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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高樓(〇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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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高樓(〇五)

女人的眼淚多半不值錢, 玉漏雖不愛哭,可必要的時候,也很願意勻出些淚來給池鏡。黑幕中適時地下起雨來,細密纏綿, 淅淅瀝瀝的雨聲把一切吟蛩都掩埋了。

風倏然吹滅了蠟燭, 池鏡只好放開她的手去點燈, 火引子還沒放下去, 就在側案邊擡頭看她, “好好的哭什麽?”

玉漏將兩邊眼底抹一抹, 低著臉不則一言。池鏡又走過來,歪著臉看她一陣, “你瞧,又沒個說法,弄得我稀裏糊塗的。”

他是裝糊塗,玉漏知道, 但想著他們之間的確是筆亂賬,也沒什麽好清算的。再說,萬一細算到頭, 反算出是她欠他多一點, 那怎麽開交?何況聽他的口氣仿佛比才剛軟和了許多, 她的眼淚已發揮了效用,也沒必要再和他算。

她低著頭呢喃, “沒什麽,就是風吹迷了眼睛。”

池鏡自是不信, 不過也不拆穿, 笑了笑就走去把窗戶拉籠來,“你看你, 好幾日不見,倒像長了點脾氣,說走就走。”

玉漏小聲嘟囔,“是你慪人嚜,坐在那裏不理不睬的,我又不是睜眼瞎,難道還看不出來麽?”

池鏡聽見一半沒聽見一半的,曉得她是在抱怨他的冷淡。他蹙額走來,“我這人就是這樣,按你們清貧之家的說法,大約我們這類含著金鑰匙出身的公子哥,脾氣都壞。”說著,裝腔作勢地向她作揖 ,“你大人大量,寬恕則個。”

就該放此事過去,追根究底對玉漏也不見得有好處。她無非是要他態度回轉,眼下可不是達到目的了?她噗嗤笑一聲,總算肯擡起頭來,含嗔帶怨地,“我可當不起。”

三言兩語一淚,就和解了。池鏡仍拉著她踅回案邊,自己在椅上落座 ,“不是給我研墨麽?來來來,叫我瞧瞧你的墨研得好不好。不過這可是上好的瑞金墨,你別給我糟蹋了。”

先前研開的那點業已凝固了,玉漏取出小金匙,只舀了一匙水慢慢轉著墨錠,隔會才一點點加水。池鏡看著笑了笑,“你性子倒不急。”

“小時候也急過,挨了我爹好些教訓,就慢慢改過了。”

“他打你?”

“那倒沒有。”玉漏笑了笑,“我爹從不打人,不過道理有許多,連墨研不好也能說到能不能成大事上頭。常說的一句:‘你看你娘,你將來總不會想長成她那副粗鄙樣子。’誰受得了他老先生似的嘮叨? ”

池鏡因想起秋五太太,也t是笑,她和玉嬌都不像她。幸而不像,否則他簡直看不上她,雖然當下也算不得“瞧得上”,可兜兜轉轉,還不是和她在這裏胡鬧。

卻也怪,她竟連素瓊問也不問一句,就算不是吃醋,也當有幾分同類相妒的情緒。即便不妒,難道就不好奇?

他反而挑了個話頭,“你看瓊姑娘怎麽樣?”

玉漏錯愕片刻,手上又嗤嗤地轉動起來,“瓊姑娘?蠻好的,人長得美,氣度也好,家世也好,性情也和善。”

池鏡擱下筆,向那邊扶手上仰靠著,懶洋洋地笑睇她,“女人沒有嫉妒心,反而失了幾分可愛。”

玉漏心裏想笑,原來他是為這個,怪不得刻意當著她的面和素瓊顯出些親密。她覺得應當滿足他這點怪頭怪腦的趣味,便垂首下去,半晌輕輕地一嘆,“只有自不量力人才容易嫉妒。我自知是比不上瓊姑娘的,我們兩個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叫人連攀比的氣性都沒有。將來你果然娶了她,在你在她,都是彼此的福氣。”

“嗯——”池鏡緩緩點頭,像是對她這哀戚的語氣有些滿意,“我要是娶了她,你又怎麽辦呢?”

玉漏看著他閑適散淡的笑臉。他話裏話外都是圈套,既盼著她為此事傷心,又怕她有什麽非分之想。說白了就是既要她是真心,又不想對她負什麽責任。其實男人女人都一樣貪心,他和她也不過是兩個尋常的男人和女人,沒多大特別。

她好一段不吱聲,這時候可以容許她沈默,因為人對想要又得不到的東西往往不是撒潑,就是沈默。男人總不會喜歡撒潑的那個。

“能怎麽辦呢?”她開口輕輕地笑著,“我也不會想不開去死。要死早就死了。”

墨研得夠了,她丟開手,慢慢走去窗前看雨。想起他從前說下的那些甜言蜜語,覺得來而不往非禮也,也是時候該回敬他一些。

“三哥。”

給她這樣一喊,池鏡由不得神魂跌宕一下。這哀而纏綿的語氣仿佛在哪裏聽過,顯然記憶裏的主角不是他,但並不妨礙他曾為旁人受過一點震撼。

“來的路上我就看見天上只有點月陰,想著該是要下雨,我沒帶傘,猶豫著要不要明天再來。可還是不由自主地走來了。情之所至,大概就是如此,是由不得自己去打算‘怎麽辦’的。還能怎麽辦,只好有一刻算一刻,李白說‘人生得意須盡歡’,就怕籌謀好了一切問題的答案,已是時不待人了。”

她頓住回首,微笑的臉上似有似無的帶著點感傷,“三哥,我別無所求,只希望你將來回想起我的時候不會覺得厭嫌和憎惡。我知道很難叫人相信這樣的話,可你也要相信,這世上永遠有人這樣傻。”

那昏沈的燭光在他眼裏彈動了兩下,不知道他會否有些動容了?不過耍花腔耍到這份上,何嘗不是一種用心?她希望他能體會到她這點“盡心竭力”,因為一時半會,她也再拿不出別的法子敷衍他。

好在池鏡沒說什麽,只擡起手掌向她勾一勾,“過來。”

玉漏忐忑地走到跟前去,他忽然又不在這些話上糾纏,只把手貼在她肚皮上笑了笑,“腸胃是怎樣的不舒服?”

“啊?”玉漏回過神來笑了,“這會沒有不舒服,就是才吃過飯那會有點火燎燎的,燒得疼,肚子裏常沒有食的時候也是一樣。”

池鏡點點頭,“怎麽想起來喊我‘三哥’?”

玉漏心道,這個人,怎的老抓住些細枝末節的地方不放?她不過是張口就來,這會也不得不鄭重敷衍。

便一面赧笑著低下頭,細聲細氣地咕噥著,“我想著我們總是和別人不一樣,喊你‘三爺’似乎有些見外,喊你名字,又不是禮。我聽見瓊姑娘喊你‘鏡哥哥’,也不願意和她一樣,只好叫你聲‘三哥’,你本來也是行三嚜。”

池鏡未置可否,不過從他臉上的笑來判斷,他是不反感的。玉漏又試著叫了聲:“三哥?”

他鼻管子裏笑出氣來,“嗯。”

她也笑了,“三哥。”

“什麽?”他知道她無事,便笑開了,靠在椅上拍了下她的後背,“去,把你做的那什麽玩意拿過來,正覺得餓了。”

那玉米餅放涼了還是松軟,嗅著就有股玉米的濃香和蜂蜜的清甜。池鏡揀一個掰一半給她,綿綿地嚼在口裏,“這蜂蜜做餅倒好,不像豆沙棗泥什麽的,吃起來發膩。”

說著向大寬禪椅那頭挪過去點,掣她的胳膊肘使她也坐下來,“你手藝不錯。”

玉漏咬了一小口,笑睞著眼,“鄉下人的吃法,其實多是放糖霜,糖霜比蜂蜜便宜點。”

“蜂蜜清甜。”

玉漏點頭,“不過男人家都不大愛吃甜的。”

池鏡睇著她道:“你做的,我倒可以吃一些。”

兩個人都像是卸下了點防備,然而玉漏懂得,是因為她的“讓步”。這會他真是要拿她當個白撿的便宜了。不過也沒什麽,好歹使他們的關系終於轉危為安。她勝利了,其實也是因為他還沒有得到她的緣故,到底是棄之可惜,才給了她這周旋的餘地。

他們挨著擠著坐在同一張椅上,兩張臉同時給昏昏的燭光映紅了,黑暗在他們周遭圍簇著。這一刻仿佛是命運把兩個心不甘情不願的人綁在了一起,他們再不是由衷的喜歡對方,也有種迫於無奈地相親之感。

吃過幾塊餅,池鏡果然動起筆來,埋頭寫著字,又問她:“這會胃裏疼麽?”

玉漏搖搖頭,又點了下頭,“有一點,不過也沒那麽疼,就是一點點。”

“等清明過了再請何太醫來瞧瞧,拖成老毛病可不好。你近來愈發瘦了,本來就沒二兩肉。”他頓一頓,又說:“還是叫廚房裏煮稀飯你吃,一日多加兩餐,養好了胃口再正經吃別的。”

玉漏低頭把自己細弱的腰看一眼,有些作難,“廚房那些人不情願。”

池鏡冷哼了一聲,“管他們情不情願,素日寬縱著他們,倒放任他們放肆起來了。等清明過了我去對大嫂說一聲,廚房裏有個管事的婆子是她的陪房。”

“可怎麽對大奶奶說呢?她總要問你成日換著花樣做些稀飯是給誰吃。”

池鏡擡頭睇著她似笑非笑,“誰說要換著花樣給你做?誰有那閑心?還不夠折騰人的?”

玉漏在心裏翻了記白眼。忽然想起來一笑,“今天我到大奶奶屋裏去,見著你們大爺了。”

“我大哥?”

“嗯。我看他和你長得很有幾分想象,比你和二爺還要像。”

池鏡一面寫一面道:“他的生母和我的生母原就是一對親姊妹,自然就比和二哥還長得像。”

玉漏原知道他是大房過繼過去的,可也少不得一驚,“你們不是一個母親生的?”

“我們兄弟三個和四妹妹金鈴都是大伯的姨太太生的,二哥和四妹妹是一母同胞,我和大哥的生母是一對姊妹。大伯母自己本沒有親生的兒女。”

“那幾位姨太太呢?”

“大哥的生母老早就死了,我和二哥他們的生母還在,她們又不是什麽正經太太奶奶,不常出來走動,只等後日開席你就能看見。”

玉漏聽著他全沒情緒的口氣,仿佛是在說什麽不相幹的人。想他這個人果然是冷心冷肺,連親生的娘也不大有所謂,還指望他能對她有幾分真情麽?

她“噢”了一聲。

池鏡又問:“大哥和你說了什麽?”

“沒說上話。我過去時碰上他們夫妻在吵架,一時嚇得我沒敢進去。”

池鏡哼出一笑,“在吵什麽?”

“仿佛是為了個叫什麽‘萼兒’的娼人,我聽話裏的意思是大爺一月一月地包著她,眼下不是清明麽,添了不少開銷,大爺問大奶奶拿銀子,大奶奶不想給,就吵了起來,後來好歹是拿了五兩銀子給他。”

“就五兩?”池鏡擱住筆,手捂到嘴上去,輪著指頭把那邊腮摸一摸,笑道:“大哥越發小氣起來,五兩銀子他素日可拿不出手。 ”

“五兩銀子還少啊?”玉漏一不留神溜出這句話,當下又後悔不該這樣說,萬一他聽這話也當她是個五兩銀子就能打發的女人,豈不是自家吃了虧。忙又添補上兩句,“想來只是給她一時應節下的急,後面再想法子t給她。”

池鏡不吭聲,玉漏也不說話了,靜靜看他在那裏想著什麽出神。後來他勾著唇笑了一下,一看那樣子就沒在想什麽好事。玉漏也不問,低頭把那篇祭文看了一遍。寫得真是好,字字歌功頌德,行行流表哀思,想他們池家那些列祖列宗在天有靈也少不得要感動,愈發該保佑他們家興旺發達了。

池鏡瞟眼看見她在看,笑問:“看得懂麽?”

玉漏點點頭,又假意搖頭,“只看得懂一些。”

“這種文章都是哄鬼的話,看得懂看不懂也沒什麽要緊。”

玉漏因想到,他何嘗不是拿她當鬼哄,滿口好話,肚子裏光算計著白得到她。她才不是那些老糊塗的鬼,就是鬼,也是個索命的女鬼 。

她微笑著,池鏡問她在笑什麽,她說:“我在想,你素日跟我說的話,是不是也是哄鬼的話。”

池鏡向後仰開一些,還是那笑而非笑的表情,好像等著她自己猜。

不過他又道:“你這話聽起來好像有幾分怨氣,嘶——有那麽點可愛了。”

幽怨也要幽怨得恰當好處才會可愛,玉漏經過這一遭,總算知道了些該如何在他面前拿住分寸。她轉臉又笑了,提起筆趁其不防,唰唰在他臉上勾兩下,“就是哄我,只要你不認是假的,我就當是真的。”

池鏡怕她使了壞就要逃,一把攬住她的腰,她的身子不禁朝他懷裏小小跌宕一下,就是面貼面,眼對眼的。他不由得向她的嘴巴看一下,玉漏可以感到他暖融融的呼吸,燭火在他們中間微微閃動著,後面那一架偌大的多寶閣散著一點木質的幽香。在他這間富麗舒適的屋子裏,人的神思難以自控地朝懶散昏沈裏陷進去。

但她禁不住去想,肉.慾和感情連在她也是兩回事,何況他是個男人,更能把這兩者分得很開。

她便把一只微涼得手掌貼在他臉上,笑了笑說:“我該回去了。”

他沒說要送她,只找給她一把傘。待她走了好一會,那股莫名的煩躁又支使他走出去送她,傘也不撐,單提了盞燈籠。

他很知道,凡是男女游戲,女人容易敗在“情”裏,男人往往是輸在“色”上。可明知這危險是危險,卻仍有份“偏向虎山行”的刺激。

然而在那夜與雨纏綿的幕中,早已尋不到她的身影。他迫不得已地又冷靜下來。燈籠給澆濕了,他望著那層濕冷透了的絹紗好笑起來,眉梢眼角皆掛著琳瑯的水珠。

這綿綿細雨直下到清明那日,倒很合情合景。早起闔族男女上墳祭過宗祠,午晌各房稍歇,又忙著預備下晌宴席之事。池鏡趁這功夫套了馬車往外頭去,只叫永泉駕車,旁人一概不帶。出門正撞見兆林歸家,兩個人碰著也不打招呼,各自走開。

池鏡靠在車內笑,想他大哥這日還忙著往外頭去,想必待那林萼兒是動了幾分真情。

林萼兒家住“曲中”,那一帶原是南京城官妓聚集之地,後來私妓興起,不分官私的妓家都紮堆在那裏。沿著秦淮河踅入一條小巷內,行院鱗次,大多是一樓一底的房舍,池鏡認準其中一家,跳下車叩門,回頭吩咐永泉,“你把車趕到橋頭等我。”

有個年輕子弟來開門,一見是池鏡,忙讓進門,請入正屋,“姐姐正在樓上梳妝,請三爺稍坐。”

午晌已過還在梳妝,想來是和兆林剛鬧過一場。池鏡不疾不徐地呷茶等候,片刻見一位明艷動人的姑娘撫在那樓檻上,老遠就望著他笑。那笑須臾又忙斂了,含嗔帶怨道:“真是難得,三爺素日不肯來,今日節下倒有空到我家坐著。”

池鏡放下茶起身,反剪著兩條胳膊望著她緩緩從樓梯上走下來,“怎麽,不大歡迎我?俗話開口不罵送禮人,我今日可是專門來為給你送銀子的。”

萼兒朝他身後那幾上一看,果然有個亮鋥鋥的銀錠子放在那裏,少不得有十兩。

她一撇嘴,閃身坐在下首那椅上,“誰稀罕你的錢?你看我是個風塵女子,就以為我眼裏只有錢?一見面一句可心的話沒有,開口就是銀子。”

池鏡也笑著坐回去,“你這話真是冤枉我,要說可心,什麽能比銀子可心?快收下吧,我曉得我大哥這月給你的錢不多,我這裏添補一些,好做節下的使用。”

萼兒站起來朝隔扇門走兩步,喊了她媽來收銀子。她媽見了銀子便眉開眼笑地朝池鏡連連福身,“自從識得三爺,仿佛認得個財神爺一般,我們勸仰仗著三爺發財。”

池鏡笑道:“全憑您女兒好本事,她這樣的美人,就是不認得我,遲早也要發財的。”

萼兒似有點生氣,趕她媽,“您快下去預備酒菜吧,三爺這時候想必還沒吃午飯。”

只等她媽下去,池鏡笑問:“你怎麽料準我沒吃午飯?”

“這還用說?今日清明,你們那樣的大家大族,想必天不亮就起來忙。你大哥方才還說,又是上墳,又是祭宗祠,忙到將近午時才算完,他來時也沒吃午飯。”

池鏡卻道:“叫你猜錯了,我是吃過午飯來的。原想趕早來,又怕碰見大哥。”

萼兒不高興道:“那酒總要吃一杯吧,我媽已去預備去了。”

池鏡未置可否,由得她媽和兄弟擺上酒菜。一看是五個菜,便笑,“何必鋪張,我也不餓,何況這一月你們也難。”

萼兒揮揮手,趕了她媽兄弟出去,一瞥池鏡,“你怎麽曉得我們這月難起來了?”

“我們家老太太查了我大哥的賬,不由他在賬房亂支銀子了。大嫂那裏錢捂得緊,他自然不能像前幾個月那樣大手大腳。”

“原來是這樣,怪道這些時說起銀子的事他臉上就有些煩難。”萼兒點著頭道:“不過好歹暫且也夠我們開銷。”

池鏡睞眼一看,見她竟還有點體諒兆林的意思,便好笑,“姑娘真是愈發會體貼人了,這會暫且夠開銷,往後又當如何?我大哥可沒那麽大的長性,再隔幾月膩了,你再想尋他這樣既闊氣又大方的男人,何處尋去?”

萼兒撅著嘴,慢慢把眼瞟到他身上。嚇得他咳嗽兩聲,不得不把神色收得正經些,“我如何跟我大哥比得?你瞧,我好容易來一趟,也才給你十兩銀子。我大哥月月給你十兩銀子的包銀不算,還要隔三差五替你打金打銀,好吃好喝好綢好緞地只管送給你,聽說連你兄弟讀書的錢他也出——”

萼兒倏地一笑,嗔他一眼,“你把他說得這麽闊綽,無非是要我多誆他些銀子。我雖不知道你心裏到底在打什麽主意,反正吃虧的又不是我,我有錢賺,樂得高興呢。”

風塵中人就是這點好,不幹己事從不細究細問,他看人果然不錯,不枉費結識她這一場。

他仰頭呷凈一杯酒,翛然拔座起來,“你放心,將來你兄弟果然考得功名,我一定替他在官中謀個前途可觀的差事。只是別忘了咱們說定的,你我認得之事,不能對旁人說起,倘或多一個人知道,非但你兄弟的前程我不能保,就連他的性命——你們家的債主也太多了,那些粗人可不都是講理講法的。”

“你犯不著說這些多餘的話,”萼兒把身子別到一邊去,“認得你池三爺的人也多,我算個什麽東西?我沒這樣不識趣,說出去人家還要笑:‘池三爺會去結交一個娼.婦?’,我還要點臉皮。 ”

她和池鏡相識也不並奇情故事,是池鏡剛回南京的時候,有個朋友在她們隔壁那戶人家擺酒請他。兩家人樓上的房間是挨著的,他從那邊窗戶探出身來,她也正巧將腦袋伸出窗去。

那時她一見池鏡穿戴不凡,儀表不俗,有心要勾搭。沒承想交談幾回,她表露情思,池鏡推拒道:“我算不得什麽好客人,我尚未娶妻,家裏管我管得嚴得很。不過我曉得個人,那才是風月場中的散財童子 ,你要有心賺大錢,不如把眼光放到他身上去。”

“誰?”

“他叫池兆林。”

後來才曉得那是他大哥。她受他之命去勾引他大哥,真辦成了,他又沒有別的吩咐,只交代她:“只管去哄他,他的錢在荷包裏可揣不住,碰上誰就是誰的。你風月中打滾,無非是為錢,賺誰的不是賺?”

所言不差,所以別的池鏡不說,萼兒也不問,他不想給人曉得他們認得,她t也沒所謂,反正不過是為賺錢。

池鏡見她有些生氣,口氣少不得軟下來,“什麽娼.婦不娼.婦的,我沒這樣瞧不起人,我是有我自己的難處,不便告訴你。總之你細想想,你聽我的話,我也沒叫你吃過虧不是?”

這倒是,萼兒又扭回身子。迎面池鏡正向她作揖,“倒是我的不是了,分明來給你送銀子的,反招你不高興。我賠個禮。”

說著便瀟灑幹脆地走了。

歸家恰好雨住,撞見個小廝說闔家都往大宴廳去了,叫他也趕緊去。廳上還未開宴,大家也才剛坐下,除了家中人口,還有族中許多親戚,看穿戴有富的有窮的,大家不論家境,只按輩分分席安坐。

池鏡先往最裏頭去給長輩們行禮,方才往挨著隔扇門那三張桌子退出來。走過素瓊這席,偏素瓊 鼻子靈,竟聞到他身上帶過去一陣脂粉氣。

她朝他看看,見他身上沾濕了一片,想必是剛才外頭家來,連衣裳也沒換。今日這樣忙,他還抽空往外頭去做什麽?總不是下雨天還出去應酬朋友?

婆子丫頭們正進進出出地擺瓜果點心,戲尚未開,老太太正歪在鋪得軟軟和和的大寬禪椅上,把個戲單子舉得離眼睛遠遠的,總是看不清。身旁毓秀接過單子念給她聽,因聽見好幾出陌生的戲,便問了絡嫻。

絡嫻近前道:“前幾日有人薦了這個班子,我就是見他們有好幾出新戲才請他們,聽說是請的一個江南才子寫的,戲好不好姑且另說,我想著咱們先看個新鮮。”

老太太將單子遞給同席的親戚家的兩位老嬸嬸,笑著點頭,“是了,好些戲看了千八百遍,連詞都背得了,沒意思,今日聽你的,就看個新鮮。只是不知哪一出好,你去告訴告訴你老嬸太太她們,看她們想先看個什麽。”

絡嫻回頭將立在她那席邊的玉漏看一眼,玉漏會其意思,忙向這桌走來,福身後繞去她們後頭,彎著腰指著單子一出一出詳細解說。

老太太側耳聽了半晌,回頭看她一眼,“依你說來,這一出倒很有意思。”

那兩位老嬸太太均笑著點頭,“我們聽著也很有趣。”也扭頭看玉漏一回,“這丫頭的口才倒好,不像那些小丫頭講話顛三倒四的,聽就把人聽糊塗了。”

老太太便又回頭看玉漏一眼,認出是絡嫻帶回家來的那丫頭,就笑了,“我說哪裏來的丫頭呢,一時還有些眼生,原來是你。這一向跟著你家姑娘可好?”

玉漏忙把腰又彎低幾分,連點幾下頭,臉上綴著點小家子氣的羞怯,細聲說:“幸得老太太和太太們收容我在家,讓我跟著長了許多見識。”

眾人離得遠的簡直聽不見她在說什麽,覺得她那樣子還不如家裏那些丫頭大方,所以都不喜歡。唯獨老太太瞧著卻感到兩分親切,好像時隔幾十年,又回到鄉下去了似的。

那山林環伺的地方,真是令她恐懼,但偶然又會秘密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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