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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9. 天 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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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9.  天  敵

及至宮門前羊首獅身像大道,日暮微光餘韻未盡,夜已初啟,因是未奉召喚擅自前來,曼赫普瑞不敢莽撞,跳下馬先囑托衛兵進去通報一聲,回身望見七正要跟著跳下,忙躍近前去托住了她,她長長的辮子順勢晃過他的眼前,這才瞧出了異樣。

“你的護符牙牌呢?”

“我把它留給祭司哥哥了,”她借著他的力安然落到地上,低頭理了理衣裳,“更需要得到哈托爾女神庇護的人,是祭司哥哥才對。”

他撓撓頭,承認她說的似乎也有些道理,可是他管不了別人,他只希望此刻能得到哈托爾女神庇護的人是她,管不了她是法老的恩典還是檉柳田莊的七,他只希望至乘之地與阿瓦瑞斯家廟中供奉著的所有的神明,都可以像他一樣不辭辛苦不計得失地一門心思只想護著她。

他想他該說些安慰她的話,然而此刻她一無所知的臉望去竟是如此安寧柔和,猶如未被驚破的幻夢一般懵懂無辜,他狠不下心。縱使那未曾到來的明天在他的想象裏已是一派黃沙蔽日策馬狂奔逃亡景象,輾轉猶疑過千百遍後,他不敢驚破眼前幻夢。

迎面拂過的晚風攜來意外的清涼,聞得見播種時節新芽初生的芬芳,隱約一縷煙火氣息,沖得他猛地打了個噴嚏。

焚香的氣息。

“多半是長公主從至乘之地返回了。”他揉著鼻子對她說,她馬上扭頭望向大道盡頭浮動的燈火光明,不覺朝他身旁靠近兩步,神情裏莫名露出畏怯之色,還以為他渾然不察。

“怎麽?”他質問,“你怕她?”

她微一猶豫,並沒出言否認,擡起眼看著他卻問:“曼赫普瑞少爺,你同兩位殿下從小熟識,你能不能好心告訴我,我該要怎麽做才能讓長公主和梅瑞特喜歡我呢?”

他在心裏嘆了口氣,卻是咧嘴笑了。

“那麽簡單的事也要來問我?”他取笑道,“只要讓陛下討厭你就行了。不過,一旦她們知道陛下不要你了,你就連讓她們討厭的資格都沒有了,那樣你會高興嗎?”

她無言以對。

“往後數十年裏她們會一直輕視你挑剔你,主神都沒辦法讓她們喜歡上你。我勸你還是死了討好她們的心吧,根本白費!還不如勻出一點點來回報給這世上真正在意你的人,那該多好!”

“可她們是圖特摩斯的姐妹呀……”

她小聲辯,依舊是田莊裏養下的那套家人至親的天真念想,全然不知底比斯王庭內兄弟姐妹彼此之間究竟是怎樣的維系與存在。

“她們是陛下的姐妹,卻是你的天敵,”他懶得對她詳盡解釋,“你只要盡力守著陛下就行,她們不來招惹你就該謝天謝地了。”

話雖如此,總歸事與願違。

當那隊返宮行列慢慢行至近前,端坐於擡轎內的長公主先已認出了站立在獅身像前的兩人,含笑掀簾喊停了隨從,而後竟親自下了擡轎朝向他倆緩步行來。再要如何不欲惹事,也不得不趨近前去俯身行禮,兩位公主近前,他從來是不必行跪拜禮的,眼角餘光瞥見七也只是頷首為禮,他不禁心上一寬,知道那兩片輕渺如塵的鷹羽到底還是有些分量的。

“曼赫普瑞,”長公主微笑招呼他道,“從西奈返回之後這才是第一回看見你呢,單只聽見小丫頭們爭著跑來說個不停,讚嘆那騎著馬來來去去的侍衛官大人好威風好帥氣呀!”

他笑了笑,無心接她的打趣,開口稟告此來是為覲見法老。

長公主望向一邊袖手而立的七,溫言只道:“母後一定要圖特摩斯先到圖特神前告過了疏失擅離之罪,才許他前去見她。雖不知你倆前來所為何事,總歸是要多等一會兒了——不用這就懸上心呀!圖特摩斯與圖特神最是親近,神明有意,必不至真的怪罪於他。”

末一句她是對著七說的,前所未有的溫柔聲氣令那檉柳田莊的七頓時受寵若驚,連曼赫普瑞都不免楞了一楞,眼睜睜看著長公主紆尊降貴,主動走近去挽住了不知所措的七,轉頭又朝他嘲弄般笑道:“不必這般亦步亦趨呀,曼赫普瑞,難得遇見,我不過是想與這孩子多說幾句話罷了。”

曼赫普瑞只得退開幾步,避嫌似地往擡轎仆從那邊靠了靠。長公主挽住七的手,愈往羊首獅身像投落的暗影裏融入進去,一面瞅著她含笑卻問:“是在閨苑裏住過了好些天的姑娘,為何仍還穿著舊時粗布衣裳?前次母後見到,很是不解呢!還來問我,是不是宮裏用的亞麻料都生著倒刺,刺得那蓮朵樣的孩子竟是穿不上身?”

她愈感局促,被長公主轉述中的她陛下揶揄得有些發蒙,惟恐一己任性莫名殃及了無辜旁人。

“妙女官先前為我準備了好些精致衣裳,是我不願意更換,”她無奈小心應道,“因為——因為王家亞麻布的質料太過輕薄,式樣又是那麽——那麽不適合走動,繃在身上,總是不能安心——”

長公主聞言,眉心微蹙,仿佛懷疑她是在存心逗趣,旋即又笑了起來。

“你這孩子,果真是一無所知呢!”她微笑道,“禦醫總管大人將你送來的時候,竟不曾告訴過你閨苑是什麽樣的地方嗎?”

她極想坦承自己與曼涅托大人其實並不熟識,但也很清楚此刻說出來也只是毫無意義的否認,不如閉口不言。

“閨苑有別與朝堂,卻也自有秩序。”便聽長公主柔聲又道,“先前我還為此擔憂不已,惟恐圖特摩斯對於你,僅僅是年少不知偶一迷戀。回想你倆在閨苑內旁若無人的親近,攪得宮中人人心思難定,爭著溜去觀賞這多年未見的風景,又一路讚嘆著回來。那些讚嘆之後,她們的委屈與怨艾,只願穿著田莊粗布衣裳的七啊,你真能擔得起麽?畢竟這世間任誰也不敢輕言永不厭倦,前路漫漫,你們才只到這點歲數,你真敢相信圖特摩斯對於你的迷戀會一直持續到永生之地嗎?你終究是田莊裏養大的孩子,穆特女神的雙羽本不是你命中應有的饋贈,人間荷露斯神的閨苑亦是你無力掌控的地界,檉柳田莊的七啊!可別輕易放縱了自己的貪婪之心!瑪阿特秩序下,你最好的歸宿理應是去往另一座田莊。不要奢望,不要逾越,流年裏自會有平凡安定的愉悅等著回報你的安分守己,這才是人世間通行的道理啊!”

一席懇切之言說得她愈加低頭,似被“阿蒙神妻”的柔聲細語一句一句壓折了脖頸。曼赫普瑞少爺剛才還好意提醒過她,只是當長公主的溫言勸誡入到耳中,她聽得出這些不中聽的話語竟然全都是出自天敵真切的憂慮。

一時間真不知是應該低聲下氣地感恩,還是應該擲地有聲地辯解?她混亂地在疲憊不堪的思緒裏尋找可堪一用的應對,怎找得出來?

卻只想,可是我就是喜歡他怎麽辦?

祭司哥哥說過,我只要想著自己的心意就好!

便把心一橫,逼著自己挺直了背脊,心底郁積已久的百般委屈隨之湧起,一齊撲到耳畔翻湧鼓噪,她擡起臉正視著長公主,才滿十四歲的她怎可能在這一此刻望得見流年之外的明天?

那遙不可知任人揣測的明天,又怎能及得上如此真切如此確定的眼前?

只有眼前,只要眼前。

“我並不敢放縱了自己的貪婪之心,殿下!我也知道首輔大人家的小姐比我更適合王宮與閨苑,我也知道穿著粗布衣裳卻佩戴著穆特女神的雙羽走來走去很不相宜,可是沒有辦法!殿下!圖特摩斯只喜歡我!我也只喜歡他!我想要和他在一起!他只願與我同去永生之地!瑪阿特的天平上只有我和他的兩顆心,如此恰如其分,又怎會失序失衡?”

想是很不習慣遭逢反詰,長公主表情凝滯地註視了她片刻,方才又緩緩浮現笑顏。

“還真是一個狂妄又任性的孩子啊,”她微笑著嘆道,“歡宴節上的中選可說是意外,卻竟是將這意外視作為理所當然,順水推舟般恃寵而驕,以至檉柳田莊中禍事連連,再要如何嬌縱不知的姑娘,都該領會到這是僭越之罪必然招致的責罰,任誰都免不了心虛如顫,早該披發裸身,自去主神禦前跪求刑罰了。唯獨你竟能是這等狂妄不知!竟還能趾高氣揚反要去叱責主神以神諭之名操縱人心!聽見森穆特說起的時候,真真是不知該要驚嘆還是該要驚怒呢!母後從來不會看錯,西岸田莊怎麽可能養得出你這一朵蓮?”

長公主說到此處,擡起手含笑輕輕撫了撫她的臉頰,似想要藉此緩過她這一時因之而起的抵觸與戒備。神妻突如其來的溫柔舉止令她迷惑不已,疑心剛才聽見的並非是斥責,竟是讚許?

“奈巴蒙祭司的不幸,我亦深覺遺憾,無人能夠預料一句諭示竟能將禍事延燒至此!”長公主嘆道,隱然是在予她安慰,“今日審判堂上奉獻祭司說出的話,森穆特已盡數轉述給我聽。他身為神前第一祭司,不敢輕信。可是,倘若你真是從初始池上而來的孩子,這般令人驚詫的狂妄與任性,都該被視作是天經地義吧?”

神妻深深嘆息,又握住了她的手,欲言又止般無奈,慌得她立時忘了自己,吶吶只問:“殿下,您相信我家祭司哥哥所說的話嗎?”

“我不能不信,”長公主低聲嘆道,“從不輕妄肆意的荷露斯神又怎會為了一個素未謀面的意外日日夜半渡河過去看望她?在圖特摩斯心中,你就是主神送給他的恩典吧——怎麽?這話他已經對你說過了?”

神妻微帶疑惑地凝視著她,見她輕輕點頭,一抹微笑隨之泛起。

“心思縝密的弟弟啊!奈巴蒙祭司在‘生靈之家’向他敬奉藥劑的那一此刻,他就已經預見了歡宴節上的重逢麽?獨自秉持著神明般堅定的意志,從認定的那一此刻起就將不疑不棄一直延續到永生之地!了不起的弟弟啊!那時他旁觀著母後與我為了‘神妾’的人選百般計較千種權衡,笑得猶似事不關己,直到此刻我才明了,在荷露斯神眼中,那些徒勞無用的盤算是有多麽可笑!”長公主搖頭輕嘆,“於是,所有的疑惑都有了解答,竟不知那人間的荷露斯神在歡宴節上一眼找見的本就是他命中註定的哈托爾……神明之間的羈絆又豈是凡人們能夠擅自安排與內定……到頭來竟是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

神妻的嘆息緩緩溶入夜色裏,嘆得人只想要輕輕拍撫她的肩頭,好言給予安慰,可是檉柳田莊的她身份低微,又怎敢造次?正是不知所措間,長公主忽而對她微微一笑,卻道:“別擔心,七,我對於穆特女神的雙羽從無執念。圖特摩斯曾想以紅白雙冠與母後交換王後的羽冠,母後如願以償,雖是約定給予,卻又見你生得這般柔弱天真,轉念又起了猶疑,就算是荷露斯神要怨她食言也顧不得了,寧可留出時間容得你再長一長。王後的雙羽冠是有多麽沈重,小女孩兒怎能輕易就戴上?你們兩個,也遠未到該心急的時候,都趁著最好的年歲再多積澱一些時日吧!你若是有心知曉‘神妻’職責所在,可以隨我同上至乘之地,你可願意?”

雖是示好一問,卻不等她回答,長公主立時又玩笑般一言掃去了這一句邀約。

“是我糊塗啦!該先去問過了不起的荷露斯神,寧可背負著圖特神的怪罪也要折返王都,也許正是為了帶你同去北地以北呢?”

昏暗裏她被神妻的笑語弄得一時歡喜一時困窘,燒紅了臉作聲不得。

夜色愈沈,長公主遙遙望向籠罩於燈火光暈裏等候著她的一眾侍臣,還有那神不守舍的侍衛官大人,不覺輕聲又笑:“神妻與神妾,再多堂皇也是自欺欺人,那人間的荷露斯神永遠是置若罔聞,想必是不忍驚破凡人們的汲汲營營。比起心思莫測的神明,我卻是更喜歡直白沖動的曼赫普瑞呢!”

說罷她急走兩步,揚手召喚侍衛官上到近前。曼赫普瑞正是求之不得,忙疾步過來,目光先往七的臉上過,耳邊聽長公主笑著與他說道:“上個月綠洲別宮送來一批一等好的淡味酒,記得那仿佛是梅瑞特夫人珍愛的佳釀,我正想遣人送一些到將軍府上呢!”

他躬身謝過長公主的額外好意,“之前禦酒封印官也曾與我提起過,聽說去年釀出的一年份的青葡萄酒格外出色。這種酒入口清醇,回味繚繞,實則酒勁輕薄,並不容易醉倒,這在北地酒莊倒不多見,母親才以為稀罕。”他聳聳肩,“她總愛這樣。好些年前在曼涅托大人那裏試了一味香口珠(1),一聽說是您慣用的調配,立時便嘖嘖稱奇,愛不釋手的樣子,也是好笑。”

“知情的不知情的聽見,都該要怪你刻薄了,”長公主不禁掩口笑道,“香口珠的方子各家各府都有些不一樣,總歸都少不了松樹子,雪松木油,香蘆葦,樟樹皮這幾樣,搗碎了和進蜂蜜,講究些的再另加些迦南葦草。可我用的調配裏另還多添了乳香,是足可供奉至主神禦前的珍品,有誰敢笑將軍家夫人慧眼不識呢?曼赫普瑞你可真要長點兒心呀,梅瑞特夫人難得過來南邊玩幾天,總不得閑,這般勞神費心,不都是為了你麽?侍衛官大人年紀輕輕資歷尚淺,初上朝堂便能一夕近至禦前侍奉,而都城眾聲皆是讚嘆,怎不感念讚嘆底下將軍夫人早前替你積攢的恩德呢?”

長公主說笑著已慢慢步行至擡轎前,回身入轎前,她又朝身後已是恭送姿態的兩人看了眼,“前日到首輔大人府上午宴,難得他家夫人想要熱鬧一回,這城裏得空愛玩的閑人們誰會缺席呢?偏是獨不見你,曼赫普瑞,你從西奈返回也有些時日了吧?似乎沒幾人真正見著過你呢!都說少將軍自從重重挨過一頓管教,竟是從此徹頭徹尾轉了性情呢!莫不是這些天你一直都在西岸鄉野與將軍府邸之間往返奔忙?”

雖是不無笑意的戲謔,聽來卻頗有幾分曾被怠慢的不快,曼赫普瑞只得避重就輕應道:“單只去覲見廳中拜見過陛下與森穆特大人。”

長公主微微一楞,便即低身坐入轎中,近侍忙跟來攏起垂簾,隔簾飄來了神妻的惴惴低問。

“……你已見過了森穆特?”

“是,返城隔日就已奉召前往覲見過祭司總管大人了。”

簾後靜過半晌,隱隱察覺得到神妻悠悠舒出的氣息,焚香繚繞的周遭,他惟有竭力忍耐著不適,哪怕是從小熟稔,卻也不敢真的在阿蒙神妻禦前失禮不尊。

“那樣也好……”長公主輕道,“他……與你都談了些什麽呢?”

“當日前往僅為見禮,”他坦然回答,“並不曾與森穆特大人談及任何事宜。”

立時便聽見了長公主的輕笑,不無刻意,近乎自嘲。

“那就更好了。”

她含笑只道。

擊掌聲在簾後響起,曼赫普瑞退後一步,領著七一同行禮,目送那起行的長公主慢慢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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