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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高樓(〇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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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高樓(〇四)

天色一暗, 便是風冷露重。玉漏一路走來,想著池鏡方才的舉動和他這些時的態度,總覺得是哪裏出了差錯,才使他忽然和她淡淡的。檢點一番, 又明明都是好好的。

難道他這人喜新厭舊得這樣快, 還沒整個得到她, 就厭煩了?也許是她若即若離的態度沒有把握好, 過分了, 反而令他喪失了熱情。本來他們這些富貴公子對女人就缺著點耐性, 她險些把他看作例外。

也大有可能是因為是給素瓊這麽一襯,他看清她身上並沒有哪裏特別好, 不值得他費精神和她磨。

一面忖度著,一面走到大奶奶這裏來。在廊廡底下就聽見屋裏似在吵架,是翠華顯得不可置信的聲音,“你還好意思對我說?你摸摸你腔子裏還有沒有良心!連這些事你也對我說得出口!”

玉漏一時沒好進去, 一看院中,連個人影也不見。估摸著是兩口子吵架,都避開了。

果然又是個男人的聲音, 很從容, 甚至還帶著點笑, “這有什麽值得你氣的?難道我一味瞞著你你就高興?”

裏頭翠華簡直哭笑不得,一屁股落在榻上。兆林笑著走去坐在她旁邊, 把她的肩扳過來,“咱們是夫妻, 我以為什麽事都不該瞞你。對你扯謊, 將來給你知道,豈不傷了咱們夫妻的情分?”

翠華噌地站起來, “你還記得夫妻情分?我以為你眼裏心裏都是別的女人呢!”

兆林冷不丁嚇一跳,須臾緩開笑臉,“哪能呢,你是你,她們是她們,不能混為一談的。這會先別急著和我吵,先許我幾個錢,萼兒院裏還等著過節的開銷。”

把個翠華慪笑了,連著搖幾回頭,“我真不知你是沒心肝還是沒腦子,你在外頭包個娼.婦,還要回來告訴我,還要我出銀子!”

兆林不禁正了正神色,“話不要講得這樣難聽,哪個女人甘心在風月場中打諢?總是家道艱難,生計所迫才做了這營生。不能你生是個千金小姐,就以為天底下的女人都是過的好日子。”

想是翠華眼睛睜得大的緣故,一笑就帶出一行來,“你倒會關心人。她過的什麽日子不與我相幹,你犯不著來對我說。你當我的心不是肉做的麽?”

兆林見她哭,有些慌了,忙捏住袖口起身替她揩,也不再玩笑了,語氣放得端正溫柔許多,“我們是夫妻,我有事並不想瞞你。”

他個頭比她高出一大截,所以歪著腰,一臉坦蕩痛心卻無奈的神色。仿佛他並沒有什麽錯處,全是翠華不夠體諒。

翠華擡著淚光盈盈的眼看他好一會,簡直不知該不該笑。他到底是什麽做的?剛成婚的時候許諾她絕不討小,幾年下來,果然也沒有討。卻在風月場中不斷流連,昨日養著那個,今日又包著這個。問他他也不避諱,連名帶姓將那些女人的底細都告訴她聽,還一並給她細數人家的長處短處。按他的說法是,共她夫妻一場,不該有秘密。

可這兩三年下來,她知道得愈多,倒愈發希望他是個會扯謊的男人。

他的坦誠實在傷人,但他自己好像不覺得,仍用那雙不知所措的眼睛看著她,不住給她搽淚,“別哭了,你這淚珠子簡直是砸在我心上,叫我亂得沒分寸。你嫁了我這些年,還不曉得我的為人?我管不住我自己,我也沒辦法,不是有心要對不住你。可我也不能對不住她,我說好包下她的,她把別的客都推了,這時候我不管她,叫她怎樣過日子?”

翠華不言語,他又把口氣放軟些,“別生氣,你們一個個都是頂好的,就只我是個混賬。”

他這一席話直將翠華那五臟六腑攪在一處拽不直,該恨該怨都理不清。誰叫他是她的丈夫?一個從不對女人扯謊的丈夫,不知道是這個女人的幸或不幸。

總之該著她,偏碰上了這麽個男人,他管不住自己,還能指望她能約束得了他麽?只好深吸兩了口氣,飲泣問道:“要多少?”

兆林笑了,“十兩銀子。”

翠華想著他的月銀俸祿都是她拿著,從前因沒在老太太跟前鬧出來,他都是在賬房裏編著謊話支取。前些時鬧出來了,賬房不再由他胡亂混,他這才來問她拿銀子。其實論起來,他是花他自己那份錢,也算沒狠欺她。

她把淚一抹,還了個價,“節下都要用錢,只有五兩,你要不要?”

兆林也好說話,“這也好,萼兒不是個大手大腳使錢的人。”

“她不大手大腳?她不大手大腳你先前那些銀子都給狗吃了?”

兆林笑道:“是我自己願意給她,我見不得她那精打細算過日子的樣子,好不可憐。 ”

翠華望著他冷笑一聲,到底踅進臥房取了銀子給他,“別想著有下回。”

話雖如此說,但他們彼此都曉得,躲不開還有下回。

這廂兆林拿著銀子出來,見個丫頭站在廊下,因為臉生,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玉漏也朝他看著,覺得他眉眼和池鏡有幾分相像,卻比池鏡清雋幾分,那張帶笑的臉也要比池鏡明朗一點,沒有池鏡那麽些隱約的情緒。

這就是池家大爺了,玉漏今日才算見著。想他方才屋裏說的那些話,替翠華感到又可笑又可氣。想必翠華還在裏頭沒哭完呢,她特地又等一晌,見耳房裏出來個丫頭,才敢跟著進去。

翠華的淚早被窗上射來的夕陽曬幹了,剩一片木然的表情。因見玉漏進來,連那份木然也收起來,一下恢覆出以往逞能要強的精神,待笑不笑地問:“是二奶奶打發你來的?”

玉漏福身行禮,將來意說明,“二奶奶說記得上年張家送了幾匹鵝黃緞子來,像是大奶奶這裏收下的,叫我來問問奶奶,好後日清明敬奉祖宗用。”

“我收下了也是交到庫裏,不去庫裏找,來問我做什麽?”

“庫裏已找過了,管庫房的管事說,沒見冊子上有這一項,所以才使我來問問。”

那丫頭瑞雪倏地搭了句腔,“我記起來,好像是沒交到庫裏。當時奶奶是叫我送去的,偏那跟前我有事就給忘了,後頭也沒想起來,約是給柳兒收到西屋裏放著呢。”

主仆倆一對眼,翠華便把眉頭一皺,“把柳兒叫來問問。”

瑞雪出去領了個小丫頭進來,那小丫頭走到跟前就說:“連我也忘了,當時還以為是咱們屋裏的東西,就收起來了。”

翠華沒說什麽,吩咐一會去取了給絡嫻那頭送去。玉漏也瞧出來,什麽忘了,分明是想私自昧下。怪不得絡嫻偏打發她來問這幾匹緞子,分明是等著問翠華個難堪。

幸而這主仆三個好會唱和,她自然也裝糊塗,福身道:“那我先告辭回去了。”

“等等。”翠華叫住,連番在她身上打量,“我記得你先前就到過我們家,好像是年節前,替鳳家送年禮。噢——我想起來了,你原是鳳家大爺的房裏人。”

那瑞雪也認真看幾回玉漏,連連點頭,“是了是了,是她。”

翠華看玉漏益發鄙夷了幾分,“跟著你們二奶奶到我們家來,倒能做個好幫手了。你們二奶奶為節下的事忙壞了吧?你可勸著她些,可別為了把事情辦好就累著了自己,老太太心裏自有一桿秤,明日該器重誰,還不知道呢。我和她到底是一家,可別自家門裏先亂鬥起來,將來還不知是如了誰的意。”

不一會玉漏回去,將翠華這些話說給絡嫻。絡嫻在榻上看采辦燈油紙燭的單子,許多字不認得,正等著玉漏。聽後身子朝炕桌上一歪,將單子掩住口鼻嗤嗤笑起來。

笑足了一陣方問玉漏,“嗳,那鵝黃緞子呢,她借故托賴著沒給?”

“大奶奶說一會打發人送來。”

恰好那頭有個婆子送來了,絡嫻叫人放在圓案上,看幾眼又覺沒趣,“我還以為進了她荷包裏的東西,再要掏出來就難了呢。”

玉漏在那端坐下來道:“你何必給她難堪?就是真查對出她們那頭昧了緞子,在這府上又不是什麽了不得的東西,老太太和桂太太還會和她計較麽?反而將你們妯娌的關系搞得更僵。”

“這話不錯t。”見賀臺披著件氅衣由臥房裏搭著話出來,一面咳嗽幾聲道:“你也撿不著什麽便宜,何苦得罪人?”

絡嫻將身子端正,撅起嘴,“我就是想看她也吃一回癟,誰叫她從前總在我面前趾高氣昂的?她以為老太太多派她幾件差事她就當了家了?哼,如今大家還不是都一樣。再說,她娘家既比我們鳳家有錢,怎麽還鉆頭覓縫地摳銀子?我娘家雖有些落魄,可曾見我私吞官中的錢?我非但沒那些鬼鬼祟祟的小動作,我還替官中省錢呢!”

說著把采買燈油紙燭的單子遞給玉漏,“你瞧瞧,我叫他們按你說的那間鋪子去辦的,價錢數目可對?”

玉漏看了一回,點了點頭,又遞給賀臺看。

絡嫻笑道:“他們把你寫的條子給那雷掌櫃看,那雷掌櫃看了二話沒說,算總賬的時候就給少了五兩銀子。雖然不是月月祭祖,可燈油蠟燭是月月要使的,況且我叫人細細比對過,他們家的東西和別人家的也是一樣,卻便宜許多,往後只要我還管這一項,我就只定他們雷家的東西,一月省出幾兩銀子,一年加起來也是幾十兩,老太太必定喜歡。只是你和那雷掌櫃是什麽交情,竟能少那些錢。”

“也沒什麽交情。”玉漏低著頭靦腆一笑道:“是我大姐他們府上也是買辦他們家的東西。其實先前也不是,後來我大姐幫著料理家務,她又是個慣會打算的人,因此貨比幾家,擇定了他們家。那雷掌櫃為這事要謝我大姐,每回就照單子私下折給我大姐一成的銀子。我大姐倒不為這點小錢,是想著為他們胡家省檢。”

“噢,怪道了。按說那五兩銀子也該是你的,你倒沒要這份利,這可是叫你賠了。”

“我吃奶奶的花奶奶的,怎麽是賠呢?”玉漏笑了笑,把他兩口子看看,試探著說:“不過我想,你這回兀突突把先前供燈油紙燭的商號換了,得罪了商號的人不說,恐怕連府上采辦這項東西的管事也得罪了。你想想,從前他們采買,少不得商號裏也許了他們些好處,你叫換了人,他們不是撈不著油水了?依我看,往後這省下的一成銀子,你拿一半出來賞給管事的,既替官中省了些錢,底下人也不能怨恨你不是?”

賀臺在杌凳上點頭,“說得有理,小鬼難纏,咱們家底下那些人都不是好得罪的,你要學辦事,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都要周到著,這事情方能辦好。”

絡嫻把嘴巴嘟著一會,點頭答應,“就這樣辦吧,就是繞給他們些利,橫豎已比先前省出一些錢來了。”語畢把玉漏瞅著笑,“真看不出你有治家的能為,還以為你只是認得字,在這些事情倒通。我想,你家大姐也應當是個厲害人物,怪道她在胡家連他們太太也器重她。你多跟她學學,往後等我大哥榮升回家來,我大嫂就得讓到一邊去,憑她什麽做大做小的,沒能為的就該給有能為的讓讓道。”

賀臺伸手過來擰一擰她那腮幫子,“你說這話,仿佛忘了你自己就是位明媒正娶的奶奶了。”

絡嫻歪著臉笑,“我嚜比不得這個,咱們屋裏就只我一個,有能為沒能為,都只能我辦了。”

“那改明日我再討一個,看你還說不說這話。”

絡嫻惱道:“你敢!”

賀臺笑起來,眼睛只管寵溺地停留在她面上,一會又咳嗽了兩聲。絡嫻忙勸他進屋去歇著,賀臺只好依了她起身,看了眼玉漏,“你這兩日多勞神幫著點,等清明一過就松快了。”又告訴絡嫻,“宗祠的祭文你請三弟寫一篇,大老爺那頭不得空,去年大哥請他寫他就不耐煩,還罵了大哥一頓,說他不學無術,連個祭文也寫不好。”

原要打發個小丫頭去池鏡那頭傳話的,偏玉漏站起來道:“她們也累了一日了,還是我跑一趟吧。”

絡嫻一看窗外,天色已落,廊下亮了燈,丫頭們都各自回房歇下了,就只西暖閣那頭還有個佩瑤。不過那是個有架子的人,仗著是這房裏的執事丫頭,從不做這些跑腿傳話的小事,素日只服侍賀臺的飲食湯藥和打理這房裏的事,旁的一概不管。只好還是玉漏去。

天黑下來,園中已無人閑逛,只有一隊查夜的人老遠走過,那幢幢的一串燈籠影從黑魆魆的樹蔭裏滑過去,有一抹淡淡的月痕彎在天上,不見有星,想必明日要下雨。玉漏提著燈籠,心裏頭還在替絡嫻點算清明諸事有無全妥,這不但是絡嫻嶄露頭角的時機,也是她頭一回在老太太跟前露臉。一面又想著池鏡的事,很擅長一心二用。

走到半路,又倏地頓住腳,稍作踟躕後,便將腳一轉,往廚房裏去。竈上正有兩個值夜的廚娘忙著熄火,玉漏忙進去喊住,“媽媽請慢一慢,我這裏還要用火呢。”

因這兩日為清明備席,玉漏少不得到廚房裏來,婆子們都認得她,曉得她如今算是絡嫻手底下的“小賬房”,打起算盤來熱辣老道,卻留有餘地,不輕易得罪人,所以大家還算和氣。

有個婆子迎前來問:“這麽暗了,二爺二奶奶還要吃飯不成?”

玉漏摸出幾個錢來遞給她,“不是二爺二奶奶,是我傍晚到大奶奶屋裏去說話,把晚飯耽擱了。又不好勞煩媽媽們為我忙,只好自己來做個什麽吃。”

那婆子得了錢,又聽見不勞煩她們,自然樂得做這人情,“正巧趕上了,竈還沒熄,我再替你添兩根柴火。只是你要做什麽?你去那幾個簍子裏瞧瞧,菜蔬都在裏頭,那幾個缸子裏是裝的各樣細面。”

玉漏看見有磨得細細的玉米面,想起她娘家常做過的一樣玉米面甜餅,又可口又便宜,因而扭頭問:“有雞蛋沒有呢?”

“雞蛋也有,我給你拿去。”

就著打兩個雞蛋,玉米面裏再添些白面,又加上蜂蜜,加上水攪成面糊糊。擱置一會,那火也正燒得旺起來,便在鍋底抹一點油煎了好些薄薄的玉米甜餅出來。

一婆子在旁看了一會,笑問:“這是哪裏的做法?”

另一個年長許多的婆子道:“這是鄉下人戶常吃的,我記得從前老太太年輕的時候還叫人做,後來慢慢也不再做了。”

玉漏看她二人一眼,“老太太到了你們府上,常吃山珍海味,鄉下野食自然就不和胃口了。”

那老婆子一個不妨,話從嘴裏溜出來,“倒也不是,只是那會二老太太四老太太她們背地裏笑她說:‘地頭裏出來的到底是地頭裏出來的,就是渾身裹著綾羅錦緞,也還是遮不住腳上的泥。鄉下人專愛吃這些糙食,給她翅參鮑肚她還不和脾胃呢。’老太太聽見這話就不再叫人做了。要說我們老太太還是命好,嫁的是大老太爺,到底給她熬過來了,是大老太爺襲了侯爺,鄉下出來的又怎的,還不是封了誥命。”

玉漏忽然心神一通,暗暗打算著,一面自己拿個小提籃盒裝了,一面要勻些給兩個婆子吃。

兩個婆子直搖手,“姑娘都帶去吃,我們才吃過晚飯,哪裏還吃得下這些?”

其實還是嫌這餅沒滋味,他們府上就是吃餅也是帶各色肉餡的,就連甜餅也或是玫瑰豆沙的,棗泥山藥的——雲雲種種,總之一律往精致去做。這樣的做法,窮人家才吃的。

玉漏見她們推辭,也不多讓,仍舊挽著提籃盒去了。走到池鏡這頭來,見院門已關,就扣了幾下門,卻是那個叫金寶的丫頭來開的門。

一看金寶穿著身妃色寢衣袴,玉漏忙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們二奶奶打發我來請三爺寫一篇清明祭宗祠的祭文,沒承想你們已經歇下了。”

金寶笑瞇瞇拉她進門,“沒睡,就是閑躺在床上。我們三爺也還沒睡呢,還在看書,快進來。”

跟著進去,只見外間的燈都滅了,只東西兩邊碧紗櫥內還亮著燈,用昏黃的光從竹青色的門簾子裏透出來。金寶打簾子引她踅進東邊碧紗櫥內,“三爺,你就是想睡也睡不成了,有人找你有事呢。”

池鏡在書案後頭的大寬禪椅上看書,也是穿的一身莨紗寢衣,有件靛青的道袍松松散散的在他肩頭掛著。他沒擡t頭,額被燭光映出一片漠然的蒼黃,“什麽事?”

玉漏近案前一步,“二奶奶叫我來請三爺寫清明的祭文。”

池鏡方擡頭,似笑非笑的倚到椅背上去,“都這麽晚了,才想起來叫我寫祭文?”

“二奶奶前一陣忙忘了,還是二爺才剛提起來的。後日一早就要用,只好煩三爺辛苦一點。”

金寶朝池鏡嗔去一眼,扭頭向玉漏道:“他這時候且不睡呢,你只管叫他寫。你坐,我去給你倒茶。”

誰也沒說寫完了再打發人送去那邊的話,玉漏將提籃盒擱在幾,在窗戶底下坐下來。池鏡收起案上的書,把玉漏一望,“那提籃盒裏是什麽?”

屋裏已沒了別人,玉漏先朝他擠一下眼睛,又咬著嘴朝他笑,“是我親自做的一份點心,想你一會你寫餓了就有現成的吃。”那神色語氣還如先前那般隱秘親昵,好像這些時他從沒冷落過她,連傍晚亭子裏的事她都沒察覺出什麽似的。

池鏡將胳膊搭在兩邊扶手上,十字交扣著懸在肚前,含著笑意的眼睛在她身上審視著,那目光和他的笑意一樣,泛著涼,“一會放冷了還如何吃得?”

“不怕的,我只放了點蜂蜜和雞蛋一齊做出來的,就是冷了也是松松軟軟的可口。”她特地把提籃盒的蓋子揭給他瞧,聽見碧紗櫥外腳步聲漸近,匆匆向他吐一下舌,就忙把蓋子又闔上,起身去迎金寶的茶。整個顯出一種機靈的俏皮。

金寶端著案盤讓了一讓,“燙得很。”

她放下茶也不走,在窗下另一張椅上坐下來。今晚原該她值夜,躺在那邊內室裏也睡不著,很願意和玉漏說會話。

“你在我們這裏還住得慣?”

玉漏點頭微笑,“住是哪裏都住得慣,你們家的屋子寬敞,連下人們睡的被褥也軟和。”

金寶又問:“你的病好全了麽?”

“傷寒早好了,就是腸胃還有點不大好,吃飯還像有點難克化得動。”

“那你該吃稀飯的。”

玉漏低頭笑笑,“前些時已吃了好幾日的稀飯,不好再勞煩廚房給我單做。”

金寶怨道:“我們廚房裏那些媽媽是難纏,就連我們偶然想起來要吃個什麽,也還要送幾個錢去給她們她們才肯去做。常說忙不過來,不過是托詞,廚房裏十幾口人,還會忙不贏?”

說著,擡頭看見池鏡闔著眼靠在椅上,還不見動筆,因問:“三爺在那裏磨蹭什麽?素日寫什麽文章可沒見你這樣苦思冥想的。 ”

池鏡撩開眼縫睇她,“你這裏嘀嘀咕咕說不完的話,我聽著都吵死了,叫我如何動筆?”

金寶呵呵一笑,拉著玉漏出去,“那我們不煩你,我們到那頭去說話。你快寫。”

不知過了幾時,玉漏又由那邊臥房裏獨自穿梭過來,走出兩道不是繪著繁花便是繪著仕女的碧紗櫥,借著兩邊內室裏透出來的光,可以看見小廳內一切華麗而沈寂的陳設。門縫窗縫中有煙波彌散進來,月光冷而白,照著那些一律是紫檀木的家具,像是一個個怪物的黑影子埋伏在各地。使她想起從前玉嬌講過的一句話——“重門深戶,都不過是奢華墳冢。”

不過她是不怕的,是抱著“視死如歸”的恒心。

一揭這頭的簾子,池鏡的眼睛就朝她射過來,像一支冷箭,將她的腳步釘在碧紗櫥底下。他的手搭在一本翻開的書上,顯然還是沒有動筆。

玉漏明知故問:“還沒開始寫麽?”

池鏡將書闔上,漠然地瞅著她一笑,“我早早寫完了,你又如何在這裏延宕?”臉上仿佛有些嘲弄的意思,嵌在那滿墻的書海中,有股凜凜的威嚴。

玉漏倏然會悟過來,他這份疏離大概是因為什麽起疑,她一瞬間轉過許多念頭。懷疑她什麽?難道看出她是別有居心?她認為自己一向樣子作的不錯,就是跟唐二兩年,他也全拿她當個軟弱可欺的丫頭看待,由頭至尾從沒改觀。

或是有誰對他說了她什麽?除了素瓊她想不到別人身上去。可她與素瓊只是說過幾句話而已,即便她講她不好,也要有根據。不過很難講,女人天生有疑心病,譬如儷仙,那樣蠢笨的人也有一份天生的直覺。

不論生了什麽變故,她決定以不變應萬變。只作沒看出他和先前略有不同的態度,後手丟下簾子,微紅著笑臉向側案邊走過去,“你這丫頭的話真是多,好容易說得她困倦了。你寫吧,我來替你研墨。”

池鏡那雙涼絲絲的笑眼一路將她照到跟前,“怎麽今天想著過來?”

玉漏低頭看他一眼,手上墨石慢慢地轉動,仿佛有些話羞於啟齒,最終又不得不啟齒,聲音很低,“前些時候你總編著話去瞧我,我想我也不能總叫你一個人忙,也該編著話來瞧瞧你。”

他向椅背上懶倦地靠去,“來瞧我什麽?”

玉漏緘默住了,咬著嘴唇。

“怎麽不說?”

她經不住他追問,慢慢斂了笑,仰面看窗外清清淡淡的月陰,“我到底也不曉得,想著,總該來看看你。”

說著停頓了好一會,收回眼在他臉上流連了片刻,微笑得有點喪氣,“也許是我錯了,不該來。”

那點似有還無的笑意也漸漸在池鏡臉上消散了,似乎在他黑漆漆的眼底沈著一片冰冷的智慧。他長久地審度她,然而不等他看出什麽破綻,她就輕輕擱下了墨,語調一度消沈下去,“其實也不急在這時候,祭文後天才用呢。三爺請早些歇著吧,明日再寫一樣的。”

言訖她便朝簾子走去,緩慢的,腦袋也點點垂下去,一步步似乎走向了憔悴,連背影整個都是一段雕零的過程。

忽然池鏡趕上去,一把拽住了她。她回過臉來,淒惶的眼睛裏滾出了一行淚。他從沒見她哭過,所以這點眼淚在他還有點沖擊。

這一刻他想,其實不過是玩,是真是假又有什麽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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