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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佳穗問完, 只今天時岳寧在她耳邊嘆了口氣。呼吸聲沈重，像是這口氣已經在胸腔裏頭郁結已久，在此刻呼出來後, 宋佳穗下意識覺得自己應該將時岳寧抱得緊一些，將自己的力氣再借給他多一些。
時岳寧低下頭去, 在宋佳穗肩上輕輕一靠, 旋即離開宋佳穗的懷抱, 扶著她雙臂道：“進去吧, 這兒冷，當心著涼了。”
話說完, 時岳寧拉著宋佳穗要進門去, 可宋佳穗腳步卻沒有跟著動, 她只往後退了一步, 定定看著時岳寧。
她一個字沒說。
時岳寧頂不住她目光，別開臉去，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沒刮胡子，有點邋遢了。”
宋佳穗搖了搖頭, 握住時岳寧的手, 陪他走進去。
“今天小年夜, 想吃餃子嗎？”宋佳穗問。
時岳寧點點頭, 卻又問她：“你想回靜園嗎？我不想見別人，如果你想回去……”
“我陪你呆著吧。”宋佳穗說，“我和你一起過小年夜吧, 我跟哥哥說了, 他知道我在這兒, 他和三叔今天去醫院裏頭陪奶奶過。”
宋佳穗說這話的時候還觀察著時岳寧的神色，雖然此刻她人已經在這裏, 可是她終究擔心，擔心時岳寧想要一個人靜一靜，不想叫她在旁邊看著陪著。
時岳寧點點頭，算是同意這安排。宋佳穗這才笑起來，輕輕拉住時岳寧的手，又試探發問：“那一起包餃子好不好？還是讓人包好了送上來？不過自己包餃子，才更像過年是不是？”
時岳寧並沒有立時答應，他目光落在宋佳穗臉上，瞧見她面上討巧與試探。他開口回應：“你學會包餃子了嗎？要是我得一邊包餃子一邊教你包，今天估計咱們要餓肚子。”
宋佳穗面上神色這才真的放松下來，順著這玩笑話說：“上回冬至已經學會了，這次肯定是可以的，不過和面備餡料那些，還得要仰仗你了你了。”
這話算是定了分工，時岳寧問著沈家老夫人的情況，陪宋佳穗走到廚房去，備好了餡料，又給她調好了面水比例，上樓去洗漱收拾再下樓來。走回廚房時，他剛好看見宋佳穗開了電腦放在邊上，對照著視頻裏頭來學如何揉面。滿手都是白花花面粉，應聲扭頭來看他的時候，叫他瞧見鼻尖上也落著一點，也不知道怎麽蹭上去的，像只小花貓一樣。
時岳寧忍俊不禁，挽起袖子上前去從宋佳穗手裏將面團交接過來，整理幾下才交還給宋佳穗，自己站到她背後去手把手地教。
他身形頎長，和宋佳穗一前一後站著，彎腰低下頭去，下巴碰著宋佳穗的耳朵尖。
“要這樣。”時岳寧說，“用掌心去搓，這樣才用得上勁兒，要把面團整理光滑。”
宋佳穗不言語，手背貼著時岳寧的手心，依托著他的氣力，擺弄面前這團張牙舞爪的面團。
“你剛才準備好的餡料我先放到冰箱裏頭了。”
“做得不錯，怎麽學來的？”
“記得上次哥哥說過。聽了一耳朵就記住了。”
“真聰明。”
“下周過年，奶奶也該出院回家休養了。你回靜園來一起吃年夜飯和守歲嗎？”突然這麽兩句詢問，放在了閑聊後。
時岳寧帶著宋佳穗搓揉面團的動作未停。他說：“我送你回靜園去。”
言下之意，是並不打算在靜園久留。宋佳穗還在想怎麽發問，果然時岳寧等了許久又補充：“今年要和我媽一起過年。她今年下山來過年，是我爸十年冥誕。”
時岳寧說：“你初三生日，我去靜園陪你過生日。那幾天你就住在靜園吧，不要隨便出來，免得被拍到。臺灣那邊我還沒有處理周全，再委屈一陣子。”
宋佳穗耳朵尖敏銳，抓住他話中用詞。問他：“臺灣你要怎麽處理？”
時岳寧握住宋佳穗的手腕，捏著她的指尖將面團一點點從她手上剝離開，自己直接上手揉搓整理收尾。
他一邊搓一邊回應：“時家祖輩的關系，試試能不能用得上。我媽那邊知道得多一些，等見面了我再問問她。”
年代久遠，盤根錯節。時岳寧此時也再不是時家的話事人，這件事只怕難辦。
宋佳穗說：“不要緊，我這樣也沒什麽不好。年節上，你多陪陪阿姨。”
“她送我出國後只拜神禮佛，十年了，還是我和她第一回一起過節。當年，我爸走得很突然，他身體一向很好。”
宋佳穗手上還沾著面粉，掌心相貼，壓放在流理臺面上，她看著時岳寧。她很少聽見時岳寧說這些事。
當年時岳寧父親離世時，宋佳穗已經在香港跟著外祖母生活。新聞上看見這消息，外祖母公私分明，還是要她打電話回北京去吊唁，可那電話忙聲響許久，終究沒有被接聽。
外界傳聞一致，時父大公無私主辦沈家案，結案後卸任離職，歸家接管挽救時家家業，郁郁勞累，盛年而終。
“我從不相信。”
時岳寧將整理好的面團放在一邊，雙手撐住臺面，忽然說了這麽一句。
時父一死，留下孤兒寡母，時岳寧的叔父被推舉接任，延續時父當年為家業定下的改革計劃，可成果卻一分不曾與大房分享，獨霸時家家業。時父之死，誰是最大得利人？
宋佳穗伸手過去，覆蓋住時岳寧的手背。
從一開始的彼此試探到如今，時岳寧終於將他回這四九城內的目的展露。可今天，卻恰恰是他跌下，從最靠近目的地的高峰跌下。
宋佳穗甚至沒有辦法安慰時岳寧。十年前的案子，翻無可翻。時家叔父死了，可是時嵩時岑還在，在享受著從前從時岳寧家人身上搶奪走的東西。
她又何嘗不是如此。
“所以這是為什麽你願意幫我哥哥回來是嗎？”
宋佳穗的問句輕輕。
時岳寧不答。
宋佳穗笑了一聲。她放開時岳寧的手，往後退了一步，擡頭看他。說：“本來我今天過來，是擔心你，擔心你難過，擔心你要離開北京，擔心再也見不著你。我們還是分別太久，久到我都忘記了，時岳寧從來都是成竹在胸，喜怒不形於色的老軍師。
“你怎麽可能僅僅是受你叔父脅迫回來的呢？你原本就打算趁虛而入，拉著我哥哥一起，籌謀掌控時家，為著有一天能昭雪舊案。
她又說：“可是我哥哥回來，徐家點頭是點頭，想用沈家來制衡時家。仍覺不夠，提拔時嵩上位，趕你下臺，斷了時家壯大的可能。”
“我們都是受上面擺布的棋子。”她說。
宋佳穗將時岳寧整理好的面團拿過來，雙手揉搓成條，揪成一個個小劑子，搟面成皮，絲毫沒有剛才的手忙腳亂，動作嫻熟，早不是新手模樣。
“你知道是徐家。”
“是，我知道。”
宋佳穗停下手來，看了看面前的餃子皮，轉身從冰箱裏頭將餡料拿出來，又低頭開始將餃子一個個包好。她手下捏出的餃子褶齊整，展開如同骨扇。
宋佳穗說：“我知道沈家確實貪了，我也知道徐家逃脫了罪責。徐家手上貪瀆與人命，時叔叔也是其中一條。他卸任後還在秘密追查沈家舊案，要將徐家繩之以法。徐家怎麽會坐視不理。
“我繼父家是從大陸過去的，靠著大陸帶去的關系，借著我媽媽認識的沈家人脈發家，隔岸觀火，知道這些內幕，還比局中人要清楚。不然我哥哥也不會尋到臺灣去。
她說：“我一直都知道。”
時岳寧說：“我第一回學著包餃子，是我爸爸和媽媽手把手教我的，從前每一個年節，他們再忙，一家人總還是會坐在一起吃一頓飯。那樣的夢我做了十年。”
時岳寧說完這句，沒有再說話。
宋佳穗也沒有再說任何一個字。
各懷心事，至今日算是徹底坦白。一個為昭雪，一個為活命。各自背後有閻羅。
這麽長一段時間來，宋佳穗在他面前是真無奈摻雜假無奈，此刻終於沒有再掩飾分毫。宋佳穗想起沈老夫人勸她的話，北京城是是非地，她一頭闖回來，是註定會吃虧受苦的。老夫人的話對，也不全對。天下是非，哪裏會只籠罩一座北京城。
可她還是沒有聽，她記掛著院子裏的大樹，記掛著靜園的葡萄藤。她想沈禮秦和時岳寧也是記掛著的，她猜得沒錯，卻並不全對。他們記掛著這些，可記掛的也不止這些。
水在鍋中沸騰，宋佳穗推著餃子下鍋。
翻滾沸水中，餃子像魚一樣沒進去。宋佳穗想起閻家茶室的那八位金紅鯉魚。她忽然覺得，他們全都是那困於池中的鯉魚，再怎麽游也游不出去。水沸騰又被冷水一澆，三沸三冷，宋佳穗將火熄滅。
她舀了兩只餃子出來，一只一碗。連桌都沒有上，她將那只餃子吃下肚，放下碗去。
“餃子吃了，節算過好了，我先回去了。”
時岳寧一把將宋佳穗的手腕捉住：“司機都回去了，你怎麽回？”
“我從你車庫開一輛車走，過幾天你派人去燕大開回來吧。”宋佳穗說著要推開時岳寧的手。
時岳寧皺眉：“你都沒成年，開什麽車。”
宋佳穗再也沒有喬裝打扮的必要，撕破臉一樣道：“沈樂倪是還差些日子，可我是宋佳穗，宋佳穗的身份證成年了，我剛回北京就考了駕照。”
宋佳穗又去推時岳寧的手，可時岳寧卻是咬定不松開，拉著宋佳穗到他身前，厲聲訓：“別小孩子脾氣，大晚上的開山路，你不怕嗎？”
“我怕啊。”她說。
時岳寧動作頓住。
宋佳穗眼淚已經盈滿眼眶。她重覆：“我怕啊。”
夜行險路。不是宋佳穗，而是時岳寧和沈禮秦。
時岳寧仍舊沒有松手。
宋佳穗明白他無法放手。她忍住眼淚，開口時語氣近乎哀求：“我明白你的苦衷。可徐家獨大，當年伯父也沒有辦法將徐家查出來扳倒，所有的罪名最後還是落在了沈家的頭上。如今你又能怎麽辦？我哥哥又能怎麽辦？”
宋佳穗反握住時岳寧的手：“岳寧哥哥，我記得當年你來送過我。我那時候還很小，可是我記得很清楚，我記得你對我說要離開北京，要去好好地長大，去好好地生活。我記著的，這麽多年我都好好做到的。
“可是如今我什麽都沒有了，我沒有做錯任何事，可我也無處可去了。我知道我不該，我不該回北京來，牽連了我哥哥。可是我再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了，我不想死，我不想你們任何一個人死……”
宋佳穗再也忍不住眼淚，握著時岳寧的手，連站都沒辦法站穩當，半坐在地上，靠著時岳寧的力量支撐。
時岳寧半蹲下來，捧住宋佳穗的臉，不住地喊著“妮妮”“妮妮，別哭。”
他用拇指與掌心抹去宋佳穗臉上的淚痕，他雙手托著她的臉頰，輕聲道：“我們不會死，我們不會分開。”
宋佳穗不住地搖頭，埋頭進時岳寧的掌心，哭得連肩背都發顫。
“沒有誰能獨大，能一手遮天，沈家不行徐家也做不到獨大。妮妮，你聽我說。”
宋佳穗將這話聽進去，不解地皺起眉頭，楞楞看著時岳寧。是你說的，我們都是受上面擺布的棋子。”
“徐家也不例外。”時岳寧這樣說。
宋佳穗看著時岳寧，從眼淚消散中看見時岳寧的臉從模糊變得清晰，她看見時岳寧的眼睛，看見他說這話時的神情篤定。
她只感到脊背發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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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佳穗問完, 只今天時岳寧在她耳邊嘆了口氣。呼吸聲沈重，像是這口氣已經在胸腔裏頭郁結已久，在此刻呼出來後, 宋佳穗下意識覺得自己應該將時岳寧抱得緊一些，將自己的力氣再借給他多一些。
時岳寧低下頭去, 在宋佳穗肩上輕輕一靠, 旋即離開宋佳穗的懷抱, 扶著她雙臂道：“進去吧, 這兒冷，當心著涼了。”
話說完, 時岳寧拉著宋佳穗要進門去, 可宋佳穗腳步卻沒有跟著動, 她只往後退了一步, 定定看著時岳寧。
她一個字沒說。
時岳寧頂不住她目光，別開臉去，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沒刮胡子，有點邋遢了。”
宋佳穗搖了搖頭, 握住時岳寧的手, 陪他走進去。
“今天小年夜, 想吃餃子嗎？”宋佳穗問。
時岳寧點點頭, 卻又問她：“你想回靜園嗎？我不想見別人，如果你想回去……”
“我陪你呆著吧。”宋佳穗說，“我和你一起過小年夜吧, 我跟哥哥說了, 他知道我在這兒, 他和三叔今天去醫院裏頭陪奶奶過。”
宋佳穗說這話的時候還觀察著時岳寧的神色，雖然此刻她人已經在這裏, 可是她終究擔心，擔心時岳寧想要一個人靜一靜，不想叫她在旁邊看著陪著。
時岳寧點點頭，算是同意這安排。宋佳穗這才笑起來，輕輕拉住時岳寧的手，又試探發問：“那一起包餃子好不好？還是讓人包好了送上來？不過自己包餃子，才更像過年是不是？”
時岳寧並沒有立時答應，他目光落在宋佳穗臉上，瞧見她面上討巧與試探。他開口回應：“你學會包餃子了嗎？要是我得一邊包餃子一邊教你包，今天估計咱們要餓肚子。”
宋佳穗面上神色這才真的放松下來，順著這玩笑話說：“上回冬至已經學會了，這次肯定是可以的，不過和面備餡料那些，還得要仰仗你了你了。”
這話算是定了分工，時岳寧問著沈家老夫人的情況，陪宋佳穗走到廚房去，備好了餡料，又給她調好了面水比例，上樓去洗漱收拾再下樓來。走回廚房時，他剛好看見宋佳穗開了電腦放在邊上，對照著視頻裏頭來學如何揉面。滿手都是白花花面粉，應聲扭頭來看他的時候，叫他瞧見鼻尖上也落著一點，也不知道怎麽蹭上去的，像只小花貓一樣。
時岳寧忍俊不禁，挽起袖子上前去從宋佳穗手裏將面團交接過來，整理幾下才交還給宋佳穗，自己站到她背後去手把手地教。
他身形頎長，和宋佳穗一前一後站著，彎腰低下頭去，下巴碰著宋佳穗的耳朵尖。
“要這樣。”時岳寧說，“用掌心去搓，這樣才用得上勁兒，要把面團整理光滑。”
宋佳穗不言語，手背貼著時岳寧的手心，依托著他的氣力，擺弄面前這團張牙舞爪的面團。
“你剛才準備好的餡料我先放到冰箱裏頭了。”
“做得不錯，怎麽學來的？”
“記得上次哥哥說過。聽了一耳朵就記住了。”
“真聰明。”
“下周過年，奶奶也該出院回家休養了。你回靜園來一起吃年夜飯和守歲嗎？”突然這麽兩句詢問，放在了閑聊後。
時岳寧帶著宋佳穗搓揉面團的動作未停。他說：“我送你回靜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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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岳寧說：“你初三生日，我去靜園陪你過生日。那幾天你就住在靜園吧，不要隨便出來，免得被拍到。臺灣那邊我還沒有處理周全，再委屈一陣子。”
宋佳穗耳朵尖敏銳，抓住他話中用詞。問他：“臺灣你要怎麽處理？”
時岳寧握住宋佳穗的手腕，捏著她的指尖將面團一點點從她手上剝離開，自己直接上手揉搓整理收尾。
他一邊搓一邊回應：“時家祖輩的關系，試試能不能用得上。我媽那邊知道得多一些，等見面了我再問問她。”
年代久遠，盤根錯節。時岳寧此時也再不是時家的話事人，這件事只怕難辦。
宋佳穗說：“不要緊，我這樣也沒什麽不好。年節上，你多陪陪阿姨。”
“她送我出國後只拜神禮佛，十年了，還是我和她第一回一起過節。當年，我爸走得很突然，他身體一向很好。”
宋佳穗手上還沾著面粉，掌心相貼，壓放在流理臺面上，她看著時岳寧。她很少聽見時岳寧說這些事。
當年時岳寧父親離世時，宋佳穗已經在香港跟著外祖母生活。新聞上看見這消息，外祖母公私分明，還是要她打電話回北京去吊唁，可那電話忙聲響許久，終究沒有被接聽。
外界傳聞一致，時父大公無私主辦沈家案，結案後卸任離職，歸家接管挽救時家家業，郁郁勞累，盛年而終。
“我從不相信。”
時岳寧將整理好的面團放在一邊，雙手撐住臺面，忽然說了這麽一句。
時父一死，留下孤兒寡母，時岳寧的叔父被推舉接任，延續時父當年為家業定下的改革計劃，可成果卻一分不曾與大房分享，獨霸時家家業。時父之死，誰是最大得利人？
宋佳穗伸手過去，覆蓋住時岳寧的手背。
從一開始的彼此試探到如今，時岳寧終於將他回這四九城內的目的展露。可今天，卻恰恰是他跌下，從最靠近目的地的高峰跌下。
宋佳穗甚至沒有辦法安慰時岳寧。十年前的案子，翻無可翻。時家叔父死了，可是時嵩時岑還在，在享受著從前從時岳寧家人身上搶奪走的東西。
她又何嘗不是如此。
“所以這是為什麽你願意幫我哥哥回來是嗎？”
宋佳穗的問句輕輕。
時岳寧不答。
宋佳穗笑了一聲。她放開時岳寧的手，往後退了一步，擡頭看他。說：“本來我今天過來，是擔心你，擔心你難過，擔心你要離開北京，擔心再也見不著你。我們還是分別太久，久到我都忘記了，時岳寧從來都是成竹在胸，喜怒不形於色的老軍師。
“你怎麽可能僅僅是受你叔父脅迫回來的呢？你原本就打算趁虛而入，拉著我哥哥一起，籌謀掌控時家，為著有一天能昭雪舊案。
她又說：“可是我哥哥回來，徐家點頭是點頭，想用沈家來制衡時家。仍覺不夠，提拔時嵩上位，趕你下臺，斷了時家壯大的可能。”
“我們都是受上面擺布的棋子。”她說。
宋佳穗將時岳寧整理好的面團拿過來，雙手揉搓成條，揪成一個個小劑子，搟面成皮，絲毫沒有剛才的手忙腳亂，動作嫻熟，早不是新手模樣。
“你知道是徐家。”
“是，我知道。”
宋佳穗停下手來，看了看面前的餃子皮，轉身從冰箱裏頭將餡料拿出來，又低頭開始將餃子一個個包好。她手下捏出的餃子褶齊整，展開如同骨扇。
宋佳穗說：“我知道沈家確實貪了，我也知道徐家逃脫了罪責。徐家手上貪瀆與人命，時叔叔也是其中一條。他卸任後還在秘密追查沈家舊案，要將徐家繩之以法。徐家怎麽會坐視不理。
“我繼父家是從大陸過去的，靠著大陸帶去的關系，借著我媽媽認識的沈家人脈發家，隔岸觀火，知道這些內幕，還比局中人要清楚。不然我哥哥也不會尋到臺灣去。
她說：“我一直都知道。”
時岳寧說：“我第一回學著包餃子，是我爸爸和媽媽手把手教我的，從前每一個年節，他們再忙，一家人總還是會坐在一起吃一頓飯。那樣的夢我做了十年。”
時岳寧說完這句，沒有再說話。
宋佳穗也沒有再說任何一個字。
各懷心事，至今日算是徹底坦白。一個為昭雪，一個為活命。各自背後有閻羅。
這麽長一段時間來，宋佳穗在他面前是真無奈摻雜假無奈，此刻終於沒有再掩飾分毫。宋佳穗想起沈老夫人勸她的話，北京城是是非地，她一頭闖回來，是註定會吃虧受苦的。老夫人的話對，也不全對。天下是非，哪裏會只籠罩一座北京城。
可她還是沒有聽，她記掛著院子裏的大樹，記掛著靜園的葡萄藤。她想沈禮秦和時岳寧也是記掛著的，她猜得沒錯，卻並不全對。他們記掛著這些，可記掛的也不止這些。
水在鍋中沸騰，宋佳穗推著餃子下鍋。
翻滾沸水中，餃子像魚一樣沒進去。宋佳穗想起閻家茶室的那八位金紅鯉魚。她忽然覺得，他們全都是那困於池中的鯉魚，再怎麽游也游不出去。水沸騰又被冷水一澆，三沸三冷，宋佳穗將火熄滅。
她舀了兩只餃子出來，一只一碗。連桌都沒有上，她將那只餃子吃下肚，放下碗去。
“餃子吃了，節算過好了，我先回去了。”
時岳寧一把將宋佳穗的手腕捉住：“司機都回去了，你怎麽回？”
“我從你車庫開一輛車走，過幾天你派人去燕大開回來吧。”宋佳穗說著要推開時岳寧的手。
時岳寧皺眉：“你都沒成年，開什麽車。”
宋佳穗再也沒有喬裝打扮的必要，撕破臉一樣道：“沈樂倪是還差些日子，可我是宋佳穗，宋佳穗的身份證成年了，我剛回北京就考了駕照。”
宋佳穗又去推時岳寧的手，可時岳寧卻是咬定不松開，拉著宋佳穗到他身前，厲聲訓：“別小孩子脾氣，大晚上的開山路，你不怕嗎？”
“我怕啊。”她說。
時岳寧動作頓住。
宋佳穗眼淚已經盈滿眼眶。她重覆：“我怕啊。”
夜行險路。不是宋佳穗，而是時岳寧和沈禮秦。
時岳寧仍舊沒有松手。
宋佳穗明白他無法放手。她忍住眼淚，開口時語氣近乎哀求：“我明白你的苦衷。可徐家獨大，當年伯父也沒有辦法將徐家查出來扳倒，所有的罪名最後還是落在了沈家的頭上。如今你又能怎麽辦？我哥哥又能怎麽辦？”
宋佳穗反握住時岳寧的手：“岳寧哥哥，我記得當年你來送過我。我那時候還很小，可是我記得很清楚，我記得你對我說要離開北京，要去好好地長大，去好好地生活。我記著的，這麽多年我都好好做到的。
“可是如今我什麽都沒有了，我沒有做錯任何事，可我也無處可去了。我知道我不該，我不該回北京來，牽連了我哥哥。可是我再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了，我不想死，我不想你們任何一個人死……”
宋佳穗再也忍不住眼淚，握著時岳寧的手，連站都沒辦法站穩當，半坐在地上，靠著時岳寧的力量支撐。
時岳寧半蹲下來，捧住宋佳穗的臉，不住地喊著“妮妮”“妮妮，別哭。”
他用拇指與掌心抹去宋佳穗臉上的淚痕，他雙手托著她的臉頰，輕聲道：“我們不會死，我們不會分開。”
宋佳穗不住地搖頭，埋頭進時岳寧的掌心，哭得連肩背都發顫。
“沒有誰能獨大，能一手遮天，沈家不行徐家也做不到獨大。妮妮，你聽我說。”
宋佳穗將這話聽進去，不解地皺起眉頭，楞楞看著時岳寧。是你說的，我們都是受上面擺布的棋子。”
“徐家也不例外。”時岳寧這樣說。
宋佳穗看著時岳寧，從眼淚消散中看見時岳寧的臉從模糊變得清晰，她看見時岳寧的眼睛，看見他說這話時的神情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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