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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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6
碧蘿和蘭苕面面相覷, 隱隱察覺出不對勁。
“表哥來找我，有什麽要緊的事麽？”
阮青黛看向姜嶼。
姜嶼噎住，“我只是有些擔心你……”
“我今日有些累了, 表哥若無其他事, 我就回屋繼續休息了。”
“……好。”
阮青黛退回屋中, 重新闔上了門。
待屋外的人影都散了，她才又回到火盆邊。
阮青黛半蹲下身，一手環著自己的膝蓋，一手拾起地上掉落的殘餘碎片, 恰好是印著“雲歸半山”的一角。
阮青黛怔怔地想著。火光映在她眼底，隱隱躍動。
為什麽畫出《雪嶺寒江圖》的偏偏是晏聞昭……
為什麽畫出《雪嶺寒江圖》的晏聞昭，會變成如今這幅樣子……
她擡手, 將那枚印著閑章的碎片又決然地拋進了火盆中。
當晚, 郡主府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鑲金嵌寶的禦賜車駕，和十數個身穿絳紫華服的俊美侍衛, 浩浩蕩蕩地停在了郡主府外。
阮青黛和姜嶼正在用晚膳, 得了消息後才匆匆迎了出來。
“參見長公主殿下。”
姜清璃一襲紅衣從車駕上走了下來，與尋常一樣儀態婀娜、風情萬種，只是面上敷著的粉略微重了些, 瞧著隱隱有些憔悴。
她擡了擡手, 聲音裏也透著疲憊, “本宮來郡主府蹭頓家常便飯，不知永嘉郡主可介意？”
“……”
阮青黛微微一楞。
還不等她回應, 姜清璃已經徑直走了進來, “賓至如歸”地使喚下人, “膳廳在何處？”
阮青黛和姜嶼相視一眼，皆是一臉無奈, 只能跟著回了膳廳。
說是來蹭飯，可姜清璃只喝了一碗涼湯，便再無胃口，直接擱下碗筷，一言不發地靠在座椅上盯著姜嶼和阮青黛。
阮青黛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也放下碗筷，“殿下氣色不大好，可是有什麽心事？”
姜清璃還未出聲，姜嶼便向阮青黛低聲解釋道，“新上任的大理寺卿最近似是纏上了她……”
阮青黛一楞，“蘇妄？”
“就是他！”
姜清璃深吸一口氣，坐直身，像是終於打開了話匣子，咬牙切齒地，“那日在頹山館初見時，本宮瞧他生得不錯，性子也像塊石頭，所以才生了逗弄他的心思。誰料他的脾性又臭又硬，黏起人來倒是沒臉沒皮，像塊甩不掉的牛皮糖……本宮就算回了長公主府，也沒個清靜，只能暫且來你們這郡主府躲一躲。”
聞言，阮青黛面露詫異。
她還真沒想到，這世上還有能叫姜清璃敬而遠之的男子。
可那位蘇大人看上去心裏只有公差，也不像是會因為男女私情糾纏不休的孟浪子弟……
“蘇大人為何要纏著殿下？”
阮青黛問道。
“還不是因為秋圍上行刺的那個刺客！”
姜清璃越想越氣，一把從旁邊的侍女手中奪過團扇，自己搖了起來，“那刺客竟然一直藏身在頹山館，還就跟在柳隱身邊！如今頹山館被查封，柳隱不知所蹤，大理寺就盯上了本宮！”
阮青黛楞住。
秋圍的刺客竟然一直跟在柳隱身邊？
她尚未來得及反應，就聽得姜清璃在一旁叫苦連天，“本宮的腦子，你們又不是不知道！除了風花雪月，還能有些什麽？”
姜嶼與姜清璃自幼交好，如今也沒有多生分，於是也應道，“確實。看來太子殿下還是不夠了解你。”
姜清璃的話音一頓，“這與太子有什麽關系？”
“大理寺卿蘇妄，是太子殿下的人。你連這都不知道 ？”
姜嶼話一出口，阮青黛立刻便看了他一眼。
姜嶼卻仍是看著姜清璃，“朝中人人都知道，蘇妄是聽太子之令行事。太子與你不相熟，謹慎些也是應當的。”
姜清璃怔了好一會兒，才猛地將團扇砸在了桌上，“他哪裏是與本宮不相熟，分明是存了報覆的心思，故意叫大理寺折騰本宮吧？！”
“報覆？”
姜嶼挑眉，“你從前得罪過他？”
想起自己在荇園春宴上曾給晏聞昭下過藥，還差點逼迫了他，姜清璃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敷衍地一帶而過，“有點小誤會……”
她搖著扇，若有所思，“不過今日來郡主府這一趟，倒是來對了。本宮總算知道該如何擺脫那個蘇妄了。”
姜清璃來得風風火火，去得也匆忙。
阮青黛和姜嶼送到郡主府外，目送她的車駕消失在街巷盡頭。
“你方才……為何要突然提起太子？”
阮青黛看向姜嶼。
“我說的可有半句不實？”
“……”
見阮青黛仍盯著自己，姜嶼才妥協道，“惡人自有惡人磨。我是想讓姜清璃去給太子找些麻煩，也省得他總盯著你。”
阮青黛收回視線，微微抿唇，沒再言語。
***
東宮。
皇帝舊疾發作，未處理的政務又全都落在了晏聞昭身上，於是回東宮時，身後的宮人捧著幾摞奏章，亦步亦趨地跟著他進了書房。
晏聞昭換下朝服，坐在書房裏翻著奏章，眉宇間卻是壓著些心事，不知在想什麽。
陸嘯進來時便看見書案上厚厚幾摞奏章，一顆心霎時涼了大半。
“陛下又病倒了？”
“嗯。”
晏聞昭不動聲色地頷首。
陸嘯臉色垮了下來，他原本是想來告假，可一瞧這些堆成山的奏章，便知道自己接下來幾日恐怕又要忙得不見首尾。
“陛下這病也是著實奇怪，總是反反覆覆不見好。”
陸嘯心中生了怨氣，說話也失了顧忌，“要不是知道你沒出手，我怕是都要懷疑陛下是中了什麽奇毒……”
如此大逆不道的話，晏聞昭聽了也沒什麽反應，竟還放下手裏的奏章，神色莫測地看過來，“也不是沒可能。”
陸嘯臉色驟變，驀地轉身，掃視了一圈書房內外，看看有無旁人將晏聞昭這句話聽了進去。
直到確認四下無人，陸嘯才沖了回來，壓低聲音，“真是你做的？！”
晏聞昭一聲不吭地看著他。
陸嘯忽然反應過來，“你誆我？”
“父皇的病又不是一日兩日，孤還沒有那個本事，下毒於無形，叫他這麽多年一直纏綿病榻。”
晏聞昭起身，思忖片刻，問道，“這樣的毒，世間什麽人能查得出來？”
陸嘯懵了片刻，“宮中太醫都看不出端倪的話，那估計只有藥王谷的人才有這個能耐了吧。”
晏聞昭頷首，看向陸嘯，“你安排一個人去藥王谷，最好今日就出發。”
“……是。”
陸嘯剛離開，東宮的管事就匆匆忙忙地走了進來。
“殿下……”
晏聞昭拿起奏章的動作頓了頓，t“什麽事？”
“是長公主殿下……”
管事面色訕訕，“長公主給殿下您送了一份大禮，要您務必收下……”
許是被蘇妄折騰得心力交瘁，想著要來討好他了。
晏聞昭問道，“什麽大禮？”
“……十位西域來的舞姬。”
晏聞昭一楞，眉峰不自覺沈了沈。
管事打量他的神色，小心翼翼試探，“長公主殿下這回倒是有心，送來的舞姬個個色藝雙絕，殿下您要不要去前廳看一眼？”
晏聞昭低垂了眼，興致缺缺，“不必，全都送回長公主府。”
“長公主說，您若是不喜歡看歌舞，留她們在東宮做個灑掃侍女也好。”
晏聞昭擡眼，目光冷冷地掠過管事。
管事一驚，連忙噤聲，“奴才這就去辦。”
看著管事就要離開書房，晏聞昭眸光微閃，忽然又開口叫住了他，“等等。”
管事不解地回身。
晏聞昭勾著手腕上的紅色念珠，細細摩挲，“暫且讓她們留下。”
管事楞了楞，小聲請示道，“那敢問殿下，要不要將這些舞姬安置在您的殿中……”
“去前院。”
晏聞昭淡淡道，“越顯眼的地方越好。”
“……”
“永嘉郡主明日可是要來學畫？”
晏聞昭忽然沒來頭地問了一句。
管事反應了一會兒，才提醒道，“殿下，是後日。”
“哦，原來還要再等一日……”
晏聞昭喃喃了一句，拿起奏章繼續看了起來。
見狀，管事也沒有再追問，躬身退了出去。
***
轉眼又到了去東宮學畫的日子。
阮青黛心中一萬個不情願，本想拖延時間，晚一些再動身，誰料一大清早，陸嘯的馬車就又等在了郡主府外。
盡管陸嘯也不曾出聲催促，可東宮的車駕一直等在郡主府外，叫人瞧見了也不是什麽好事，於是阮青黛只能硬著頭皮上了車。
剛進東宮，阮青黛就在前院瞧見了好幾個以前從未見過的侍女。
之所以註意到她們，是因為她們雖穿著侍女的服飾，可侍弄花草、清掃地面的動作都極為生疏，且個個姿容艷絕，眉眼間甚至還帶著幾分異域風情，一看便不是尋常婢女。
阮青黛下意識頓住了步子。
見狀，引路的管事立刻停了下來，像是在解釋，又像是在替晏聞昭邀功，“這些都是長公主殿下送來的舞姬……殿下不喜，甚至連瞧也沒瞧她們一眼，便叫她們在前院灑掃伺候，不得踏足寢殿半步。”
阮青黛不動聲色地，“既然殿下不喜，將她們送回長公主府就是，為何還要留下她們？”
“……”
管事啞然。
“東宮難道還缺侍女不成？”
管事一時竟是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幹巴巴地憋出一句，“我們殿下這是顧及體面，不願與長公主交惡……”
話音未落，阮青黛已經收回視線，徑直離開。
“郡主？郡主！”
管事連忙追了上去。
聞聲，那些舞姬也紛紛轉過身，向阮青黛行禮，“參見郡主。”
阮青黛微微頷首，從她們身邊經過時，卻忍不住想起阮皇後從前豢養過的貍奴。
那是她剛入宮的時候，阮皇後身邊養了好幾只貍奴作陪，可她唯獨寵愛其中一只霄飛練，只會將它抱在懷裏，替它打理毛發，甚至帶它上榻，其餘貍奴都沒有這樣的待遇，只能眼巴巴地看著。
阮青黛曾問過阮皇後，是不是只喜歡那只霄飛練，若是只喜歡它，為何還要在身邊養著其它貍奴。
“你如今瞧著這只霄飛練溫順乖巧，卻不知從前坤寧宮中只有它時，它是如何的野性難馴，且本宮越是寵愛它，它便越恃寵而驕。本宮軟硬兼施，都無法叫它主動親近。”
那只霄飛練伏在阮皇後膝上，用腦袋蹭著她的手掌。與此同時，其他貍奴則被隔絕在殿外，艷羨地看著。
阮皇後塗著丹蔻的手指輕點著貓兒的耳朵，笑道，“可自從這坤寧宮裏多了其他貍奴，它便性情大變，擔心失了恩寵，擔心被搶走飯食，於是日夜黏著本宮，如今還會在本宮面前翻肚皮了……”
這場景，這番話，阮青黛至今還記得。
雖然那時，她只覺得這不過是有趣的馭貓之術，可如今再回想起來，卻咂摸出些別的滋味。
或許於晏聞昭而言，她便是那只野性難馴的霄飛練。
阮青黛被帶到畫室時，晏聞昭已經等在裏面。
他穿了一身鴉青色的常服，靜坐在桌邊，一手端著茶盞，一手翻著奏章，眉頭緊蹙，似是遇上了什麽難事。
那模樣，倒是比前世更像個勤於政事的君王……
阮青黛恍惚了一瞬，直到聽見身後傳來管事的聲音。
“殿下，郡主到了。”
聞言，晏聞昭眼簾一掀，對上阮青黛的目光，眉頭微微舒展，唇角一勾，露出清雋的笑意，“來了。”
“殿下若忙於公務，那今日的課也可以作罷。”
阮青黛回神，卻仍定在原地，沒有繼續往前。
晏聞昭放下手裏的奏章，薄唇微啟，“不忙，進來。”
“……”
阮青黛抿唇，垂著頭走進去。
因晏聞昭說自己教畫不喜歡被外人打擾，所以畫室的門被帶上，蘭苕和其他宮人被只能等在外面。
“今日想畫什麽？”
晏聞昭問道。
阮青黛走到畫案前，背對著晏聞昭放下畫箱，低聲道，“畫什麽都好，只要不是《雪嶺寒江圖》。”
身後沈默了良久，久到阮青黛幾乎都要忽略身後還有個人存在。
直到她卷起袖口，鋪陳好筆墨紙硯，一只手臂忽地從後頭探了過來，環住她的腰身。
阮青黛一驚，下意識向後一退，卻剛剛好退進一個溫熱的懷抱裏，眼角餘光劃過一片鴉青色袍角。
下一刻，她執筆的手便被一只冰冷的手掌牢牢攥住。
晏聞昭不知何時走到了她的身後，一手環著她，一手覆在她執筆的手背上，低頭說話時，清淺的呼吸就貼在她耳廓，“都依你。”
阮青黛微微一顫，筆鋒不自覺抖了抖，晏聞昭收緊了攥著她的力道，領著她蘸墨，雲淡風輕道。
“那今日就畫鈐山圍獵。”
“……”
阮青黛清楚晏聞昭的性子，知道自己掙脫不開，也逃不掉，於是便有些麻木地任由他帶著自己的手作畫。
起初，她以為晏聞昭教畫是假，不過是想借著由頭對自己動手動腳，可畫了半晌，她盯著手下順暢連貫的走筆，竟是越來越出神，而晏聞昭除了攬著她，也再無別的動作。
阮青黛這才恍然意識到，晏聞昭今日似乎是真的只想教她作畫……
盡量忽略二人親昵的姿勢，又將腦子裏那些雜念摒棄後，阮青黛才終於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畫紙上。
秋風瑟瑟，將畫室虛掩著的窗戶吹開了些許。
等在屋外的蘭苕被窗戶吹開的“吱呀”聲吸引了註意力，她側頭看過來。
透過半開的窗戶，只見畫室四周的水墨紗簾被吹得上下翻飛，而紗簾後，兩道身影相擁著站在畫案前，一個穿著鴉青色衣袍，一個穿著碧色裙裳，襯在一起竟是十分相配。
男人的身姿頎長而挺拔，幾乎將女子纖弱的身軀包裹在懷中，一如二人交疊的雙手。
察覺到屋內暧昧的氛圍，蘭苕眸光一縮，連忙從那旖旎的畫面上收回視線，重新掩好窗戶，離開了窗邊。
日頭高懸，甚至已經從正空逐漸往西邊偏斜。
眼看已經過了用午膳的時辰，東宮的管事在畫室外踱步了幾個來回，蘭苕也頻頻朝窗邊看，畫室內的二位卻還是沒有一點動靜。
白宣上，一幅鈐山圍獵圖才勾勒出部分線條。
阮青黛盯著自己手下的筆，甚至都未曾察覺已經過去了兩個時辰。
最後竟還是晏聞昭握著她的手，將那支筆擱下，主動出聲道，“今日就畫到這兒。”
阮青黛楞了楞。
晏聞昭垂眼看她，“你倒是不累，我卻手酸了。”
“……”
阮青黛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想要推開攬在腰間的手，掙脫晏聞昭的桎梏。
誰料晏聞昭卻是反手攥住了她，手臂仍橫在她的身前，沒有絲毫松開她的意思。
“你……”
阮青黛耳根發燙，渾身又開始不自在，低聲斥道，“不是說不畫了麽？為何還不松手。”
晏聞昭置若罔聞，反而將她擁得更緊，低俯下身，順勢將下巴擱在了她的肩上。
“你與姜嶼待在一處時，通常會做什麽？”
他狀似不經意地問道，“你們能聊t些什麽？他知道你有多喜愛丹青嗎？就算知道，他又能懂多少？他能像我這樣教你作畫麽？”
聽他提及姜嶼，阮青黛的秀眉就忍不住蹙了一下。
雖心中厭憎，可她卻還是被晏聞昭那循循善誘的口吻引導著，回憶起了自己與姜嶼為數不多的夫妻時日。
前世，她雖與姜嶼修補了裂隙，也真心將姜嶼視作夫婿，可與他單獨待在一起時，仍是不知該如何與他相處，與他親近……
“眉眉，姜嶼他能給你什麽夫妻之樂？你與我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說著，晏聞昭話語一頓。
沈默片刻，他嘆了口氣，在阮青黛眼前攤開右手，細細打量，“若是前世這只手未曾被折斷，你我是不是早就能像今日這般？”
嗓音沈沈，帶著些說不出的意味，似乎是惋惜，又似乎是別的什麽。
阮青黛一怔，目光下意識落在了晏聞昭那只指骨分明的手掌上。
這是曾經畫出《雪嶺寒江圖》的手啊……
從前她便覺得“斷手黥面”的刑罰對一介文人儒生來說，太過殘忍狠毒，如今卻覺得狠毒二字都不足夠。
這樣的右手被折斷，面容還被黥上恥辱的“賊”字……
阮青黛只是稍稍一想，便如墜冰窖，渾身發冷。
似是察覺出了阮青黛的動搖，晏聞昭深深地盯著她，試探地將那只右手覆上了她撐在畫案上的手，五指一點一點地楔入她的指間，再緩緩扣緊，動作溫柔而繾綣。
“眉眉，我們這樣，才叫作琴瑟和鳴、舉案齊眉……”
阮青黛看著那兩只手十指交纏，看著那片鴉青色的袖袍與自己的碧色紗袖親密無間地貼在一起，眸光忍不住顫動了兩下。
與此同時，她的後背貼著男人堅實的胸膛，那蓬勃有力的心跳隔著衣衫、隔著血肉傳遞而來，連帶著她也有些心悸，一時竟分不清那咚咚作響的心跳聲，究竟屬於晏聞昭，還是屬於自己……
然而下一刻，她眼前便又閃過詔獄中那只執著匕首的手掌，與那只扣著她的手逐漸重合疊化。
恍惚間，她甚至看見有鮮血又沿著他們二人交纏的指縫裏滲漏了出來。
阮青黛一驚，腦海裏霎時恢覆清明。
她咬了咬唇，將手從晏聞昭掌下抽離，“琴瑟和鳴、舉案齊眉皆是形容夫妻，殿下與我……如何配得上這八個字？”
“有件事倒是忘了告訴你。”
晏聞昭落空的手僅僅停滯了一瞬，就自如地放下，“你可知，前世你在詔獄遭人暗害後，屍身葬在何處？”
阮青黛眉心一跳，忍不住側頭對上晏聞昭的目光。
晏聞昭盯著她，微微一笑，“在我的帝陵裏。”
“！”
阮青黛眸光驟縮，難以置信地盯著晏聞昭。
“眉眉，你我生同衾、死同穴，合該是這世間最好的夫妻，有什麽是配不上的？”
晏聞昭攬著她，語調平緩而溫柔。
可阮青黛聽在耳裏，卻仍是暗自心驚，胳膊上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她的震愕之色微斂，眉眼間帶了一絲譏諷，“給夫婿下毒的妻子，用鴆酒白綾賜死妻子的丈夫……這就是殿下口中最好的夫妻？”
晏聞昭眸光一沈，神色雖沒有波瀾，可擁著她的懷抱卻突然冷了下來，那只橫在她腰間的手臂也慢慢卸了力道。
阮青黛趁機掙脫了他，繞到畫案另一邊，埋頭收拾自己的畫具。
“今日多謝殿下指教，告辭。”
她拎起畫箱，敷衍地福了福身，甚至都沒有擡頭看晏聞昭一眼，自然也就錯過了那張玉面上一閃而過的覆雜掙紮。
“阮青黛。”
就在阮青黛擡手要拉開畫室的門時，身後卻傳來晏聞昭的喚聲。
阮青黛頓住。
“若是……”
晏聞昭的聲音難得沈了下來，少了幾分溫和，多了一絲凝滯，“若孤相信，那傀儡散並非是你所為，那你可願相信，下達詔獄的那封賜死詔書，也並非是孤的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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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蘿和蘭苕面面相覷, 隱隱察覺出不對勁。
“表哥來找我，有什麽要緊的事麽？”
阮青黛看向姜嶼。
姜嶼噎住，“我只是有些擔心你……”
“我今日有些累了, 表哥若無其他事, 我就回屋繼續休息了。”
“……好。”
阮青黛退回屋中, 重新闔上了門。
待屋外的人影都散了，她才又回到火盆邊。
阮青黛半蹲下身，一手環著自己的膝蓋，一手拾起地上掉落的殘餘碎片, 恰好是印著“雲歸半山”的一角。
阮青黛怔怔地想著。火光映在她眼底，隱隱躍動。
為什麽畫出《雪嶺寒江圖》的偏偏是晏聞昭……
為什麽畫出《雪嶺寒江圖》的晏聞昭，會變成如今這幅樣子……
她擡手, 將那枚印著閑章的碎片又決然地拋進了火盆中。
當晚, 郡主府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鑲金嵌寶的禦賜車駕，和十數個身穿絳紫華服的俊美侍衛, 浩浩蕩蕩地停在了郡主府外。
阮青黛和姜嶼正在用晚膳, 得了消息後才匆匆迎了出來。
“參見長公主殿下。”
姜清璃一襲紅衣從車駕上走了下來，與尋常一樣儀態婀娜、風情萬種，只是面上敷著的粉略微重了些, 瞧著隱隱有些憔悴。
她擡了擡手, 聲音裏也透著疲憊, “本宮來郡主府蹭頓家常便飯，不知永嘉郡主可介意？”
“……”
阮青黛微微一楞。
還不等她回應, 姜清璃已經徑直走了進來, “賓至如歸”地使喚下人, “膳廳在何處？”
阮青黛和姜嶼相視一眼，皆是一臉無奈, 只能跟著回了膳廳。
說是來蹭飯，可姜清璃只喝了一碗涼湯，便再無胃口，直接擱下碗筷，一言不發地靠在座椅上盯著姜嶼和阮青黛。
阮青黛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也放下碗筷，“殿下氣色不大好，可是有什麽心事？”
姜清璃還未出聲，姜嶼便向阮青黛低聲解釋道，“新上任的大理寺卿最近似是纏上了她……”
阮青黛一楞，“蘇妄？”
“就是他！”
姜清璃深吸一口氣，坐直身，像是終於打開了話匣子，咬牙切齒地，“那日在頹山館初見時，本宮瞧他生得不錯，性子也像塊石頭，所以才生了逗弄他的心思。誰料他的脾性又臭又硬，黏起人來倒是沒臉沒皮，像塊甩不掉的牛皮糖……本宮就算回了長公主府，也沒個清靜，只能暫且來你們這郡主府躲一躲。”
聞言，阮青黛面露詫異。
她還真沒想到，這世上還有能叫姜清璃敬而遠之的男子。
可那位蘇大人看上去心裏只有公差，也不像是會因為男女私情糾纏不休的孟浪子弟……
“蘇大人為何要纏著殿下？”
阮青黛問道。
“還不是因為秋圍上行刺的那個刺客！”
姜清璃越想越氣，一把從旁邊的侍女手中奪過團扇，自己搖了起來，“那刺客竟然一直藏身在頹山館，還就跟在柳隱身邊！如今頹山館被查封，柳隱不知所蹤，大理寺就盯上了本宮！”
阮青黛楞住。
秋圍的刺客竟然一直跟在柳隱身邊？
她尚未來得及反應，就聽得姜清璃在一旁叫苦連天，“本宮的腦子，你們又不是不知道！除了風花雪月，還能有些什麽？”
姜嶼與姜清璃自幼交好，如今也沒有多生分，於是也應道，“確實。看來太子殿下還是不夠了解你。”
姜清璃的話音一頓，“這與太子有什麽關系？”
“大理寺卿蘇妄，是太子殿下的人。你連這都不知道 ？”
姜嶼話一出口，阮青黛立刻便看了他一眼。
姜嶼卻仍是看著姜清璃，“朝中人人都知道，蘇妄是聽太子之令行事。太子與你不相熟，謹慎些也是應當的。”
姜清璃怔了好一會兒，才猛地將團扇砸在了桌上，“他哪裏是與本宮不相熟，分明是存了報覆的心思，故意叫大理寺折騰本宮吧？！”
“報覆？”
姜嶼挑眉，“你從前得罪過他？”
想起自己在荇園春宴上曾給晏聞昭下過藥，還差點逼迫了他，姜清璃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敷衍地一帶而過，“有點小誤會……”
她搖著扇，若有所思，“不過今日來郡主府這一趟，倒是來對了。本宮總算知道該如何擺脫那個蘇妄了。”
姜清璃來得風風火火，去得也匆忙。
阮青黛和姜嶼送到郡主府外，目送她的車駕消失在街巷盡頭。
“你方才……為何要突然提起太子？”
阮青黛看向姜嶼。
“我說的可有半句不實？”
“……”
見阮青黛仍盯著自己，姜嶼才妥協道，“惡人自有惡人磨。我是想讓姜清璃去給太子找些麻煩，也省得他總盯著你。”
阮青黛收回視線，微微抿唇，沒再言語。
***
東宮。
皇帝舊疾發作，未處理的政務又全都落在了晏聞昭身上，於是回東宮時，身後的宮人捧著幾摞奏章，亦步亦趨地跟著他進了書房。
晏聞昭換下朝服，坐在書房裏翻著奏章，眉宇間卻是壓著些心事，不知在想什麽。
陸嘯進來時便看見書案上厚厚幾摞奏章，一顆心霎時涼了大半。
“陛下又病倒了？”
“嗯。”
晏聞昭不動聲色地頷首。
陸嘯臉色垮了下來，他原本是想來告假，可一瞧這些堆成山的奏章，便知道自己接下來幾日恐怕又要忙得不見首尾。
“陛下這病也是著實奇怪，總是反反覆覆不見好。”
陸嘯心中生了怨氣，說話也失了顧忌，“要不是知道你沒出手，我怕是都要懷疑陛下是中了什麽奇毒……”
如此大逆不道的話，晏聞昭聽了也沒什麽反應，竟還放下手裏的奏章，神色莫測地看過來，“也不是沒可能。”
陸嘯臉色驟變，驀地轉身，掃視了一圈書房內外，看看有無旁人將晏聞昭這句話聽了進去。
直到確認四下無人，陸嘯才沖了回來，壓低聲音，“真是你做的？！”
晏聞昭一聲不吭地看著他。
陸嘯忽然反應過來，“你誆我？”
“父皇的病又不是一日兩日，孤還沒有那個本事，下毒於無形，叫他這麽多年一直纏綿病榻。”
晏聞昭起身，思忖片刻，問道，“這樣的毒，世間什麽人能查得出來？”
陸嘯懵了片刻，“宮中太醫都看不出端倪的話，那估計只有藥王谷的人才有這個能耐了吧。”
晏聞昭頷首，看向陸嘯，“你安排一個人去藥王谷，最好今日就出發。”
“……是。”
陸嘯剛離開，東宮的管事就匆匆忙忙地走了進來。
“殿下……”
晏聞昭拿起奏章的動作頓了頓，t“什麽事？”
“是長公主殿下……”
管事面色訕訕，“長公主給殿下您送了一份大禮，要您務必收下……”
許是被蘇妄折騰得心力交瘁，想著要來討好他了。
晏聞昭問道，“什麽大禮？”
“……十位西域來的舞姬。”
晏聞昭一楞，眉峰不自覺沈了沈。
管事打量他的神色，小心翼翼試探，“長公主殿下這回倒是有心，送來的舞姬個個色藝雙絕，殿下您要不要去前廳看一眼？”
晏聞昭低垂了眼，興致缺缺，“不必，全都送回長公主府。”
“長公主說，您若是不喜歡看歌舞，留她們在東宮做個灑掃侍女也好。”
晏聞昭擡眼，目光冷冷地掠過管事。
管事一驚，連忙噤聲，“奴才這就去辦。”
看著管事就要離開書房，晏聞昭眸光微閃，忽然又開口叫住了他，“等等。”
管事不解地回身。
晏聞昭勾著手腕上的紅色念珠，細細摩挲，“暫且讓她們留下。”
管事楞了楞，小聲請示道，“那敢問殿下，要不要將這些舞姬安置在您的殿中……”
“去前院。”
晏聞昭淡淡道，“越顯眼的地方越好。”
“……”
“永嘉郡主明日可是要來學畫？”
晏聞昭忽然沒來頭地問了一句。
管事反應了一會兒，才提醒道，“殿下，是後日。”
“哦，原來還要再等一日……”
晏聞昭喃喃了一句，拿起奏章繼續看了起來。
見狀，管事也沒有再追問，躬身退了出去。
***
轉眼又到了去東宮學畫的日子。
阮青黛心中一萬個不情願，本想拖延時間，晚一些再動身，誰料一大清早，陸嘯的馬車就又等在了郡主府外。
盡管陸嘯也不曾出聲催促，可東宮的車駕一直等在郡主府外，叫人瞧見了也不是什麽好事，於是阮青黛只能硬著頭皮上了車。
剛進東宮，阮青黛就在前院瞧見了好幾個以前從未見過的侍女。
之所以註意到她們，是因為她們雖穿著侍女的服飾，可侍弄花草、清掃地面的動作都極為生疏，且個個姿容艷絕，眉眼間甚至還帶著幾分異域風情，一看便不是尋常婢女。
阮青黛下意識頓住了步子。
見狀，引路的管事立刻停了下來，像是在解釋，又像是在替晏聞昭邀功，“這些都是長公主殿下送來的舞姬……殿下不喜，甚至連瞧也沒瞧她們一眼，便叫她們在前院灑掃伺候，不得踏足寢殿半步。”
阮青黛不動聲色地，“既然殿下不喜，將她們送回長公主府就是，為何還要留下她們？”
“……”
管事啞然。
“東宮難道還缺侍女不成？”
管事一時竟是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幹巴巴地憋出一句，“我們殿下這是顧及體面，不願與長公主交惡……”
話音未落，阮青黛已經收回視線，徑直離開。
“郡主？郡主！”
管事連忙追了上去。
聞聲，那些舞姬也紛紛轉過身，向阮青黛行禮，“參見郡主。”
阮青黛微微頷首，從她們身邊經過時，卻忍不住想起阮皇後從前豢養過的貍奴。
那是她剛入宮的時候，阮皇後身邊養了好幾只貍奴作陪，可她唯獨寵愛其中一只霄飛練，只會將它抱在懷裏，替它打理毛發，甚至帶它上榻，其餘貍奴都沒有這樣的待遇，只能眼巴巴地看著。
阮青黛曾問過阮皇後，是不是只喜歡那只霄飛練，若是只喜歡它，為何還要在身邊養著其它貍奴。
“你如今瞧著這只霄飛練溫順乖巧，卻不知從前坤寧宮中只有它時，它是如何的野性難馴，且本宮越是寵愛它，它便越恃寵而驕。本宮軟硬兼施，都無法叫它主動親近。”
那只霄飛練伏在阮皇後膝上，用腦袋蹭著她的手掌。與此同時，其他貍奴則被隔絕在殿外，艷羨地看著。
阮皇後塗著丹蔻的手指輕點著貓兒的耳朵，笑道，“可自從這坤寧宮裏多了其他貍奴，它便性情大變，擔心失了恩寵，擔心被搶走飯食，於是日夜黏著本宮，如今還會在本宮面前翻肚皮了……”
這場景，這番話，阮青黛至今還記得。
雖然那時，她只覺得這不過是有趣的馭貓之術，可如今再回想起來，卻咂摸出些別的滋味。
或許於晏聞昭而言，她便是那只野性難馴的霄飛練。
阮青黛被帶到畫室時，晏聞昭已經等在裏面。
他穿了一身鴉青色的常服，靜坐在桌邊，一手端著茶盞，一手翻著奏章，眉頭緊蹙，似是遇上了什麽難事。
那模樣，倒是比前世更像個勤於政事的君王……
阮青黛恍惚了一瞬，直到聽見身後傳來管事的聲音。
“殿下，郡主到了。”
聞言，晏聞昭眼簾一掀，對上阮青黛的目光，眉頭微微舒展，唇角一勾，露出清雋的笑意，“來了。”
“殿下若忙於公務，那今日的課也可以作罷。”
阮青黛回神，卻仍定在原地，沒有繼續往前。
晏聞昭放下手裏的奏章，薄唇微啟，“不忙，進來。”
“……”
阮青黛抿唇，垂著頭走進去。
因晏聞昭說自己教畫不喜歡被外人打擾，所以畫室的門被帶上，蘭苕和其他宮人被只能等在外面。
“今日想畫什麽？”
晏聞昭問道。
阮青黛走到畫案前，背對著晏聞昭放下畫箱，低聲道，“畫什麽都好，只要不是《雪嶺寒江圖》。”
身後沈默了良久，久到阮青黛幾乎都要忽略身後還有個人存在。
直到她卷起袖口，鋪陳好筆墨紙硯，一只手臂忽地從後頭探了過來，環住她的腰身。
阮青黛一驚，下意識向後一退，卻剛剛好退進一個溫熱的懷抱裏，眼角餘光劃過一片鴉青色袍角。
下一刻，她執筆的手便被一只冰冷的手掌牢牢攥住。
晏聞昭不知何時走到了她的身後，一手環著她，一手覆在她執筆的手背上，低頭說話時，清淺的呼吸就貼在她耳廓，“都依你。”
阮青黛微微一顫，筆鋒不自覺抖了抖，晏聞昭收緊了攥著她的力道，領著她蘸墨，雲淡風輕道。
“那今日就畫鈐山圍獵。”
“……”
阮青黛清楚晏聞昭的性子，知道自己掙脫不開，也逃不掉，於是便有些麻木地任由他帶著自己的手作畫。
起初，她以為晏聞昭教畫是假，不過是想借著由頭對自己動手動腳，可畫了半晌，她盯著手下順暢連貫的走筆，竟是越來越出神，而晏聞昭除了攬著她，也再無別的動作。
阮青黛這才恍然意識到，晏聞昭今日似乎是真的只想教她作畫……
盡量忽略二人親昵的姿勢，又將腦子裏那些雜念摒棄後，阮青黛才終於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畫紙上。
秋風瑟瑟，將畫室虛掩著的窗戶吹開了些許。
等在屋外的蘭苕被窗戶吹開的“吱呀”聲吸引了註意力，她側頭看過來。
透過半開的窗戶，只見畫室四周的水墨紗簾被吹得上下翻飛，而紗簾後，兩道身影相擁著站在畫案前，一個穿著鴉青色衣袍，一個穿著碧色裙裳，襯在一起竟是十分相配。
男人的身姿頎長而挺拔，幾乎將女子纖弱的身軀包裹在懷中，一如二人交疊的雙手。
察覺到屋內暧昧的氛圍，蘭苕眸光一縮，連忙從那旖旎的畫面上收回視線，重新掩好窗戶，離開了窗邊。
日頭高懸，甚至已經從正空逐漸往西邊偏斜。
眼看已經過了用午膳的時辰，東宮的管事在畫室外踱步了幾個來回，蘭苕也頻頻朝窗邊看，畫室內的二位卻還是沒有一點動靜。
白宣上，一幅鈐山圍獵圖才勾勒出部分線條。
阮青黛盯著自己手下的筆，甚至都未曾察覺已經過去了兩個時辰。
最後竟還是晏聞昭握著她的手，將那支筆擱下，主動出聲道，“今日就畫到這兒。”
阮青黛楞了楞。
晏聞昭垂眼看她，“你倒是不累，我卻手酸了。”
“……”
阮青黛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想要推開攬在腰間的手，掙脫晏聞昭的桎梏。
誰料晏聞昭卻是反手攥住了她，手臂仍橫在她的身前，沒有絲毫松開她的意思。
“你……”
阮青黛耳根發燙，渾身又開始不自在，低聲斥道，“不是說不畫了麽？為何還不松手。”
晏聞昭置若罔聞，反而將她擁得更緊，低俯下身，順勢將下巴擱在了她的肩上。
“你與姜嶼待在一處時，通常會做什麽？”
他狀似不經意地問道，“你們能聊t些什麽？他知道你有多喜愛丹青嗎？就算知道，他又能懂多少？他能像我這樣教你作畫麽？”
聽他提及姜嶼，阮青黛的秀眉就忍不住蹙了一下。
雖心中厭憎，可她卻還是被晏聞昭那循循善誘的口吻引導著，回憶起了自己與姜嶼為數不多的夫妻時日。
前世，她雖與姜嶼修補了裂隙，也真心將姜嶼視作夫婿，可與他單獨待在一起時，仍是不知該如何與他相處，與他親近……
“眉眉，姜嶼他能給你什麽夫妻之樂？你與我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說著，晏聞昭話語一頓。
沈默片刻，他嘆了口氣，在阮青黛眼前攤開右手，細細打量，“若是前世這只手未曾被折斷，你我是不是早就能像今日這般？”
嗓音沈沈，帶著些說不出的意味，似乎是惋惜，又似乎是別的什麽。
阮青黛一怔，目光下意識落在了晏聞昭那只指骨分明的手掌上。
這是曾經畫出《雪嶺寒江圖》的手啊……
從前她便覺得“斷手黥面”的刑罰對一介文人儒生來說，太過殘忍狠毒，如今卻覺得狠毒二字都不足夠。
這樣的右手被折斷，面容還被黥上恥辱的“賊”字……
阮青黛只是稍稍一想，便如墜冰窖，渾身發冷。
似是察覺出了阮青黛的動搖，晏聞昭深深地盯著她，試探地將那只右手覆上了她撐在畫案上的手，五指一點一點地楔入她的指間，再緩緩扣緊，動作溫柔而繾綣。
“眉眉，我們這樣，才叫作琴瑟和鳴、舉案齊眉……”
阮青黛看著那兩只手十指交纏，看著那片鴉青色的袖袍與自己的碧色紗袖親密無間地貼在一起，眸光忍不住顫動了兩下。
與此同時，她的後背貼著男人堅實的胸膛，那蓬勃有力的心跳隔著衣衫、隔著血肉傳遞而來，連帶著她也有些心悸，一時竟分不清那咚咚作響的心跳聲，究竟屬於晏聞昭，還是屬於自己……
然而下一刻，她眼前便又閃過詔獄中那只執著匕首的手掌，與那只扣著她的手逐漸重合疊化。
恍惚間，她甚至看見有鮮血又沿著他們二人交纏的指縫裏滲漏了出來。
阮青黛一驚，腦海裏霎時恢覆清明。
她咬了咬唇，將手從晏聞昭掌下抽離，“琴瑟和鳴、舉案齊眉皆是形容夫妻，殿下與我……如何配得上這八個字？”
“有件事倒是忘了告訴你。”
晏聞昭落空的手僅僅停滯了一瞬，就自如地放下，“你可知，前世你在詔獄遭人暗害後，屍身葬在何處？”
阮青黛眉心一跳，忍不住側頭對上晏聞昭的目光。
晏聞昭盯著她，微微一笑，“在我的帝陵裏。”
“！”
阮青黛眸光驟縮，難以置信地盯著晏聞昭。
“眉眉，你我生同衾、死同穴，合該是這世間最好的夫妻，有什麽是配不上的？”
晏聞昭攬著她，語調平緩而溫柔。
可阮青黛聽在耳裏，卻仍是暗自心驚，胳膊上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她的震愕之色微斂，眉眼間帶了一絲譏諷，“給夫婿下毒的妻子，用鴆酒白綾賜死妻子的丈夫……這就是殿下口中最好的夫妻？”
晏聞昭眸光一沈，神色雖沒有波瀾，可擁著她的懷抱卻突然冷了下來，那只橫在她腰間的手臂也慢慢卸了力道。
阮青黛趁機掙脫了他，繞到畫案另一邊，埋頭收拾自己的畫具。
“今日多謝殿下指教，告辭。”
她拎起畫箱，敷衍地福了福身，甚至都沒有擡頭看晏聞昭一眼，自然也就錯過了那張玉面上一閃而過的覆雜掙紮。
“阮青黛。”
就在阮青黛擡手要拉開畫室的門時，身後卻傳來晏聞昭的喚聲。
阮青黛頓住。
“若是……”
晏聞昭的聲音難得沈了下來，少了幾分溫和，多了一絲凝滯，“若孤相信，那傀儡散並非是你所為，那你可願相信，下達詔獄的那封賜死詔書，也並非是孤的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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