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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報仇第二十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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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報仇第二十二天

清晨。鳥叫聲此起彼伏, 響徹銅鑼巷。

車馬行雇來的兩輛騾車早早停在應家門外。

義母和鄉鄰們灑淚告別,阿織睡眼惺忪地抱著包袱,應小滿摟著阿織,仰頭看銅鑼巷上方新抽芽的柳葉, 心情說不上期待還是惆悵。

昨天車馬行雇車時原本說好, 只雇車, 不雇人。但今日跟著騾車來銅鑼巷的, 居然有七八個精壯漢子,團團護住應家的兩輛騾車。

西屋七郎,不, 如今要稱呼晏七郎了,趁著門外人馬混亂時戴一頂鬥笠出去,坐在其中一輛騾車趕車的位置上。

“走罷。”

他招呼應小滿,“這些都是十一郎的人。可以信得過。”

車輪滾動, 在小巷子顛簸前行, 巷口的歪脖子榆樹垂柳逐漸消失在身後。

義母抱著阿織感嘆, “剛才和幾個嫂子告別,我想提一句咱家搬去何處了, 幾個嫂子連聲叫停。前日裏被雁家貴人堵上門來, 楊家嫂子的原話說, 知道新家住處的人越少越好, 誰知道夜裏會不會說夢話叫人聽著了?哎, 鄉鄰們都是實在人……伢兒,伢兒?發呆想什麽呢?”

應小滿游蕩的神思被猛地拉回車裏,答了一句:

“雁二郎無甚可怕的。他手下人多歸多, 都不經打。”

義母氣道,“你還要跟人家當街打?”

應小滿沒答, 神思又飄蕩出去。對著前方的修長背影,心情覆雜。

被水沖到家門口的七郎,原來竟是晏家七郎,仇人的三十六個兄弟之一。

早知道他是晏家人,自己會救,還是不救呢……

這實在是個傷神內耗的念頭,她思索一陣便覺得頭疼,索性拋去腦後。

眼看著騾車從小巷駛上西門內大街,路邊的肉饅頭店門口新出爐的大竹屜熱氣騰騰。

應小滿心裏一動,“車慢走!我買肉饅頭。”

騾車前方坐著的郎君在春風裏側身回視,青袍布衣不掩風流,陽光下顯得柔和的琥珀色眸子沖著她彎起。

“出門前不是才吃過?這麽快又餓了?”

應小滿跳下車,片刻後抱著熱騰騰一屜四個肉饅頭回來,“不是我自己吃。”

騾車轉進西門內大街便靠左緩行,她目不轉睛盯著右邊的大理寺官衙,又喊一句,“車慢些走!”

晏七郎把頭頂的遮陽鬥笠往下壓,視線也若有所思地盯向右。

大理寺官衙敞闊,黑漆大門洞開,偶爾幾個穿青色官袍的官員進出。

無論騾車再如何緩行,短短半柱香時辰後,大理寺兩道黑漆大門從前方到身後,一條長街即將走到盡頭。

應小滿帶些失落神色,垂眼盯著手裏的肉饅頭,咕噥一句:

“怎麽沒見到狗?”

自打她揣著肉饅頭喊“車慢行”,晏七郎的眼風便時不時地瞄她這邊,聽到這句終於恍然,視線落在她抱著的小竹屜上,又帶出幾分啼笑皆非。

“大理寺正門只供官員出入,狗舍在後廨,西側巷有道小門出入。你這幾個肉饅頭,該不會買來打算……”

應小滿的失望溢於言表。

她本想試試大理寺的狗好不好哄。

如果兩個肉饅頭砸過去就能把狗哄走,她還是能用最初籌劃的第一個法子報仇。

沒想到大理寺的狗不走正門,西側小巷太過狹窄,騾車進不去。今日肉饅頭打狗的打算試不成了。

她遺憾地掀開竹屜紗布,掂起t一個熱騰騰的肉饅頭,遞去七郎手裏,“你吃了罷。”

晏七郎:“……”

是他多心,小滿只舍不得好饅頭,並沒有罵他是狗的意思。

遞給他一個饅頭之後,又依次把剩下三個肉饅頭遞給義母,車夫,她自己和阿織分食一個。

應家人對食物沒有絲毫芥蒂,一個個捧著肉饅頭吃得香甜。只有車夫是十一郎身邊的得力親衛,大約也想多了……沈默地盯著肉饅頭看了好幾眼,又瞥了眼開始斯斯文文吃饅頭的七郎,有點艱難地咬下一口。

騾車自西門內大街往北,沿著寬敞的禦道街行,再轉東。行過兩條街巷,斜入七舉人巷。

新家就在眼前。

窗下的七彩風車在穿堂風裏咕嚕嚕地飛轉,阿織又驚又喜,歡呼著奔過去。

義母踩著青磚地進門,站在枝繁葉茂的桂花樹下,擡手摩挲了好一陣粗壯樹幹,走去角落摸了摸幹幹凈凈的新砌竈臺,又被阿織興奮地拉進房門,把坐北朝南的三間敞亮大瓦房依次走過一遍。

人往背光處側了下身,悄悄擡眼抹了下眼角。

激動情緒過去,心頭升騰起不安,四下裏找女兒。

“這麽好的宅子,難怪要兩貫錢一個月。你爹臨走給你留的防身錢,哪能這麽敗,以後得加緊多賺些才行……小滿?小滿?”

蹲在窗下風車邊的阿織探出小腦袋,“阿姐和七哥出去了。”

*

應小滿和晏七郎把包袱箱籠清點入屋,兩人並肩在院墻邊先看了一回飛爪。

“所以,這對飛爪的用處並非山林捕獵,而是用來翻晏家的墻。”晏七郎肯定地詢問。

應小滿點頭,“晏家墻高。不用飛爪翻不上去。”

晏七郎:“晏家外院墻下有護院巡值。飛爪動靜不小,極有可能被發現。”

“所以才想找人幫忙望風……”應小滿低聲嘀咕。

誰知道天底下竟有這般巧事,幫手找到晏家自家人頭上,七郎居然是晏家的七郎。

兩人昨夜西屋一場長談,仿佛平地起驚雷,又仿佛夏日驟雨狂風,她被震得腦袋嗡嗡的響;七郎也沒比她好多少,同樣是一副心神俱震的模樣。

兩人各自回房蒙被長睡一夜。今早起來,她的腦袋還是嗡嗡的,但七郎似乎恢覆了往日的雲淡風輕,對她的態度一如往常。

她心裏卻有點沒底。

狗官是七郎族兄,關系再不好,畢竟有血脈親緣在身上。不知七郎這個晏家人,一覺睡醒後,還願不願意幫她翻他自己家的院墻,幫她這個外人報仇……

晏七郎擡頭打量掛在墻上的一對飛爪,一對鐵爪。

掛飛爪的鐵釘還是他自己釘的。

他此刻說不出什麽滋味,腦海裏時而閃過“自掘墳墓”四個字,時而閃過小滿殺魚時專註銳利的眼神。

砧板上的活魚在幾息內變作一堆魚骨頭。他對上小滿那柄柳葉薄刀,估摸著也扛不住太久……

心情覆雜。

七郎無聲地嘆口氣,“我是晏家人,小滿。何必要我幫忙望風?我可以幫你開門,叫你堂堂正正地從正門走進晏家。”

“嗯?”應小滿的眼睛倏然發亮,轉過頭來。

裏應外合,從正門進入晏家,堂堂正正地尋仇家報仇,這是一條她從未想過的路!

她心裏感動,神色也明顯帶出這份感動,眸光溫軟明亮,“七郎,原來你真的想幫我報仇。”

晏七郎心裏嘆氣,溫聲說,“給我點時間。等我把家裏害我之人的馬腳揪出,清理門戶之後,家裏變得安全,我便可以把你堂堂正正帶進門。之後——”

之後如何,他自己也無甚把握。但下一刻,應小滿帶著感動的神色堅決搖頭。

“別誤會,七郎,不是說你提議的報仇法子不好。但我才是爹爹的女兒,如果由晏家人把我帶進晏家的大門,而不是憑著我自己的本事進門報仇,我爹在地下會難過的。”

晏七郎意外地默了默。

“你爹他老人家,聽起來很固執。”

“確實。我再沒見過比爹更固執的人了。”

應小滿的發絲在春風裏吹起,她仰頭望著墻上老家帶來的鐵爪,回憶起舊事,眸子裏漾著柔軟水光:

“我小時候,沒人敢欺負我和我娘,我爹一定會抄家夥上登門要說法,天王老子也照揍。後來我進山,一定不許空手出山,哪怕我在地上哭得滿地打滾也得打一只山雀交差。”

“我十四歲,鎮子上有個布莊員外想說親,派兩個大漢擡來一桿秤,說把我過秤,我重多少斤,就拿多少斤上好的緞匹換。我爹火冒三丈,一腳把鐵秤給踹斷,又把兩個大漢扛起肩頭,橫扔出去幾丈遠。圍觀的人嚇得屁滾尿流,帶來的緞匹散了滿地,村子裏硬是沒人敢揀。”

應小滿懷念地暢想片刻鄉下舊事,渾身漸漸蘊滿力量,眼神堅定上前,把飛爪取下掛在腰間。

“既然已經搬來仇家附近,今晚便把爪子擦一擦,準備用起來了。”

“……”

晏七郎啞然半晌才道一句:“倒也不必太心急。”

自從昨夜小滿開口坦誠仇家身份開始,事態便如同山體滑坡,泥石流一瀉千裏,他現在半個身子已經被埋進泥石流裏。

他需要時間仔細梳理前因後果。

到底哪裏出了岔子?

應家這樁血親世仇,從何而來?

被小滿盯上的所謂仇家,到底是哪個假貨?

“先把家當收拾妥當,再確定人選行蹤。記得你上回說過,曾經追蹤仇人的蹤跡,從長樂巷一直追到大理寺。”

說到這裏,七郎心裏微動, “你看到的仇家……可與我眉眼有相似之處?”

應小滿脫口而出,“完全不像。”

四字出口,她才後知後覺地詫異起來。既然是同族同族的兄弟,血脈親緣,怎會長得完全不像?

七郎倒是一副心臟落回胸腔的舒暢神情,眉眼徹底舒展,愉悅地當先往外走。

“眼下就是辰時了。我們出去巷口守著,看看你追蹤的仇人究竟何方人物。”

應小滿納悶地跟上提醒,“早和你說過了,我仇人是你家同族兄弟,狗官晏容時。你忘了?”

晏七郎回身微笑:“……怎麽會忘。狗官晏容時,我說的就是他。”

*

仲春日頭緩慢升起,從東邊升至頭頂。

今天蹲守並無收獲。仇家並沒有於辰時出現長樂巷口。應小滿蹲守了半日,只看到晏八郎身穿緋色官袍出行。

“八郎也在大理寺任職。” 晏七郎靠在巷口邊。他個頭高,幾乎和鄰家墻頭齊平,姿態閑散地從鄰家墻頭一根根地往下薅草莖:

“去年剛剛升任大理寺正,監領下頭幾個大理寺丞的斷案判定諸事,事務頗為繁重。”

“他看起來總不大高興的樣子。”

“怎麽看出來他總是不高興?”

應小滿把自己的嘴角往下扯,又把眼角往下拉,露出眼白。

“這個表情哪有高興的?我看這位晏八郎大約公務太累太忙,怨氣深重,年紀輕輕地顯出苦相。”

從前她在村子裏看日子過得苦的幾位婆姨,便是整日耷拉著眼角和嘴角的苦相。

“唔,八弟讀得明法科。家中律法他是學得最好的一個,早早進了大理寺,履獲升遷。大理寺丞是正五品官職,以八弟的年紀來說,可以稱一句前途似錦。”

“那為什麽他看人還這樣……”應小滿又扯了下眼角,露出眼白。

她眼睛天生圓亮清澈,黑色瞳仁大,硬扯出一片眼白也不覺得兇悍,反倒覺得俏皮可愛。七郎笑擡她的手,

“行了,別扯你自己的眼瞼,我明白你意思。”

晏八郎的背影已經消失在長街盡頭。

緋袍金鉤帶,仆從差役簇擁開道,於外人看來,何嘗不是個出身顯貴的高門郎君。

怎奈何京城從不缺顯貴門第,高門大族彼此沾親帶故,年紀相差無幾、一同在京城裏長大的各家兒郎太多。

在一眾真正的貴胄兒郎面前,八郎無論是妾出庶子的身份,還是明法科的科舉出身,都差旁人那麽一點。

八郎心心念念想要的,距離他手裏能有的,始終也差上那麽一點。

人一天天地長大,性子越來越陰沈。就連去年升任大理寺正的好消息,也不能令他開懷。

——畢竟,和八郎升任大理寺正的敕書一同到達的,還有自己這個做兄長的調入大理寺,任職空缺已久的大理寺右少卿的敕書。

晏七郎從深巷裏走出兩步,琥珀色的眼睛若有所思註視著遠去的背影。

家族中謀害他之t人,同輩兄弟中,八郎身上有大嫌疑。

“時辰不早了。”七郎跟應小滿商量,“需坐衙的官員都已在官署裏。長樂巷尋不到什麽,我們改日再來蹲守。下面想去哪裏?”

應小滿有點失望。

她曾經在同樣的時辰蹲守到仇家從長樂巷裏出來,直奔大理寺而去。

原來仇家的日常活動路線不固定的嗎?

“回去罷。我們出來的久,娘在家裏等心急了。”

兩人回身慢慢地往七舉人巷口走。

七郎提起另一樁事,“十一郎今晚過來尋我議事。”

應小滿點點頭。她如今對十一郎的印象有少許改觀。

今天不止幫她們搬家的的幾名健壯車夫是十一郎的人,就連壯實騾車都不是車馬行的,而是十一郎調來的車。他擔憂外頭雇車洩露了七郎行跡,引來禍事。

十一郎為人傲慢無禮,對他自己的朋友倒是講義氣。

“我讓他入夜後再登門。應夫人帶著阿織先睡下無妨。至於小滿你……”七郎頓了頓。

應小滿詫異說: “十一郎是你好友,就由你等門罷。我也先睡了。等他走時,記得把院門栓好。”

晏七郎深深地看她一眼,眼神有些不尋常,“當真要先睡下?十一郎想讓我引見你。他說,你們是認識的。他曾於河邊船上見過你一面,其中興許有些誤會。”

“他胡說。”應小滿嫌棄地皺了下鼻子。

京城裏排場大的貴人多得是,沒幾個好東西。瞧瞧雁二郎的德行。

“首先,我不認識他。從前在河邊賣魚殺魚,見過的人多了,誰知道他是哪個。其次,十一郎這種眼睛翻到天上的人物,我也不想見。我娘昨夜剛和我商量過,不搭理。”

“我和十一郎認識多年,他對不熟識的人或許少言冷待,對身邊相熟的人卻頗為重情。”

晏七郎替十一郎開口解釋人品,卻並不試圖勸說應小滿今晚見他,話鋒一轉:

“當然,我也只是替他問一句。男女有別,你們夜晚見面確實不太妥當……這樣罷,今晚我先獨自見他,問一問他如何認識的你,明早轉述給你聽,再由你決定要不要見面。”

事情如此決定下來。

七郎轉身對身後跟隨護衛了一路的車夫道,“你們都聽見了。小滿娘子性情質樸爛漫,並無任何冒犯之意,今日的言談無需逐字逐句回稟十一郎,你們只把她的意思轉述表達即可。”

車夫表情覆雜,默默糾結了片刻,低頭道,“聽從七郎吩咐。”

走近新家時,隔壁鄰居的院門打開半扇,曾見過一面的沈家娘子站在門邊,義母和她不知在聊什麽,各自低頭抹著發紅的眼睛。

“家家有難處啊。”回家關起門後,義母感慨:

“隔壁這位沈娘子瞧著知書達理的,好人家精心養出的女兒。說家裏的頂梁柱整天不著家,有他跟沒他無差,最近外頭做事又出岔子,被罰了三個月的祿錢,眼下家裏都快揭不開鍋。我趕緊把竈上一籃子小米給她送去,沈娘子剛才千謝萬謝的。”

應小滿:“鄰居家的沈娘子是官人娘子。”

義母大驚,“不能罷!我瞧著像教書先生家的娘子!”

“我聽牙人說的。沈家是外地升來京城的禦史官人,不知幾品官。”

七郎在旁邊插口說,“禦史臺的沈禦史,官居七品,聞風奏事,彈劾文武百官,算做位卑而權重的臺諫官一派。”

義母手一抖,竹筷子劈裏啪啦掉在地上, “七品不小了,管咱們鄉下一大片的縣官也就七品。咱們鄰居怎會有官人娘子?”

她驚恐回想,“剛才我有沒有說漏嘴?伢兒,萬一不小心說漏……”說到這裏倏然閉嘴,眼風瞥過七郎,七郎體貼地轉去角落。

義母這才壓低嗓音飛快往下說:

“——萬一不小心說漏了嘴,人家知道你來京城報仇殺狗官,官官相護,當即就把咱們娘兒倆告發去官府……”

幾句話說得應小滿也緊張起來,“娘,你、你沒多說罷。”

義母趕緊拉著女兒進屋往炕上坐,“來問我。你學著尋常聊天的語氣跟我閑話,我按照剛才的對話一句句答。咱們從頭捋一遍!”

兩人從頭對了一遍,應小滿長呼口氣,“沒有。娘你的嘴穩得很。”

“嚇死我。若我多嘴誤害了我兒,只能一根白綾吊死自個兒賠罪……”

“娘,千萬別!我去跳汴河也不能讓你出事……”母女倆淚汪汪地抱在一起。

阿織正在隔壁屋子玩,聽到動靜從隔壁飛奔過來,不管三七二十一抱緊應小滿的腿,擡頭瞧了瞧,黑葡萄似的眼珠子瞬間汪起淚霧,“嬸娘,阿姐……”

娘仨個淚汪汪地抱在一處。

晏七郎獨自在堂屋耐心地等候了一陣,等到桌上熱騰騰的飯菜變冷,自己去竈臺重新加熱飯菜,幾個飯碗依次擺好,又把地上散落滿地的筷子收拾洗凈,在堂屋裏喊:

“屋裏抱好了麽?來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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