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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茫然(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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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茫然(〇二)

還從未有過如此窘境, 過了好一陣,池鏡把下嘴唇舔舐一下,歪著臉和她說:“成日在家怪沒趣的,不如我領你出去逛逛好不好?”

玉漏全沒興致, 這時候也有點怕見人, “哪裏逛去?誰家奶奶往外頭閑逛?”

是沒這道理, 又不是廟會燈節, 不成體統。不過池鏡卻說:“沒成三奶奶的前, 你常坐在我馬車裏跟著我四處亂逛。”

那時候能一樣麽?玉漏嗔他一眼, 又垂下臉去,“我去睡會午覺好了, 你愛逛只管逛你的去。”如此厭厭走入房中,看見他也跟進來了,便回頭睇一眼,“你不是要出去麽?”

池鏡待要說話, 金寶進來回話了,“已送親家太太出去了。”

她娘好容易來一趟,必定不肯這樣輕易就走。玉漏坐到床沿上去, 因問:“你怎麽說的?”

“我就按你的話說的, 說這屋裏忙得很, 先派人送她回去,改日再請她來坐。”

“她就肯?”

金寶尷尬一笑, “她先不肯,還說你這裏忙的話, 她就在二奶奶那頭多坐會, 是我好說歹說拉她走了。她像有些不高興,抱怨了幾句。”

“抱怨什麽?”

“也沒什麽, 就說好容易來一趟,做女兒的連杯茶也不請她吃,倒是人家二奶奶,又留吃飯又送東西的——”

金寶越說聲音越低,方才去絡嫻屋裏請人時,看見秋五太太和那些人笑成一片的樣子,好像不知道人家是因為她可笑才笑。金寶在那院的丫頭婆子跟前也恨不得找個地縫鉆。

送的什麽也都是絡嫻用不上的,平日賞人也要賞,給秋五太太就像打發叫花子,偏她好的壞的都肯收!大包小包攬過去,也不知是看不出人家戲耍她還是果然連一點自尊也沒有!

玉漏氣得睡下去,翻身蜷在床上,手墊在半邊臉底下,想哭又哭不出。

隔會覺得身後有人睡下來,是池鏡。他僵了一會,慢慢自身後伸來胳膊將她圈住,“我曉得二嫂是故意要使你難堪,你真慪在這裏不吃不喝的,反而隨了她的意了。”他順著她的胳膊摸上去,握住她的手,“等改日我替你出氣。”

很隨意的口氣,完全像是哄人的話,玉漏也沒當真,就笑了下。池鏡沒說話,只將眉頭在她背後暗暗打了個結,思慮著什麽。

一時聽見“咕嚕”一聲,誰的肚子叫起來,這才想起來兩個人都沒吃午飯,這一混倒要將近晚飯時候了。池鏡特地叫青竹吩咐廚房添做兩樣玉漏素日愛吃的,一面說些玩笑哄玉漏起來吃。

晚飯隨意吃畢,聽見老太太打發丫頭來叫,玉漏不知什麽事,忙過去。老太太因問:“聽說你母親今日進府來了?也沒人告訴我一聲,好歹該治席請她的,誰知我問丫頭,又說她已回家去了?你怎麽不留她在家歇兩日?”

玉漏笑道:“她不放心我爹一人在家,就忙趕回去了。”

老太太先已問清楚了丫頭,知道她娘是絡嫻私自請來的,那一雙老辣慧眼,還會看不穿絡嫻想要奚落玉漏的目的?偏要問:“聽說是二奶奶請你娘來的?事先也沒告訴你一聲?”

玉漏見她臉上有些坐觀虎鬥的自得,就知道她心裏門清,不過她從不會明著替誰出頭,她看中的根本不是誰人對錯,無非是要手底下的人爭鋒相對的結果。

這世上之事,壓根就沒有是非對錯可判,玉漏感到一陣沮喪和灰心,臉上無精打采的表情,“二奶奶大概也是好心,見我娘從沒進過府裏來做客,就請她一回。”

看樣子妯娌兩個是徹底鬧僵了,再沒了摒棄前嫌的可能,老太太很是放心,落下茶碗蓋子,笑道:“我看她是閑得沒事做,人家自己的親娘,犯得著她去請?”

她年輕的時候也遭過如此奚落嘲諷,因此有些同病相憐的感慨,“自然是想叫大家比比看,她們出身多了不得,你出身多麽不如她們——這些心眼,我幾十歲的人還能看不出?所以你愈是要爭點氣。”

倒奇怪,池鏡哄她許多話都沒能替她開解,竟然在老太太身上得到一絲安慰。也許因為老太太就是她的先例,明擺在眼前,將來也要像她一樣做得了一家之主,那些奚落自然能變作追捧。

她橫了橫心,覺得一副愁腸比往日更堅更硬起來,偏要絡嫻也不得好看,便道:“這些日子裁撤那些使不上的老人,點算下來,我看二奶奶院裏的人也太多了。從前服侍二爺的,又添二奶奶娘家陪嫁來的,有二十來個了。我看倒使不上那麽些人,想著打發去幾個,又怕二爺二奶奶舍不得,所以想討老太太個示下。”

料定老太太會答應,因為是占理的事情,也能為府裏省檢開銷。

果然老太太明知她是為報覆絡嫻,也欣然答應下來,“這話在理,二奶奶還不像大奶奶,大奶奶當初一進門,自己就打發了好些使不上的人,二奶奶面子薄,經不住丫頭們央求,平白留了好些閑人在院裏。我呢,又想著賀兒身上不好,多幾個人伺候也沒什麽,因此也沒裁他們的,一二年下來,竟養出許多怠惰犯懶的人。就趁這回裁換人,你就掂度著打發掉幾個蠢笨怠惰的,二奶奶若不依,叫她來問我。”

話裏似乎有要給玉漏做靠山的意思,這倒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了。玉漏沮喪的心情立刻有些回旋過來,忙起來福身,“那我明日就去和二奶奶商議。”

老太太慢慢刮著茶碗口,“你去和她商議,她少不得和你使性子鬧。”

“我原是為這家裏,二奶奶非不體諒,我也沒法子。要是只顧著情面,咱們家這麽些人口,顧得過來麽?老太太想想我這話在不在理?”

老太太笑起來,目露讚許,“虧得你不怕得罪人。我看不如這樣,免得和二奶奶扯不清,這事你就交代給老媽媽們辦,你回娘家躲二奶奶幾日。”

玉漏正有回家去一趟的打算,因此答應下來,回房便和顧媽媽說明,叫顧媽媽次日一早去傳話,臉上端得十分冷硬,沒有半分可商量的餘地,“叫二奶奶自己揀選五個蠢惰的丫頭打發了去,她要留誰趕誰,我們就不插手了。若她要和我來說什麽道理,你告訴她,我不得空,明日一早我就要回娘家去,要討情只管找老太太討去。”

顧媽媽還從未聽見過她如此強硬的口氣,不免怔了怔,“二奶奶要是一定不依呢?”

“不依?那好,從此五個丫頭的份例,就從她自家的月錢裏出,只要她肯出錢,別說五個,就是五十個也隨她養著,我和老太太從此半句話也不說。”

那顧媽媽答應了出去後,這臥房裏進來小丫頭掌燈,一盞一盞的幽黃的蠟燭亮起來,玉漏仿佛在其中看見絡嫻怒火中燒的樣子,心下只覺痛快,關於從前她如何憐憫她的事,一律都忘了。還是老太太有道理,怕得罪人,幹脆就不要想當家。

一時池鏡卷著本書由小書房踅進來,“你明日要回娘家?”

玉漏在榻上坐著洗腳,點了點頭,“我方才回過老太太了,老太太也許我家去幾日。”他和絡嫻有些自幼的情分,怕他為難,又道:“我去了,二奶奶只怕就要來和你吵了,依她的脾氣,恐怕要吵得你多日不得清靜。”

“吵就隨她吵幾句好了。”池鏡倏地煩躁,倒不怕絡嫻來鬧,就是覺得她這時候回娘家去,像是別有目的。因在面前慢慢踱步,“你這時候想著回家去做什麽?要是想你娘,怎麽今日又避著不見?”

玉漏就怕她娘貪婪無度,今日來了這一回,得了絡嫻一些小恩小惠,就有二回,不得不回去說她幾句。可斜眼看見點燈的丫頭,又不好說她娘不好,只彎下腰撩著水洗腳,“就是因為今日避著她沒見,只怕她多心得很。”

這時候怕她多心?只怕是借口。同樣當著丫頭,也沒好說什麽,他仍舊踅出去,把書丟在案上,t在椅上獨坐了一會。

一時見丫頭們端水出來,他覆回臥房,見玉漏洗漱完了,正在床上攤著個包袱皮收拾衣裳。他索性一股屁坐到床沿上去,將她疊好的衣裳抖開兩件,“回去就回去,你預備回去就永不回來了?收拾這麽些衣裳——”

玉漏見他些微焦躁,還奇道:“大夏天的,出汗又多,可不得多換幾身?”

池鏡不得不聯想到西坡續弦就是這月的事,以為她是預備在家等著吃西坡的喜酒,因此歪著嘴笑了笑,又沒話好說。

玉漏見他同坐在床沿上,臉向那邊偏著,不知在想什麽。手上不由得停頓下來,原想他日日往史家去讀書,不如下學後到連家吃了午飯再歸家來,也是日日能見的。可轉念之間,又怕他常日和他們連家人相對,平白招他多少煩嫌。因而沒說,又疊起衣裳來。

隔日兩個人正好一道出門,池鏡因往史家去,順道套了車送玉漏過去,見玉漏連個丫頭也不帶,曉得她是怕這家裏的人多瞅見她娘家的醜態,因此也沒勸,橫豎連家也有下人伺候,便只叫常跟他的幾個小廝一並擔了些雞鴨過去。

玉漏坐在馬車裏還聽見那些雞鴨在撲騰叫喚,一路寂寂的街巷上,走到哪裏它們便跟到那裏,擺脫不掉的粗鄙。她有些不高興,“為什麽要帶這些東西回去?”

“嗯?”池鏡頃刻才曉得她是問那兩籠雞鴨,就笑了笑,“昨晚上你回房才說要回娘家,大嫂想必已歇下了,不好叫她預備東西,早上咱們又走得這樣早。所以我叫人看看有什麽就帶什麽,總不能叫你空著手回去。”

那布料帶兩匹回來也好了,偏是這些東西,仿佛他們連家再發達也擺脫不了吃喝拉撒。當然她們連家的確是這樣,她也沒話好說,只好悶下聲。

池鏡想起玉嬌說過的關於秋五太太的話,不外乎那句常言——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他笑了笑,伸出胳膊來攬她的肩,腦袋也歪靠過來,“能吃能喝的東西不好?送得金貴了,你娘又不舍得用,最後都落給了誰?”

玉漏因而看他一眼,低聲嘟囔,“我才懶得理她,是她自己不爭氣。”心上卻柔軟了些,有些戀戀的意味,不知是對誰。

比及天還未大亮,池鏡將車馬停在連家門前,先跳下車攙她,一面瞭望街前頭。根本看不見西坡那鋪子,所以心裏益發不安,摸了摸鼻子道:“我送你進去?”

“你這會要進去,我娘還不緊絆著你說話?倒耽擱你讀書。”說完,玉漏又覺得不大好,不論他喜不喜歡,哪有到了家門口還不許進去的道理?因而又道:“真要拜見,下學後到這裏來吃午飯好了,我叫廚房多預備些好菜,等你。”

池鏡聽了這話不免高興,“那我就在這裏吃了午飯再回去,也是順道的事。”

玉漏一面答應,一面讓開,朝他揮揮手,招呼著擔東西的小廝進門。可巧那大門留著縫,看門的小廝不知哪裏去了,玉漏一徑引著人將東西擱在前院。

趕上秋五太太剛打發了連秀才往衙門去,正往裏頭走,驀地聽見前院有響動,便又折身從前廳鉆出來。一看是玉漏回來,臉色就有些不好,倚在那門框上笑道:“我當是誰呢,大清早的,原來是飛上高枝的人又肯飛回我們這地界了。”

聽這口氣便知是為昨日沒有款待她的事,玉漏也懶得同她分辨,回頭打發幾個小廝,“你們還去史家候著三爺。”

那幾個小廝也不指望連家的賞,忙慌走了,剩兩籠活雞活鴨擺在地上。玉漏掉過身來,向她娘一笑,“我可不是打空手回來的。”

秋五太太少不得走來數籠子裏的雞鴨,一數十二只,心裏喜歡,面上仍將嘴撇著,“有什麽不得了?這還是親生的姑娘呢,人家二奶奶跟我非親非故的,還送了那麽些料子給我裁衣裳。”

“你當她送你幾塊散碎料子就是好心麽?難怪人笑你上不得高臺盤,隨便施舍你點東西,你就當人活菩薩似的供起來,還不曉得人家背後怎樣笑話你。”玉漏一面說,一面捉裙踅進前廳,一徑往裏走。

秋五太太忙跟在後頭,左手打右手地和她理論,“笑我什麽?我又有什麽值得人笑的?我看是你不慣把人往好處想!我看你們二奶奶就是個極和善極大方的人!”

那是她沒聽見絡嫻如何到處同人形容她粗鄙貪婪的嘴臉,不過昨日一個下午,玉漏就聽見滿府裏傳遍了她的笑話,都說她為了省點燈油錢,平白將自己摔了個鼻青臉腫。又有人說不是,還是給連老爺打的,只是強撐臉面不肯承認。還有笑她進一趟府裏,管它野貓野狗嚼剩的骨頭,都肯包回家再嗦一遍。

但這些話說給她聽她也不會覺得痛癢,她這幾十年,早習慣了沒尊嚴,一力維持的“體面”也全不對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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