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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桑(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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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桑(十)

溫寒煙心神微亂, 魘抓住這個時機趁虛而入,將她牢牢纏繞住。

這種氣息極度冰冷,也極度陌生。

但與此同時, 熟悉得像是曾經在何處感受過。

在兆宜府震顫的暗室之中,在浮屠塔破碎的冰棺外, 在東幽狂亂的藤蔓氣根間, 在裴燼搖曳的衣袂和沈郁的烏木香中……

那是昆吾刀的氣息。

神識之上突然傳來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道, 熾烈的、霸道的, 像是一只寬厚的手掌包裹住她, 強勁地將她托起破開沈沈水面。

溫寒煙深吸一口氣猛然睜開眼睛, 這才察覺自己整個人都幾乎被拽到裴燼懷裏。

他的氣息將她完全籠罩在其中, 地面上的剪影晃動,屬於她的影子已經完全沒入另一道高大的陰翳。

溫寒煙擡起眼, 正對上裴燼那雙狹長的眼眸。

昏暗的火光中,那雙漆如點墨的眼睛更顯深晦。

灼灼的, 似是不悅,又似擔憂。

裴燼指節還搭在她手臂上,溫寒煙楞了楞,還未出聲道謝, 他已慢條斯理收回手。

冥慧住持見她清醒過來, 腳步頭一次有些急迫地走過來。

“溫施主, 狀況如何?”

溫寒煙定了定心神,她沈吟片刻, 暫且將騰龍紋的細節隱瞞下來, 將其他事情說了出去。

她話說完, 所有人都沈默了。

不僅是震驚於“這世間竟會有如此倒黴之人”。

更多的,聞禪昏厥之前所見所聞, 同他們預料之中相去甚遠。

——即雲寺中弟子慘死,死狀各不相同,唯一相通的便是死無全屍、淒慘至極。

然而聞禪所見,竟然只是些瑣碎黴運纏身之事。

若他並未得救,難不成當真要被那些根本不存在的東西折磨致死?

先前那些弟子也是因此而亡的?

眾人各懷心思,退出了聞禪的洞府。

一行人走至分岔路口,默契地停了下來。

溫寒煙猜到聞思和冥慧住持還欲同她多言幾句。

即便他們並不知曉她有所隱瞞,但她畢竟是唯一一個親眼見過聞禪所經歷一切的人,他們大多還想多問些細節,共同商議一番。

但她眼下心裏還揣著事,同即雲寺間的因果,在她這一方也已塵埃落定。

此刻她更想將心底那團疑雲撥開。

聞思長老遲疑片刻,正欲上前相邀,冷不丁見溫寒煙身形一晃,臉色蒼白地向後仰倒。

“溫施主……?!”

他話聲剛落,楞了楞神正欲上前去扶,便見溫寒煙身後玄衣寬袖的人慢悠悠向前邁了一步。

脫力的白衣女子不偏不倚倒在他肩膀上。

裴燼任由溫寒煙的重量完全壓在自己肩頭,眼都沒眨一下,左手臂不聲不響地環上了她的腰。

他一把將她扶穩,這才擰眉低頭看她。

須臾,神情緩緩變得微妙。

溫寒煙不同裴燼對視,只眉間輕蹙,慢慢朝聞思和冥慧住持行了一禮:“方才搜魂有些透支,我無礙,只需調息一番便好。”

人已經為了即雲寺的事累成了這樣,再勞煩人家便有些說不過去了。

聞思腳步頓了頓,看一眼聞禪洞府的方向,又看一眼溫寒煙蒼白不似作偽的臉色,良久,雙手合十輕嘆一聲:“阿彌陀佛,溫施主今日恩德,聞思銘記於心。”

冥慧住持緩慢自他身後步出,手持禪杖,眼眸輕闔:“若有需要,即雲寺自當有求必應。”

溫寒煙應了一聲,兩人便不再多待,轉身離開。

裴燼低下頭,懷中女子依舊蒼白著一張臉,虛弱地靠著他。

她眼睫低垂,許是風動,在他的角度,甚至能夠看見她睫羽細微的顫動。

“已經走遠了。”

裴燼似笑非笑看著她,語帶戲謔地評價,“反應很快,戲也挺全。”

溫寒煙擡眼朝聞思和冥慧住持消失的方向看一眼,即雲寺內不得禦空而行,無論修為境界,人人的步速都算不得快。

確定兩人確實已經走遠,她透支的神情才緩緩收起,不鹹不淡擡頭看裴燼一眼。

“都說近墨者黑。”溫寒煙站直身,“我這場戲,恐怕難及你萬分之一。”

她方才電光火石間,莫名想到曾經裴燼故作虛弱,實則不知道憋著什麽壞心,纏著要她保護的樣子。

只一個晃神,溫寒煙身體陡然一輕,她愕然回神,整個人已經被裴燼傾身一把抱起。

卻並非是兩只手抱著,而是將她像是個孩子一般托起來,她坐在他手臂上,視野瞬間拔高。

雖然於時常禦劍而行的修士而言,這並不是什麽值得在意的高度,溫寒煙還是忍不住渾身都繃緊了。

“裴燼!”她皺眉掙紮了下,箍在她雙腿上的手臂看起來松松散散,力量卻極大,她隨意掙動幾下,竟分毫撼動不了。

單手抱著她的人氣定神閑,聞言只是輕輕從鼻腔裏逸出一聲“嗯?”,似笑非笑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裴燼’?你在喚誰?”

溫寒煙深吸一口氣,咬牙道:“長嬴!”

這簡簡單單兩個字,似是取悅了誰,裴燼眉梢一挑,俊美無儔的面容上總算流露出幾分笑意。

但他依舊並未松開她,只是揚著眼尾應了一聲,尾音拖得很長,“我在呢。”

“你明知道我是裝的,我可以自己走。”

溫寒煙伸手,在她的高度,掌心正好碰到他發頂,“放我下來。”

一縷碎發被她拂動,落在眉間擋住視野,裴燼吹一口氣,將礙眼的發絲吹開。

“我看你很喜歡效仿我,那你下次不如多學點。”他擡起眉梢,“比如把這個也學了。”

裴燼毫無松手的意思,溫寒煙拗不過他,麻木地看著樹影飛退。

好在聞禪出事,即雲寺內門弟子也總算有了危機感,眼下都被冥慧住持勒令三五結伴守在洞府,四下並無人看見他們破格的動作。

她面無表情:“你太重了,我扛不動。”

“扛?”裴燼輕笑一聲,“分明是如此有情調之事,怎麽從你口中說出來就變得這麽粗魯。”

他腳步一頓,“不滿意?那背你走。”

溫寒煙註意到,自始至終,他右手都懶洋洋垂落在身側,半分未用力氣。

似乎便是從九玄城中開始……

她擰眉道:“你的手——”

話還沒說完,身體又是一輕,溫寒煙下意識攥緊了裴燼肩頭的衣料,玄衣襯得她手背更顯白皙。

裴燼將她輕拋一下,又穩穩地接回臂彎間。

“只是你分量太輕,掂起來還沒幾兩肉。”他揚唇懶懶道,“還犯不著用上我另一只手。”

溫寒煙若有所思。

她已經記不清先前在東幽對上雲風時,裴燼有沒有用過右手。

從前他雖受荒神印限制,可自他們初遇起,他的右手還是行動自如的。

想到這個,她又回想起雲風詭異的屍身。

她總覺得那並不是雲風最終的結局。

近日來,她雖身在司星宮和即雲寺,卻也沒有完全放任自己與世隔絕。

南州並沒有動蕩。

瀟湘劍宗並無大事發生。

裴燼看她神情,猜到她在想什麽。

他單手托著她,閑庭漫步向前,兩側梧桐蔭濃,萬佛林立。

“你也說了,禍害遺千年,連我這樣的禍害都還好端端活著,那個人不會死得如此輕易。”

裴燼懶洋洋道,“說不定你先前對那幾個無趣的禿驢所提的要求,又能救我一命。”

他步伐不疾不徐,速度卻不慢,暫住的院落很快出現在道路盡頭。

溫寒煙突然回想起空青,安靜了一路的身體又開始掙紮起來。

這一次,裴燼沒再困著她,順水推舟將她放到地上。

“調息得還挺快。”他唇角扯著不正經的笑意,揶揄她,“這麽快便恢覆了?”

溫寒煙白他一眼,頓了頓,又道:“空青的事,我會盡快解決。”

她抿了下唇角,“他對你其實並無壞心,只是……”

“我不在乎。”

裴燼沒什麽所謂一笑,他垂眼看她,“我在意的不多,你算一個。”

俯身欺近,“比起空青空黃空藍,我倒是更在意另一件事。”

那張俊美無儔的臉在視野中急速放大,溫寒煙下意識向後仰。

她這樣動作,裴燼反而不開口,偏要再欺近一分。

他每靠近一寸,她便向後仰倒一分。

溫寒煙的身體柔韌,常年修習瀟湘劍宗劍法令她姿態愈發靈活,眼下身體幾乎向下仰成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她雙腳卻依舊定定站在那裏,動也沒動。

很柔軟。

就像是朦朧的記憶之中,某些滾燙的時候。

裴燼喉結上下滑動一下,倏然站直身,順勢伸手一把將溫寒煙扯了回來。

“先前倒是我看走了眼。”他薄唇微翹,“原來美人撒起謊來,也別有一番風姿。”

溫寒煙沒註意到裴燼方才一瞬間的失神,她甩開他的手,又將墨玉腰牌一同扔回去。

“那時我只能出此下策。”

裴燼擡手將腰牌接在掌心,冰冷的墨玉染著熱度。

那是屬於另一個人的體溫。

“先前那樣著急問我一塵禪師的事,我還以為你審美清奇,偏偏喜歡這群禿驢。”

裴燼環臂倚在樹邊,故作惆悵幽然嘆道,“女人心果然善變,這才短短一日都不到,竟然這麽快便膩煩了。”

溫寒煙:“……”

她稍微正了正神色,撇開臉道,“莫非你愚鈍至極,到現在還看不出?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你。”

裴燼眉梢微動,撩起眼睫來。

“聞禪所見的那面水鏡之上,並非空無一物。”

話音微頓,溫寒煙神情覆雜,委婉道,“除你之外,當年乾元裴氏當真無一人幸免於難麽?”

裴燼皺了下眉頭,沒說話。

溫寒煙見他不欲回答,也不強求,接著講自己的猜想和盤托出。

“真正奪人性命的,想來並非深淵斷壁,恰恰是那面水鏡。”

溫寒煙緩緩道,“若我並未想錯,那面水鏡必定是由陰邪之物鑄造而成,能夠反照出人心深處的恐懼,再以恐懼本身令修士走火入魔,最終自殘而亡。”

她擡起眼,“你應當一早便猜到了,你認識聞禪?”

溫寒煙起初並未完全明白,裴燼當時那一句“他不會死”,究竟是什麽意思。

直到她借聞禪的眼睛看到了一切。

即雲寺弟子死狀各異,大概是因為內心恐懼不一。

之前的事情不提,只說他們到達即雲寺之後發生的怪事。

一人死在夜間無光之處,兩人死在起夜之後的被窩裏,還有一人更加離奇,掃著落葉便陡然身首分離,暴斃而亡。

有人怕黑,有人怕鬼,有人怕像落葉一般脆弱。

而聞禪的恐懼則與他們都不同。

聞禪怕死。

所以他所經之處,無論如何安全穩固,都會莫名出現各種殺機,而他又偏偏能僥幸次次死裏逃生。

於是,聞禪不會死在水鏡之中。

但裴燼又是如何得知聞禪怕死的?

裴燼一聽,閑散道:“我被封印了一千年,他連活都還沒活上這麽久,我怎麽會認識他?”

“不過,我與將他帶回即雲寺的人,有過幾面之緣。”

溫寒煙想了想:“你是說觀空禪師?”

她對觀空禪師有所耳聞,即雲寺並非自始至終從不過問俗世,而是在他做住持時逐漸避世。

觀空禪師一生鉆研佛法,普濟群生,在他尚在人世時,即雲寺內大多數弟子都是他撿回的流浪乞兒。

不止聞禪。

就連如今的一塵禪師也在其中。

只是或許修仙界好人當真難以長命,觀空禪師境界困於煉虛境便不得寸進,後來莫名隕落了。

裴燼撥弄了一下腰牌,墨玉在衣袂間反射著瑩潤的光暈。

“乞兒最恐懼的事情——”

他語調懶淡,“就是死亡。”

“那為何一定是聞禪長老?”聞思長老應當同為觀空禪師帶回的乞兒。

裴燼:“因為他倒黴。”

溫寒煙:“……”

“能夠破碎虛空,將水鏡置於即雲寺各處,此事定是歸仙境修士所為。”

溫寒煙思索片刻,“如今九州歸仙境修士僅有三位,若是除去你,便只剩下雲風和一塵禪師。”

她看向裴燼,“你覺得會是一塵禪師嗎?”

裴燼偏頭看她,忽地一笑。

“既然認出了乾元裴氏家紋。”他似是覺得有趣,手肘搭在樹幹上,手指支著額角,饒有興致問她,“你就不懷疑是我做的?”

溫寒煙毫不猶豫搖頭。

“不。”她註視著裴燼的眼睛,透過那層暧昧不清的薄霧,定定地看向最深處。

“我相信你。”

裴燼眼神一頓,許是初春天氣還染著涼意,他再次感受到那種呼吸微滯的感覺。

他不自覺就攏緊了手指。

這動作太過細微,溫寒煙並未留意。

她的註意力依舊在唯二的兩個選擇上。

“你還沒有回答。”溫寒煙盯著他的眼睛,“一塵禪師此人,你了解多少?”

裴燼挪開視線。

“一塵禪師啊。”他扯了扯唇角。

風吹動梧桐枝木,同一片蒼穹中的同一片暮色,宛若千年未曾改變。

裴燼自認對一塵禪師了解並不多。

說到底,他不了解任何人。

浮嵐中皆是各大世家仙門嫡系子弟,未來即將繼承大宗大派的天之驕子,人人周身都帶著點倨傲清高,盛氣淩人。

浮嵐是一個方寸之間的九州,卻遠比九州現實得多。

在這裏,不止要比修為,比天賦,更要比家世,比資源。

裴燼一日偶然聽見有人靠在假山後面說閑話。

說他們見到一塵禪師那副清高悲憫的模樣,就渾身惡心。

說他只是一個被撿來的野種,憑什麽在他們這些世家子弟面前耀武揚威。

雲風勸他少管閑事。

“一個即雲寺的弟子而已,和我們又不算熟悉,咱們何必去蹚這趟渾水?”

雲風向來含笑的臉上,神情很嚴肅,“長嬴,你這毛病真的該改一改。”

“修仙界裏愛管閑事的人都活不長。”

裴燼原本沒想管。

雲風所言不差,即雲寺不過問九州事,又遠在鷺洲,而他們乾元裴氏位於寧江州,天南海北。

離開了浮嵐之後,此生下一次得見都不知道是什麽時候。

裴燼被雲風勾著肩膀,半拉半拖地帶走了。

他真的沒想管。

但後來雙腿又不聽使喚走了回來,裴燼抱劍一腳將假山踹了個大窟窿。

縮在後面聊得正歡的幾人在巨大的轟鳴聲中擡起頭來,驚魂未定地看向他。

“裴、裴少主?”

“英雄不問出處。”裴燼眉目冷冽,氣勢凜然,“如今他憑實力做了觀空住持嫡傳弟子,難道不配同你們平起平坐?”

墨玉腰牌隨著他動作搖曳著。

裴燼踹完假山,也不管其他人的反應,毫不留戀轉身就走。

就當是還了那日的恩情。

誰知他剛繞過轉角,便看見一塵禪師面無表情地站在陰影裏,聞聲轉過身看著他。

對上視線的時候,隨著一塵禪師側身擡頭,他半張臉自陰翳中回到日光之下。

他笑了一下。

“裴施主,多謝你方才仗義執言。”

最後一句話聲音很輕,散盡風裏。

“貧僧……也可以喚你‘長嬴’嗎?”

轟——

一道驚天動地的巨響猛地從遠處傳來,地面震顫。

裴燼神情一冷,起身看過去。

溫寒煙沒有等到回答便被打斷,但眼下卻顧不得這麽多,她神識鋪展開來,瞬間覆蓋了整個即雲寺。

也清晰地看見即雲寺外浩浩湯湯的白衣修士。

為首一人白衣墨發,端坐流雲寶座之上。

掌心折扇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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