木鑄造的一些佛像, 他也只保留了幾尊比較出名的, 其餘的全被他下令熔成了流向市場裏的銅錢。

洛陽作為當時的陪都, 又深受前朝影響,佛寺也不少,但是因為他才到洛陽,還有許多迫在眉睫的事情要處理,洛陽之前修建的佛寺也尚未來得及拆除。

距離東宮不遠處,便有一座佛剎。

但叫什麽,他卻不甚清楚了。

正是暮色四合的時候, 佛寺裏敲響了暮鐘, 隱隱傳到了這邊。

秦闕擡眼看去, 隔著幽長的宮巷和高大的宮墻,他只能看見佛塔露出的最頂尖的一端。

他正欲收回眼光, 頭頂卻飛過一只雁。

準確來說,是斷雁。

他突然覺得心頭一堵,緩緩勻出一息後,才擡腿跨進了東宮的門檻。

他除了祝蘅枝外,沒有別的妃妾,準確來說,除卻筠兒,他沒有別的子嗣,也就沒有立儲君,東宮也一直空著。

但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天子不知道何時就會大駕東宮,故而東宮的灑掃從沒有一日斷過。

看著他進來,所有人的宮人都戰戰兢兢地退往一邊。

秦闕在東宮的擷月殿門口立了良久,忽然想起這裏是洛陽,不是上京,這座東宮,不是他與祝蘅枝有過曾經的那座。

哪怕他讓人建造布置的時候,一切都按照上京的動作進行覆原。

但這始終不是同一座。

似乎他和祝蘅枝之間,早已經結束在了三年前的上京城外,祝蘅枝哪怕是有可能擔上“弒君”的罪名,也要不管不顧地逃離。

秦闕突然笑了聲,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擡手示意侍立在一邊的內侍近前些。

“陛下可是要酒?”

他瞥了一眼那個內侍。

是了,連東宮中侍奉的人也是他從上京帶過來的熟面孔。

往素他在上京的時候,在那兩個特殊的時節來東宮時,總是帶著一臉的陰翳,九五至尊,不怒自威,叫人不敢靠近半分。

然後便會叫人擡上數壇酒,喝個酩酊大醉,第二日正常上朝。

那個時候,他以為祝蘅枝死了,希望能在夢中見到她,以得到一絲良心上的慰藉,但如今人就在自己身邊,他卻好像將人越推越遠了。

秦闕將內侍叫過來,卻半天都是噤默的狀態,嚇得身邊的內侍以為是自己侍奉不周,慌忙地跪倒在地上。

聽見“撲通”一聲,是頭碰到青磚上的聲音。

秦闕這才緩過神來,睨著地上的內侍,淡聲吩咐:“東宮以後不必灑掃收拾了,你們的去處,t會有尚宮局來安排。”

內侍不敢妄自揣度聖意,只能稱是。

將要走的時候,秦闕突然頓住了步子,那個內侍還跪在地上,連帶著所有的宮人,他突然問了聲:“朕很嚇人嗎?”

方才答話的那個內侍有些惶然無措地擡起頭來,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輕輕地“啊”了聲。

秦闕收回了眼神,喃喃了句:“算了,好像確實是這樣。”

他又沿著原路回了內廷,在勤政殿和擷月殿之間猶豫了許久,他還是進了自己的勤政殿。

他站在窗子前面,一下又一下地叩著窗沿。

想起了時春那會兒攔住他和他說的話。

“娘娘從前過的很辛苦,從她四歲那年被楚帝接到金陵後,就一直在失去,她太怕失去了,所以寧可自己從來沒有得到過。”

所以,蘅枝對自己也是這般嗎?

他當時和高陽王奪權,為了在朝野之中賺取名望,為了穩固自己的儲君之位,假裝和祝蘅枝很恩愛。

那段時間,他們就好像上京一對最尋常的夫妻。

他上朝回來,會有溫熱的羹湯等著他,無論處理完政務有多晚,祝蘅枝始終會為他將漸漸微弱的燈花再挑亮一些,桌子上似乎永遠都是他喜歡的食物。

碰見為數不多的閑暇時刻,他會拉著祝蘅枝的手在上京的大街小巷裏走走逛逛,買一堆她喜歡的吃食和果子。

他刻意提一嘴,要去酒樓裏聽上京新出的話本子,她雖然表面不同意,但還是會和自己一道去。

可是,還沒等聽到那些話本子中的結局,他和祝蘅枝就先撕開了臉皮。

緊接著,他對著她露出了鋒利的獠牙來,將所有的溫存都撕得粉碎,不留餘地。

是不是於蘅枝而言,她以為自己得到了幼時缺少的關懷備至,而秦闕卻因為自己流產的事情將這些都補上了,故而心裏存了淺薄的希望。

可當那句“惡心你也得受著,在誕下孤的子嗣之前,你哪裏也去不了”傳入她的耳中時,這麽多天努力織起來的那層布,還是毫無征兆地被撕裂了。

也毫無情分。

她以為自己得到了,實則只是一場更徹底的失去。

所以如今才對自己一直是不敬但遠之的態度麽?

秦闕也從時春口中得知了她怕水的事情,知道了她不喜歡吃糖,是因為八歲那年,有個剛來的侍衛看著她實在可憐,便給了她一顆糖,卻被人曲解為與外男私通,差點丟了性命……

“娘娘沒嫁給陛下之前,無數次和死神擦肩而過,無數次僥幸得生,故而才這般拼了命的想活下去。”

時春說,就連祝蘅枝當時嫁到燕國來,也只是為了保住自己的一條性命,以身涉險罷了。

初見的時候,他只覺得祝蘅枝聰明,與他以往見到的女娘都不太一樣,卻不知道這是她多年小心翼翼的本能和孤註一擲後的決定。

“娘娘當時不慎染上了瘟疫,一直在按時吃藥,但腹中的孩子卻一直沒有什麽異動,娘娘那個時候還和奴婢說,定然是殿下在外面恪盡職守,所以她腹中的孩子才能從這麽猛的藥性中死裏逃生,瘟疫都好了,孩子還在一天天地長大,還說,等過些日子殿下忙完回來了,一定要與您去拜拜菩薩,還願保佑之恩。”

但後面的事情都不必多言。

還沒等到她想的事情實現,孩子就沒了,那個時候,他還在外面,說出了那句“孤又不是太醫。”

現在想來,當真是可笑,其實那個時候,他是完全可以走開的,因為大局已經穩住了,剩下的事情完全可以交給手底下的人去做。

但他沒有。

他其實對先帝很懼怕的,就和祝蘅枝有一段時間夢魘,懼怕他是一樣的。

祝蘅枝怕他立子殺母,實則,他也是立子殺母的受害者。

十歲那年,他被立為太子,隨之而來的,是他的母親,故陳皇後被賜死的旨意。

他跟著先帝祭拜完宗廟後,立刻前往椒房殿,一路小跑,不敢有片刻停歇。

等他氣喘籲籲地跑到母親的寢殿時,母親已經按照父親的旨意飲下了那杯鴆酒,鮮血順著她的唇角淌下來,刺痛了秦闕的眼睛。

他不可置信地跑到母親跟前,可母親卻連擡手摸一下他頭的力氣也沒有,手剛擡起,就懸在了空中,而後無力地垂落。

而後,一口鮮血從她口中溢出,也濺到了秦闕的臉上,他什麽都不知道,只能抱著母親的身體,痛哭流涕。

“母親走了,不能再陪在你身邊了,往後的路,你要自己走了,記住,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他到現在都清楚地記得那最後一句話。

然後他感受著母親的體溫在一點點的消失,直到冰涼。

他提著劍,出了殿門,確是兜頭一場淋漓大雨。

一步一步,從椒房殿,到勤政殿。

父親沒有理會他,任由他在殿門外跪了整整一夜。

他的舅父,陳大將軍其實是有過一個女兒的,算來是秦闕的表妹。

但就因為他為了維護表妹頂撞了當時寵冠後宮的宋淑妃,沒過多久,表妹便被封為郡主,送到漠北和親了,這一去,便再沒有了消息。

先帝只和他說:“掌權者,不應該有多餘的感情。”

是了,他和祝蘅枝本就同病相憐,又何必互相折磨?

他想起了遠遠瞥見的那個佛塔的塔尖,想起了祝蘅枝說的還願,於是第二日下朝後,也想著去寺廟中求個簽。

他沒有帶很多的隨從,只有談辛一個人跟著他,看起來不過是很普通的香客。

聽說,這個寺廟求姻緣很靈驗,故而來來往往的都是成雙成對的男女,只有秦闕,是只身。

他虔誠地跪在佛像前的蒲團上,祈求菩薩能保佑他和祝蘅枝冰釋前嫌。

拜完後,他去僧尼處求了簽。

簽筒掉出一支,他伸手撿起,遞給解簽的和尚。

“是下下簽。”小和尚擡頭看著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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