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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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尹顏憐愛地撫摸小白貓。小家夥不怕人, 同她也很有緣分，單單是被她用纖纖玉指搔了搔下巴，便心急火燎鉆出來, 擠在尹顏鞋邊撒嬌。
還沒“喵嗚”叫幾聲, 貓一昂首，與昭昭四目相對。
幾乎是瞬間，它渾身脊背毛都炸開，齜牙淒厲叫了一聲, 朝昭昭的腳踝撲去。
這一爪子下去, 怕是綢褲底下得起三道血痕！
昭昭吃痛尖叫, 大罵：“畜生玩意兒！看我不打死你！”
她在眾人面前出了醜，當即惱羞成怒踢向貓兒。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尹顏扣住了小姑娘腳腕，制止她的暴動：“昭昭姑娘，留神腳下呀。”
尹顏最不喜恃強淩弱的主顧，特別是白貓這樣親人, 一撞昭昭卻發了瘋……保不準就是昭昭平日裏欺負小貓小狗，小動物記仇, 這才成日裏劍拔弩張應對。
“你！”昭昭想罵尹顏, 卻一下子想起了她的身份，硬生生憋下這口氣。
她冷靜了, 尹顏也適時松開了手。
沒了尹顏的轄制, 昭昭險些跌了一跟頭。
尹顏不想把事情鬧大，可她最厭煩昭昭這類人。
於是，她抱起小白貓, 同昭昭擦肩而過的瞬間，同她附耳低語：“小畜生不通人智, 也不懂人言，多擔待避讓些便是。你同它計較，豈不是畜生不如？”
昭昭被她這句話刺激得臉紅脖子粗，再回頭，尹顏已被杜家人簇擁著揚長而去了。
她雙手握得咯吱咯吱響，難以置信地看向尹顏的背影，惡聲惡氣地道：“你……你竟敢指桑罵槐訓斥我！你算什麽東西！”
當然，這句話，昭昭也只敢在無人的境況下嚷嚷。
她直覺也知，如今府上最金貴的人物是尹顏而不是她了。
偏生對方大方得體，一點錯處都挑不出，偶有的嬌蠻性子潤色，非但不遭人憎惡，反之還起了錦上添花的效用。
她面面俱到、處處逢緣，顯得昭昭在府上像是個多餘的人。
昭昭內心感到悲哀，她倉皇無措極了。
好似生她養她的地方就要被壞女人搶走了，若是老一輩的大人都在，豈輪到一個當人媳婦的尹顏蹦跶，還不是被管教得服服帖帖。
也不怪昭昭心被養大了，實在是她沒體會過杜千山年輕時所做的事。要祖輩都成為杜家下人裏頭一把交椅可是有門道的活計。
這些年，八大家族式微了些，在早年前，那江湖裏鼎鼎大名！
想同杜家夤緣攀附，沒點過人之處在裏頭t，怕是不得行。
下人們也爭著搶著奉承主家，可一昧被杜千山壓了頭，只顯出他一個來。
憑著祖輩在杜家大人面前掙下來的體面，昭昭才能過得這樣順心，才能一出生便被人奉為小主子，錦衣玉食養大。
不是杜家人多喜歡她，只是看在她可憐身世以及杜千山的面子上。
她想不明白這一點，甚至還歪曲成杜家長輩有意同她做親，這才打小養在跟前，時時看護。
昭昭悲從心中來，她忍不住去杜夜宸生母的牌位前祭奠，還供上了紅棗豆子包以及柑桔。
她想，唯有溫柔的老家主夫人才知她心裏苦楚，若老夫人看到她這樣傷懷，定會為她撐腰做主的。畢竟昭昭是在老夫人跟前長大的，情分不同尋常。
昭昭在這兒一面委屈，那廂祠堂門卻開了。
一線光照進來，還帶來了杜千山迎的一大群人，為首者是尹顏和杜夜宸。
眾人錯愕地看著昭昭，心裏不知想著什麽。
昭昭急忙抹去眼淚，從拜祭的蒲團上挪開。她也不知是難堪還是狼狽，心裏頭別扭極了。
還是杜千山寵孫女，當即為她打圓場：“老奴不知小少爺可還有印象，昭昭少時曾在老夫人跟前露過幾面，還算得她眼緣。孩子小呢，打小兒爹媽都出事了，孤苦伶仃被拉扯大。老夫人體恤我的難處，待昭昭也視如己出，這才讓昭昭心裏頭得到些熨帖，故而將老夫人當成‘母親’一樣看待，時常來祭拜。”
杜千山很會講話，三言兩語說出來，已將昭昭塑造成了很懂知恩圖報的好孩子。
尹顏可是和她交鋒過的，這孩子可沒看起來那樣良善。
她本想敲打一下杜家人，到底尊卑有別，對杜家長輩崇敬可以，只是祠堂家廟這樣要緊的地界，沒主家吩咐，隨隨便便放人進來可不行，太壞規矩了。
尹顏撚了撚手指尖兒，想說，卻不方便說。
杜千山到底是家族長輩，對杜夜宸也有看護之恩。
她不願落老人家的顏面，故而只是看了杜夜宸一眼。
杜夜宸是什麽人？渾身上下八百個心眼子。
媳婦的一個眼神，他便明了內裏含義。
有人敢給他夫人不痛快，那不就是給他不痛快嗎？
一個杜家，杜夜宸還是掌得起的。
杜夜宸上前一步，將供品撤下，穩當地端給了昭昭。
他看著杜千山：“家廟拜祭皆有章程，祖祖輩輩都在一堂屋裏看著，不興厚此薄彼。若不懂規矩，千山叔還是不要讓閑雜人等入內了。”
杜夜宸簡簡單單的兩句話，斷了昭昭全部念想。
他不記得她了，他把她比作外人！
還說她不懂規矩、不識大體，拜先祖只拜老夫人，罔顧旁的老祖宗，實在亂套。
杜夜宸言辭沒用絕，可杜千山卻聽得膽戰心驚。
他祖輩都是順著主子的心意，好生當差才有今天，這一份榮耀，難不成要折損到孫輩手裏了？那可真是比扇他耳光還難受。
杜千山明白小主子的敲打之意，當即拉起昭昭來，恭恭敬敬地道：“小少爺說的是，是老奴疏忽了。往後祠堂由專人清理看顧，再不會放外人入內。”
他沒半點脾氣，也不會有怨言。比起老東家，小少爺說話已經十分客氣了。
他若是再不識擡舉，那杜家管事大拿的名號，隨時可能拱手讓人。
尹顏也沒料到杜夜宸會幫她出頭，行為舉止雷厲風行，可轉念一想，杜夜宸這樣做才是對的。
總念及舊情忍氣吞聲，不是體恤老人，而是驕縱下人。若是把人心思養大了，再拿刀開宰，這才寒人的心，倒不如一早就賞罰分明。
有個章程出來，大家夥兒才知曉，什麽是能做的，什麽是不能做的。
杜千山把昭昭帶走了，留下杜夜宸和尹顏在祠堂裏頭。
杜夜宸親自擺上了時令水果與酒水，又在香爐裏上了三炷香，他領尹顏給各方祖宗牌位都磕了頭。
最後，他跪在父母親的牌位前，慢條斯理說話：“兒子帶媳婦回來給爸媽瞧一瞧，這是兒子最鐘情的姑娘，你們一定也會喜歡她的。”
平日裏端穩持重的杜夜宸，在爸媽的牌位面前，也只是一個愛說家事的少年郎。
他絮絮叨叨說著這些時日發生的事，將所有人間變故都講給逝世的父母親聽。
尹顏忽然覺得杜夜宸很可憐，她原以為他心裏是不會藏事的，他不和普通人一樣，會把瑣事憂愁事掛心頭。
原來，他也是肉眼凡胎的普通人。
他也有苦難，也有委屈，只是沒人來說。
他是沒有爸媽的孩子了，所以只能靠自己。
尹顏也是如此，可好在，她還有相依為命的尹玉。
兩個人抱團取暖，總是不那麽冷的。
一豆星火，足以溫暖人間。
尹顏仿佛看到了小時候的杜夜宸，他瘦骨嶙峋，盤著小身子，跪在牌位前。
他一整晚都枯等著，等香熄，等燭滅。
他想等誰呢？誰都等不到的。
他的家人，早早就死了。
眼前的一切，也只是一堆木頭。
又或者是一室的祖輩亡魂，齊齊飄蕩著，望向這個家族火種，對杜夜宸寄予厚望，卻沒辦法再伸手安慰他了。
尹顏鬼使神差伸出了手，搭在杜夜宸的頭上。
杜夜宸錯愕地看了她一眼，尹顏回過神來，也很慌亂。
兩人四目相對，杜夜宸明白她眼中深意，他微微揚起了唇角，貼住姑娘薄涼的手背，隨後緩慢挪至唇間，悄無聲息地啄吻了一下。
他謝她的溫柔，謝她的救贖，也謝她的體諒。
杜夜宸有了尹顏以後，其實已經不覺得人世間很苦了。
杜千山引著昭昭回了院子，他是掌家的老人，早早就把各房的事安排得明明白白。
平日裏除非要事，否則也不需要他在旁耳提面命催使下人們當差。
今晚，杜千山得了閑，頭一回不是逗貓撩鳥，而是關起門來說家事。
杜千山年輕時也是個性烈如火的暴脾氣，手下人一個當差不盡心，他有百八十種法子懲治人，必讓人服服帖帖。也是這一手禦下手段，解了主子的煩憂，不教上頭費心，才能穩穩當當做著杜家大總管寶座。
後來他兒子死了，他才反思，是不是自己造孽太多，損了陰功，這才報應到子孫後代上。於是，他一改脾氣，也換了一手調.教招式，單為自己積累福德。
也可能是因為這個，他才順利養大了昭昭，血脈得以傳承。
如今杜千山老了，唯一的親孫女長大了，小主子也覓得愛人成親了。他本以為此生無憾，再沒有什麽空缺的。
豈料好日子還沒兩天呢，就被昭昭捅了婁子。
這不是窩裏反，紮他的心嘛！
杜千山難受了，又舍不得教訓小孫女。
他看著昭昭直嘆氣，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你沒看到嗎？小夫人只是皺了一下眉頭，便有小少爺巴巴的為她打前鋒。你和她爭，你算哪根蔥，憑什麽和她爭？做人吶，最要緊的是看清自個兒的處境。”
昭昭大庭廣眾之下被杜夜宸落了臉面，已經夠丟人了，如今還被爺爺教訓。
她憋屈得很，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您也覺得我不如人是嗎？咱們一家子低人一頭做奴才，一輩子做奴才，祖祖輩輩都做奴才！”
昭昭也是氣昏了頭，才說出這種萬箭攢心的話。
杜千山先是一楞，再後來，他顫抖著手，給了昭昭一記耳光。
打昭昭的這一下，打在她身上，疼在杜千山心上。可孩子路歪了，不教不行。
杜千山的眼眶也發燙發紅，他鮮少有情緒外露的時刻，昭昭明明是自己引以為傲的孩子。
他被自己的孫子稱為任人作踐的奴才……昭昭打心眼裏看不起自己爸媽，這讓他怎麽不難受呢？
杜千山蒼老的眼裏包淚，他哽咽：“那是你爹媽啊，你怎麽能這樣說話？主子都沒張口奴才閉口奴才，該給的體面全給，你哪來的心氣，看不起你的長輩？啊？沒你爹媽辛苦做事，沒我護著你長短，你當你在龍潭虎穴的杜家能掙出一條命來嗎？杜家是短了你吃的還是短了你穿的？你要識字，人家請族學西席來教你；你要衣裳首飾，老夫人專門讓裁縫四季給你裁出幾套新的，這家裏，哪個人待你薄啊？你是豬油蒙了心嗎？說出這樣的話來！”
昭昭捂著臉，囁嚅不敢言。
她從未見過爺爺這樣脆弱的模樣，她一直以爺爺為傲。
在杜家，所有人畏懼杜千山，故而待她也十分殷勤恭敬。
不是看在她的面子上，而是看在杜t千山的面子上。
昭昭明明錦衣玉食過了這麽好些年，如今竟怨懟起自己的出身來。
若是生在窮苦人家，早幾年的戰亂就沒了性命，還有她如今的瀟灑日子過？！
再白眼狼也不能這樣。
昭昭並不是什麽都不懂，她回過神來，當即給杜千山跪下了。
她給杜千山重重磕頭：“爺爺，你別怪我，是我口無遮攔。我念您的養育之恩，從來沒瞧不起咱們的出身。只是，我如今不是奴籍，我也可以自由婚嫁戀愛，無需主子家的首肯。因著這個，我才不甘心……分明我也是可以嫁給夜宸少爺的，偏偏讓她捷足先登。”
杜千山嘆氣：“感情這事兒，怎能勉強得來呢……小少爺若是喜歡你，即便你是奴身，他也能想法子將你撈出來；若他不喜歡你，就算你是軍閥世家的大家閨秀，他照舊對你不屑一顧。你也算是跟著夜宸少爺一塊兒長大了，那時宅院裏日日能見上面都沒起什麽心思，更別說現在了。小少爺啊，認死理兒，喜歡一個是一個，和老爺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杜千山這話說得露骨了，可他也是沒法子。昭昭是他至親之人，想把孫女兒引回正道上，只能這般規勸。
昭昭咬緊下唇：“若不是夜宸少爺要查探舊事，怎會幾年前一直獨居在外。是那時起，他忘了我的。”
“唉，你這丫頭，怎就聽不進話呢？”
昭昭給杜千山重重磕一個頭：“爺爺，再給昭昭一次機會。這一次，要是夜宸少爺當真對我無意，我再也不招惹他了，行嗎？”
杜千山板著臉：“若是你入不得夜宸少爺的眼，不止不能招惹他，這幾個月你還要去你香梅姨母家小住一段時間。正好她那邊有幾個相熟人家有適齡的小公子，說是西城大學畢業的高材生，人也清秀大方，想和你見一見。”
“您是要趕我去相親？”昭昭難以置信地問。
杜千山板著臉：“昭昭，你也知道。要是爺爺默許你叨擾小少爺和小夫人，其實已經是把主仆間的情分搭進去了。爺爺為了你，往後面上無光。都這樣了，你還想全身而退？也該讓你明白明白，做事都得付出代價，哪有兩全其美的事！”
昭昭不說話，只一昧低垂眼睛。
杜千山下定了決心，帶著不容置喙的語氣：“你該見見世面，接觸接觸外男了！給你些懲戒，我也好事後向少爺夫人賠禮道歉。”
杜千山實際上是偏寵昭昭了，明知她這樣做會觸怒杜夜宸和尹顏，他還是願意順孫女的心意，讓她試試。
杜千山知曉杜夜宸是什麽樣的人，他絕不可能著昭昭的道兒。若他對昭昭感興趣，又怎可能忍到現在。
昭昭不信邪，偏要試，那就教她傷筋動骨疼上一回。
唯有撞了南墻才知死心，死了心，才可能不再犯傻犯癡。
他是想救昭昭，不是想害昭昭。
也算是，成全他一片舔犢之心了。
昭昭起身，撩簾離去。
杜千山給她一個機會，那她就好好把握住。
她不信，她和杜夜宸青梅竹馬這麽多年的情分，會抵不過半道殺出來的尹顏！
可昭昭不知道，情愛這事兒，是絕不講道理的事。
翌日午後，昭昭打算跑一趟小廚房。
她記得杜夜宸在院子裏的時候，每半個月會喝一回雞湯。
這是老夫人在時留下的習慣，如今老夫人不在了，杜夜宸習以為常，也沒摒棄這個規矩，漸漸被下人們傳成杜夜宸愛喝雞湯的癖好，相習成風。
這幾日杜夜宸回來了，昭昭自然要把這一樁事重新撿回來，教杜夜宸體會到家的溫馨感。
昭昭也有私心，她想讓尹顏看著，她和杜夜宸是有些不為人知的小故事，尹顏一個後來居上的女子，並沒有她了解杜夜宸。
另一邊。
廚房裏，尹顏準備做些點心給杜夜宸吃。
她問過杜夜宸想吃什麽，偏生男人被鋸了嘴一般，要她猜來猜去。
尹顏懶得入他的甜蜜陷阱，被狡詐的男人占便宜。
於是，尹顏徑直一丟手帕子，翻了臉：“我去隨便弄兩道吃的，你愛吃不吃。”
她才不假裝賢良，若是婚後連自個兒的嬌脾氣都護不住，那這婚結得還有什麽滋味呢？
尹顏可不是任何人的附庸，能娶到她，是杜夜宸三生有幸。
尹顏嘴上這樣說，可她就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表面潑辣貨。
真到了廚房，尹顏想到杜夜宸的口味，又犯起難來：“這廝到底喜歡吃什麽呀？”
一大批杜家人瞧見夫人紆尊降貴來廚房，眼睛都直了，忙湊上去，緊張地問：“少、少夫人有何吩咐？”
尹顏笑道：“不必這樣戰戰兢兢的，我又不吃人！當好眼前的差事就行，主子家才不會喜怒無常問罪。”
她是個喜面人的形象，人漂亮，說話如沐春風。
不過三兩句，便虜獲了下人的心。
這樣好伺候的少奶奶可真是世間罕見，不怪少爺寵著護著。
在杜家幹過幾十年的老廚子摘下白色防油煙帽，畢恭畢敬給尹顏請了個安：“福海見過少夫人，給您見個禮兒。”
這時候敢出頭冒尖來同尹顏講話的，不消說，必是夥房掌勺兒的人物。
尹顏瞧他說話的精幹勁兒，以及對上從善如流的言辭交際，便知道福海恐怕就是杜家廚房裏的老庖廚了。
和經歷過家族風雨的老傭人講話，不能擺高高在上的主子架勢。
尹顏語氣更柔和了，她道：“福海師傅，我也是頭一回來您把持的地界，您給指點指點，杜家主人都愛吃些什麽？少爺喊我來催食，使小性兒不願說愛吃的口味，我實在猜不著，無奈之下，只能來廚房碰碰運氣了。”
尹顏語調軟和，說得好像她全受杜夜宸壓制，連點菜這樣的小活計，杜夜宸也不折騰下人，單捉弄她。
她做小伏低，殷勤伺候杜家主子，勞苦功高。
聽起來，尹顏是被杜夜宸壓榨的主顧，可誰不知道，位居高處的人是尹顏呢？杜夜宸賠著小心才將這位心尖尖上的人伺候好，那是一點閑氣都不肯讓人受。
開罪她，找死吧！
小情人間的情趣，這時候細琢磨起來就很有意思了。
福海對尹顏的態度很滿意。
就憑杜夜宸對尹顏的寵愛，就是她恃寵而驕，擺著傲慢姿態，把杜夜宸催使得團團轉，他也毫無怨言。可尹顏沒這樣做，她懂得在外維護杜夜宸一家之主的尊嚴，不會在杜家族人面前還強壓他一頭，教人難堪，這一點很難得。
福海是作為長輩一般看著小少爺長大的，誰想自家孩子受氣呢？如今看到小兩口嬉戲打鬧，有來有回，私底下鳳凰壓龍首，誰都瞧不見，可在外尹顏給杜夜宸面子情，也守杜家規矩，他心裏頭很是滿意。
福海正要開口講話，廚房外便踏入了昭昭。
她目不斜視，瞧見尹顏也沒行禮，只微微頷首：“少夫人，您還是夜宸少爺的新婦呢，連丈夫喜歡吃什麽都不知道嗎？不怪我多嘴，既入了咱們杜家的門，總得在吃穿上多費費心神，您掌的是杜家的家宅，伺候的是咱們杜家的一家之主，事事都要上心的。不然，主子及不上一個下人了解夫主，多磕磣呢。”
昭昭不算杜家的傭人，因此不必在尹顏面前自稱“奴婢”。
她這話裏夾槍帶棒，看似捧著杜夜宸，實則是扯杜夜宸的虎皮來打壓尹顏。
可昭昭弄錯了，尹顏不是那種被男人護在鳥籠裏的金絲雀，只一個她就想挑釁尹顏，也太不夠看了。
尹顏勾唇：“昭昭姑娘，聽你這話音兒，應當不算是杜家雇傭的丫鬟吧？”
“當然不是！”昭昭挺胸昂首，得意地道，“打小我就是經老夫人的安排，客居在杜家的孩子，無需聽你發號施令。”
尹顏莞爾：“既如此，你就是杜家的客咯？”
“對！”
“一朝天子一朝臣，老夫人仙逝了，你這客人的身份可沒人認了。”尹顏笑得和煦，“你仗著長輩的免死金牌，來我面前叫囂怕是不能夠。我嫁了你家少爺，當家主母是我。我不認你這打秋風的客人身份，那你就得從我家滾出去，明白沒？”
尹顏的話說得絕，她不按照常理出牌，半點都沒給昭昭面子。
原先看在杜千山在的份上，尹顏才私下裏敲打她。
如今大庭廣眾之下，昭昭前來尋釁鬧事，那就休怪她言語不饒人了。
否則，她這個新夫人豈不是要教杜家人看輕了？
昭昭算個什麽東西，也配和她打擂t臺？
昭昭當眾被尹顏奚落，頓時紅了眼睛。她咬著牙，喃喃：“少夫人，你憑什麽趕我出去？我爺爺杜千山盡心盡力伺候三代主子，不論功勞也有苦勞，你竟這樣對待他的後人！”
她搬出杜千山來震懾尹顏，提點她說話小心閃到舌頭。
尹顏吹了吹染了碎花的指甲片，半點不怵：“原來，你也知道啊。”
昭昭唇舌磕絆：“什、什麽？”
“對杜家有功的是你爺爺杜千山，而不是你！他尚且沒有倚老賣老在我門前托大，你算什麽東西，也配同我高聲？”
這話真如一記耳光，將昭昭的臉打得劈裏啪啦響。
“我……”昭昭懵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是啊，她既不是杜家的下人，也不是杜千山本人，她有什麽資格……留在杜家？
廚房裏不少杜家奴仆看她笑話，一個個交頭接耳。
她一直以杜家小姐自居，如今在尹顏面前現了原形，怎叫她不羞惱呢？
昭昭說不過她，眼淚奪眶而出。
昭昭沒了法子，她是真沒臉見人了。
隨後，她捂住臉，落荒而逃。
昭昭被尹顏這一回嗆了聲，羞憤難當。
宅院裏，奴仆們同她打招呼，昭昭都蔫頭聳腦不願回。
她總覺得今兒的事，定會被尹顏嚷嚷得滿城風雨。屆時所有人都知她丟了大臉，一個個悄摸來瞧她笑話。
可昭昭真是小看了尹顏，她不顧杜千山臉面，教訓了昭昭是一回事；可損壞了主仆關系，想方設法找補回杜千山場面，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畢竟打杜千山的臉，不就是打杜夜宸的臉嗎？
她還沒打算做這麽絕。
尹顏特地下令，小廚房裏的事半個字都不準往外露，若誰說出去了，只管往杜家外頭趕。
這是她立威的招數，也是尹顏分辨人的手段。口風嚴也就罷了，若是嘴巴子不老實，連主子的話都敢說三道四嚼舌根，那她定要拉一個人來殺雞儆猴，也好穩住她杜家女主子的名頭。
杜家傭人能做到現在的，哪個是蠢人？私底下一思量便知尹顏的雷霆手段，他們怎敢觸黴頭呢？
故而“教訓昭昭”一事，其餘的杜家人全然不知情，更別說拿這事兒奚落昭昭了。
就連杜千山，都是被提酒來共享的福海抖出來的。他倆是杜家老人，私下裏說兩嘴主家的事還沒人會刻意計較。
福海是杜家禦用廚師，手藝是師父傳徒弟，代代相傳，如今福海已經是杜家第六代掌勺人了。
中午，他特地提了芙蓉葉、酥卷糖、藕絲糖等甜食來見杜千山，同他喝酒閑侃。
杜千山瞧見這些精致糕點，鼻腔裏哼出一聲：“你小子打什麽算盤？”
福海比杜千山小上七八歲，年紀輕的時候還管他叫哥，如今夥房一把手的地位穩妥了，就收了嘴，不再稱兄道弟。
福海笑道：“找老哥哥吃杯酒怎麽了？你還不興我來找你說話啊？”
杜千山一面抿桂花酒，一面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你提東西來見我，保管有事說。”
福海和杜千山都多少年的交情了，再打眉眼官司，就沒勁兒了。
福海支肘，戳了戳杜千山：“你孫女兒的事，知道沒？”
“什麽事兒啊？”杜千山眼皮子一掀，往嘴裏丟了塊酥餅。
“喲！你這兒還沒耳報神來傳話啊？這少夫人治家有一手，說保密就保密。”
“你來我這兒埋汰人的？有事就說事，少話中有話。”
“你孫女兒昭昭，叫人堵小廚房裏頭了，還給少夫人奚落了幾句，我瞧著是哭著跑的。”
“哦，知道了。”杜千山面不改色地答了一句，照舊喝酒。
福海撓了撓頭：“你不是最寶貝自家孫女兒的嗎？一點反應都沒有？就仍由少夫人這樣欺負啊？”
“我能有什麽反應？那主子家要教訓人，我一個老奴才有什麽辦法？”
福海翻白眼：“你甭給我耍心眼。聽你這話，你是認這個女主子？”
“怎麽？你不認？”杜千山冷笑一聲。
這老狐貍在給他套話呢！福海哪能如他的願，忙縮了縮腦袋：“你這話，我不接。少爺喜歡就好，我哪裏管得了這麽多。”
“嗳，這就對了！”杜千山坐在搖椅上晃蕩，“小少爺可不是老爺那樣的人，他瞧上的東西，拼了命也得護著。咱們跟著他就是了，何必說三道四，惹人嫌。況且……”
“況且什麽？”福海支起耳朵，問。
“況且小夫人可比老夫人聰明多了。”
福海只和尹顏打過一次照面，實在不知杜千山這話是從哪兒得出的結論。
他莫名膽戰心驚，悄聲問：“此話怎講？”
“你看，她在你們面前風風火火教訓了昭昭，夫人地位保住了，卻顧及我的臉面，沒把這話傳到我跟前來。這不就是她想告訴我的，得罪她的，她照舊管教，可她也念舊情，願意給我臉面，家醜不外揚。”杜千山嘆了一口氣，道，“只盼昭昭做事有些分寸，別把我這老臉丟盡了，人情耗盡了。”
福海回過味來：“要是少夫人真如你所說的厲害，那我今兒可不是得罪她了？壞事兒壞事兒！明兒我就燉人參鴨湯去，給主子們補一補。”
福海剛想走，還沒挪開兩步，又回頭問：“你要知道這少夫人這樣厲害，怎麽不事先提醒我啊？你這人不厚道，這酒也甭想喝了！”
福海抱起酒壇子，氣呼呼地出了杜千山的院門。
杜千山無奈地笑了笑，繼續在屋檐底下閉目養神。
他念著昭昭，只盼小丫頭早日開竅，莫要再興風作浪了。
只可惜，事與願違。
昭昭摔了這一跤，非但沒摔疼，還摔出了脾氣。
她不死心，獨自出門買了一只雞了，蹲後院裏頭，捧小火爐烹了一盅鮮香雞湯。
昭昭想好了，杜夜宸這樣孝順的人，怎可能忘記自己母親呢？
待她給他捧上這碗雞湯，他定然將小時候的事全記起來了。
那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重歸舊好。他們的情誼，豈是一個妖艷貨色尹顏能相提並論的？
昭昭樂了，燉湯燉得更美了。
可她不知，所有年少時的驚鴻一瞥，都只是她的一面之詞。
杜夜宸都未必記得有她這麽個人。
昭昭煨好了湯，她小心翼翼端雞湯，擺到食盒裏。
剛忙活好，她就拎起吃食，風風火火往杜夜宸所在的書房裏趕。
杜家沒人敢攔她的路，即便是內院，她也人如無人之地。
看門奴仆聽到昭昭是奉杜千山的命來送東西，放下了戒心，仍由她入內奔走。
這一幕，正巧被散步回來的尹顏看見了。
她身邊想要邀功請賞的丫鬟們知道時機來了，忙上眼藥：“昭昭姑娘怎麽一人去家主的院子？這不合規矩呀！少夫人，您看，要不要奴仆去攔她？”
杜家的男仆歐小廝還好，丫鬟們凡是貌美一些的，無不受過昭昭欺負，故而大家對她都懷恨在心。
昭昭這個人呀，最瞧不管旁人比她貌美了。
尹顏見狀，勾唇，笑道：“不必了。有些釘子，得人親自去碰一碰，才知輕重。”
“啊？嗳……好。”
“走吧，咱們再去溜達一圈，看看阿寶少爺在做什麽。”尹顏招招手，一群人又跟她浩浩蕩蕩地走了。
丫鬟們是絞盡腦汁都沒想明白，尹顏為何不去盯著昭昭。
難不成是她對自己的容貌極其有自信，不怕杜夜宸偷腥兒？
也是！方圓百裏能比少夫人好看的姑娘，該是掘地三尺也尋不著了。
昭昭原以為要費一些周折，豈料她順順利利來到了杜夜宸的院子裏。
她不免疑心，這一回是上天庇佑，暗示她和杜夜宸的姻緣紅繩還未斷。
杜夜宸的院子，閑雜人等是不能進入了。在外頭守門還好，內裏真是鴉雀無聲。
昭昭不知，這是杜夜宸的小心計，專門戲弄尹顏用。
若杜夜宸調戲夫人得了手，可不得再春色爛漫處親香一回，那麽旁人還有命看嗎？自然要離得遠遠的。
昭昭漫無目的地走了好幾圈，這才尋到杜夜宸待的書房。
房門漏出一線縫隙，沒上鎖，該是有人在裏頭。
她不免心生竊喜，一只繡鞋卡在門間，嬌嬌地喊：“夜宸少爺，你在嗎？”
無人應答。
昭昭不想放下雞湯就走，她橫生出孤勇來，闖了進去。
豈料，就在她入門的一瞬間，一道銀光破面門而來，割破了她的頰邊肉。
昭昭的手掌被利刃死死釘在門上，動彈不得。
血流如註，血腥味無孔不入，一下子玷汙了滿是墨香的房間。
“你、你……”昭昭語無倫t次，看著眼前猶如惡鬼的小孩，什麽都講不出來。
劇痛、懼怕、惶恐。
狼狽、羞憤、不堪。
她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有這樣悲慘的時刻。
她離死亡這樣近，近到她忘卻了所有男歡女愛。
那個可怖的小孩緩慢靠近她，隨後，冷聲問：“何人？竟敢擅闖杜爺的住所。”
原是阿寶。
昭昭聽到這話，不免心生希翼：“你快松開我！我可是你家杜爺的朋友……”
“我不認識此人。”杜夜宸從內室踱步而來，他眼神冰冷地掃過昭昭，猶如看一只無人在意的螻蟻。
阿寶只聽杜夜宸發號施令，聽得杜夜宸的話，他手間翻飛，又掏出了一枚銀制飛鏢。
“既是擅闖者，那阿寶就殺了她。”阿寶像是玩鬧一般，指尖來回攪動，將飛鏢晃成碎雪花影。
他正要動手，昭昭又厲聲大叫了句：“等一下！夜宸少爺，你當真不記得我了嗎？”
杜夜宸微擡手掌，按了按阿寶的肩，示意他暫且不要傷人，待人把話說完。
昭昭的命被杜夜宸保下了，她又升起希望，自作多情以為杜夜宸這是憐香惜玉。
要真憐憫她這一朵嬌花，也不會仍由昭昭的手流血不止了。
一切都是少女的妄想罷了，是她一廂情願。
昭昭嗓音軟綿地道：“少爺，你忘了我嗎？小時候，老夫人總要給你煨雞湯喝，一月兩回。即便她去世了，這個習慣你還留著，在府內的時候，月月都有喝湯，那時是我給你送來的雞湯！還有，你從前不喜野貓，曾被野貓攔路，也是我費心幫你趕走了那只貓兒，保護了你。老夫人疼愛我，總讓我待在內院裏陪你看書，夏日天熱，我就給你送冰山，冬日天冷，我就給你端炭盆，是我一直差遣人伺候你……我們共處過這麽多年，往日種種，你都忘了嗎？”
待她言畢，杜夜宸冷淡地問：“說完了嗎？”
昭昭被他的話堵住了唇舌，好半晌才喃喃了句：“完了……”
“我不記得這些事，也很厭惡你。我知你是杜千山的孫女，念在他勞苦功高的份上，饒你一命。若有下次，你絕不會像今日這樣全須全尾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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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顏憐愛地撫摸小白貓。小家夥不怕人, 同她也很有緣分，單單是被她用纖纖玉指搔了搔下巴，便心急火燎鉆出來, 擠在尹顏鞋邊撒嬌。
還沒“喵嗚”叫幾聲, 貓一昂首，與昭昭四目相對。
幾乎是瞬間，它渾身脊背毛都炸開，齜牙淒厲叫了一聲, 朝昭昭的腳踝撲去。
這一爪子下去, 怕是綢褲底下得起三道血痕！
昭昭吃痛尖叫, 大罵：“畜生玩意兒！看我不打死你！”
她在眾人面前出了醜，當即惱羞成怒踢向貓兒。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尹顏扣住了小姑娘腳腕，制止她的暴動：“昭昭姑娘，留神腳下呀。”
尹顏最不喜恃強淩弱的主顧，特別是白貓這樣親人, 一撞昭昭卻發了瘋……保不準就是昭昭平日裏欺負小貓小狗，小動物記仇, 這才成日裏劍拔弩張應對。
“你！”昭昭想罵尹顏, 卻一下子想起了她的身份，硬生生憋下這口氣。
她冷靜了, 尹顏也適時松開了手。
沒了尹顏的轄制, 昭昭險些跌了一跟頭。
尹顏不想把事情鬧大，可她最厭煩昭昭這類人。
於是，她抱起小白貓, 同昭昭擦肩而過的瞬間，同她附耳低語：“小畜生不通人智, 也不懂人言，多擔待避讓些便是。你同它計較，豈不是畜生不如？”
昭昭被她這句話刺激得臉紅脖子粗，再回頭，尹顏已被杜家人簇擁著揚長而去了。
她雙手握得咯吱咯吱響，難以置信地看向尹顏的背影，惡聲惡氣地道：“你……你竟敢指桑罵槐訓斥我！你算什麽東西！”
當然，這句話，昭昭也只敢在無人的境況下嚷嚷。
她直覺也知，如今府上最金貴的人物是尹顏而不是她了。
偏生對方大方得體，一點錯處都挑不出，偶有的嬌蠻性子潤色，非但不遭人憎惡，反之還起了錦上添花的效用。
她面面俱到、處處逢緣，顯得昭昭在府上像是個多餘的人。
昭昭內心感到悲哀，她倉皇無措極了。
好似生她養她的地方就要被壞女人搶走了，若是老一輩的大人都在，豈輪到一個當人媳婦的尹顏蹦跶，還不是被管教得服服帖帖。
也不怪昭昭心被養大了，實在是她沒體會過杜千山年輕時所做的事。要祖輩都成為杜家下人裏頭一把交椅可是有門道的活計。
這些年，八大家族式微了些，在早年前，那江湖裏鼎鼎大名！
想同杜家夤緣攀附，沒點過人之處在裏頭t，怕是不得行。
下人們也爭著搶著奉承主家，可一昧被杜千山壓了頭，只顯出他一個來。
憑著祖輩在杜家大人面前掙下來的體面，昭昭才能過得這樣順心，才能一出生便被人奉為小主子，錦衣玉食養大。
不是杜家人多喜歡她，只是看在她可憐身世以及杜千山的面子上。
她想不明白這一點，甚至還歪曲成杜家長輩有意同她做親，這才打小養在跟前，時時看護。
昭昭悲從心中來，她忍不住去杜夜宸生母的牌位前祭奠，還供上了紅棗豆子包以及柑桔。
她想，唯有溫柔的老家主夫人才知她心裏苦楚，若老夫人看到她這樣傷懷，定會為她撐腰做主的。畢竟昭昭是在老夫人跟前長大的，情分不同尋常。
昭昭在這兒一面委屈，那廂祠堂門卻開了。
一線光照進來，還帶來了杜千山迎的一大群人，為首者是尹顏和杜夜宸。
眾人錯愕地看著昭昭，心裏不知想著什麽。
昭昭急忙抹去眼淚，從拜祭的蒲團上挪開。她也不知是難堪還是狼狽，心裏頭別扭極了。
還是杜千山寵孫女，當即為她打圓場：“老奴不知小少爺可還有印象，昭昭少時曾在老夫人跟前露過幾面，還算得她眼緣。孩子小呢，打小兒爹媽都出事了，孤苦伶仃被拉扯大。老夫人體恤我的難處，待昭昭也視如己出，這才讓昭昭心裏頭得到些熨帖，故而將老夫人當成‘母親’一樣看待，時常來祭拜。”
杜千山很會講話，三言兩語說出來，已將昭昭塑造成了很懂知恩圖報的好孩子。
尹顏可是和她交鋒過的，這孩子可沒看起來那樣良善。
她本想敲打一下杜家人，到底尊卑有別，對杜家長輩崇敬可以，只是祠堂家廟這樣要緊的地界，沒主家吩咐，隨隨便便放人進來可不行，太壞規矩了。
尹顏撚了撚手指尖兒，想說，卻不方便說。
杜千山到底是家族長輩，對杜夜宸也有看護之恩。
她不願落老人家的顏面，故而只是看了杜夜宸一眼。
杜夜宸是什麽人？渾身上下八百個心眼子。
媳婦的一個眼神，他便明了內裏含義。
有人敢給他夫人不痛快，那不就是給他不痛快嗎？
一個杜家，杜夜宸還是掌得起的。
杜夜宸上前一步，將供品撤下，穩當地端給了昭昭。
他看著杜千山：“家廟拜祭皆有章程，祖祖輩輩都在一堂屋裏看著，不興厚此薄彼。若不懂規矩，千山叔還是不要讓閑雜人等入內了。”
杜夜宸簡簡單單的兩句話，斷了昭昭全部念想。
他不記得她了，他把她比作外人！
還說她不懂規矩、不識大體，拜先祖只拜老夫人，罔顧旁的老祖宗，實在亂套。
杜夜宸言辭沒用絕，可杜千山卻聽得膽戰心驚。
他祖輩都是順著主子的心意，好生當差才有今天，這一份榮耀，難不成要折損到孫輩手裏了？那可真是比扇他耳光還難受。
杜千山明白小主子的敲打之意，當即拉起昭昭來，恭恭敬敬地道：“小少爺說的是，是老奴疏忽了。往後祠堂由專人清理看顧，再不會放外人入內。”
他沒半點脾氣，也不會有怨言。比起老東家，小少爺說話已經十分客氣了。
他若是再不識擡舉，那杜家管事大拿的名號，隨時可能拱手讓人。
尹顏也沒料到杜夜宸會幫她出頭，行為舉止雷厲風行，可轉念一想，杜夜宸這樣做才是對的。
總念及舊情忍氣吞聲，不是體恤老人，而是驕縱下人。若是把人心思養大了，再拿刀開宰，這才寒人的心，倒不如一早就賞罰分明。
有個章程出來，大家夥兒才知曉，什麽是能做的，什麽是不能做的。
杜千山把昭昭帶走了，留下杜夜宸和尹顏在祠堂裏頭。
杜夜宸親自擺上了時令水果與酒水，又在香爐裏上了三炷香，他領尹顏給各方祖宗牌位都磕了頭。
最後，他跪在父母親的牌位前，慢條斯理說話：“兒子帶媳婦回來給爸媽瞧一瞧，這是兒子最鐘情的姑娘，你們一定也會喜歡她的。”
平日裏端穩持重的杜夜宸，在爸媽的牌位面前，也只是一個愛說家事的少年郎。
他絮絮叨叨說著這些時日發生的事，將所有人間變故都講給逝世的父母親聽。
尹顏忽然覺得杜夜宸很可憐，她原以為他心裏是不會藏事的，他不和普通人一樣，會把瑣事憂愁事掛心頭。
原來，他也是肉眼凡胎的普通人。
他也有苦難，也有委屈，只是沒人來說。
他是沒有爸媽的孩子了，所以只能靠自己。
尹顏也是如此，可好在，她還有相依為命的尹玉。
兩個人抱團取暖，總是不那麽冷的。
一豆星火，足以溫暖人間。
尹顏仿佛看到了小時候的杜夜宸，他瘦骨嶙峋，盤著小身子，跪在牌位前。
他一整晚都枯等著，等香熄，等燭滅。
他想等誰呢？誰都等不到的。
他的家人，早早就死了。
眼前的一切，也只是一堆木頭。
又或者是一室的祖輩亡魂，齊齊飄蕩著，望向這個家族火種，對杜夜宸寄予厚望，卻沒辦法再伸手安慰他了。
尹顏鬼使神差伸出了手，搭在杜夜宸的頭上。
杜夜宸錯愕地看了她一眼，尹顏回過神來，也很慌亂。
兩人四目相對，杜夜宸明白她眼中深意，他微微揚起了唇角，貼住姑娘薄涼的手背，隨後緩慢挪至唇間，悄無聲息地啄吻了一下。
他謝她的溫柔，謝她的救贖，也謝她的體諒。
杜夜宸有了尹顏以後，其實已經不覺得人世間很苦了。
杜千山引著昭昭回了院子，他是掌家的老人，早早就把各房的事安排得明明白白。
平日裏除非要事，否則也不需要他在旁耳提面命催使下人們當差。
今晚，杜千山得了閑，頭一回不是逗貓撩鳥，而是關起門來說家事。
杜千山年輕時也是個性烈如火的暴脾氣，手下人一個當差不盡心，他有百八十種法子懲治人，必讓人服服帖帖。也是這一手禦下手段，解了主子的煩憂，不教上頭費心，才能穩穩當當做著杜家大總管寶座。
後來他兒子死了，他才反思，是不是自己造孽太多，損了陰功，這才報應到子孫後代上。於是，他一改脾氣，也換了一手調.教招式，單為自己積累福德。
也可能是因為這個，他才順利養大了昭昭，血脈得以傳承。
如今杜千山老了，唯一的親孫女長大了，小主子也覓得愛人成親了。他本以為此生無憾，再沒有什麽空缺的。
豈料好日子還沒兩天呢，就被昭昭捅了婁子。
這不是窩裏反，紮他的心嘛！
杜千山難受了，又舍不得教訓小孫女。
他看著昭昭直嘆氣，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你沒看到嗎？小夫人只是皺了一下眉頭，便有小少爺巴巴的為她打前鋒。你和她爭，你算哪根蔥，憑什麽和她爭？做人吶，最要緊的是看清自個兒的處境。”
昭昭大庭廣眾之下被杜夜宸落了臉面，已經夠丟人了，如今還被爺爺教訓。
她憋屈得很，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您也覺得我不如人是嗎？咱們一家子低人一頭做奴才，一輩子做奴才，祖祖輩輩都做奴才！”
昭昭也是氣昏了頭，才說出這種萬箭攢心的話。
杜千山先是一楞，再後來，他顫抖著手，給了昭昭一記耳光。
打昭昭的這一下，打在她身上，疼在杜千山心上。可孩子路歪了，不教不行。
杜千山的眼眶也發燙發紅，他鮮少有情緒外露的時刻，昭昭明明是自己引以為傲的孩子。
他被自己的孫子稱為任人作踐的奴才……昭昭打心眼裏看不起自己爸媽，這讓他怎麽不難受呢？
杜千山蒼老的眼裏包淚，他哽咽：“那是你爹媽啊，你怎麽能這樣說話？主子都沒張口奴才閉口奴才，該給的體面全給，你哪來的心氣，看不起你的長輩？啊？沒你爹媽辛苦做事，沒我護著你長短，你當你在龍潭虎穴的杜家能掙出一條命來嗎？杜家是短了你吃的還是短了你穿的？你要識字，人家請族學西席來教你；你要衣裳首飾，老夫人專門讓裁縫四季給你裁出幾套新的，這家裏，哪個人待你薄啊？你是豬油蒙了心嗎？說出這樣的話來！”
昭昭捂著臉，囁嚅不敢言。
她從未見過爺爺這樣脆弱的模樣，她一直以爺爺為傲。
在杜家，所有人畏懼杜千山，故而待她也十分殷勤恭敬。
不是看在她的面子上，而是看在杜t千山的面子上。
昭昭明明錦衣玉食過了這麽好些年，如今竟怨懟起自己的出身來。
若是生在窮苦人家，早幾年的戰亂就沒了性命，還有她如今的瀟灑日子過？！
再白眼狼也不能這樣。
昭昭並不是什麽都不懂，她回過神來，當即給杜千山跪下了。
她給杜千山重重磕頭：“爺爺，你別怪我，是我口無遮攔。我念您的養育之恩，從來沒瞧不起咱們的出身。只是，我如今不是奴籍，我也可以自由婚嫁戀愛，無需主子家的首肯。因著這個，我才不甘心……分明我也是可以嫁給夜宸少爺的，偏偏讓她捷足先登。”
杜千山嘆氣：“感情這事兒，怎能勉強得來呢……小少爺若是喜歡你，即便你是奴身，他也能想法子將你撈出來；若他不喜歡你，就算你是軍閥世家的大家閨秀，他照舊對你不屑一顧。你也算是跟著夜宸少爺一塊兒長大了，那時宅院裏日日能見上面都沒起什麽心思，更別說現在了。小少爺啊，認死理兒，喜歡一個是一個，和老爺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杜千山這話說得露骨了，可他也是沒法子。昭昭是他至親之人，想把孫女兒引回正道上，只能這般規勸。
昭昭咬緊下唇：“若不是夜宸少爺要查探舊事，怎會幾年前一直獨居在外。是那時起，他忘了我的。”
“唉，你這丫頭，怎就聽不進話呢？”
昭昭給杜千山重重磕一個頭：“爺爺，再給昭昭一次機會。這一次，要是夜宸少爺當真對我無意，我再也不招惹他了，行嗎？”
杜千山板著臉：“若是你入不得夜宸少爺的眼，不止不能招惹他，這幾個月你還要去你香梅姨母家小住一段時間。正好她那邊有幾個相熟人家有適齡的小公子，說是西城大學畢業的高材生，人也清秀大方，想和你見一見。”
“您是要趕我去相親？”昭昭難以置信地問。
杜千山板著臉：“昭昭，你也知道。要是爺爺默許你叨擾小少爺和小夫人，其實已經是把主仆間的情分搭進去了。爺爺為了你，往後面上無光。都這樣了，你還想全身而退？也該讓你明白明白，做事都得付出代價，哪有兩全其美的事！”
昭昭不說話，只一昧低垂眼睛。
杜千山下定了決心，帶著不容置喙的語氣：“你該見見世面，接觸接觸外男了！給你些懲戒，我也好事後向少爺夫人賠禮道歉。”
杜千山實際上是偏寵昭昭了，明知她這樣做會觸怒杜夜宸和尹顏，他還是願意順孫女的心意，讓她試試。
杜千山知曉杜夜宸是什麽樣的人，他絕不可能著昭昭的道兒。若他對昭昭感興趣，又怎可能忍到現在。
昭昭不信邪，偏要試，那就教她傷筋動骨疼上一回。
唯有撞了南墻才知死心，死了心，才可能不再犯傻犯癡。
他是想救昭昭，不是想害昭昭。
也算是，成全他一片舔犢之心了。
昭昭起身，撩簾離去。
杜千山給她一個機會，那她就好好把握住。
她不信，她和杜夜宸青梅竹馬這麽多年的情分，會抵不過半道殺出來的尹顏！
可昭昭不知道，情愛這事兒，是絕不講道理的事。
翌日午後，昭昭打算跑一趟小廚房。
她記得杜夜宸在院子裏的時候，每半個月會喝一回雞湯。
這是老夫人在時留下的習慣，如今老夫人不在了，杜夜宸習以為常，也沒摒棄這個規矩，漸漸被下人們傳成杜夜宸愛喝雞湯的癖好，相習成風。
這幾日杜夜宸回來了，昭昭自然要把這一樁事重新撿回來，教杜夜宸體會到家的溫馨感。
昭昭也有私心，她想讓尹顏看著，她和杜夜宸是有些不為人知的小故事，尹顏一個後來居上的女子，並沒有她了解杜夜宸。
另一邊。
廚房裏，尹顏準備做些點心給杜夜宸吃。
她問過杜夜宸想吃什麽，偏生男人被鋸了嘴一般，要她猜來猜去。
尹顏懶得入他的甜蜜陷阱，被狡詐的男人占便宜。
於是，尹顏徑直一丟手帕子，翻了臉：“我去隨便弄兩道吃的，你愛吃不吃。”
她才不假裝賢良，若是婚後連自個兒的嬌脾氣都護不住，那這婚結得還有什麽滋味呢？
尹顏可不是任何人的附庸，能娶到她，是杜夜宸三生有幸。
尹顏嘴上這樣說，可她就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表面潑辣貨。
真到了廚房，尹顏想到杜夜宸的口味，又犯起難來：“這廝到底喜歡吃什麽呀？”
一大批杜家人瞧見夫人紆尊降貴來廚房，眼睛都直了，忙湊上去，緊張地問：“少、少夫人有何吩咐？”
尹顏笑道：“不必這樣戰戰兢兢的，我又不吃人！當好眼前的差事就行，主子家才不會喜怒無常問罪。”
她是個喜面人的形象，人漂亮，說話如沐春風。
不過三兩句，便虜獲了下人的心。
這樣好伺候的少奶奶可真是世間罕見，不怪少爺寵著護著。
在杜家幹過幾十年的老廚子摘下白色防油煙帽，畢恭畢敬給尹顏請了個安：“福海見過少夫人，給您見個禮兒。”
這時候敢出頭冒尖來同尹顏講話的，不消說，必是夥房掌勺兒的人物。
尹顏瞧他說話的精幹勁兒，以及對上從善如流的言辭交際，便知道福海恐怕就是杜家廚房裏的老庖廚了。
和經歷過家族風雨的老傭人講話，不能擺高高在上的主子架勢。
尹顏語氣更柔和了，她道：“福海師傅，我也是頭一回來您把持的地界，您給指點指點，杜家主人都愛吃些什麽？少爺喊我來催食，使小性兒不願說愛吃的口味，我實在猜不著，無奈之下，只能來廚房碰碰運氣了。”
尹顏語調軟和，說得好像她全受杜夜宸壓制，連點菜這樣的小活計，杜夜宸也不折騰下人，單捉弄她。
她做小伏低，殷勤伺候杜家主子，勞苦功高。
聽起來，尹顏是被杜夜宸壓榨的主顧，可誰不知道，位居高處的人是尹顏呢？杜夜宸賠著小心才將這位心尖尖上的人伺候好，那是一點閑氣都不肯讓人受。
開罪她，找死吧！
小情人間的情趣，這時候細琢磨起來就很有意思了。
福海對尹顏的態度很滿意。
就憑杜夜宸對尹顏的寵愛，就是她恃寵而驕，擺著傲慢姿態，把杜夜宸催使得團團轉，他也毫無怨言。可尹顏沒這樣做，她懂得在外維護杜夜宸一家之主的尊嚴，不會在杜家族人面前還強壓他一頭，教人難堪，這一點很難得。
福海是作為長輩一般看著小少爺長大的，誰想自家孩子受氣呢？如今看到小兩口嬉戲打鬧，有來有回，私底下鳳凰壓龍首，誰都瞧不見，可在外尹顏給杜夜宸面子情，也守杜家規矩，他心裏頭很是滿意。
福海正要開口講話，廚房外便踏入了昭昭。
她目不斜視，瞧見尹顏也沒行禮，只微微頷首：“少夫人，您還是夜宸少爺的新婦呢，連丈夫喜歡吃什麽都不知道嗎？不怪我多嘴，既入了咱們杜家的門，總得在吃穿上多費費心神，您掌的是杜家的家宅，伺候的是咱們杜家的一家之主，事事都要上心的。不然，主子及不上一個下人了解夫主，多磕磣呢。”
昭昭不算杜家的傭人，因此不必在尹顏面前自稱“奴婢”。
她這話裏夾槍帶棒，看似捧著杜夜宸，實則是扯杜夜宸的虎皮來打壓尹顏。
可昭昭弄錯了，尹顏不是那種被男人護在鳥籠裏的金絲雀，只一個她就想挑釁尹顏，也太不夠看了。
尹顏勾唇：“昭昭姑娘，聽你這話音兒，應當不算是杜家雇傭的丫鬟吧？”
“當然不是！”昭昭挺胸昂首，得意地道，“打小我就是經老夫人的安排，客居在杜家的孩子，無需聽你發號施令。”
尹顏莞爾：“既如此，你就是杜家的客咯？”
“對！”
“一朝天子一朝臣，老夫人仙逝了，你這客人的身份可沒人認了。”尹顏笑得和煦，“你仗著長輩的免死金牌，來我面前叫囂怕是不能夠。我嫁了你家少爺，當家主母是我。我不認你這打秋風的客人身份，那你就得從我家滾出去，明白沒？”
尹顏的話說得絕，她不按照常理出牌，半點都沒給昭昭面子。
原先看在杜千山在的份上，尹顏才私下裏敲打她。
如今大庭廣眾之下，昭昭前來尋釁鬧事，那就休怪她言語不饒人了。
否則，她這個新夫人豈不是要教杜家人看輕了？
昭昭算個什麽東西，也配和她打擂t臺？
昭昭當眾被尹顏奚落，頓時紅了眼睛。她咬著牙，喃喃：“少夫人，你憑什麽趕我出去？我爺爺杜千山盡心盡力伺候三代主子，不論功勞也有苦勞，你竟這樣對待他的後人！”
她搬出杜千山來震懾尹顏，提點她說話小心閃到舌頭。
尹顏吹了吹染了碎花的指甲片，半點不怵：“原來，你也知道啊。”
昭昭唇舌磕絆：“什、什麽？”
“對杜家有功的是你爺爺杜千山，而不是你！他尚且沒有倚老賣老在我門前托大，你算什麽東西，也配同我高聲？”
這話真如一記耳光，將昭昭的臉打得劈裏啪啦響。
“我……”昭昭懵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是啊，她既不是杜家的下人，也不是杜千山本人，她有什麽資格……留在杜家？
廚房裏不少杜家奴仆看她笑話，一個個交頭接耳。
她一直以杜家小姐自居，如今在尹顏面前現了原形，怎叫她不羞惱呢？
昭昭說不過她，眼淚奪眶而出。
昭昭沒了法子，她是真沒臉見人了。
隨後，她捂住臉，落荒而逃。
昭昭被尹顏這一回嗆了聲，羞憤難當。
宅院裏，奴仆們同她打招呼，昭昭都蔫頭聳腦不願回。
她總覺得今兒的事，定會被尹顏嚷嚷得滿城風雨。屆時所有人都知她丟了大臉，一個個悄摸來瞧她笑話。
可昭昭真是小看了尹顏，她不顧杜千山臉面，教訓了昭昭是一回事；可損壞了主仆關系，想方設法找補回杜千山場面，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畢竟打杜千山的臉，不就是打杜夜宸的臉嗎？
她還沒打算做這麽絕。
尹顏特地下令，小廚房裏的事半個字都不準往外露，若誰說出去了，只管往杜家外頭趕。
這是她立威的招數，也是尹顏分辨人的手段。口風嚴也就罷了，若是嘴巴子不老實，連主子的話都敢說三道四嚼舌根，那她定要拉一個人來殺雞儆猴，也好穩住她杜家女主子的名頭。
杜家傭人能做到現在的，哪個是蠢人？私底下一思量便知尹顏的雷霆手段，他們怎敢觸黴頭呢？
故而“教訓昭昭”一事，其餘的杜家人全然不知情，更別說拿這事兒奚落昭昭了。
就連杜千山，都是被提酒來共享的福海抖出來的。他倆是杜家老人，私下裏說兩嘴主家的事還沒人會刻意計較。
福海是杜家禦用廚師，手藝是師父傳徒弟，代代相傳，如今福海已經是杜家第六代掌勺人了。
中午，他特地提了芙蓉葉、酥卷糖、藕絲糖等甜食來見杜千山，同他喝酒閑侃。
杜千山瞧見這些精致糕點，鼻腔裏哼出一聲：“你小子打什麽算盤？”
福海比杜千山小上七八歲，年紀輕的時候還管他叫哥，如今夥房一把手的地位穩妥了，就收了嘴，不再稱兄道弟。
福海笑道：“找老哥哥吃杯酒怎麽了？你還不興我來找你說話啊？”
杜千山一面抿桂花酒，一面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你提東西來見我，保管有事說。”
福海和杜千山都多少年的交情了，再打眉眼官司，就沒勁兒了。
福海支肘，戳了戳杜千山：“你孫女兒的事，知道沒？”
“什麽事兒啊？”杜千山眼皮子一掀，往嘴裏丟了塊酥餅。
“喲！你這兒還沒耳報神來傳話啊？這少夫人治家有一手，說保密就保密。”
“你來我這兒埋汰人的？有事就說事，少話中有話。”
“你孫女兒昭昭，叫人堵小廚房裏頭了，還給少夫人奚落了幾句，我瞧著是哭著跑的。”
“哦，知道了。”杜千山面不改色地答了一句，照舊喝酒。
福海撓了撓頭：“你不是最寶貝自家孫女兒的嗎？一點反應都沒有？就仍由少夫人這樣欺負啊？”
“我能有什麽反應？那主子家要教訓人，我一個老奴才有什麽辦法？”
福海翻白眼：“你甭給我耍心眼。聽你這話，你是認這個女主子？”
“怎麽？你不認？”杜千山冷笑一聲。
這老狐貍在給他套話呢！福海哪能如他的願，忙縮了縮腦袋：“你這話，我不接。少爺喜歡就好，我哪裏管得了這麽多。”
“嗳，這就對了！”杜千山坐在搖椅上晃蕩，“小少爺可不是老爺那樣的人，他瞧上的東西，拼了命也得護著。咱們跟著他就是了，何必說三道四，惹人嫌。況且……”
“況且什麽？”福海支起耳朵，問。
“況且小夫人可比老夫人聰明多了。”
福海只和尹顏打過一次照面，實在不知杜千山這話是從哪兒得出的結論。
他莫名膽戰心驚，悄聲問：“此話怎講？”
“你看，她在你們面前風風火火教訓了昭昭，夫人地位保住了，卻顧及我的臉面，沒把這話傳到我跟前來。這不就是她想告訴我的，得罪她的，她照舊管教，可她也念舊情，願意給我臉面，家醜不外揚。”杜千山嘆了一口氣，道，“只盼昭昭做事有些分寸，別把我這老臉丟盡了，人情耗盡了。”
福海回過味來：“要是少夫人真如你所說的厲害，那我今兒可不是得罪她了？壞事兒壞事兒！明兒我就燉人參鴨湯去，給主子們補一補。”
福海剛想走，還沒挪開兩步，又回頭問：“你要知道這少夫人這樣厲害，怎麽不事先提醒我啊？你這人不厚道，這酒也甭想喝了！”
福海抱起酒壇子，氣呼呼地出了杜千山的院門。
杜千山無奈地笑了笑，繼續在屋檐底下閉目養神。
他念著昭昭，只盼小丫頭早日開竅，莫要再興風作浪了。
只可惜，事與願違。
昭昭摔了這一跤，非但沒摔疼，還摔出了脾氣。
她不死心，獨自出門買了一只雞了，蹲後院裏頭，捧小火爐烹了一盅鮮香雞湯。
昭昭想好了，杜夜宸這樣孝順的人，怎可能忘記自己母親呢？
待她給他捧上這碗雞湯，他定然將小時候的事全記起來了。
那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重歸舊好。他們的情誼，豈是一個妖艷貨色尹顏能相提並論的？
昭昭樂了，燉湯燉得更美了。
可她不知，所有年少時的驚鴻一瞥，都只是她的一面之詞。
杜夜宸都未必記得有她這麽個人。
昭昭煨好了湯，她小心翼翼端雞湯，擺到食盒裏。
剛忙活好，她就拎起吃食，風風火火往杜夜宸所在的書房裏趕。
杜家沒人敢攔她的路，即便是內院，她也人如無人之地。
看門奴仆聽到昭昭是奉杜千山的命來送東西，放下了戒心，仍由她入內奔走。
這一幕，正巧被散步回來的尹顏看見了。
她身邊想要邀功請賞的丫鬟們知道時機來了，忙上眼藥：“昭昭姑娘怎麽一人去家主的院子？這不合規矩呀！少夫人，您看，要不要奴仆去攔她？”
杜家的男仆歐小廝還好，丫鬟們凡是貌美一些的，無不受過昭昭欺負，故而大家對她都懷恨在心。
昭昭這個人呀，最瞧不管旁人比她貌美了。
尹顏見狀，勾唇，笑道：“不必了。有些釘子，得人親自去碰一碰，才知輕重。”
“啊？嗳……好。”
“走吧，咱們再去溜達一圈，看看阿寶少爺在做什麽。”尹顏招招手，一群人又跟她浩浩蕩蕩地走了。
丫鬟們是絞盡腦汁都沒想明白，尹顏為何不去盯著昭昭。
難不成是她對自己的容貌極其有自信，不怕杜夜宸偷腥兒？
也是！方圓百裏能比少夫人好看的姑娘，該是掘地三尺也尋不著了。
昭昭原以為要費一些周折，豈料她順順利利來到了杜夜宸的院子裏。
她不免疑心，這一回是上天庇佑，暗示她和杜夜宸的姻緣紅繩還未斷。
杜夜宸的院子，閑雜人等是不能進入了。在外頭守門還好，內裏真是鴉雀無聲。
昭昭不知，這是杜夜宸的小心計，專門戲弄尹顏用。
若杜夜宸調戲夫人得了手，可不得再春色爛漫處親香一回，那麽旁人還有命看嗎？自然要離得遠遠的。
昭昭漫無目的地走了好幾圈，這才尋到杜夜宸待的書房。
房門漏出一線縫隙，沒上鎖，該是有人在裏頭。
她不免心生竊喜，一只繡鞋卡在門間，嬌嬌地喊：“夜宸少爺，你在嗎？”
無人應答。
昭昭不想放下雞湯就走，她橫生出孤勇來，闖了進去。
豈料，就在她入門的一瞬間，一道銀光破面門而來，割破了她的頰邊肉。
昭昭的手掌被利刃死死釘在門上，動彈不得。
血流如註，血腥味無孔不入，一下子玷汙了滿是墨香的房間。
“你、你……”昭昭語無倫t次，看著眼前猶如惡鬼的小孩，什麽都講不出來。
劇痛、懼怕、惶恐。
狼狽、羞憤、不堪。
她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有這樣悲慘的時刻。
她離死亡這樣近，近到她忘卻了所有男歡女愛。
那個可怖的小孩緩慢靠近她，隨後，冷聲問：“何人？竟敢擅闖杜爺的住所。”
原是阿寶。
昭昭聽到這話，不免心生希翼：“你快松開我！我可是你家杜爺的朋友……”
“我不認識此人。”杜夜宸從內室踱步而來，他眼神冰冷地掃過昭昭，猶如看一只無人在意的螻蟻。
阿寶只聽杜夜宸發號施令，聽得杜夜宸的話，他手間翻飛，又掏出了一枚銀制飛鏢。
“既是擅闖者，那阿寶就殺了她。”阿寶像是玩鬧一般，指尖來回攪動，將飛鏢晃成碎雪花影。
他正要動手，昭昭又厲聲大叫了句：“等一下！夜宸少爺，你當真不記得我了嗎？”
杜夜宸微擡手掌，按了按阿寶的肩，示意他暫且不要傷人，待人把話說完。
昭昭的命被杜夜宸保下了，她又升起希望，自作多情以為杜夜宸這是憐香惜玉。
要真憐憫她這一朵嬌花，也不會仍由昭昭的手流血不止了。
一切都是少女的妄想罷了，是她一廂情願。
昭昭嗓音軟綿地道：“少爺，你忘了我嗎？小時候，老夫人總要給你煨雞湯喝，一月兩回。即便她去世了，這個習慣你還留著，在府內的時候，月月都有喝湯，那時是我給你送來的雞湯！還有，你從前不喜野貓，曾被野貓攔路，也是我費心幫你趕走了那只貓兒，保護了你。老夫人疼愛我，總讓我待在內院裏陪你看書，夏日天熱，我就給你送冰山，冬日天冷，我就給你端炭盆，是我一直差遣人伺候你……我們共處過這麽多年，往日種種，你都忘了嗎？”
待她言畢，杜夜宸冷淡地問：“說完了嗎？”
昭昭被他的話堵住了唇舌，好半晌才喃喃了句：“完了……”
“我不記得這些事，也很厭惡你。我知你是杜千山的孫女，念在他勞苦功高的份上，饒你一命。若有下次，你絕不會像今日這樣全須全尾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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