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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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炮仗聲此起彼伏響起, 丫鬟們知曉信號，有條不紊地鋪起了紅氈毯，迎新娘子落轎。
杜夜宸下馬拜轎, 把“同心結”的另一端遞給尹顏。
尹顏透過蓋頭底下的小縫隙, 看到白皙纖長的男人指骨，她莫名臉熱，接過紅綢一端。
她在這裏，杜夜宸在那裏, 他們相隔咫尺間。
一兩年前, 他們還是陌生人, 如今成了共患難的枕邊人了。
她和杜夜宸今日步入婚姻殿堂，她和他正式成為夫妻，百年好合，永結同心。
杜夜宸牽引她踏入杜家，尹顏拜了杜家祠堂，再回了正屋, 對著主位上的牌位叩拜。
這是杜夜宸父母，還有她父母的牌位。
尹顏還看到下首的位置, 有一個她姆媽的牌位……
尹顏一怔, 隨後淚珠子不要錢似的，撲簌簌往下落。
對於旁人來說, 姆媽不過是家中老奴。
可對於尹顏來說, 姆媽比她的祖母還要親厚的存在。
杜夜宸竟紆尊降貴，願意叩拜她的姆媽，這讓她如何不感動呢？
若是先前對杜夜宸的真心還有猜疑, 如今是信了十成十。
他是真的……很喜歡她。
他是真的……願意為她做任何事。
兩人回到婚房裏，杜夜宸拿秤桿小心翼翼挑開尹顏的蓋頭, 這對新人此時此刻才算真正見了面。
杜夜宸覺得尹顏今日貌美如花，尹顏覺得杜夜宸今日俊雅不凡，彼此心裏都歡喜，想說什麽，又近情心怯。
還是尹顏大著膽子，眨眼，問：“我好看嗎？”
“好看。”杜夜宸如實回答。
尹顏還想調侃幾句，卻被追來洞房鬧事的娘家人打斷。
大家趁喜事，捉弄一對新人，起哄讓喝交杯酒。
杜夜宸也不窘迫，他落落大方斟了兩杯，遞給尹顏。
姿態之從容不迫，好似精於此道。
尹顏端過酒盞，取笑他：“你真是頭婚嗎？怎麽動作如何嫻熟？”
杜夜宸笑道：“唔……許是上輩子也同你結過。”
他四兩撥千斤戲弄回來，倒讓尹顏不好意思了。
小兩口沒那麽多時間講話，在大家的催促之下，杜夜宸的手便伸了過來。
他扣住尹顏腕骨，低語安撫：“別怕，一切跟著我來便是。”
“好。”
今夜的杜夜宸溫柔極了，再沒有過這樣可親的時候。
尹顏被他蠱惑，隨著他的動作，彎臂交纏，像兩棵聚生的樹。
他們喝下了酒，禮便成了。
她成了杜夜宸的妻子，往後餘生，他們都會待在一塊兒。
真好的事，頂好的事。
杜夜宸很想同尹顏溫存，奈何他還沒多講幾句，便被人拉出了婚房陪宴。
有人幫著擋酒，故而杜夜宸再回來時，並未喝多。
他醉玉頹山的樣貌，嚇了尹顏一跳，待美嬌娘剛去攙杜夜宸，男人不老實的手便蛇一樣鉆入了衣裏。
尹顏嗔怒：“杜夜宸！你想挨罵嗎？！”
杜夜宸抵在她的肩窩上，呼吸炙.熱，帶幾分酒意。他呵氣如蘭，低語：“阿顏，新婚之夜，疼疼我。”
尹顏無奈，咬了咬唇，只得小聲：“嗯。”
豈料，正是尹顏的縱容，才叫她今晚春宵吃了大苦頭。
這一夜，杜夜宸翻來覆去一句“疼疼我”，教她拒絕不得，百八十個姿態催過來，已是嬌汗連連，再無力氣言語了。
尹顏後悔不疊，對於男人，她就不該心軟！
隔天，過了晌午，尹顏才醒。
她倦懶在杜夜宸懷中，不知外頭天明了多久。
入目還是一派灰蒙蒙的氣色，料想該是才清晨。
哪知她掙開杜夜宸，一拉床幔帳，這才知，太陽都要曬屁股了，她還躺在床上沒起身。
尹顏面紅耳赤，對此心知肚明：這下恐怕要鬧笑話了！這麽多賓客在府中，知道他們倆睡了一個黑天一個白日，不知肚子裏打什麽草稿呢，定要想歪了！
尹顏自己做賊心虛，故而把所有人都想成狹促鬼。
杜夜宸見她慌裏慌張，忙扯住她，笑道：“不必這麽急。今日各家族人都要忙著操勞家事，早早回去了，留下的也不過是幾位至親好友。”
尹顏發懵：“這麽快嗎？”
沒有那麽多人等著開宴設宴，倒還算不上太丟臉。尹顏稍稍放下心來。
杜夜宸頷首：“嗯，從籌備婚儀時就來做客，好歹耽擱了三五天，再不回去處理要事，族中也要埋怨我杜家扣留人了。”
“倒也是，總歸對杜家名聲不好，免得說咱們霸道。”尹顏順口叨念一句霸道，明裏暗裏已然把自己當成杜家一份子。
杜夜宸自然能聽出區別，他抿唇一笑，順勢將尹顏摟到懷中：“剛做了管事太太就為我杜家名聲殫思竭慮嗎？真不愧是我娶來的新婦，賢惠得很。”
尹顏笑著掙脫開了，她坐到梳妝臺前抿頭發，一手拿著透雕山水紋玳瑁發梳，一手繞著鬢發：“少給我立規矩印象，我這人一點都不賢良淑德，既不做飯也不煲湯，往後還要你如婚前那樣精心伺候呢！要是一個不順心，我就收拾包袱同你離婚，回娘家去。我繼承了家名，即便當了你杜家的太太，還掌著尹家呢！別以為我背後沒人！”
“哪個新嫁娘婚後頭一天就把‘離婚’掛嘴上的？”杜夜宸頭疼不已，忙擰了擰眉心，“我哪敢讓你洗衣做飯？又不是娶了個娘姨來。花費這麽多銀錢當聘禮，才得了你的青睞。若你一個不順心，攜款逃回尹家，杜某就虧大發了。故此，於情於理，我都不會作弄你。”
尹顏也覺得自己這一招威逼利誘有點過了火候，杜夜宸還什麽都沒做呢，她三言兩語就給他戴了“壞人”的高帽子，何其無辜。
尹顏過意不去，摸了摸鼻尖子，眨眨眼，示弱：“我不過順口一說嘛，你嫌晦氣，我就不講啦。”
尹顏拉開門，丫鬟們魚貫而入，伺候新婚夫妻的起居。
杜夜宸不喜人幫襯穿衣，嫌排場太大，於是一人拎起衣服便躲到內室裏獨自更衣。
尹顏昨晚被杜夜宸折騰了半天，脖子肩膀沒一塊好肉，掀開衣裳瞥一眼，那盤根錯節的紅痕，都要讓人倒吸一口涼氣。滿身的苦難，好似她真被杜夜宸磋磨得沒個人樣。
其實只有尹顏自己知道，這身上的緋色印記，和發痧刮了似的，疼也不疼，就是膈應。
好似她渾身都沾染上杜夜宸的氣息，教她羞窘不適。
丫鬟們幫尹顏換桃紅蝴蝶紋立領旗袍時，一個個低頭，只專註鞋尖子。她們即便看到了尹顏身上的痕跡，也不會貿貿然說出來，讓主子家難堪。只是微微泛紅的耳尖子暴露了她們的所思所想。外人哪個不懂昨晚戰況激烈呢？原來杜夜宸平日裏看起來那樣寡情冷淡的人，床笫間也有這樣不為人知的火熱一面。
尹顏不蠢，她知道如今自己成了“熱鬧”，而這一切，拜杜夜宸所賜。
待她烏黑油亮的發髻間插上那一支金累絲鑲寶梅枝金鬢簪，雙耳也戴上一對金嵌珠翠梅花寶石耳環時，t尹顏怒氣沖沖跑去尋先一步出門的杜夜宸。
他明知道今日府裏還有客人，昨晚還這樣不知輕重，教她丟了大臉！
即便今日換上一身長袖立領旗袍，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又如何呢？還不是顯得她欲蓋彌彰，藏了見不得人的事嗎？
尹顏心裏窩火，要找杜夜宸算賬。
可當她真見到假山石處拿花枝子逗畫眉鳥的杜夜宸，心裏的不滿又消減了不少。
陽光照在杜夜宸的眼角眉梢，絨絨的，將他籠罩在其中。
即便是逗鳥這樣的趣事兒，他俊俏的臉上也沒一星半點兒笑模樣，仿佛天生就這樣不知情識趣。
唯有他聽得響動，望向尹顏的那一眼，冰消雪釋，春風化雨，深不可測的黑眸裏有了零星笑模樣。
他朝她微微揚起嘴角，抿唇一笑，克制而歡喜。
他就連高興都這樣小心，他從來都是謹小慎微慣了，只有在尹顏面前，才會藏不住歡愉心事。
這樣可愛的男人，她怎麽忍心苛責他呢？
尹顏不願承認，她是被杜夜宸的美色所蠱惑。
她也不願承認，這輩子，她真是被杜夜宸吃得死死的了。
尹顏的火氣盡數消融，她上前一步，拉住杜夜宸的手：“走吧，杜先生。”
聞言，杜夜宸挑眉，雙腿像是嵌在了地裏，又用鐵汁兒澆灌了，動彈不得。
他慵懶地挑起眉頭來，難得耍橫：“嗯？你喊我什麽？”
尹顏楞了一秒，後知後覺重覆：“杜……先生？”
她不是笨嘴拙舌，話剛說出來，人先回過味了。
糟了，她該改口的！她身為杜夜宸的妻子，怎麽喊得和外人一樣呢？那多生分。
只是，尹顏想喊的詞，仿佛有刺，紮得她唇舌疼，怎樣都吐露不出來。
杜夜宸存心和她耗上了，好整以暇地道：“杜某今日聽不到太太的愛稱，可是要賴著不走了。”
“你三歲嗎？！同我鬧！”尹顏翻白眼，無奈極了。
“這是杜某在太太心中的地位問題，不掰扯清楚，可別想我對旁人有好臉色。”他膽子肥了，竟敢拿“冷待賓客”來要挾她！
尹顏被逼得面紅耳赤，好半晌才噥囔一句：“我、我說還不成嗎？”
杜夜宸壞極了，聽得這話，特地彎腰湊過來：“哦，我洗耳恭聽。”
尹顏羞得耳尖子發燙，四肢百骸也酥麻麻的，不知中了什麽邪。
她遲疑好一會兒，噥囔：“先生……”
“唔，除了這個，倒還想聽點舊時的稱呼。”
“杜夜宸，你別得寸進尺！”
他不依不饒，尹顏惱羞成怒。
“那咱們今日還是回屋裏待著吧，左右沒個正統身份，杜某也沒臉見人不是嗎？”
杜夜宸作勢要回去，反被尹顏擡手拉住了。
尹顏豁出去了，高聲喊了句：“你是我的愛人，夫君，將來孩子他爹！這還不成嗎？”
杜夜宸笑出聲來，捏了捏尹顏的臉：“這不就對了嗎？不給點甜頭，怎好催使我盡心盡力當差呢？往後太太想要杜某做事，也記得投些糖衣炮彈……言語間的愛稱，次等；床笫間的瑣事，上等。”
尹顏聽他話，恨得咬牙切齒。
這廝刁鉆手段怎就這麽多，他打哪兒學來的戲弄人的手段？
尹顏腦筋轉了個彎兒，也不甘示弱地道：“往後你我就要同一間房入眠啦，你再調戲我幾聲試試，看你今晚還有沒有資格上.床！”
“是我錯了。”杜夜宸的死穴算是給尹顏拿捏住了，他當即閉了嘴。
有什麽葷話不能回房慢慢聊呢？非得在外激怒小嬌妻，讓自己今晚受獨守空房之苦？
杜夜宸忽然老實了，尹顏嗅到一股陰謀的味道。
可她還有要事做，故而沒心情浪費在辨析男人心事上頭。
尹顏特特去找小姐妹們，果然，大家都收拾好行囊，坐在偏廳裏喝茶等她來。
江月狐率先看到尹顏，上前迎她：“杜夜宸沒欺負你吧？”
尹顏道：“他敢欺負我嗎？”
“也是，你這個母老虎，外人也只有被你拿捏的份兒。”江月狐點了點她的鼻尖子，嗓音裏滿是親昵。
尹顏看了一眼她們的行李，依依不舍地問：“要回去了？”
江月狐道：“館子還開著呢，做掌櫃的怎可能跑那麽多天？”
鄭太太含笑：“嗯，出來好些天了，該回去了。家裏還有小的委托給娘姨照料，不在旁看顧，我不放心。”
沈綠意扯帕子扇風：“我也要走了。你是不知道我家那個太太，一會兒不見人就想方設法拉攏老爺，不是塞美妾，就是送嬌婢，我不看顧著點，恐怕男人心就要被勾走了。”
羅蘿也道：“嘯天也有些族中事要處理，得跟著走了。”
姐妹們一人一句，說明了緣由。
早知“天下無不散筵席”這句話，可真要遇到了，心裏頭還是有些難言的惆悵與落寞。
尹顏回頭望了一眼，杜夜宸就站在不遠處的廊廡底下。
他單是站在那兒，都美得能入畫。
杜夜宸雖不是強壯肌理的硬漢類型，卻也蜂腰削背，肩臂健碩，並不孱弱。再加上他七平八穩的謹慎行事與滴水不漏的守禮談吐，也足以給人一種另類的、自成一派的安全感。
還好她不是孤身一人，至少還有杜夜宸在。
尹顏成親了，老有所依，往後餘生都有個伴兒。
尹顏釋然不少，她回過頭來，笑著送姐妹們出門。
府門口。
鄭太太、沈綠意，羅蘿先行一步離去了，唯有江月狐還在等汽車。
都是家族裏的人，杜夜宸也不躲了，他走到尹顏身邊，握住她的手，陪她一起送別舊友。
臨走前，江月狐問：“杜家主，你現下還要查舊時的事對嗎？”
杜夜宸應了一聲：“嗯。二十年前，八大家族的父母輩策劃爆破火事，一齊赴死，且讓族人銷聲匿跡，私下藏匿地圖圖紙……你我都不曾知曉先輩的意圖，也無書信留下，其中緣由總得查上一查吧。”
兩人聊起正事，尹顏也道：“而且這些天你們也看到了，家族之間的族人關系還是很要好的，又何必各奔東西，多年不曾互通有無呢？老家主們……究竟在想什麽？還有那個鳳繪堂的趙爺，他執著於八張地圖碎片。要是真的拼湊成一張地圖，到底會尋到什麽東西？”
江月狐愁眉不展：“我同母親關系不好，她並未和我透露過絲毫家族事宜……”
尹顏知曉，這是又戳中江月狐心事了。
她安慰江月狐：“沒事兒，我爹娘關系這麽好，我也不是茫無所知嗎？咱們總能查到真相的。”
江月狐問：“你們手上有多少張地圖碎片了？”
尹顏嘆了一口氣：“三張，趙爺手上也有三張。”
江月狐喃喃：“還差兩張。”
尹顏抿唇：“嗯，還有醫仙許家和聚寶盆陳家，要是沒被趙爺捷足先登，這兩家手裏也會有圖紙碎片留下。”
杜夜宸道：“不過，還得勞煩江家主幫忙查探一下許家與陳家的家宅所在。”
江月狐凝重地點頭：“我曉得輕重。這樣吧，我今日回去就讓四城的館子都幫忙看顧著，一有消息我就給你們發電報。”
“辛苦你了。”尹顏拍了拍江月狐的手。
“小事一樁！咱們八大家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嘛！命脈都是連在一塊兒的，幫你們也是幫我。”江月狐和他們對視一眼，彼此對將來的事心照不宣。
江月狐聊完了，也打算走人了。
她道：“好了，我不和你多說了，也得趕緊走了，不然天都要黑了！”江月狐坐進車裏，搖下車窗。汽車發動了，她透過窗同尹顏笑。
小姐妹揮手道別，明明都是笑著，卻不知不覺淚眼婆娑。
淚糊滿了視線，瞧不清世間萬物。
離別真不是好東西，每遇一回，傷神一回。
尹顏傷感不已，被杜夜宸伸手攬到懷裏。
杜夜宸溫熱地探指，掖去她的眼淚：“哭什麽呢？又不是老死不相往來。日子這樣長久，總有機會再見的。況且，你還有我。”
“嗯。幸好還有你在。”尹顏得了杜夜宸的安慰，被他綿綿情話哄著，也止住了哭。
她猛然發現，她何時變得這樣嬌氣了？居然動不動掉眼淚。
可能是知道，這眼淚，有人親，有人愛重。
她也有人撐腰，愁苦有人知了吧！
賓客們都走了，宅院一下子冷情下來。庭院裏來來往往的，都是收拾婚宴物件的丫鬟婆子。
阿寶和尹玉從院子裏竄出來，湊到杜夜宸跟前，親親熱熱喊——
“姐夫，婚禮都辦完了，咱們接下來是要去許家嗎？”
“對呀，杜爺，不是說要改善藥浴配方嗎？”
杜夜宸從懷裏拿出兩個紅包遞到孩子們手上：“不急，等江家主通知我們許家所在，再去也不遲。”
尹顏問：“既t然要等，總不會一直留在這裏幹等著吧？”
杜夜宸莞爾：“阿顏如今是杜家的女主子，總得回杜家亮亮相。我欲帶你回老宅見一見族人，這回不少人沒來齊全，都盼著我領你回去小住幾日。”
尹顏這才想到，她不單單是尹家的家主，如今也是杜家的掌家主母了，哪能不回去和杜家族人打聲招呼，招搖過市一番？
她沒點掌家手段使出來，不被人戳脊梁骨，說她“以色侍人”嗎？
思及至此，尹顏抿唇一笑：“行，那我們一塊兒回去。總得讓那些人好生瞧瞧，你費老大氣力娶來的女子，長得有多傾國傾城。”
“不知羞。”杜夜宸無奈搖頭，眼底卻滿是寵溺笑意。
杜家老宅。
杜千山處理好了外出幾日留下的堆積如山的公務，這才得來閑工夫，坐到炕上盤一盤那一窩他精心培育的長毛貓兒。
杜千山笑著把貓攬到膝上，一面抽煙槍，一面拿煙桿子點了點貓鼻尖，制止伸到跟前的貓爪子：“別來搶，這玩意兒，你可消受不得。”
說完，他又呵呵笑起來，見眉不見眼，跟個彌勒佛似的。
這時，門簾微動，一名穿著玫紅緞繡簇花襖裙的俏麗丫頭匆匆進門。
她將水盆子擱置在一側盆架上，上前火氣十足地揮下杜千山膝上的貓兒，埋怨：“又逮著小畜生玩，回頭給您新袍子扯出絲來！”
貓兒落地受驚，炸著脊背貓，哈了丫頭一下，見她瞪起眼睛，又慫了，忙從窗戶縫隙裏偷溜出屋子了。
杜千山打圓場：“昭昭來啦？我的乖孫女喲！何必這樣大的火氣，又有誰惹你了？”
杜千山和亡妻伉儷情深，只育有一子，奈何兒子身子骨不康健，婚後同兒媳生下了唯一的女兒昭昭便撒手人寰，其妻也悲痛非常，隔日便上.吊殉情了。
故而，杜千山將這個孫女兒看得極重，自小就帶在身邊長大。
杜家祖輩念著杜千山伺候照料子嗣的恩情，對昭昭也是千疼萬寵，從沒將她當成家生子來看。
由此，昭昭不僅沒簽賣身契，還不是杜家雇傭來的傭人。
杜家小主子有的一份，她也有，甚至可以進入族學，同小時候的杜夜宸一塊兒念書。
杜家對待杜夜宸這樣的未來接班人嚴苛，言行舉止一個不合規矩就挨打，對昭昭這樣一個外來的孩子卻很是寵愛，甚至將昭昭寵到迷失了主仆身份，對杜夜宸也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昭昭聽得爺爺的話，甕聲甕氣地道：“哪有人惹我，不過是知道夜宸少爺過兩日歸家了，瞧見您養了這樣一窩貓崽子，怕是不喜。”
昭昭想到了小時候的一樁事，那時她在後院裏看到杜夜宸和一只野貓對峙，她擔心少爺害怕。
還是她鼓足勇氣挑桿子趕跑了貓兒，保護杜夜宸。
那時起，她就知道，杜夜宸不喜歡貓。
而少爺不喜歡的，她也會不喜歡。她想盡量和杜夜宸做到同調，這樣一來……才可能夫妻婚後琴瑟和鳴。
只是昭昭的美夢落空了，杜夜宸娶了新婦。
原來他自始至終沒把她當成妻子候選人來看，是她一廂情願，自作多情。
杜千山享受孫女兒親自端來的熱氣騰騰的洗腳水，喟嘆一聲：“哪裏會不喜歡哦！上次尹小姐，不對，該喊小夫人了。她看上別人家的貓，小少爺吃了味，非要我留一只小崽子在宅院裏，他好借花獻佛送給小夫人。我想著啊，雪狐和白糖糕相好時生下的那一窩最好，藍眼睛，通體都是純色白毛，漂亮得很！年節生下來的，如今也五個月了，正好斷了奶，能吃貓食了，粘人認主，還活潑可愛，定會教小夫人滿意的。”
在杜千山眼裏，杜夜宸是小少爺，娃娃似的丁點大，被他帶到成人了。那他就算成親娶媳婦了，在杜千山心裏，他還是那個故作倔強的小孩。
而對小少爺的慈愛，自然也會愛屋及烏，牽連到他新娶來的媳婦身上，尹顏也是個小孩子，喊她一句“小夫人”，既敬重又親昵。
哪知，聽到這段話，昭昭卻沈下了臉：“什麽？夜宸少爺竟和阿爺討要小貓嗎？”
她猛地將擦腳的汗巾甩在水盆子裏，水花四濺，險些把祖父的褲管子都濡濕了。
杜千山被嚇了一跳，不解地問：“這又怎麽了？哈哈，我知道你是心疼夜宸少爺，不過如今自由戀愛，不似咱們老黃歷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啦，得姑娘家歡喜，才可能結為夫婦，要花費許多心思哩！改日你找夫婿，也要尋個肯對你百依百順的，這樣婚後才舒泰。”
杜千山開明得很，不覺得男子為追愛人歷盡艱辛有什麽問題，若不這樣，怎會有女人願意跟著他？
倒是昭昭心裏憤憤然，坐到炕邊上，嘟囔了句：“您瞧瞧，少爺的婚宴，咱們杜家人都不能去齊全，還要在外搭宅子辦婚宴，這像話嘛？到底是尹家的主子，心高氣傲，半點都不把咱們杜家人放在眼裏，才剛進門就立個下馬威呢！”
杜千山是個喜面佛的性子，忙規勸道：“小夫人不是那樣的人，你別想多了。主要是各個家族都來人，天南地北的，大老遠趕來，總不能都往咱們老宅裏跑。地界選在四城中間，也方便大家夥兒的腳程不是？再說了，人辦完婚事，新婚燕爾的，還沒黏糊幾天，馬上就回老宅認人了，不也有心了嗎？照老禮說，這會子該回尹家瞧瞧呢！”
杜千山是明白人，並不因昭昭這幾句積糊話而對尹顏產生惡感。他也不覺得孫女兒心地壞，只是她對小少爺感情深，一時半會子沒轉過彎來，待她見了尹顏，想明白了，也就放下了。
昭昭卻不聽杜千山勸，甚至認為他不和自己同仇敵愾，是被尹顏小恩小惠收買去了。
她憋著悶氣：“哼！她哪裏是給足了杜家人面子，分明是頂著‘女主人’身份耀武揚威來了，我看過兩天，誰有好日子受！”
“打嘴！這話在我面前說說也就罷了，在小少爺跟前可千萬別說。人家還沒怎麽你呢，背後編排人算什麽事兒呀？”杜千山皺起眉頭，“是不是我平日裏太疼你了？把你寵得無法無天了？！咱們給杜家當差，祖祖輩輩都是盡心盡力伺候好眼睛尖子前的事，其他雜七雜八，不問也不管。”
“您罵我……”昭昭許久沒被爺爺教訓了，今日聽得這一番重話，當即眼淚就掉下來了。
“昭昭，爺爺沒那個意思……”杜千山見狀，心疼壞了。正要哄孫女兒幾句，昭昭已然倔強地抹了眼淚，掀簾子走了。
昭昭出了暖烘烘的堂屋，進了院子，坐在廊廡下吹風。
待皎皎白月照在身上，她才緩過神來——她倒要看看，這位小夫人究竟有何能耐，竟能哄得杜家最厲害的兩個人都向著這女人說話！
昭昭抹了一會兒眼淚，舉目望向不遠處起居室的門。
老宅今年翻新過了，原本上了年頭的風門，保存了幾十年，年年上一層漆覆原。然而今年杜夜宸忽然轉了性子，非要把老宅子的門窗都改造成彩花玻璃門窗，不中不洋。他嘴上說是玻璃可以起到防風保暖的功效，實則誰都明白，他是為這一位大城市裏生活過的時髦太太置辦的，生怕她窮鄉僻壤住不慣。
真是不上心的人夜夜淌淚，上心的人有恃無恐。
昭昭不想太多了，回屋歇下了。
她似是想和尹顏打擂臺，隔天便去加急訂做了兩聲新衣裳以及新首飾，還燙了個波浪卷兒頭發。杜家錢財方面是真沒有短過昭昭，故而她逛店面的排場極大，不少人還以為她是哪家的大戶小姐。
苦苦等了三四天，終於等到尹顏他們登門。
杜家知道在外獨居多年的小少爺攜新夫人回來了，一個個精神抖擻，忙鋪陳起新地毯、新窗簾來。他們太想把主子留在家宅裏坐鎮了，因此力求家中煥然一新，讓主子一見就歡喜。
這幾天，尹顏為了拘住尹玉，特特讓他裹著兔毛風帽坐外頭馭車。免得一停靠小鎮落腳休憩，他就投機鉆營，尋賭坊贏錢，還總把阿寶一並騙去。
也不怪尹玉淘氣，實在是這些天風餐露宿，他過得生不如死，只得尋尋樂子。
顛簸了好久，好不容易來到姐夫那氣派的家宅。
曙光將至，尹玉起了精神，他理了理衣裳，撐開氣場，叫嚷：“杜家主到！”
聽得這話，廣亮大門洞開，翹首以盼的杜家人忙一字排開，畢恭畢敬等杜夜宸下馬車。
杜千山也協同t昭昭一塊兒出了院門，眉開眼笑地歡迎幾位貴客：“阿玉少爺，阿寶少爺，一路護車辛苦，快快進屋裏頭烤火，這天兒多冷呀！”
杜千山一擺手，便有下人上前給尹玉端腳凳，供他下馬；或是去牽阿寶的棗紅馬去馬廄，迎他進門。
不必說，這兩位當的都是保鏢一類苦差事，他的主子被護得好好的。
杜夜宸也緊跟著下了馬車。
他今日穿了件白狐毛領黑皮大衣，狐毛蓬松出鋒，襯得膚白唇紅，比往日更妖冶幾分。若是個女子，這樣驚心動魄的美，定叫人目不轉睛。偏生他是男子，明明是陰柔的樣貌，搭配上他生人勿近的漠然氣勢，那絕色也就不能稱之為絕色了，而是邪氣。
妖裏妖氣的毒郎君，教人不敢親近。
杜家人頭埋得更深，大氣都不敢喘。
杜夜宸即便離家多年，早年那股子治宅的威壓尚存，看得人膽戰心驚。
特別是待媳婦回家的好日子，誰敢觸他黴頭？好在有杜千山兜底，不用自個兒親去招待。
所有人都怕杜夜宸，昭昭卻不。
她一見到杜夜宸，那顆心又無休無止狂跳起來，眼睛都發光發亮。
即便暌別多年，夜宸少爺還是一如過去那樣俊朗無雙呀！
昭昭忍不住理了理今日盤好的新發型。
她今兒這樣俊俏的打扮，府上無人不誇讚她貌美如花，就連那些原本不敢同她搭訕的下人，早上也厚著臉面過來噓寒問暖。
她還不信了，她是遠近聞名的美人兒，這位新夫人再美能美過她嗎？
她有意同尹顏一較高下，眼風忍不住往尹顏的車廂裏瞟。
車裏。
尹顏這些天舟車勞頓累極了，一坐到車上便昏昏欲睡。
好在昨晚知道今日就抵達杜家老宅，她沒忘悉心打扮一番，不說艷壓群芳，至少要驚艷四座。
總不能讓杜家族人看輕了去，以為他們主子就這點眼光，娶了其貌不揚的女子，一點都不登對。
尹顏從包裏取出口紅，稍稍抿了抿。
她掐好時間，待杜夜宸一喊，便撩起布簾子，施施然下車。
尹顏總算亮了相，原本低垂眉眼的杜家人見狀，立馬探頭探腦張望。
即便只有驚鴻一瞥，他們也被尹顏的容貌折服——只見得尹顏身穿一件淺紫地的倒大袖珠繡絲絨旗袍，似是怕冷，臂彎上還搭了一條兔毛披肩。滿頭青絲盤成了散亂無章的小髻，用一支斜插的蓮花玉簪困於腦後，鬢邊肆意垂下一綹卷發，發梢微微顫動，恰到好處勾勒著臉頰，平添幾分我見猶憐的柔弱。
世上怎會有如此艷色絕世的女子？美得張揚，美得妖嬈，前所未見。
尹顏由杜夜宸牽著往宅院裏走，她率先同杜千山打了招呼：“千山叔，倒是勞累你在院門口等候。”
杜千山看著這一對璧人，連連擺手：“小夫人哪裏的話！要不是你賞臉，小少爺怕是再過幾年都不會回老宅瞧人呢！”
他像是想起來什麽，指著一側的小丫頭：“這是昭昭，我親孫女兒。來，昭昭，同小夫人打聲招呼。”
昭昭被尹顏的美貌所震撼，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她失了態，不甘心地點了點頭，冷硬答話：“夫人好。”
尹顏待外人都和煦，此時微笑說：“昭昭好。這次來得匆忙，都沒給你們置備禮物。我那裏有一串珍珠藍寶石項鏈，給你這樣年紀輕的小姑娘佩戴正好，還襯膚色，待會兒我拿給你吧？”
尹顏給出手的東西，哪個不是價值連城？
她對杜千山的孫女示好，這是給杜千山臉面呢！
畢竟從沒有主子對下人低聲下氣講話的。
尹顏努力想融入杜家，這樣的行徑教杜千山驚喜，也讓他感慨萬千。
憑杜夜宸對尹顏的寵愛，她就是不理睬任何人，高高在上端著，也沒人敢說她一句不是。
可尹顏隨和大方，同杜家人打成一片，其中深意可就多了。那就代表，她也喜歡杜夜宸，願意接納他的一切，顧全丈夫的顏面。
小兩口感情和睦，真是好呀！
杜千山對尹顏滿意得不得了，連聲道：“這麽貴重的禮物，哪裏好意思收呢？昭昭啊，還不快謝謝小夫人？”
所有人都望向昭昭，無限放大尹顏的善舉，待她感恩戴德接下恩賜。
這樣熱切的目光，惹得她頻頻蹙眉。
在昭昭眼裏，尹顏就是個蛇蠍美人。居然妄圖用小恩小惠收買她！
還拿珍珠串子呢，當她眼皮底子這樣淺嗎？
昭昭冷聲道：“多謝小夫人，不過昭昭不愛佩戴項鏈，嫌沈，你的好意我就心領了。”
尹顏不傻，哪裏聽不出昭昭話裏話外的疏遠與冷淡。
哪裏是嫌貴重不肯收，分明是不想要她的東西。
昭昭對她有敵意嗎？為什麽？
尹顏微微挑起眉頭，審視這個小姑娘。
不過她大人有大量，看在昭昭是杜千山孫女的份上，不欲同她計較。
於是，尹顏笑著解圍：“既不喜歡，我也就不幹強買強賣的生意了，下回有好的，我再帶你親自來挑首飾。”
這一段小風波，被尹顏輕描淡寫遮掩過去。
她不想和閑雜人等掰扯太多，徑直入府。
就在跨過杜家門檻的當口，尹顏忽然發現杜家宅邸的院門邊上，鑿了一個帶浮雕的小小的貓狗石門，瞧這身量，專為貓兒量身定做的。
尹顏納罕不已，又退後一步，蹲下身子去瞧。
就在她碰到小門的瞬間，一只白毛藍眼的貓頭從裏邊鉆了出來，毛茸茸的腦袋正抵在尹顏掌心上。
尹顏連連稱奇：“這是專為貓兒造的小宅門嗎？”
杜千山得意地道：“是！三年前老奴讓匠人專門鑿的，就是為了方便這些小家夥進出。”
他抖擻完了，又怕杜夜宸惱怒他拆家一事，忙咳嗽一聲，為自個兒遮掩。
好在杜夜宸見尹顏歡喜，並沒有過多怪罪。
尹顏道：“真新奇！千山叔倒有巧思。”
她是由衷誇讚杜千山，畢竟能懂得品味生活裏的小情小趣，日子才過得有滋有味。
這是會享受生活的人，不似她，一天到晚奔波，只是為了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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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仗聲此起彼伏響起, 丫鬟們知曉信號，有條不紊地鋪起了紅氈毯，迎新娘子落轎。
杜夜宸下馬拜轎, 把“同心結”的另一端遞給尹顏。
尹顏透過蓋頭底下的小縫隙, 看到白皙纖長的男人指骨，她莫名臉熱，接過紅綢一端。
她在這裏，杜夜宸在那裏, 他們相隔咫尺間。
一兩年前, 他們還是陌生人, 如今成了共患難的枕邊人了。
她和杜夜宸今日步入婚姻殿堂，她和他正式成為夫妻，百年好合，永結同心。
杜夜宸牽引她踏入杜家，尹顏拜了杜家祠堂，再回了正屋, 對著主位上的牌位叩拜。
這是杜夜宸父母，還有她父母的牌位。
尹顏還看到下首的位置, 有一個她姆媽的牌位……
尹顏一怔, 隨後淚珠子不要錢似的，撲簌簌往下落。
對於旁人來說, 姆媽不過是家中老奴。
可對於尹顏來說, 姆媽比她的祖母還要親厚的存在。
杜夜宸竟紆尊降貴，願意叩拜她的姆媽，這讓她如何不感動呢？
若是先前對杜夜宸的真心還有猜疑, 如今是信了十成十。
他是真的……很喜歡她。
他是真的……願意為她做任何事。
兩人回到婚房裏，杜夜宸拿秤桿小心翼翼挑開尹顏的蓋頭, 這對新人此時此刻才算真正見了面。
杜夜宸覺得尹顏今日貌美如花，尹顏覺得杜夜宸今日俊雅不凡，彼此心裏都歡喜，想說什麽，又近情心怯。
還是尹顏大著膽子，眨眼，問：“我好看嗎？”
“好看。”杜夜宸如實回答。
尹顏還想調侃幾句，卻被追來洞房鬧事的娘家人打斷。
大家趁喜事，捉弄一對新人，起哄讓喝交杯酒。
杜夜宸也不窘迫，他落落大方斟了兩杯，遞給尹顏。
姿態之從容不迫，好似精於此道。
尹顏端過酒盞，取笑他：“你真是頭婚嗎？怎麽動作如何嫻熟？”
杜夜宸笑道：“唔……許是上輩子也同你結過。”
他四兩撥千斤戲弄回來，倒讓尹顏不好意思了。
小兩口沒那麽多時間講話，在大家的催促之下，杜夜宸的手便伸了過來。
他扣住尹顏腕骨，低語安撫：“別怕，一切跟著我來便是。”
“好。”
今夜的杜夜宸溫柔極了，再沒有過這樣可親的時候。
尹顏被他蠱惑，隨著他的動作，彎臂交纏，像兩棵聚生的樹。
他們喝下了酒，禮便成了。
她成了杜夜宸的妻子，往後餘生，他們都會待在一塊兒。
真好的事，頂好的事。
杜夜宸很想同尹顏溫存，奈何他還沒多講幾句，便被人拉出了婚房陪宴。
有人幫著擋酒，故而杜夜宸再回來時，並未喝多。
他醉玉頹山的樣貌，嚇了尹顏一跳，待美嬌娘剛去攙杜夜宸，男人不老實的手便蛇一樣鉆入了衣裏。
尹顏嗔怒：“杜夜宸！你想挨罵嗎？！”
杜夜宸抵在她的肩窩上，呼吸炙.熱，帶幾分酒意。他呵氣如蘭，低語：“阿顏，新婚之夜，疼疼我。”
尹顏無奈，咬了咬唇，只得小聲：“嗯。”
豈料，正是尹顏的縱容，才叫她今晚春宵吃了大苦頭。
這一夜，杜夜宸翻來覆去一句“疼疼我”，教她拒絕不得，百八十個姿態催過來，已是嬌汗連連，再無力氣言語了。
尹顏後悔不疊，對於男人，她就不該心軟！
隔天，過了晌午，尹顏才醒。
她倦懶在杜夜宸懷中，不知外頭天明了多久。
入目還是一派灰蒙蒙的氣色，料想該是才清晨。
哪知她掙開杜夜宸，一拉床幔帳，這才知，太陽都要曬屁股了，她還躺在床上沒起身。
尹顏面紅耳赤，對此心知肚明：這下恐怕要鬧笑話了！這麽多賓客在府中，知道他們倆睡了一個黑天一個白日，不知肚子裏打什麽草稿呢，定要想歪了！
尹顏自己做賊心虛，故而把所有人都想成狹促鬼。
杜夜宸見她慌裏慌張，忙扯住她，笑道：“不必這麽急。今日各家族人都要忙著操勞家事，早早回去了，留下的也不過是幾位至親好友。”
尹顏發懵：“這麽快嗎？”
沒有那麽多人等著開宴設宴，倒還算不上太丟臉。尹顏稍稍放下心來。
杜夜宸頷首：“嗯，從籌備婚儀時就來做客，好歹耽擱了三五天，再不回去處理要事，族中也要埋怨我杜家扣留人了。”
“倒也是，總歸對杜家名聲不好，免得說咱們霸道。”尹顏順口叨念一句霸道，明裏暗裏已然把自己當成杜家一份子。
杜夜宸自然能聽出區別，他抿唇一笑，順勢將尹顏摟到懷中：“剛做了管事太太就為我杜家名聲殫思竭慮嗎？真不愧是我娶來的新婦，賢惠得很。”
尹顏笑著掙脫開了，她坐到梳妝臺前抿頭發，一手拿著透雕山水紋玳瑁發梳，一手繞著鬢發：“少給我立規矩印象，我這人一點都不賢良淑德，既不做飯也不煲湯，往後還要你如婚前那樣精心伺候呢！要是一個不順心，我就收拾包袱同你離婚，回娘家去。我繼承了家名，即便當了你杜家的太太，還掌著尹家呢！別以為我背後沒人！”
“哪個新嫁娘婚後頭一天就把‘離婚’掛嘴上的？”杜夜宸頭疼不已，忙擰了擰眉心，“我哪敢讓你洗衣做飯？又不是娶了個娘姨來。花費這麽多銀錢當聘禮，才得了你的青睞。若你一個不順心，攜款逃回尹家，杜某就虧大發了。故此，於情於理，我都不會作弄你。”
尹顏也覺得自己這一招威逼利誘有點過了火候，杜夜宸還什麽都沒做呢，她三言兩語就給他戴了“壞人”的高帽子，何其無辜。
尹顏過意不去，摸了摸鼻尖子，眨眨眼，示弱：“我不過順口一說嘛，你嫌晦氣，我就不講啦。”
尹顏拉開門，丫鬟們魚貫而入，伺候新婚夫妻的起居。
杜夜宸不喜人幫襯穿衣，嫌排場太大，於是一人拎起衣服便躲到內室裏獨自更衣。
尹顏昨晚被杜夜宸折騰了半天，脖子肩膀沒一塊好肉，掀開衣裳瞥一眼，那盤根錯節的紅痕，都要讓人倒吸一口涼氣。滿身的苦難，好似她真被杜夜宸磋磨得沒個人樣。
其實只有尹顏自己知道，這身上的緋色印記，和發痧刮了似的，疼也不疼，就是膈應。
好似她渾身都沾染上杜夜宸的氣息，教她羞窘不適。
丫鬟們幫尹顏換桃紅蝴蝶紋立領旗袍時，一個個低頭，只專註鞋尖子。她們即便看到了尹顏身上的痕跡，也不會貿貿然說出來，讓主子家難堪。只是微微泛紅的耳尖子暴露了她們的所思所想。外人哪個不懂昨晚戰況激烈呢？原來杜夜宸平日裏看起來那樣寡情冷淡的人，床笫間也有這樣不為人知的火熱一面。
尹顏不蠢，她知道如今自己成了“熱鬧”，而這一切，拜杜夜宸所賜。
待她烏黑油亮的發髻間插上那一支金累絲鑲寶梅枝金鬢簪，雙耳也戴上一對金嵌珠翠梅花寶石耳環時，t尹顏怒氣沖沖跑去尋先一步出門的杜夜宸。
他明知道今日府裏還有客人，昨晚還這樣不知輕重，教她丟了大臉！
即便今日換上一身長袖立領旗袍，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又如何呢？還不是顯得她欲蓋彌彰，藏了見不得人的事嗎？
尹顏心裏窩火，要找杜夜宸算賬。
可當她真見到假山石處拿花枝子逗畫眉鳥的杜夜宸，心裏的不滿又消減了不少。
陽光照在杜夜宸的眼角眉梢，絨絨的，將他籠罩在其中。
即便是逗鳥這樣的趣事兒，他俊俏的臉上也沒一星半點兒笑模樣，仿佛天生就這樣不知情識趣。
唯有他聽得響動，望向尹顏的那一眼，冰消雪釋，春風化雨，深不可測的黑眸裏有了零星笑模樣。
他朝她微微揚起嘴角，抿唇一笑，克制而歡喜。
他就連高興都這樣小心，他從來都是謹小慎微慣了，只有在尹顏面前，才會藏不住歡愉心事。
這樣可愛的男人，她怎麽忍心苛責他呢？
尹顏不願承認，她是被杜夜宸的美色所蠱惑。
她也不願承認，這輩子，她真是被杜夜宸吃得死死的了。
尹顏的火氣盡數消融，她上前一步，拉住杜夜宸的手：“走吧，杜先生。”
聞言，杜夜宸挑眉，雙腿像是嵌在了地裏，又用鐵汁兒澆灌了，動彈不得。
他慵懶地挑起眉頭來，難得耍橫：“嗯？你喊我什麽？”
尹顏楞了一秒，後知後覺重覆：“杜……先生？”
她不是笨嘴拙舌，話剛說出來，人先回過味了。
糟了，她該改口的！她身為杜夜宸的妻子，怎麽喊得和外人一樣呢？那多生分。
只是，尹顏想喊的詞，仿佛有刺，紮得她唇舌疼，怎樣都吐露不出來。
杜夜宸存心和她耗上了，好整以暇地道：“杜某今日聽不到太太的愛稱，可是要賴著不走了。”
“你三歲嗎？！同我鬧！”尹顏翻白眼，無奈極了。
“這是杜某在太太心中的地位問題，不掰扯清楚，可別想我對旁人有好臉色。”他膽子肥了，竟敢拿“冷待賓客”來要挾她！
尹顏被逼得面紅耳赤，好半晌才噥囔一句：“我、我說還不成嗎？”
杜夜宸壞極了，聽得這話，特地彎腰湊過來：“哦，我洗耳恭聽。”
尹顏羞得耳尖子發燙，四肢百骸也酥麻麻的，不知中了什麽邪。
她遲疑好一會兒，噥囔：“先生……”
“唔，除了這個，倒還想聽點舊時的稱呼。”
“杜夜宸，你別得寸進尺！”
他不依不饒，尹顏惱羞成怒。
“那咱們今日還是回屋裏待著吧，左右沒個正統身份，杜某也沒臉見人不是嗎？”
杜夜宸作勢要回去，反被尹顏擡手拉住了。
尹顏豁出去了，高聲喊了句：“你是我的愛人，夫君，將來孩子他爹！這還不成嗎？”
杜夜宸笑出聲來，捏了捏尹顏的臉：“這不就對了嗎？不給點甜頭，怎好催使我盡心盡力當差呢？往後太太想要杜某做事，也記得投些糖衣炮彈……言語間的愛稱，次等；床笫間的瑣事，上等。”
尹顏聽他話，恨得咬牙切齒。
這廝刁鉆手段怎就這麽多，他打哪兒學來的戲弄人的手段？
尹顏腦筋轉了個彎兒，也不甘示弱地道：“往後你我就要同一間房入眠啦，你再調戲我幾聲試試，看你今晚還有沒有資格上.床！”
“是我錯了。”杜夜宸的死穴算是給尹顏拿捏住了，他當即閉了嘴。
有什麽葷話不能回房慢慢聊呢？非得在外激怒小嬌妻，讓自己今晚受獨守空房之苦？
杜夜宸忽然老實了，尹顏嗅到一股陰謀的味道。
可她還有要事做，故而沒心情浪費在辨析男人心事上頭。
尹顏特特去找小姐妹們，果然，大家都收拾好行囊，坐在偏廳裏喝茶等她來。
江月狐率先看到尹顏，上前迎她：“杜夜宸沒欺負你吧？”
尹顏道：“他敢欺負我嗎？”
“也是，你這個母老虎，外人也只有被你拿捏的份兒。”江月狐點了點她的鼻尖子，嗓音裏滿是親昵。
尹顏看了一眼她們的行李，依依不舍地問：“要回去了？”
江月狐道：“館子還開著呢，做掌櫃的怎可能跑那麽多天？”
鄭太太含笑：“嗯，出來好些天了，該回去了。家裏還有小的委托給娘姨照料，不在旁看顧，我不放心。”
沈綠意扯帕子扇風：“我也要走了。你是不知道我家那個太太，一會兒不見人就想方設法拉攏老爺，不是塞美妾，就是送嬌婢，我不看顧著點，恐怕男人心就要被勾走了。”
羅蘿也道：“嘯天也有些族中事要處理，得跟著走了。”
姐妹們一人一句，說明了緣由。
早知“天下無不散筵席”這句話，可真要遇到了，心裏頭還是有些難言的惆悵與落寞。
尹顏回頭望了一眼，杜夜宸就站在不遠處的廊廡底下。
他單是站在那兒，都美得能入畫。
杜夜宸雖不是強壯肌理的硬漢類型，卻也蜂腰削背，肩臂健碩，並不孱弱。再加上他七平八穩的謹慎行事與滴水不漏的守禮談吐，也足以給人一種另類的、自成一派的安全感。
還好她不是孤身一人，至少還有杜夜宸在。
尹顏成親了，老有所依，往後餘生都有個伴兒。
尹顏釋然不少，她回過頭來，笑著送姐妹們出門。
府門口。
鄭太太、沈綠意，羅蘿先行一步離去了，唯有江月狐還在等汽車。
都是家族裏的人，杜夜宸也不躲了，他走到尹顏身邊，握住她的手，陪她一起送別舊友。
臨走前，江月狐問：“杜家主，你現下還要查舊時的事對嗎？”
杜夜宸應了一聲：“嗯。二十年前，八大家族的父母輩策劃爆破火事，一齊赴死，且讓族人銷聲匿跡，私下藏匿地圖圖紙……你我都不曾知曉先輩的意圖，也無書信留下，其中緣由總得查上一查吧。”
兩人聊起正事，尹顏也道：“而且這些天你們也看到了，家族之間的族人關系還是很要好的，又何必各奔東西，多年不曾互通有無呢？老家主們……究竟在想什麽？還有那個鳳繪堂的趙爺，他執著於八張地圖碎片。要是真的拼湊成一張地圖，到底會尋到什麽東西？”
江月狐愁眉不展：“我同母親關系不好，她並未和我透露過絲毫家族事宜……”
尹顏知曉，這是又戳中江月狐心事了。
她安慰江月狐：“沒事兒，我爹娘關系這麽好，我也不是茫無所知嗎？咱們總能查到真相的。”
江月狐問：“你們手上有多少張地圖碎片了？”
尹顏嘆了一口氣：“三張，趙爺手上也有三張。”
江月狐喃喃：“還差兩張。”
尹顏抿唇：“嗯，還有醫仙許家和聚寶盆陳家，要是沒被趙爺捷足先登，這兩家手裏也會有圖紙碎片留下。”
杜夜宸道：“不過，還得勞煩江家主幫忙查探一下許家與陳家的家宅所在。”
江月狐凝重地點頭：“我曉得輕重。這樣吧，我今日回去就讓四城的館子都幫忙看顧著，一有消息我就給你們發電報。”
“辛苦你了。”尹顏拍了拍江月狐的手。
“小事一樁！咱們八大家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嘛！命脈都是連在一塊兒的，幫你們也是幫我。”江月狐和他們對視一眼，彼此對將來的事心照不宣。
江月狐聊完了，也打算走人了。
她道：“好了，我不和你多說了，也得趕緊走了，不然天都要黑了！”江月狐坐進車裏，搖下車窗。汽車發動了，她透過窗同尹顏笑。
小姐妹揮手道別，明明都是笑著，卻不知不覺淚眼婆娑。
淚糊滿了視線，瞧不清世間萬物。
離別真不是好東西，每遇一回，傷神一回。
尹顏傷感不已，被杜夜宸伸手攬到懷裏。
杜夜宸溫熱地探指，掖去她的眼淚：“哭什麽呢？又不是老死不相往來。日子這樣長久，總有機會再見的。況且，你還有我。”
“嗯。幸好還有你在。”尹顏得了杜夜宸的安慰，被他綿綿情話哄著，也止住了哭。
她猛然發現，她何時變得這樣嬌氣了？居然動不動掉眼淚。
可能是知道，這眼淚，有人親，有人愛重。
她也有人撐腰，愁苦有人知了吧！
賓客們都走了，宅院一下子冷情下來。庭院裏來來往往的，都是收拾婚宴物件的丫鬟婆子。
阿寶和尹玉從院子裏竄出來，湊到杜夜宸跟前，親親熱熱喊——
“姐夫，婚禮都辦完了，咱們接下來是要去許家嗎？”
“對呀，杜爺，不是說要改善藥浴配方嗎？”
杜夜宸從懷裏拿出兩個紅包遞到孩子們手上：“不急，等江家主通知我們許家所在，再去也不遲。”
尹顏問：“既t然要等，總不會一直留在這裏幹等著吧？”
杜夜宸莞爾：“阿顏如今是杜家的女主子，總得回杜家亮亮相。我欲帶你回老宅見一見族人，這回不少人沒來齊全，都盼著我領你回去小住幾日。”
尹顏這才想到，她不單單是尹家的家主，如今也是杜家的掌家主母了，哪能不回去和杜家族人打聲招呼，招搖過市一番？
她沒點掌家手段使出來，不被人戳脊梁骨，說她“以色侍人”嗎？
思及至此，尹顏抿唇一笑：“行，那我們一塊兒回去。總得讓那些人好生瞧瞧，你費老大氣力娶來的女子，長得有多傾國傾城。”
“不知羞。”杜夜宸無奈搖頭，眼底卻滿是寵溺笑意。
杜家老宅。
杜千山處理好了外出幾日留下的堆積如山的公務，這才得來閑工夫，坐到炕上盤一盤那一窩他精心培育的長毛貓兒。
杜千山笑著把貓攬到膝上，一面抽煙槍，一面拿煙桿子點了點貓鼻尖，制止伸到跟前的貓爪子：“別來搶，這玩意兒，你可消受不得。”
說完，他又呵呵笑起來，見眉不見眼，跟個彌勒佛似的。
這時，門簾微動，一名穿著玫紅緞繡簇花襖裙的俏麗丫頭匆匆進門。
她將水盆子擱置在一側盆架上，上前火氣十足地揮下杜千山膝上的貓兒，埋怨：“又逮著小畜生玩，回頭給您新袍子扯出絲來！”
貓兒落地受驚，炸著脊背貓，哈了丫頭一下，見她瞪起眼睛，又慫了，忙從窗戶縫隙裏偷溜出屋子了。
杜千山打圓場：“昭昭來啦？我的乖孫女喲！何必這樣大的火氣，又有誰惹你了？”
杜千山和亡妻伉儷情深，只育有一子，奈何兒子身子骨不康健，婚後同兒媳生下了唯一的女兒昭昭便撒手人寰，其妻也悲痛非常，隔日便上.吊殉情了。
故而，杜千山將這個孫女兒看得極重，自小就帶在身邊長大。
杜家祖輩念著杜千山伺候照料子嗣的恩情，對昭昭也是千疼萬寵，從沒將她當成家生子來看。
由此，昭昭不僅沒簽賣身契，還不是杜家雇傭來的傭人。
杜家小主子有的一份，她也有，甚至可以進入族學，同小時候的杜夜宸一塊兒念書。
杜家對待杜夜宸這樣的未來接班人嚴苛，言行舉止一個不合規矩就挨打，對昭昭這樣一個外來的孩子卻很是寵愛，甚至將昭昭寵到迷失了主仆身份，對杜夜宸也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昭昭聽得爺爺的話，甕聲甕氣地道：“哪有人惹我，不過是知道夜宸少爺過兩日歸家了，瞧見您養了這樣一窩貓崽子，怕是不喜。”
昭昭想到了小時候的一樁事，那時她在後院裏看到杜夜宸和一只野貓對峙，她擔心少爺害怕。
還是她鼓足勇氣挑桿子趕跑了貓兒，保護杜夜宸。
那時起，她就知道，杜夜宸不喜歡貓。
而少爺不喜歡的，她也會不喜歡。她想盡量和杜夜宸做到同調，這樣一來……才可能夫妻婚後琴瑟和鳴。
只是昭昭的美夢落空了，杜夜宸娶了新婦。
原來他自始至終沒把她當成妻子候選人來看，是她一廂情願，自作多情。
杜千山享受孫女兒親自端來的熱氣騰騰的洗腳水，喟嘆一聲：“哪裏會不喜歡哦！上次尹小姐，不對，該喊小夫人了。她看上別人家的貓，小少爺吃了味，非要我留一只小崽子在宅院裏，他好借花獻佛送給小夫人。我想著啊，雪狐和白糖糕相好時生下的那一窩最好，藍眼睛，通體都是純色白毛，漂亮得很！年節生下來的，如今也五個月了，正好斷了奶，能吃貓食了，粘人認主，還活潑可愛，定會教小夫人滿意的。”
在杜千山眼裏，杜夜宸是小少爺，娃娃似的丁點大，被他帶到成人了。那他就算成親娶媳婦了，在杜千山心裏，他還是那個故作倔強的小孩。
而對小少爺的慈愛，自然也會愛屋及烏，牽連到他新娶來的媳婦身上，尹顏也是個小孩子，喊她一句“小夫人”，既敬重又親昵。
哪知，聽到這段話，昭昭卻沈下了臉：“什麽？夜宸少爺竟和阿爺討要小貓嗎？”
她猛地將擦腳的汗巾甩在水盆子裏，水花四濺，險些把祖父的褲管子都濡濕了。
杜千山被嚇了一跳，不解地問：“這又怎麽了？哈哈，我知道你是心疼夜宸少爺，不過如今自由戀愛，不似咱們老黃歷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啦，得姑娘家歡喜，才可能結為夫婦，要花費許多心思哩！改日你找夫婿，也要尋個肯對你百依百順的，這樣婚後才舒泰。”
杜千山開明得很，不覺得男子為追愛人歷盡艱辛有什麽問題，若不這樣，怎會有女人願意跟著他？
倒是昭昭心裏憤憤然，坐到炕邊上，嘟囔了句：“您瞧瞧，少爺的婚宴，咱們杜家人都不能去齊全，還要在外搭宅子辦婚宴，這像話嘛？到底是尹家的主子，心高氣傲，半點都不把咱們杜家人放在眼裏，才剛進門就立個下馬威呢！”
杜千山是個喜面佛的性子，忙規勸道：“小夫人不是那樣的人，你別想多了。主要是各個家族都來人，天南地北的，大老遠趕來，總不能都往咱們老宅裏跑。地界選在四城中間，也方便大家夥兒的腳程不是？再說了，人辦完婚事，新婚燕爾的，還沒黏糊幾天，馬上就回老宅認人了，不也有心了嗎？照老禮說，這會子該回尹家瞧瞧呢！”
杜千山是明白人，並不因昭昭這幾句積糊話而對尹顏產生惡感。他也不覺得孫女兒心地壞，只是她對小少爺感情深，一時半會子沒轉過彎來，待她見了尹顏，想明白了，也就放下了。
昭昭卻不聽杜千山勸，甚至認為他不和自己同仇敵愾，是被尹顏小恩小惠收買去了。
她憋著悶氣：“哼！她哪裏是給足了杜家人面子，分明是頂著‘女主人’身份耀武揚威來了，我看過兩天，誰有好日子受！”
“打嘴！這話在我面前說說也就罷了，在小少爺跟前可千萬別說。人家還沒怎麽你呢，背後編排人算什麽事兒呀？”杜千山皺起眉頭，“是不是我平日裏太疼你了？把你寵得無法無天了？！咱們給杜家當差，祖祖輩輩都是盡心盡力伺候好眼睛尖子前的事，其他雜七雜八，不問也不管。”
“您罵我……”昭昭許久沒被爺爺教訓了，今日聽得這一番重話，當即眼淚就掉下來了。
“昭昭，爺爺沒那個意思……”杜千山見狀，心疼壞了。正要哄孫女兒幾句，昭昭已然倔強地抹了眼淚，掀簾子走了。
昭昭出了暖烘烘的堂屋，進了院子，坐在廊廡下吹風。
待皎皎白月照在身上，她才緩過神來——她倒要看看，這位小夫人究竟有何能耐，竟能哄得杜家最厲害的兩個人都向著這女人說話！
昭昭抹了一會兒眼淚，舉目望向不遠處起居室的門。
老宅今年翻新過了，原本上了年頭的風門，保存了幾十年，年年上一層漆覆原。然而今年杜夜宸忽然轉了性子，非要把老宅子的門窗都改造成彩花玻璃門窗，不中不洋。他嘴上說是玻璃可以起到防風保暖的功效，實則誰都明白，他是為這一位大城市裏生活過的時髦太太置辦的，生怕她窮鄉僻壤住不慣。
真是不上心的人夜夜淌淚，上心的人有恃無恐。
昭昭不想太多了，回屋歇下了。
她似是想和尹顏打擂臺，隔天便去加急訂做了兩聲新衣裳以及新首飾，還燙了個波浪卷兒頭發。杜家錢財方面是真沒有短過昭昭，故而她逛店面的排場極大，不少人還以為她是哪家的大戶小姐。
苦苦等了三四天，終於等到尹顏他們登門。
杜家知道在外獨居多年的小少爺攜新夫人回來了，一個個精神抖擻，忙鋪陳起新地毯、新窗簾來。他們太想把主子留在家宅裏坐鎮了，因此力求家中煥然一新，讓主子一見就歡喜。
這幾天，尹顏為了拘住尹玉，特特讓他裹著兔毛風帽坐外頭馭車。免得一停靠小鎮落腳休憩，他就投機鉆營，尋賭坊贏錢，還總把阿寶一並騙去。
也不怪尹玉淘氣，實在是這些天風餐露宿，他過得生不如死，只得尋尋樂子。
顛簸了好久，好不容易來到姐夫那氣派的家宅。
曙光將至，尹玉起了精神，他理了理衣裳，撐開氣場，叫嚷：“杜家主到！”
聽得這話，廣亮大門洞開，翹首以盼的杜家人忙一字排開，畢恭畢敬等杜夜宸下馬車。
杜千山也協同t昭昭一塊兒出了院門，眉開眼笑地歡迎幾位貴客：“阿玉少爺，阿寶少爺，一路護車辛苦，快快進屋裏頭烤火，這天兒多冷呀！”
杜千山一擺手，便有下人上前給尹玉端腳凳，供他下馬；或是去牽阿寶的棗紅馬去馬廄，迎他進門。
不必說，這兩位當的都是保鏢一類苦差事，他的主子被護得好好的。
杜夜宸也緊跟著下了馬車。
他今日穿了件白狐毛領黑皮大衣，狐毛蓬松出鋒，襯得膚白唇紅，比往日更妖冶幾分。若是個女子，這樣驚心動魄的美，定叫人目不轉睛。偏生他是男子，明明是陰柔的樣貌，搭配上他生人勿近的漠然氣勢，那絕色也就不能稱之為絕色了，而是邪氣。
妖裏妖氣的毒郎君，教人不敢親近。
杜家人頭埋得更深，大氣都不敢喘。
杜夜宸即便離家多年，早年那股子治宅的威壓尚存，看得人膽戰心驚。
特別是待媳婦回家的好日子，誰敢觸他黴頭？好在有杜千山兜底，不用自個兒親去招待。
所有人都怕杜夜宸，昭昭卻不。
她一見到杜夜宸，那顆心又無休無止狂跳起來，眼睛都發光發亮。
即便暌別多年，夜宸少爺還是一如過去那樣俊朗無雙呀！
昭昭忍不住理了理今日盤好的新發型。
她今兒這樣俊俏的打扮，府上無人不誇讚她貌美如花，就連那些原本不敢同她搭訕的下人，早上也厚著臉面過來噓寒問暖。
她還不信了，她是遠近聞名的美人兒，這位新夫人再美能美過她嗎？
她有意同尹顏一較高下，眼風忍不住往尹顏的車廂裏瞟。
車裏。
尹顏這些天舟車勞頓累極了，一坐到車上便昏昏欲睡。
好在昨晚知道今日就抵達杜家老宅，她沒忘悉心打扮一番，不說艷壓群芳，至少要驚艷四座。
總不能讓杜家族人看輕了去，以為他們主子就這點眼光，娶了其貌不揚的女子，一點都不登對。
尹顏從包裏取出口紅，稍稍抿了抿。
她掐好時間，待杜夜宸一喊，便撩起布簾子，施施然下車。
尹顏總算亮了相，原本低垂眉眼的杜家人見狀，立馬探頭探腦張望。
即便只有驚鴻一瞥，他們也被尹顏的容貌折服——只見得尹顏身穿一件淺紫地的倒大袖珠繡絲絨旗袍，似是怕冷，臂彎上還搭了一條兔毛披肩。滿頭青絲盤成了散亂無章的小髻，用一支斜插的蓮花玉簪困於腦後，鬢邊肆意垂下一綹卷發，發梢微微顫動，恰到好處勾勒著臉頰，平添幾分我見猶憐的柔弱。
世上怎會有如此艷色絕世的女子？美得張揚，美得妖嬈，前所未見。
尹顏由杜夜宸牽著往宅院裏走，她率先同杜千山打了招呼：“千山叔，倒是勞累你在院門口等候。”
杜千山看著這一對璧人，連連擺手：“小夫人哪裏的話！要不是你賞臉，小少爺怕是再過幾年都不會回老宅瞧人呢！”
他像是想起來什麽，指著一側的小丫頭：“這是昭昭，我親孫女兒。來，昭昭，同小夫人打聲招呼。”
昭昭被尹顏的美貌所震撼，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她失了態，不甘心地點了點頭，冷硬答話：“夫人好。”
尹顏待外人都和煦，此時微笑說：“昭昭好。這次來得匆忙，都沒給你們置備禮物。我那裏有一串珍珠藍寶石項鏈，給你這樣年紀輕的小姑娘佩戴正好，還襯膚色，待會兒我拿給你吧？”
尹顏給出手的東西，哪個不是價值連城？
她對杜千山的孫女示好，這是給杜千山臉面呢！
畢竟從沒有主子對下人低聲下氣講話的。
尹顏努力想融入杜家，這樣的行徑教杜千山驚喜，也讓他感慨萬千。
憑杜夜宸對尹顏的寵愛，她就是不理睬任何人，高高在上端著，也沒人敢說她一句不是。
可尹顏隨和大方，同杜家人打成一片，其中深意可就多了。那就代表，她也喜歡杜夜宸，願意接納他的一切，顧全丈夫的顏面。
小兩口感情和睦，真是好呀！
杜千山對尹顏滿意得不得了，連聲道：“這麽貴重的禮物，哪裏好意思收呢？昭昭啊，還不快謝謝小夫人？”
所有人都望向昭昭，無限放大尹顏的善舉，待她感恩戴德接下恩賜。
這樣熱切的目光，惹得她頻頻蹙眉。
在昭昭眼裏，尹顏就是個蛇蠍美人。居然妄圖用小恩小惠收買她！
還拿珍珠串子呢，當她眼皮底子這樣淺嗎？
昭昭冷聲道：“多謝小夫人，不過昭昭不愛佩戴項鏈，嫌沈，你的好意我就心領了。”
尹顏不傻，哪裏聽不出昭昭話裏話外的疏遠與冷淡。
哪裏是嫌貴重不肯收，分明是不想要她的東西。
昭昭對她有敵意嗎？為什麽？
尹顏微微挑起眉頭，審視這個小姑娘。
不過她大人有大量，看在昭昭是杜千山孫女的份上，不欲同她計較。
於是，尹顏笑著解圍：“既不喜歡，我也就不幹強買強賣的生意了，下回有好的，我再帶你親自來挑首飾。”
這一段小風波，被尹顏輕描淡寫遮掩過去。
她不想和閑雜人等掰扯太多，徑直入府。
就在跨過杜家門檻的當口，尹顏忽然發現杜家宅邸的院門邊上，鑿了一個帶浮雕的小小的貓狗石門，瞧這身量，專為貓兒量身定做的。
尹顏納罕不已，又退後一步，蹲下身子去瞧。
就在她碰到小門的瞬間，一只白毛藍眼的貓頭從裏邊鉆了出來，毛茸茸的腦袋正抵在尹顏掌心上。
尹顏連連稱奇：“這是專為貓兒造的小宅門嗎？”
杜千山得意地道：“是！三年前老奴讓匠人專門鑿的，就是為了方便這些小家夥進出。”
他抖擻完了，又怕杜夜宸惱怒他拆家一事，忙咳嗽一聲，為自個兒遮掩。
好在杜夜宸見尹顏歡喜，並沒有過多怪罪。
尹顏道：“真新奇！千山叔倒有巧思。”
她是由衷誇讚杜千山，畢竟能懂得品味生活裏的小情小趣，日子才過得有滋有味。
這是會享受生活的人，不似她，一天到晚奔波，只是為了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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