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乾元(一)

關燈
乾元(一)

劇烈的靈力震蕩開來, 將整片即雲寺上空的佛光都震得搖曳散去。

聞禪長老出事,冥慧住持勒令所有內門弟子留在房中,即雲寺弟子本便人心惶惶。

焦頭爛額之下, 眼下竟然連即雲寺護寺大陣,都仿佛下一刻便要於風雨飄搖之中潰散。

即雲寺弟子們驚惶探出身來, 距離最近的望見門外一片如雪白衣, 瞳孔猛然緊縮。

“瀟湘劍宗的人怎麽來了?”

“那最前方的……好像是——”

鐺——

一陣鐘聲轟然蕩來, 冥慧住持手持禪杖緩步而出, 腳下佛光蔓延, 銘文閃躍。

“雲風尊者遠道而來, 即雲寺本該掃塌待承。”

他遙遙對上雲風視線, 眼神微轉,掃過他身後浩浩湯湯的人群。

冥慧住持單手撚著白玉菩提, 眼眸輕闔,“只是不知您如此興師動眾, 所為何事?”

見冥慧住持現身,即雲寺弟子長長舒了口氣,找到了主心骨,安安靜靜退回房中。

流雲紋蒲團懸於虛空之中, 雪白的衣袂飄揚垂下, 狀若浮雲。

“鷺洲路遠, 我閉關清修已久,身側鮮有人聲, 便隨意帶了幾名弟子路上解悶。”

雲風把玩著折扇, 扇骨碰撞出清脆的金鳴之聲。

“不過幾名隨行弟子, 冥慧住持何須在意。”

他淡笑,“我今日來, 是為拜訪故友。”

冥慧住持沒有說話,只是臉色不算好看。

雲風尊者是九州僅有的三位歸仙境大能之一,方才甚至並未動手,不過靠近幾分,通身威壓便將整個即雲寺佛光法陣震蕩得紊亂。

能被他稱作“故友”之人,放眼整個九州,恐怕唯獨兩人。

其一,便是他們即雲寺的一塵師祖。

其二,便只有——

冥慧住持眉心微凝,腦海中浮現起一雙冷而嫵艷的眉眼。

——“若有朝一日,瀟湘劍宗師祖雲風尊者前來貴派拜訪——”

——“請冥慧住持做主,即雲寺會站在我這一邊。”

冥慧住持那時還未將此事真正放在心上。

雲風尊者避世已久,瀟湘劍宗與即雲寺又並無舊事糾纏,對方何必來此。

但沒想到雲風尊者不僅來了,還來得如此快。

原來這一切發展,溫施主都早已算到。

同歸仙境尊者匹敵,於他而言並非易事。

只是眼下既然已許下承諾,便一定要將人保下來。

“一塵師祖不知雲風尊者前來拜訪,如今正在予禧寶殿之中閉關禪修,若強行出關,恐損修為根基。”

冥慧住持並未提及裴燼,宛若寺中自始至終並無此人。

屬於歸仙境修士的威壓鋪天蓋地而來,他就連動彈一下都困難。

冥慧住持面色巋然不動,一點點地合攏雙臂。

分明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個動作,他卻做得很慢,靈風拂動他寬大的袖擺和袈裟,露出青筋暴起的手臂。

雲風看著他的動作,但笑不語。

良久,冥慧住持雙手合十,行了個禪禮。

他唇畔逸出一抹血痕,面色卻半分不動,步伐也半點未退。

“阿彌陀佛。”他淡淡道,“此次乃即雲寺招待不周,雲風尊者不若擇日再來。”

雲風唇角微勾,神情看不出多少不悅。

他還未開口,一名瀟湘劍宗弟子二話不說便拔劍,朝著即雲寺正門淩空劈下。

冥慧住持眉心微皺,撚著白玉菩提的手指猛然用力,菩提子應聲自珠串上落下,鋪天蓋地散開,顆顆之間聯結著淡淡金光,兜頭將即雲寺門楣籠罩在內。

與此同時,劍光斬落!

即雲寺門扉之上金光閃躍,毫發無損。

幾乎是同一時間,一陣沈悶的轟響自門前傳來。

門前那棵參天的千年古樹發出一聲沈重的哀鳴,五人才能勉強環抱的粗壯樹幹之上,一道劍痕深深刻入其中。

巨樹被攔腰斬斷,繁茂的枝葉刺入金光之間,緩緩倒在門前階上,落葉紛紛揚揚落下。

白衣弟子收劍落地,眉間搭著一縷削平的碎發,正是應光譽。

冥慧住持望著那棵被斬斷的巨樹,眸光沈冷。

此樹雖並未生長於即雲寺中,可這麽多年過去,多少也沾染了幾分佛緣。

瀟湘劍宗此番伐樹,是踩在即雲寺的臉面上。

冥慧住持禪杖輕點,空氣之中佛光暴漲,他自其中祭出一枚金如意,甩袖朝應光譽揮出一道勁風。

“不知施主此舉何意?”

佛光瞬息而至,就在幾乎碾至應光譽脊背時,一道劍光自上空落下來,將佛光猝然斬碎。

雲風緩緩收回手,目光落在應光譽身上,神情微冷,似是不悅。

“瀟湘劍宗來此拜訪,你卻如此無禮,將即雲寺前千年古樹斬斷,豈非惹住持不快?”

應光譽低著頭,抱劍行了一禮:“師祖恕罪,是弟子莽撞了。”

說完,無需雲風再出聲,他便自然轉過身,朝著冥慧住持拱手,“晚輩向您賠罪,請住持切莫怪罪。”

雖是道歉,語氣裏卻並無多少愧疚之意。

“如今這弟子已悔過自新,冥慧住持何必同一小輩計較。”

雲風望著冥慧住持掌心禪杖,勾起唇角,“瀟湘劍宗的弟子,暫且無需即雲寺代為管教。”

“道歉便一定要原諒,哪裏來的這種道理?!”

五名即雲寺長老自門中走出來,為首出聲那人正是聞思。

他臉色都被氣得泛紅,“他一劍斬斷了即雲寺前佛木,如今就連寺門都被樹木攔住,難道只一句輕飄飄的‘抱歉’,此事便揭過不提了?!”

話音還未落地,折扇扇骨叮當作響飛掠而出,化作十八道飛劍,於半空中散作一道璀璨的弧線。

劍柄處拖拽出長長的流光,盤旋糾纏著,朝著聞思幾位長老俯沖而下!

冥慧住持眉間緊皺,禪杖在他腕間化作一道金光,鋪開一道光幕,轟然迎上如雨而落的飛劍。

喀嚓——

飛劍接二連三,以極其刁鉆的角度刺穿光幕,幾乎是瞬間,結界之上爬滿了蛛網般的裂紋,護體金光轟然潰散。

五名長老噴出一口血來,不受控制倒飛而出,狠狠砸落在地,毫無還擊之力。

“今日不巧,即雲寺不待客,寺門受阻倒並不妨事。”

雲風緩緩笑道,“若非如此,迢迢路遠,這些弟子來一趟鷺洲並不容易。我倒不介意冥慧住持請他們入寺品一品佛茶。”

說到這裏,他視線微轉,不偏不倚望向無間堂前濃郁樹蔭。

“長嬴,寒煙仙子,看了這麽久,還不願現身一見嗎?”

他氣定神閑,聲音並不大,卻隱含著歸仙境修士的威壓靈力,瞬息間便似狂潮般朝著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無間堂梧桐木下,聲音清晰可聞。

這聲音裏蘊著歸仙境修士的威壓,溫寒煙被震得心口氣血翻湧。

雲風果然還活著。

她勉強壓下去轉回頭,看見裴燼已雲淡風輕靠回去睡了。

溫寒煙:“你一早便知道他沒死?”

裴燼眼也沒擡,聲音蘊著點困倦的沙啞:“唔。”

一個活到今日的人,總該有點保命的底牌。

溫寒煙擰眉思索片刻:“是分身?”

歸仙境修士可禦分身,神識越強大的,便能夠分神操控越多的分身。

只不過,分身越多,修為便被分散得越多。

那日於東幽露面的“雲風”分明已有歸仙境修為。

雲風本體的修為,莫非已近乎證道飛升?

溫寒煙心底劃過一瞬即逝的微妙感。

她總覺得有何處不對。

溫寒煙看向即雲寺門。

“你當真不去?”

“為何要去?”

裴燼懶洋洋撐起半邊眼瞼。

“既然是前來拜訪,難道不應當是他入內來尋我?”

他語氣稀松平常,宛若即雲寺門前的當真是千年舊友。

溫寒煙一時尋不到反駁的理由,又向即雲寺正門望去。

之間天幕低垂,濃雲卷集。

高階修士動輒可呼風喚雨引天地異象,儼然是大戰一觸即發的危局。

她心頭微跳,又轉回頭來看向裴燼。

“若他當真出手,冥慧住持絕非他對手。”

溫寒煙沈聲道,“到時即雲寺因你我而生靈塗炭,這樣大宗大族的氣運沒落,如此沈重的因果,我們如何才能還得起?”

她字字句句皆言“我們”,裴燼睜開眼睛。

溫寒煙被樹影攏在其中,離他很近,在昏暗陰翳之間,那雙眼睛顯得愈發明亮。

她向來是這樣一個人,愛恨喜惡都分明。

他有幸都都體會了一遍。

不遠處靈風呼嘯,灰雲壓境,遠遠近近皆是此起彼伏的轟鳴悶響。

而這片方寸大小的空間裏,萬籟俱寂。

溫寒煙忍受不了這一刻的寂靜,她雖事先請冥慧住持做主,卻也從未想過躲在旁人身後,看別人為她廝殺,而她坐享其成。

她剛一起身,便被一只手扯了回去。

裴燼一把將她按在懷中。

“誰說即雲寺會因我們生靈塗炭了?”

溫寒煙眸光微凝,心念微微一動,小心將神識隱匿於風中,又向即雲寺門前探查而去。

恰在這時,一道悠長的鐘鳴聲響起。

予禧寶殿之上佛光大盛,門窗被一股沖天而起的靈風震開。

與此同時,虛空之中靈光閃躍,巨大威嚴的法相憑虛而生,將冥慧住持包攏在內。

六臂法相一半金剛怒目,另一半慈悲含笑。

它一只手將聞思幾人溫和托起,微低下頭來,那一半唇畔若有似無的弧度,似是悲憫。

下一瞬,它側眸擡頭,怒目金剛不偏不倚看向雲風,五只手化而為掌,罡風拔地而起,飛劍被劇烈的氣流桎梏釘在原地,寸步不得進。

雲風似是一早便預料到,指尖一勾,飛劍化作數道流光,叮當作響重新攏回掌心。

他手腕翻轉,“刷”一聲展開扇面,動作行雲流水。

“原來是一塵禪師。”雲風笑道,“別來無恙。”

一人自上而下緩慢落於即雲寺正門飛檐之上,身姿清俊挺拔,白衣外罩一件金色佛蓮袈裟,眉心一點紅痣,襯得膚色愈發冷白。

他雙眸低垂,踏空禦風而行,衣袂獵獵飛揚。

所過之處,即雲寺弟子紛紛匍匐跪拜而下。

冥慧住持被法相輕柔放回地面,法相在一陣金光中破碎散入虛空。

他勉強平覆了一下翻湧的血氣,轉過身來俯身行禮。

“多謝師祖救命之恩。”

一塵禪師長袖一掃,一道溫柔的靈風托住冥慧住持的雙膝,將他扶起。

“今日即雲寺不暇見客。”一塵禪師緩聲道,“雲施主,請回吧。”

雲風笑意未變,看向一塵禪師。他身周佛光波動,顯然強行出關靈力激蕩,修為不穩。

“我似乎從未說過,我要入寺。”

雲風掀起唇角,“先前我已言明,今日來此,不過是順道見一見老朋友。但既然無人得空,敘舊寒暄之事,還是留給下一次更好。”

說罷,他掐了個劍訣,扇骨破碎虛空。

他一卷袖擺,將一地“千裏迢迢而來”的弟子卷起來,盡數送入裂縫之中。

雲風身體沐浴於靈光之中,他看向冥慧住持,視線微轉又看向一塵禪師,頓了頓,轉向一片綠意蔥郁的樹影。

“擇日再會。”

虛空之中的靈光猝然被擠壓成一片薄薄的光帶,下一刻,散入風中。

冥慧住持看向一塵禪師唇畔的血痕:“一塵師祖,您強行出關,又動了靈力,傷勢恐怕……”

“無礙。”一塵禪師看一眼掙紮爬起的聞思五人,眸光微頓,又看向寺門前傾倒的古木。

他語氣平靜,“萬物皆有靈,今日所造業,他日必受果,你們無需為此事介懷。”

下一刻他身形微動,散作萬點金光。

溫寒煙還未來得及收回神識,便望見一道身影陡然出現在身前。

一塵禪師膚色蒼白,並非是冷玉般的白皙,反倒透著一種久未見光的慘白,眉心一點紅痣被襯得愈發濃烈。

他的長相極俊美,雙目是標準的丹鳳眼,又因微垂而顯得愈發上揚,眼瞼很薄,垂下的眼神漾著一種堪破紅塵的慈悲憫人。

溫寒煙下意識同他對上視線。

只一瞬間,她渾身汗毛都似過電般立起。

她仿佛認識這雙眼睛,這種眼神。

往事於她腦海中倏然擠壓,又炸開,溫寒煙霍然擡起眼。

她回想起來曾經在何處見到過此人了。

溫寒煙抿抿唇角,將幾乎脫口而出的話咽了回去。

她挪開視線。

一塵禪師卻似是註意到她片刻的異樣,目光依舊落在她身上,無悲無喜。

“施主可是有話想說?”

溫寒煙靜默片刻,搖頭道:“只是久仰一塵禪師大名,今日得見,一時心緒激蕩,讓您見笑了。”

她話聲剛落,一塵禪師還未開口,斜地裏冷不丁傳來一聲冷嗤。

溫寒煙轉過頭,對上裴燼似笑非笑的視線。

她腦海中瞬間回想起他半真半假那些揶揄,不由得沈默了片刻。

她並非對一塵禪師有何好感,只是有些話,她此刻絕不該說。

不只是溫寒煙,一塵禪師也轉開視線,循聲望去。

“裴施主。”他單手行了個佛禮,只一聲便不再開口。

裴燼依舊松散靠在樹上,並無半點起身的意思,聞言只輕擡了下頜算作招呼。

他半邊身體都陷在陰影之中,眸光更顯深晦,分辨不清。

溫寒煙不動聲色打量著兩人。

裴燼同一塵禪師並不熱絡,但她並不因此認為,他們一定並不熟識。

畢竟,雲風同裴燼雖千年重逢之後彼此敬候多句,到頭來也不過是血海深仇,殺的你死我活。

她將心思暫且壓下,聽見不遠處匆匆而來的腳步聲。

冥慧住持身後跟著重傷的五名長老,走到樹下,目光掠過裴燼之時,皆有些欲言又止。

一塵禪師若有所感:“想說便說。”

聞思條件反射便要開口,只是他心脈受傷,剛一開口,吸入的空氣便刺得他心口一陣刺痛,撕心裂肺咳了起來。

冥慧住持嘆息一聲,低聲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近日寺中有一面鬼鏡作亂,多虧有溫施主從旁相助,才得以尋得元兇。但依據溫施主所言,此事多半為歸仙境修士所為。”

冥慧住持道,“依您所見,可否會是方才那位雲風尊者所為?”

一塵禪師眼眸微闔,並未直接回應,靜默片刻道,“知曉了。”

須臾,他語調平淡問起另一件事,“裴施主為何在寺中?”

一塵禪師語氣太過無波無瀾,令人摸不透喜怒。

冥慧住持停頓須臾:“此事是弟子自作主張,只是您曾教導過,受人之托,必終人之事。溫施主相助良多,故弟子應允二位施主予以庇護,若您不允——”

一塵禪師擡手打斷:“你行事並無錯處。”

“他們一日留宿即雲寺,便一日待他們如寺中人。”

不僅是冥慧住持和聞思幾位長老,聞言,溫寒煙也微有些訝然。

平心而論,裴燼和她眼下的名聲都算不得好。

這樣燙手山芋般的麻煩,一旦沾上了,便似是昭告整個九州,要與全天下為敵。

一塵禪師卻竟絲毫並未猶豫,將他們收留下來。

溫寒煙沈吟片刻,總覺得今日之事怪異至極。

就仿佛天崩地裂到了眼前,下一瞬卻驟然煙消雲散。

雲風今日來的突然,走得更莫名。

他為何就這麽輕易地離開了?

裴燼靠在樹上支著額角,事不關己般懶淡望著這一幕。

千年前,也是在此處,梧桐木如綠濤翻湧。

他一腳踹散了浮嵐中的流言蜚語,還了一份人情。

千年後,萬佛林立,當年那個沈默寡言,只知默默隱在陰影角落之中忍耐的人,竟然反過來替他擋了一劫。

畫面依舊是那個畫面,只是高下似乎顛倒了。

裴燼忽地一笑。

真有意思。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