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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雕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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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雕球

火光將他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一雙眼睛幽邃深黑,襯得臉色愈發蒼白。

大長公主還想說話,他轉過身去,對江蘺道:“我在外面等你。”

“令儀,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薛湛笑了笑,“我很好。”

“慢著,”大長公主道,“江夫人,你有什麽話,就當著我和七郎的面問王總管。”

這下卻叫江蘺為難了。

她來之前,以為大長公主虛弱得根本顧不上其他事,沒想到她頭腦清楚得很,生怕她探問重大隱秘。她飛快地在腦中盤算,若是王總管不知道此事,那就不存在洩密給薛家的說法,若是他知道,那麽大長公主很可能也知道,這個秘密已經存在二十多年了,都沒有洩露出去。

但今時不同往昔,大長公主被南越人抓住時,楚青崖還是個小縣令,眼下他平步青雲,把持朝政,足以和薛家抗衡。

“江夫人還請長話短說,我必定知無不言,如實相告。”王興問道。

短短一剎,江蘺已經做出了決斷,看了眼薛湛,從褡褳裏取出兩枚象牙小球,穿過欄桿間的空隙放到王興手上。

“王總管,您可認得這兩個東西?”

萬興玉器鋪的夥計說,天下只有他們家老板能雕出九層能轉的球,但之後她躲在馬廄裏,聽到假老板說王總管的手藝比他更好。

潔白的小球在掌中滾動,九層鏤花巧奪天工,一對鸞鳳栩栩如生,王興摸索著上面的“顧”字,目光一顫,神色頃刻間變得覆雜。

“這是我雕的。二十多年了,沒想到還能再看到它們,你從何處得來?”

江蘺知道自己猜對了,“這是我夫君生母的遺物。王總管,究竟是何人能用這麽大的象牙料子,請你費心雕出來,送給白雲居的舞姬?”

王興把球還給她,苦笑:“夫人心中不是已有定論了嗎?何必再來問我,我發過毒誓,永遠不會說出去。”

薛湛聞言一震,他只知楚青崖身上佩有一個象牙球,卻不知來處。

聽兩人言下之意,竟是……

江蘺執著地望著王興,後者嘆道:“陳年舊事,逝者已矣,不必再談。”

大長公主卻問:“江夫人,你夫君是何人?現在何處?”

江蘺朝她跪下,磕了三個頭,“回殿下,我夫君是原先璧山縣丞的養子,先帝做楚王時,他從龍有功,後來蒙恩當了刑部尚書,先帝駕崩前將他升入內閣,讓他輔佐幼主,現下正帶著朝廷的軍隊去乾江削藩。他與先帝情誼甚篤,別無所求,惟願完成先帝遺志,為國為君從無二心,是個秉性忠孝的人。”

她頓了頓,沈聲道:“我曾問起過他是否想尋找親生父親,他說養父母供他長大成人,他便只認這兩個。而且我們不打算生育子嗣,他只有一個姐姐,我只有一個妹妹,五服之內沒有同宗做官。”

大長公主聽到這裏,露出古怪的神色:“你年紀輕輕,怎能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江蘺依然伏拜在地上,不敢起身,“我既向您做出承諾,便能做到。敢問公主可知曉這對象牙球?”

薛湛在她身後靜立良久,忍住胸口酸澀,替她求道:“母親,倘若您知道,兒子請您說出來,她不是外人。多虧了她,我們才能找到暗道入口。”

大長公主見兒子孤零零地站著,眼中一片落寞,暗嘆造化弄人,將舊事道來:

“二十六年前,我剛嫁進薛家,有一天父皇來探望我,順便讓王總管去內務府領了料子,雕一對信物。原來父皇在白雲居看上了一個舞姬,讓她有了身孕,在京城買了座宅子安置她,可那舞姬命薄,難產死了。我從未見過那孩子,想是父皇讓宮衛把他抱去別家養,讓他遠離宮闈紛爭。”

薛湛道:“母親可還記得弘德元年的殿試,有個十五歲的解元被大舅舅排在進士最後一名?”

大長公主驚愕道:“竟是他?……我還當只有我知道,定是你幾個舅舅都知道了。大皇兄最不能容人,他知道有個弟弟才華橫溢,定要想法子打壓他。”

原來楚青崖不止遇上了作弊!

江蘺暗暗感慨,這狗官真是運氣全用在娶妻上了。

“多謝殿下相告。”

“江夫人,你不用戰戰兢兢的,父皇若是在,定不願看到同室操戈。不管那孩子現在是平民百姓,還是身居廟堂,我都當他不是蕭姓子孫,這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你眼前這幾個人都不會把這事說出去,放心。”

江蘺得了這個回答,一顆心才落進肚子,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禮,整理衣衫站起身,又想起一事:“為何當年殿下的父皇不把他抱進宮裏找個養母?便是奴婢生的孩子,歷朝也是養在宮裏的。”

大長公主搖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

這時王興忽然道:“我猜是因為那孩子的母親是外族人,血脈不純。宣宗南征北討,大軍帶回了不少俘虜,白雲居那會兒有幾十個胡姬呢。”

“您見過我夫君的生母嗎?”

“沒見過,聽人說生得極美,皮膚很白,穿得很少,身段很妙,天上掉下來的一般,但凡是個男人就移不開眼。她跳舞時腳上拴著金鈴鐺,總是響,腳不動也響,很是新奇。”

江蘺和薛湛對視一眼,他從皮袋裏拿出一枚鈴鐺,正是假公主屋中鎏金松樹上的。

“是這樣大小的鈴鐺嗎?”

“真不知道。”

江蘺又問:“王總管,那個訶士黎和他主子,長得什麽樣?”

“男的四十多歲,長相很普通,左邊的太陽穴有顆痣,看上去讀過書,很儒雅,很和氣,會武功。女的每次都蒙著臉,我們沒見過真容。”

“訶士黎常在京城嗎?”

“不常在,他好像常去永州。”

“去年的八月上旬、整個七月,他在這嗎?”

王興認真回想,“不在,他沒取過我的血。”

“去年三月他在不在?”

“好像是在。去年冬月他不在,臘月回來了。”

江蘺對薛湛道:“就是桂堂的秋堂主了,我早料他在京城做生意,卻不知是這麽大一樁生意。桂堂三個易容師,兩個在豐陽被抓了,還有一個恐怕就是假扮王老板的人。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先回去謀劃一番。”

薛湛肯首,“母親,委屈您和兩位伯伯在這裏忍耐幾日。”

大長公主依依不舍地拉著他的手,“把你妹妹照顧好,還有……”

她壓低聲音,“娘可看不得你受委屈。”

他蹙眉:“沒這回事。”

*

春風自東海吹來,綠意染遍了乾江兩岸的群山曠野。九曲河道蜿蜒在平原之上,馬蹄踏過搖曳的蘆葦,濺起浮著桃花的河水,迎著一輪暖陽朝東面的城池奔去。

三日前,朝廷的十萬軍馬駐進乾江省界,派了一隊先鋒開路。齊王親筆寫下的書信已由鷹隼送至梧州的王府,楚青崖命人抄錄數份,鈐了從齊王行李中搜出的玉印,又自上而下加蓋了文華殿大學士、中軍都督府和鎮遠將軍的官印,用飛鴿傳入乾江的三司衙門、府衙門,在最短的時間內把齊王謀逆之事公之於眾。

這封罪己書上寫明了齊王十幾年來是如何擴招府兵、勾結官員、擅離封地意圖借兵、利用科舉舞弊培植黨羽的,顯然經高手潤色,文辭工整流暢,沈痛質樸,結尾流露出淒淒悔悟之情,又兼有對世子和封地官員的諄諄囑咐,令人不忍卒讀。

回音來得很快,第一位知府帶著下屬州縣官員出城遠迎,急於撇清自己與叛黨的幹系,請軍隊穿城而過。此地名為泰陵,三位朝廷大員在城西郊的驛館歇下,收到了藩司和按察司的急報,在民間議論紛紛的時刻,客房裏卻烹茶下棋,好不安閑。

“稟告大人,齊王府的信剛送來。”玄英將竹筒打開,取出信紙雙手奉上。

楚青崖指尖拈了枚黑子,思索後落在盤中,方才接過信,極快地掃了一眼。

對面的薛都督低頭一看棋盤,笑道:“哎呀,不必再下了。早就聽聞閣老是此中國手,慣會出奇制勝,四兩撥千斤,薛某可想不出起死回生的計策。”

楚青崖忽略奉承,開門見山道:“今早收的回函,乾江的布政使向朝廷請罪,說自己治下不力,昏聵無能,不能阻止齊王在省內斂財募兵、私自加重賦稅。按察使已下令徹查向齊王行賄的官員,去過伏牛觀的,有一個算一個,先抓再審。”

他把信紙往桌上一拍,冷哼:“早幹什麽去了,如今跪得比誰都利索。”

薛都督問:“都司衙門竟沒回函?”

“這裏的都司更是奇了,衙門裏從二品的同知兼任親王護衛指揮使,臘月裏私自上的任,這封信上說他要帶世子來泰陵東邊的蒼水縣,與我等一手交小的,一手交大的,領著五萬府衛和七萬衛所士兵,以保護世子安全。”

楚青崖不滿地瞇起眼,“他以為朝廷是在同他做買賣嗎?敢帶這麽多人威懾,看來陳灌麾下靖北軍的威名還是差了些。”

大燕的親王位高權重,可對封地內一些文武官僚肆意任免,也可招募府兵,但人頭有限,五萬已大大超出祖制。先帝在位時,接連處死了兩個造反的親兄弟、一個堂兄,放著齊王沒動,一來是因為齊王畏懼先帝手段,明面上只是疏遠,並不硬碰;二來先帝重情義,若非觸了逆鱗,他不會對唯一活在世上的親哥哥動刀兵。

可先帝一死,牛鬼神蛇都上了臺面,小皇帝剛踐祚,若不用些厲害的手段,就無法使天下臣服,但若手段太厲害,會使雕零的蕭姓宗室寒了心。

楚青崖意在不費一兵一卒解決此事,用完齊王招降後,夷平王府,把他終身軟禁在府牢裏,悄悄地找個機會斬草除根;再把小世子送回京城,度其心性,在宮中教養成人後降封為郡王,送到偏遠之地,或廢為庶人。至於乾江毫無作為的三司使,鐵定都要押上京聽候發落,他已有了合適的人選填補空缺,此前已上書給小皇帝。

“薛大人,明日勞煩你與陳將軍在郊外檢閱部眾,世子一行人已在路上,再過兩日就到了,咱們這十萬人絕不能叫人看輕。”

薛都督平時看著閑散,其實是最精明油滑的一個人,“自然要整肅軍容,這是朝廷的臉面。我聽陳將軍說,您叫他點的兵都是二三十歲的青年,個個能以一當十,這裏的兵都沒上過戰場拼命,況且頭領被捉,缺乏士氣,是不能與我軍相提並論的。”

他話鋒一轉,揣測道:“青年人血氣方剛,沒有家小要養,想必閣老在朔州時已替他們做好了打算。閣老是想讓這些人在此處安頓下來,替換一部分衛所士兵嗎?”

楚青崖抓起棋盤上的黑棋子,“嘩”地一聲放入棋奩,“薛大人耳聰目明,本官佩服。不僅要換小卒,也要換頭羊,乾江都司不服朝廷管束,私通藩王,需得除舊迎新,殺一儆百。這新任的指揮使麽,要能幹實事,能孚眾,與齊王故黨針鋒相對,最要緊的是……在乾江沒有任何根基。”

“這樣的人可不太好找啊!”薛都督笑道。

楚青崖端起茶杯,唇角勾起絲笑,“如薛大人所言,本官最擅長的就是四兩撥千斤,等聖旨一到,天下盡知。”

“那薛某就等著了。”

薛都督離開後,楚青崖獨自坐在窗前,悠悠然焚香品茶。

窗外春意盎然,新綠滿眼,一只粉蝶停棲在嫩生生的葡萄藤上,翩翩然扇動翅膀。他突然記起臥房的衣箱裏也有一件蝴蝶紋的綠裙子,是春天的衣裳,從來沒看她穿過。

正想象著佳人在花園中輕羅小扇撲粉蝶的美景,窗下“咻”地躥過一個影子,楚青崖探著腦袋一瞧,只見一條蓬松的大尾巴露在灌木叢外。

他眼疾手快地射了枚棋子過去,那小畜生一回頭,卻是只半大的赤狐,尖尖的耳朵,圓圓的眼兒,朝他兇惡地齜牙,躲進了三尺高的雜草裏,鉆進墻洞逃走了。

“莫非是夫人的真身,怕我在外娶十八房小妾,所以察視來了?”

楚青崖這麽想著,喝了口茶壓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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