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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報仇第六十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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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報仇第六十八天

頭頂上高懸的一輪彎月逐漸變圓。

轟動京城的餘慶樓查封大案, 於八月中秋前夕正式結案,大理寺拘捕敵國奸細八名,涉案官員三十八人,涉案五百餘人, 按涉案輕重量刑定罪。

官府邸報公布了北國奸細據點的消息。之前哄傳街坊茶肆的種種情愛相關、兩個衙內互相鬥氣、為個小娘子打砸酒樓之類的流言一掃而空。

“餘慶樓的案子結了, 七舉人巷的縱火案也跟著破了。”

中秋這天傍晚, 義母想方設法用煮藥小鍋弄出幾道拿手菜。

對著逐漸顯露天幕的一輪圓月, 義母感慨說:“一個八品的小官兒,聽說姓卞,叫卞評事。跟巷子西邊的周主簿家平日還是好朋友。為了點錢財事, 怎能狠心把周家滿門都燒了呢。”

“不止錢財吧,還有官場前程。而且他自己沒動手,總覺得查不到他頭上。”

應小滿給老娘和自己的杯子裏斟酒,給阿織也倒了杯蜜水。

“卞評事出贓物的路子搭上餘慶樓, 跟方掌櫃一來二去混了個相熟。周主簿被抓了以後, 書房暗藏的記賬冊子叫他睡不著覺, 他就去餘慶樓問辦法。方掌櫃給他寫了個‘火’字。”

“死士一把火把周家燒成平地。卞評事自己無事人般在家裏睡覺。周t主簿壓根不知道餘慶樓。這案子能破,簡直老天有眼。”

義母聽得喃喃地念佛, 起身去供奉著玉如意和觀音大士畫像的佛龕前頭拜了幾拜。

母女倆對著頭頂一輪圓月碰杯。

“八月十五了。”

“下個月半, 咱們頂著頭頂的圓月亮, 就該在回家的半路上了。”

“嗯。”

“七郎今晚不得來了罷?他自家裏肯定擺中秋宴席。上回我聽隋家後生說了一嘴, 好家夥, 晏家竟有那麽大一家子人。聽說同輩兄弟就有三十六個。吃席敬酒就得半個時辰。”

應小滿擡頭看了看澄月:“他說晚上抽空來我們小院一趟,自家不回了。這幾天他日夜都在官署裏。”

義母納悶說:“案子不是破了麽?怎麽反倒更忙了。”

“餘慶樓的案子和七舉人巷縱火案破了。”應小滿嘆口氣,給阿織夾肉。

“去年秋冬就開始查的那樁國庫武器失竊大案, 還壓在手上呢。”

義母也嘆著氣喝了口酒。

“哎喲,這酒滋味好!”

她稀罕地倒了第二杯, 拿在手裏打量:“哪家的酒?咱們回老家帶一壺,供去你爹墳上。”

提起供奉去墳頭,義母就沒忍住提起被充作證物的鐵疙瘩。

“記得叫七郎用好了拿回來。你爹那犟驢脾氣,不撞南墻不回頭。鐵疙瘩供去墳上,提醒他怎麽被人騙的,叫他在地下長長記性。”

“我曉得。”應小滿抿了口酒,舔了舔唇角。熟悉的芳馥香味彌漫舌尖。

“這酒是玉樓春。”

——

圓月清輝灑向大地。

大理寺官署燈火通明。查辦兵部精鐵武器失竊大案到了最後關頭,相關官員日夜提審人證,查驗物證,翻閱舊卷宗。一場橫跨二十餘年的大案,不知多少人耽擱了中秋團圓之夜。

十一郎的長案在左邊,晏容時的長案在右邊。晏八郎的長案擱在下首。眾多值守官員進進出出。

清輝如水,月光隔窗映照在水磨石地面時,晏容時放下筆,吩咐八郎:“難得八月十五,你先回家去。”

晏八郎從供狀紙堆裏擡頭,露出一雙發青的無神眼睛。

“下官撐得住。下官還可以繼續做事。”

“回去。”晏容時頭也不擡,從案牘中吩咐說:

“你母親在家裏等你。今晚你再不回,你母親定以為我把你害了,說不準明早披頭散發來官衙敲鼓鳴冤。”

晏八郎的嘴角抽搐幾下。

以他母親的性子,不是不可能。

他放下筆,腳步虛浮地飄出去。

十一郎冷笑:“你這位兄弟的性子,只怕非但不會感激你放他回家過中秋,心裏還怒罵你辱他母親。”

“隨他。”晏容時並不以為意,尋出一份供狀攤開,一目十行地翻閱。

又對十一郎道:“你該回宮了。中秋家宴,缺席不好。”

十一郎確實打算走了。起身離席幾步又走回。

“你自己不走?今晚不回長樂巷了?”

“八月中秋團圓夜。”晏容時淡淡問:“回去長樂巷看誰。”

十一郎噎了下。

七郎是他幼時伴讀,兩人知根知底。他豈不知長樂巷的事。

晏相還在時,格外看重七郎,時常帶在身邊教導。

“吾家麒麟兒”的說法,便是晏相在某次宮宴時,驕傲指著年幼的嫡孫當眾如此說道。

七郎從此名聲大噪。小小年紀,得以交結京城的眾多名士。

相比七郎這個受寵嫡孫來說,七郎的父親卻只是個平庸無奇的兒子。

晏相臨終前,指定七郎為下一任晏家當家之主,當時七郎才十二歲。晏相為此索性跳過其他的兒子,命七郎的父親暫領家主之位。

不止七郎的叔伯兄弟不服,七郎自己的親生父親也不服。

那幾年晏容時在晏家具體如何過的,他閉嘴不提,十一郎這個生平好友也不大清楚。總之,晏容時的母親便是在那幾年郁郁逝去了。年滿二十加冠後,他父親也並未遵從晏相的遺命,拒不肯將家主之位拱手讓給兒子。

少年時才氣縱橫的晏家麒麟兒,漸漸長成了後來的沈靜含蓄性子。外圓內方,心思縝密,點水不漏。

他父親被一場風寒擊倒後,病重疑心更甚,對自己的親生兒子諸多防備,動輒大罵掌摑。七郎面不改色,晨昏侍疾,被潑得滿身藥水淋漓,依舊安之若素,該點卯照常點卯,該坐衙照常坐衙。

以至於後來連官家都驚動了,問起晏家“名門之後,為何酷虐親兒?”當日下旨把他從修史書的編修院平調去中書省,任禦前起居舍人。

下的是皇帝中旨,從宮裏發出,未經過六部衙門的層層官員,直接送去晏容時手裏。

晏容時將聖旨揣入袖中,若無其事回家,一個字都不提。

平調任職,依舊是正六品。連官袍子都不必換。

第二天照常起身,早晨侍疾後身上什麽樣子,就什麽樣子直接入宮去。

禦前侍奉,記錄起居。官家瞠目盯他良久。

他父親一場風寒大病還沒好全,朝中幾位與晏相交好的老臣相約入宮面聖,在官家面前舊話重提。

提起晏相當年幾次三番對老友們說過的:

【只等吾家七郎長成及冠,便可繼任家主,中興晏家。】

這是三年前的事。晏容時當時二十一歲。

成為京城名門大族最年輕的一位家主後,晏容時將自己的父親客客氣氣移送老家祖宅養病,順帶送走了十幾位叔伯長輩。臨行前贈他們一句話:“鄉郡山水野趣,宜修身靜氣”。

鄉郡山水野趣,宜修身靜氣。對著京城見不著的好山好水好風景,一年氣死了仨長輩。

三年中秋月圓,時光荏苒。

祖父,父親,母親。總之,幾位血脈至親都不在了。過往恩怨皆休。

長樂巷大宅裏倒還有個年老忘事的老祖母,整天樂呵呵地問“我家七郎在何處啊”。

十一郎已經走出門去,站在中秋明亮月光裏,回身勸了句:“回去看看你家祖母也好。”

晏容時起身送他出去,不置可否,只說:“我自有去處。你且回。”

頭頂月色偏移。

明亮月光在雲層移動,逐漸升上中天。

被單獨招來問話的工部巧匠站在長案前,把半融化的鐵疙瘩小心雙手奉還,又送上一把新打制的精鐵鑰匙。

“回晏少卿,小人想方設法取模,盡力修補原樣。原本的鐵鑰匙有□□成把握就是這樣。但具體能不能打開鎖頭,還得當面試過才行。”

晏容時拎起鑰匙上方的小銅環,將沈甸甸的精鐵鑰匙舉在面前,借著月光打量。

“極為厚重的一把鑰匙。不像箱櫃所能用的。”

“不像箱櫃鑰匙,太大了。”匠工也讚同:“瞧著倒像把守庫倉的大門鑰匙。”

晏容時晃了晃沈甸甸的鑰匙。

“庫倉鑰匙我見過不少。少有這麽厚重的。”

匠工見識過的庫倉鑰匙也不少,想了想道:“京畿三座武器庫的庫倉銅鎖,小人有幸見識過一個。那鑰匙,差不多有這麽大。”

三座京畿武器庫,晏容時都去過。

他回憶起武器庫倉的大門。“我記得是整塊澆築的鐵板,九尺高,兩扇合攏。”

“是是。須得四個壯漢合力推開。” 匠工補充說:“小人時常修補武器,曾親眼見過幾次武器庫開鎖。兩扇鐵門上極粗的兩道銅柱把手,掛極其厚重一把精鐵大鎖。鎖孔粗圓,需要極大一把精鐵鑰匙打開。”

嘩啦~嘩啦~

手裏沈甸甸的精鐵鑰匙碰撞銅環,發出細微脆響。

晏容時收起鑰匙,叮囑匠工。

“此事絕密,望你守口如瓶。若能順利破獲大案,會將你的名姓上報記功。若洩露出去,涉嫌通敵。你自己知曉輕重。”

“出去時莫聲張。莫驚動其他人。”

——

官衙西邊應家小院。冷掉的飯菜熱過兩輪。

阿織眼淚汪汪地打呵欠,“七郎還沒來嗎?我好困……”

應小滿把新上市的柿子剝皮,餵了她一點點。“好吃嗎?”

阿織閉嘴嚼了嚼。“好甜,好吃。”

“你慢慢地吃,邊吃邊等。吃完半個柿子如果七郎還沒來,你就去屋裏睡覺。”

阿織捧著柿子咬得不亦樂乎的功夫,應小滿又說:“以後別叫七郎了。叫七哥。”

“啊?”阿織茫然地問:“又要叫七哥了?為什麽呀。”

“你見了隋渺都喊隋家哥哥,連沈家大郎你都喊沈哥哥。”

應小滿一邊幫忙剝柿子皮一邊說,“見了七郎,更該喊哥哥。七郎更親近咱們家。”

說的有道理。阿織乖乖地改口。“好吧,喊七哥。”

義母對著滿桌子菜,有滋有味地喝了口小酒,放下酒杯說:“先不急。等七郎跟咱們回老家t,去你爹墳前,把兩刀紙錢燒過,供一壺京城帶回去的好酒,叫你爹在地下有個數,再叫阿織當場改個口,七郎從此算我們家親近的人。”

說得更有道理。應小滿和阿織兩個都乖巧應下。“好吧。”

門外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阿織手裏半個柿子還沒啃完,高興地跳起來去開門:“七郎來了!”

晏容時提著一個提盒來的。

三層大提盒,滿滿當當擺著八菜一湯。六葷兩素,湯還是熱燙的。

“從附近酒樓訂的招牌菜。”

山煮羊,蟹釀橙,豆豉雞,鮮鵝鲊,鱸魚膾……

各色京城名菜一一擺出,連帶應家自己準備的六道下酒菜,十四道菜肴,算是極為豐盛的席面了,小院石桌壓根放不下。

義母張羅著把靠院墻放著的長木桌搬來小院中央,總算放下了十四道大菜。三大一小分兩邊對坐,義母帶著阿織坐北邊,應小滿帶著七郎坐對面。

每人面前重新添上筷子,碗勺,酒杯。

“我來晚了。”晏容時接過筷匙,好笑地捏了捏阿織呵欠連天的小臉蛋。他有些意外。

“帶來的幾道菜原本打算做宵夜。你們還沒吃麽?”

“阿織吃過了,我跟娘等你來。”應小滿晃了晃被老娘喝得半空的酒壺,把第二壺酒放在桌上。

“知道你那邊忙。難得的中秋節,你又不回家過,總不能叫你孤零零地在官署裏自己吃喝一頓就算過了?”

她給桌上三個空杯挨個斟滿,放在各人面前。

“好了,不拘人數多少,總歸在一起吃席過節。娘,七郎來了,你老人家舉杯呀。”

義母今夜酒喝得有點多。不過她的酒量顯然比女兒好得多,臉上壓根不顯,只有點酒氣上頭,顯出平日少見的開懷模樣,應小滿一催促,義母幹脆地舉杯。

“咱們應家在京城過的頭一個中秋。沒啥好說的,大家都平平安安最好。”

應小滿歡喜舉杯:“敬八月中秋好月色。”

晏容時同時舉杯:“敬中秋皎月,願四海安平。”

阿織左看看,又看看,跟著舉起蜜水杯子,憋了半天:“喝!”

——

今晚放開肚皮吃席,吃喝得盡興。唯一的遺憾是酒不太夠。

應小滿拔開酒瓶塞,一滴滴地往酒杯裏滴。

“兩壺酒這麽快就見底了。”她嘀咕說:“我都沒喝兩杯。今晚娘喝得好多。”

“我再叫人送一壺來倒是不打緊。”晏容時搖了搖空壺放下,悠然說:“怕有人喝醉了,當著家裏小孩兒的面,又喊七郎,親親——”

應小滿撲過來捂住他的嘴。

“別說。”她小聲說:“娘不知道。”

晏容時同樣低聲說:“別怕,你母親吃喝得高興,不見得留神聽我們說話。”

難得八月中秋好宴席,義母確實還在興致極高地吃喝,時不時地塞兩筷子好菜去阿織嘴裏。阿織已經吃得肚皮滾圓,應小滿抱起呵欠連天的小丫頭,送去屋裏哄睡。

哄睡的時候,她隱約聽到屋外傳來的交談聲,老娘的聲音聽起來很清醒,很高興,和對面的七郎絮絮叨叨念起許多老家的人事。

阿織已經睡著了,臉頰紅撲撲的。應小滿輕手輕腳地擦臉洗手腳,換了身睡覺的單衣,被褥拉開,把亂動的小手小腳塞進被褥裏。

晏容時在小院中,還在和看來很清醒的老人家閑聊。

“我的生辰在庚午年正月十五,午時生。生辰八字需要我寫下麽?”

“要的。”義母惋惜地說:“我一輩子不識字啊。還好我家伢兒識字,字寫得平平整整的,咱們村裏的先生都誇她寫得好。”

說著說著,更加惋惜起來:“可惜她小時候家裏窮,沒得多餘的錢供束脩請先生。伢兒沒正式念過書,只旁聽了幾年。”

晏容時從懷中取出一張提前準備好的硬殼紅貼,借用應家的筆墨,開始當面書寫生辰八字。

邊寫邊道:“無妨的。小滿以後想學的話,我會教她。”

義母極為歡喜:“七郎你性子好,人耐心。教得肯定比教書先生好。”

兩人閑聊幾句,話頭轉回生辰八字。

“小滿的生辰八字,沒有機會知曉了麽?當年可有留下什麽線索。”

“老頭子什麽也沒說。總之小滿抱回家時,瞧著像沒滿月。她是在小滿節氣當天,太陽最敞亮時分抱回家的,就算她小滿生,午時罷。”

晏容時心裏默推十六年前:“那應當是:戊寅年,五月二十日,午時生辰。”

又細細問過應家籍貫地,收起紙筆時,他格外提醒義母一句。

“這趟帶阿織離京之前,最好問一問銅鑼巷的舊鄰居,可有人記得阿織的生辰八字。盡早錄一份回來才好。”

“哎喲。”義母差點真忘了,連連道謝。

晏容時又道:“還有一樁事……”

應小滿在屋裏哄阿織睡覺時,眼瞧著老娘在堂屋翻箱倒櫃,拿了個物件出去,和七郎又絮叨了半日,把人送出門。

阿織躺在炕上睡沈了,正好義母回來,她納悶地問老娘。“剛才你進屋拿了個什麽給七郎?”

義母人瞧著清醒,說到後面忘了前頭的,坐炕邊想了半天:“繈褓啊。”

“啊?”

“七郎說小滿那天畢竟不是你真正的生辰。他想拿你的繈褓去找人問問,興許能打聽出你親生爹娘的線索。我就開箱籠拿給他啦。”

應小滿炸毛了。

“娘!不是跟你說收起來壓箱底別給人看嗎。”

義母又想了半天,“是嗎?忘了。”

“……”

應小滿總算瞧出幾分不對勁。老娘這是喝高了啊!

她扶著老娘洗漱睡下,義母打了個酒嗝,美滋滋地咕噥說:“跟我討八字了。七郎是個好後生。”

“……”

應小滿:“娘你給了?”

“人家都把他自己的給了,我為啥不給?”義母從懷裏裏取出一張硬殼紅貼,得意拍在長案上。“看看,七郎自己的八字。喲,他字寫得真好。”

紅艷艷的紙張落在應小滿眼裏,一顆心咚的劇烈一跳。她伸手翻了翻紅貼。

果然一筆正楷好字。祖父祖母、父母姓名,家族籍貫,生辰八字,寫得清清楚楚的。

“娘,咱還沒帶著七郎回老家,七郎還沒去爹爹墳前燒紙,爹爹還沒托夢呢。娘你就……就同意換庚帖了?”

“換啦!”義母美滋滋地打量紅紙庚帖,越看越滿意:“七郎是個好後生,為啥不換?他臨走前說,你的庚帖他替你寫,明早送來。過兩天會叫他家哪個長輩上門,正式跟咱家換庚帖。”

“爹呢?不管爹了?”

“你爹敢攔我相中的好女婿,大半夜我也要坐墳頭跟他吵去!”

“……”

老娘做主給了庚帖,說啥呢。人都睡下了。應小滿啞口無言地吹熄了油燈,關門出去。

等老娘一覺睡醒起來,酒醒了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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