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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報仇第六十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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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報仇第六十四天

京城在幾場蕭瑟秋雨裏進入八月。

小院頭頂泛黃的梧桐葉開始大批大批地飄落。每天清晨起來, 應小滿都要領著阿織,忙忙碌碌地掃上好一會兒。

河童巷相鄰的兩間宅子一個月賃期過去,風平浪靜,無事發生。這個月敲響應家門戶的陌生人, 只有走街串巷叫賣的貨郎。

牙人在八月頭準時登門, 應家續了第二個月的賃屋。

應家八月底才啟程。應小滿如約等七郎。

返鄉在即, 她加緊調養老娘的身子, 每天早晚兩頓藥,外加一頓滋補藥膳。隔壁老仆也跟著早晚喝藥,夜裏響亮的咳嗽聲小了許多。

老仆瞧著年紀六十往上, 身子骨著實硬朗,應小滿有幾次送藥找不到人,尋來尋去,原來大清早地拿把竹掃帚, 在兩家院墻當中的半尺夾道裏掃落葉。

夾道過於狹窄, 人直著走必然過不去, 只能側過身來,像個螃蟹般橫著進夾道。

許久沒有清掃的夾道裏落葉灰塵蛛網無數, 應小滿端著藥碗在夾道口清脆地招呼:“別掃了老人家, 反正沒人走。出來喝藥!”

老仆渾濁的眼睛轉往夾道外, 盯了眼小娘子的苗條身影, 手下用力, 嘩啦——

夾道盡頭的磚墻下,多日積累的大堆落葉連帶著無數灰塵掃出了夾道口。

應小滿眼疾手快地往旁邊一跳,堪堪避開。

“老人家手勁夠大的!”她扯著嗓子往裏喊, “下次記得提前說一聲,陳年老灰落進藥碗裏咋辦。”

老仆在夾道裏嘩啦嘩啦地掃地。並不擡頭, 扯著嗓子隆隆地喊:

“裙子都臟了!你還站邊上?回家去!”

應小滿壓根不怕他喊。

老人家面相長得兇,嗓門又大,有點像過世的爹。她聽著語氣很兇的大嗓門感覺有點親近。

她舉著藥碗往夾道裏晃幾晃,高喊:“待會兒繼續掃,先出來喝藥!我馬上要出門了。”

老仆扔開竹掃帚,灰撲撲地蹲在夾道邊喝藥。

喝到一半時,不擡頭地問:“出門去哪。”

應小滿咦了聲。居然聽見了?

她蹲在旁邊回答:“家裏開個羊肉鋪子。月底我們要回老家了,每天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出攤賺些盤纏。”

老仆咕嚕咕嚕地喝藥,也不知聽到沒有。空碗遞還時一抹嘴,問了個不相幹的事。

“這些後生都誰啊,不打招呼住我家。你家為啥搬去隔壁了?”

這個問題有點難答。應小滿蹲在旁邊比劃:“他們是七郎的人。七郎——是我認識的……嗯,反正我們認識。七郎怕我出事,兩邊調換了院子。”

老仆兩只渾濁的眼又擡起,定定看她。

不知道聽清楚多少,總之突然扯開嘴角,嘿嘿一樂,極大聲地喊一嗓子:“情郎吶?”

“……”

應小滿:“老人家,你聲音小點。”

“裏頭哪個是你情郎?”

“……”

夾道這個位置很好。兩邊院子都聽得清清楚楚。

右邊晏家人如何想的不得而知,總之,左邊小院響起了義母的腳步聲,幾步轉出來,站在夾道口小聲地念叨應小滿:“什麽情郎,難聽得很。跟老人家瞎嘀咕什麽呢?”

話音還沒落,老t仆反應很大地站起身,扯著嗓子忿然高喊:“誰說我瞎啦?我沒瞎!”

義母:“……”

應小滿:“……”

這才叫有嘴說不清。應小滿把空藥碗塞給老娘,幹脆一溜煙跑了。

“我去肉鋪子出攤!”

——

新鮮羊腿掛上鐵鉤,兩只高竿子立起,打出【應家羊肉鋪】五字橫幅。應小滿忙忙碌碌開張做生意的間隙,不忘回應老主顧。

“對,家裏出了些事。八月照常開張做生意。”

“月底會關鋪子,這個秋冬要回老家。”

“明年開春還回來。嬸子別擔心,鋪子還留著。”

有相熟的婦人買肉時笑問起:“小娘子秋冬回老家去,該不會回去嫁人了?明年還能回來?”

應小滿邊篤篤篤地剁肉邊答說:“回家守著我爹墳頭,不嫁人。明年二月裏就回京。”

相熟的婦人連連笑說了幾句‘好’。

“似你這等標志又能幹的小娘子,京城沒見到第二個。不瞞你說,我夫家有個貢生侄兒,學業爭氣,相貌也周正。明年開春進京來趕考,已經提前打好招呼,會借住在我家裏,離你這處肉鋪子只有兩裏路。應小娘子沒許人家的話,明年……”

應小滿抿嘴笑了下。西門內大街斜對面,卷起落葉的呼嘯秋風裏,一道頎長人影正踩著晨光走來。

她打斷熱心婦人的絮叨:“已經許人了。”

婦人惋惜地提著肉走遠。

篤篤的斬肉聲不停歇,身穿襕袍便服的郎君排在第三個。

輪到晏容時站在肉鋪子前,應小滿正好把上個主顧的半斤羊排肉包好遞去。趁著擡手擦汗的空擋,兩邊視線在半空裏碰上,糾纏著半晌沒分開。

應小滿最先發現了他懷裏熱氣騰騰的肉饅頭,撲哧一樂,眼睛彎成了月牙兒。

“出來買肉饅頭吶?”

“吃夠了官署堂食,出來買幾個肉饅頭換換口味。”

晏容時提著一屜熱騰騰的肉饅頭,問她:“又開張了?”

“嗯。開到月底。”

“甚好。買十斤肉。”

應小滿麻利地摘下鐵鉤子掛的羊腿:“十斤肉晚上拿回家?那你白天得放陰涼處。當天吃才新鮮。隔天肉質就變了。”

清脆響起的剁肉聲裏,晏容時不緊不慢說:“不拿回家,十斤肉放官衙廚房。體恤眾官員加急審案辛苦,晚上那頓官署堂食加個菜。”

應小滿撲哧又樂了。“蠻好。”

她掂了掂羊腿分量,額外多添進兩斤裏脊肉。

人太辛苦,每天多吃頓滋補羊肉,對身體有大好處。

晏容時出來不了太久,臨走前不忘叮囑:“河童巷最近無動靜,但你在外頭可有遇到搭話的可疑人物?我在城西新準備了兩處小院,距離肉鋪子門面都不甚遠,可以叫隋渺帶你過去看看。”

應小滿催促他回去。“河童巷兩間屋子收繳官府、轉做賃屋的告示明晃晃貼在巷子口,哪還會有不長眼的上門鬧事,等著被官差抓嗎?巷子裏幾十戶人家都好好的。外頭搭話的人物倒是有幾個……”

在對面郎君的註視下,她忍著笑,擡起下巴示意遠處。

“剛剛走遠了。家住附近的老主顧,替她家大侄子打聽親事來著。”

晏容時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難怪。”他悠悠道了句。

“難怪什麽?”應小滿詫異地問。

“難怪我剛才過來時,依稀聽到一句‘已經許人了’。”

“……少胡說八道。” 應小滿裝作無事人般,把沈甸甸十來斤肉的油紙包遞去。

“我說的是‘沒許人’。你肯定聽錯了。”

晏容時眼裏隱隱約約帶了笑,並不和她爭辯什麽,只說:“是麽,大概是我聽錯了。”

依舊溫聲叮囑幾句“出入註意安全”,“留意搭話的可疑人物”,接過油紙包,往大街斜對面走去,身影消失來往人流中。

應小滿借著擦汗的動作,擡手捋了下長發絲,把發紅的耳尖擋在烏發後頭。

——

準備的二十斤新鮮羊肉,一下切走十二斤。不到中午便收攤回家。

兩輪木軲轆車推出去的同時,坐在隔壁肉饅頭鋪子門口的四名晏家好手也跟著起身,遠遠地跟隨身後。

轉彎時,應小滿無語地瞅了一眼。

說過幾次不用,七郎始終不同意把人撤掉。餘慶樓逃脫了兩名死士,他不怕他自己被刺殺,倒總擔心她這邊出事。這幾天出門時始終有幾個尾巴跟著。

她能出什麽事?關在大牢裏的方掌櫃人在生死危急關頭,依舊惦記著爹爹的五十兩銀錠,想方設法叫死士來她這裏討錢?

鉆在錢眼裏的貪財鬼也做不出這種事吧!

但今天果然蹊蹺。回河童巷半途中,她居然真的被個陌生人當街攔了。

身後幾人知道應小滿不習慣,刻意綴得遠,來人並未意識到有人追隨,以為她孤身走在小巷中,對個十來歲的小娘子並不怎麽在意,擡手把她攔住,多一句寒暄也無,直接便問:“應家小娘子,應小滿?”

應小滿腳下一個急停。

鬥笠擡起三寸,仔細打量來人。

四十來歲年紀,青衫文士打扮,留山羊胡,說話間背著手,有幾分文人自矜神態。

“你誰呀。”她警惕地問。

“我是何人不打緊。重要的是應小娘子父親臨終前的叮囑,去餘慶樓歸還舊友五十兩銀這樁事,一來二去出了大岔子。呵呵,應小娘子的父親,其實就是莊九,對不對。”

“……”

應小滿犀利地看來人一眼,二話不說,推起軲轆車就走。

來人往前兩步,借著小巷狹窄,以自身阻擋前路,擡手把車攔住。

“年紀輕輕的小娘子,縱然生在鄉郡不知禮數,總不能一個字不答,裝作看不見人。事關你父親的遺願,小娘子若是個有孝心的,就該——哎喲!”

應小滿直接把人撞去路邊,軲轆車絲毫不停,從捂著老腰哎哎痛叫的文士身邊直穿過去。

拋下一句話:“別擋路。趕著回家呢。”

文士在窄巷攔人時,萬萬想不到主人口中“嬌憨可人、涉世未深,不難應付”的小娘子會是這種反應。

捂著被撞的老腰,眼前一陣陣發黑,等他好容易緩過氣來,小車早去遠了。

中年文士咬著牙,顫巍巍直起腰。追著小軲轆車的方向趕出沒幾步,身後忽地傳來細微的腳步聲。

腳步聲太輕,直到接近身後時才驚覺。文士警惕轉頭,迎面看見四個漢子以包圍的姿態站在四個方向。

“誰指使你來的?”為首的精壯漢子冷冷道。

“抓了再查。”第二個漢子道。

一記手刀劈在頸項。

文士生平引以為傲的一張如簧巧舌,連續碰到兩撥不聽他說話的,連張嘴的機會都沒有。眼前一黑,當場失去知覺。

——

應小滿回到家裏不久,便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一場秋雨一場寒,應家三口都穿起了新買的夾衣。她坐在敞開的窗邊,借著天光記錄今天的進賬。

雨聲沖刷地面,聲聲入耳,反襯出小巷深處幽靜。然而這份難得的安靜很快被隔壁的動靜打斷了。

應小滿停下筆,納悶地側耳細聽。

幾句模糊的對話聲夾雜在雨聲裏,隨即響起男子嗚嗚咽咽的哀求聲。沒說幾句,突然 “嗷~”一聲大喊,雨聲裏格外明顯,喊聲中途斷了——人被堵住了嘴。

隔壁怎麽像在打人吶?

她心裏納悶,當天傍晚照常送藥給隔壁老仆時,便多打量了幾眼。

隔壁小院今日氣氛不尋常。東廂房門窗緊閉,五六個晏家好手看守得格外緊。

傍晚轉小的雨聲裏,依稀還是能聽見廂房裏的隱約嗚咽聲。

晏家幾個好手不願多話,只和應小滿提起一句:

“小娘子放心,裏頭那個絕不是清白無辜的好人。此人背後之人了不得,小人等已經傳話給阿郎,只等深夜方便時,把人犯押解去大理寺。”

“哦。”應小滿聽得個囫圇,繞開那間廂房,走去西北窄門邊,打開門栓。

老仆接過藥碗時,渾濁的老眼上下打量,扯開嗓子問得還是早上那句:“哪個是你情郎啊?!指給我看!”

應小滿:“……”

“老人家別鬧。”她連拉帶哄地把老仆哄回他自己屋裏坐著。

老人坐在屋裏唯一的破舊木桌邊喝藥時,頭次見識老仆屋子的應小滿卻吃了一驚。

只見這老仆天天拿個竹掃帚打掃兩處院子,她還以為和自己老娘一樣,是個手腳歇不住的勤快人。沒想到他自己住了幾十年的這間朝北小屋裏,墻角桌面,處處滿是灰塵汙垢,竟像是許多年沒清掃的樣子。

難怪會整日咳嗽。應小滿心裏嘀咕著,住在這麽臟的屋子裏,塵土入肺,能不咳嗽嗎?

“老人家是不是看不清近處啊?”

趁著老仆喝t藥的功夫,她打開所有的窗戶通風,抓起小院的掃帚抹布就開始幫忙清理屋裏。

一邊打掃一邊放開嗓子高聲問:“老人家別只顧著掃主人的兩間院子,有空多看看自己屋裏。桌子墻角臟得很!哎喲,死鼠。”

她趕緊把墻角裏兩只僵硬的死鼠屍體掃出去了。

幾下把地面掃得幹幹凈凈,應小滿出去倒盆清水來,又回自家拿幾只曬幹的絲瓜瓤,麻利地抹桌抹墻,擦洗多年老垢。

“老人家,你這套床褥子用了多久了?臟得看不出色,邊角全是洞,不能再用了!我家很快要回漢水老家,許多物件帶不走,待會兒我給你送套新床褥來。”

老仆已經喝完了藥,人就坐在陳年泛黃的床褥子邊,泛起白翳的兩只老眼直勾勾盯著煥然一新的屋裏,也不知能不能看出差別。

任憑應小滿連說帶比劃,一句答話都沒有,就像人突然啞巴了似的。

說了半天不得回應,應小滿從門邊納悶地探頭進來看。老仆坐在床邊,花白頭顱一點一點,傳來均勻的呼嚕聲。

坐著就睡著了?!果然年紀大了。

應小滿便閉了嘴,安安靜靜地把門窗擦幹凈,掃帚抹布放回原處,躡手躡腳地出去。

片刻後回返,抱來一床家裏九成新的松軟暖和的床褥子,換下原本那套破洞露出泛黃棉絮的舊被褥。依舊輕手輕腳地出去。

吱呀一聲,西北小院的窄門原樣關好。

屋裏的呼嚕聲消失了。老仆不知何時睜開了眼。

天邊最後一點亮堂天光照進屋裏,照亮了門邊被擦洗得亮堂堂的桌面。

“小丫頭倒是難得的好心。”老仆自言自語地道。

“外頭住的五六個,也不知哪個是她情郎。倒不好殺了。”

——

天色黑了下去。入夜後的雨勢驟然大了起來。

整個京城籠罩在迷蒙秋雨裏。

門窗緊閉的東廂房內,中年文士被捆成個粽子,麻布堵嘴,狼狽地倒在地上。

中午攔應小滿時的自矜神色早消散幹凈。黑暗屋裏,文士神色焦灼,輾轉不安。

太平日子過久了,意外馬失前蹄,他連半天拷問都沒熬住,供出了效力的主家。

當然,他也不是傻子,咬牙不肯供出更多,只供說“鄭相麾下幕僚”,“你們抓錯了人”,好歹停下要命的拷問。

但自己當街攔住應小滿問話是事實。言語裏又提起了“餘慶樓”,“莊九”。

應小滿是人證。牽扯進她自己的爹,她會不會把自己的問話如實告知晏容時?

該死,晏七郎是小娘子情郎,她一定會說。

但晏容時知道又如何?

不幸中的萬幸,應小滿並不聽他說話,他還沒來得及把今日找她的真正意圖和盤托出。

應小滿牽扯進餘慶樓案子,她爹應大碩和莊九“疑似無證”,在京城並不是什麽秘密。

只要一口咬死自己身為“鄭相麾下幕僚”,聽到些餘慶樓案件片段,好奇心起,尋當事的小娘子問話。

再咬死“全是你們誤會”,“無故抓人”,鄭相自然會解救他出去……

黑暗的屋裏,文士的焦灼神色散去大半。人又篤定下來,閉目假寐。

秋雨擊打長檐的連綿聲響中,時不時響起屋外幾名看守的腳步聲和簡短對話。屋裏墻角處也傳來窸窸窣窣的細微聲響。

文士起先以為是爬蟲碩鼠,並未理會。

但屋裏的細微聲響突然大了起來。嗒地一聲。

文士一怔睜眼。他本就躺地上,黑魆魆地看不清什麽。只看到貼墻放置的五鬥大木櫃自己打開了。

一個黑魆魆的影子從打開的木櫃門裏緩緩顯出身形。

“嗚嗚嗚——”文士驚恐大叫。但麻布堵住的嘴裏只傳出幾聲含糊的嗚咽。

那道黑魆魆的人影,腳步落地極輕,無聲無息地走到文士面前。

彎下身來,露出一雙渾濁帶白翳的老眼。

盯著地上驚恐萬狀的文士,仿佛在看墻角倒斃的死鼠。

伸出粗糲的手,直接搭在文士脖頸間,用勁一擰。

秋雨從長檐濺落地面。

連綿不斷的雨聲裏,應小滿把困倦的阿織抱去屋裏給義母哄睡,自己在小院裏搭起雨棚子,正在忙碌準備著明早出攤的鮮肉。

隔壁小院裏,幾名晏家人捧著文士畫押招認的供狀,神色凝重低聲交談著,時不時望一眼門外,等候大理寺押解人犯。

廂房安靜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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